第1章 长安客
春末夏初，清晨，天微凉。
在通往长安的官道上，两辆青布马车缓缓前行，在零零散散去往长安的车行队伍里，很不起眼。
慕晚宁缓缓掀起车窗帘子，微风拂过，带来山野间的阵阵花香，沁人心脾！
明明是个让人神清气爽的好天气，可她却呆呆的看着车窗外晃动的车马人影，神情恍惚，眉头微微蹙起。
她方才又做梦了。
还是关于前世的梦……
梦里，她是乐宁公主——萧鄢，不是如今只有十三岁的慕晚宁。
曾经权势滔天的护国大长公主萧乐宁，死在了二十六年前。以谋逆罪，被她的侄儿皇帝赐下鸩毒，一命呜呼。
她死后，她的公主府都被屠尽了。大火连烧了两天两夜，死了无数的人……
她的三个儿子，以及忠心于她的幕僚，个个死无全尸。
那些尸骨化为灰烬，让她的魂魄直到如今，都不得安宁……
成王败寇，她怪不得别人，只是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她一个也护不住。
本以为人死如灯灭，像自己这般罪孽深重的，会下十八层地狱。可她却再次睁开了眼，来到这人世间，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
她就这么重新活了过来。
而时至今日，她重生已有六载……
慕晚宁以手抚面，望着窗外。方才的梦，让她心神激荡。
此时，天刚蒙蒙亮，微风吹过，拂动车帘，带着丝丝的凉意，渗入她的骨髓。
她答应过师傅，不会再沉溺于过往……如今她马上就要回到阔别二十六年的长安了，她的这一世才刚刚开始。
破旧的马车空间狭小，坐在慕晚宁身旁的宋婆子正倚着车壁鼾声如雷，却忽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惊醒过来。
宋婆子瞪着掀开车帘的慕晚宁，一把扯下她掀帘子的手臂，斥责道：“姑娘怎的又掀帘子，真是没规矩！我都交代多少回了，这大家里头出来的姑娘，时时都得谨守着规矩。这小姐坐车就不能随意掀帘子往外瞧，这是规矩！姑娘怎么就记不住呢？”
慕晚宁没应声，心里叹了口气，整了整身形，重新规矩的坐好。
宋婆子却还不肯罢休，扯着嗓门呵斥道：“姑娘你是在临安那穷乡僻壤长大的，自然比不得长安城里的小姐们。可姑娘如今交了好运道，二夫人特特求了贵妃娘娘把您从那穷山恶水里头接回来，姑娘就该心怀感激，时时刻刻警醒着！”
宋嬷嬷唾沫横飞，看慕晚宁把头垂得低低的，一副怯懦模样，狠狠剜了她一眼，不屑的嗤了一声。
又随手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装作苦口婆心的模样继续道，“姑娘啊，我也不愿意多费口舌，可你实在是太不上道！眼看今日咱们就要进城回府了，你这般没有长进不是打我老婆子的脸吗？”
“唉，二夫人可是特意挑了我来教导姑娘……我也是看重姑娘，知道姑娘日后就是贵人了，不敢不尽心！”宋婆子哀叹一声，语调看似恳求，态度却很是轻蔑。“我这千里迢迢去临安把姑娘接回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颠簸了这好几个月，我这身子骨哪里还吃得消！”
慕晚宁微抬眼皮，看了一眼壮硕白胖的宋婆子，小声道：“辛苦嬷嬷了。”
宋婆子看她态度还算不错，轻轻哼了一声，“姑娘知道就好！这也是我和姑娘有缘，等回了府，我也是要到姑娘院子里管事的。姑娘如今这样可不行，要学的规矩可多着呢！”
“姑娘回去以后，可就是咱们府里的小姐了，你要是出门丢了脸面，那丢的可是咱们慕府的脸面，是咱们二夫人的脸面……”宋婆子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慕晚宁心里泛起腻歪，但这一路她也习惯了，只当这婆子是只嗡嗡乱飞的苍蝇。
宋婆子犹自夹枪带棒、语带训斥，马车却“噔”的一声轧过了什么物什。随着一阵剧烈的晃动，壮硕的宋婆子脑袋“咚”的撞到了车壁上，她“嗷”的一声惊叫，立刻大骂出声。
“主子，辗过个石头……你们没事吧？”车帘外传来丫鬟四骨淡定的声音。
慕晚宁没应声，看向揉着脑袋骂骂咧咧的宋婆子，装出一脸担忧、手足无措的模样。她心知四骨那丫头肯定是故意的，她最受不了这婆子的聒噪。
外头赶车的四骨对宋婆子的辱骂毫不在意，笑呵呵的继续扬声问道：“宋嬷嬷，前面那座山就是大慈恩寺所在吗？”
宋嬷嬷意外的停止了咒骂，趾高气昂的道：“你个乡下丫鬟也知道大慈恩寺？”
四骨笑道：“这不都是听嬷嬷您说的嘛，嬷嬷您见多识广，要不然我哪儿知道！”
宋婆子脸上显出几分得意之色，难得好脾气的对慕晚宁道：“你这丫鬟倒是有几分眼色！你们长在乡下，孤陋寡闻也怪不得你们！这大慈恩寺可是咱们长安最大的寺院。是当年天皇大皇帝还在东宫的时候，为追念他的生母明德皇后所建……”
听宋婆子又开始卖弄，慕晚宁唇角上扬。大慈恩寺吗？她怎么会不知，宋嬷嬷口中的天皇大帝就是她萧乐宁的阿爹……她阿爹为她祖母建的寺庙，她怎会不知道。
“四骨，停车！”慕晚宁忽然扬声叫道。
宋婆子不明就里，皱眉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干嘛？”
慕晚宁起身，浅笑道：“嬷嬷，我要去寺里上柱香。”
宋嬷嬷眼睛瞪大，用力扯住慕晚宁衣袖，厉声呵斥道：“姑娘中邪了不成，马上就要到长安了，这个时候去上什么香？二夫人还等着……”
宋嬷嬷喋喋不休的驳斥还没完，马车却已经停下。
慕晚宁这次却没有乖乖听话，趁着马车骤停的颠簸，用了巧力扯开宋嬷嬷的手，利落的掀帘下车。驾车的四骨也早已跳下马车，伸手扶住慕晚宁，将她稳稳的接到了地上。
宋嬷嬷还没回过神，她们主仆二人已经没入了过往的人群里。
“姑娘，姑娘！你这是疯了不成？那山路少说也要走上半日，你这般胡作非为还想不想回慕家了？”宋嬷嬷有些气急败坏，跳下马车，冲她们的背影大声喝道。
“阿娘，早跑了。喊有什么用？乡下丫头就是没规矩！”后面那辆马车上的车夫也跳了下来，不屑的撇嘴。
宋婆子气的不轻，咬牙切齿的道：“你还说，也不替我拦着！这个死妮子眼看要回长安了，竟敢不听我的话！”
年轻的车夫凑上前给宋婆子顺气，干笑道：“阿娘，您不是说这九小姐性子软好拿捏吗？怎么今日胆子这么大？”
宋婆子白了儿子一眼：“哼！你懂个屁！你老子娘是怎么混出来的，你还不知道？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还能翻出天来不成，看我回到府里怎么治她！”
年轻的车夫笑道：“儿子知道阿娘最有法子，以前那些野蹄子哪个不被您教养的服服帖帖。只是阿娘，这毕竟是位官宦小姐，能一样吗？”
“她算哪门子小姐，没人要的野狗罢了！瞧她那一身穿的，还不如咱们府里的丫鬟。呵，她还真以为回了长安就是贵人了！乡下土狗，也敢痴心妄想！”宋婆子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向慕晚宁离去的方向，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重新钻进了马车。
……
而此时，慕晚宁和四骨主仆二人，已经走出去老远。
四骨紧跟在慕晚宁身后，两人在人群里几个穿梭就到了山脚下。“主子，那婆子太聒噪，要不要我直接把她打晕？”
慕晚宁没答四骨的问话，而是低低问道，“几个人？”
四骨神情一凛，回道：“四个。昨天半夜开始跟上咱们的。”
慕晚宁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带着四骨往人烟稀少的树林里窜去。
“已经跟过来了。”四骨低语。
慕晚宁点头，在树林茂盛处放缓了脚步，随后脚下一顿，“哎呀”一声，跌在了地上。
四骨忙去扶她。
忽然，树林中人影浮动，树叶沙沙作响，一支羽箭嗖的一声射了过来。
四骨伸手入后腰，利落的掏出两把剔骨刀，速度极快，格挡住羽箭，随即人影弹起，朝那箭射来的方向飞蹿而去。
慕晚宁眼神凌厉，待四骨激射而出，她一个后跃，直接飞到了一棵大树的树枝上。
有两名褐色短打的男人正鬼祟的朝慕晚宁先前摔倒的地方扑过来，他们方才根本没看到慕晚宁动作，结果近前却未发现慕晚宁身影，顿时一惊，对视一眼，朝四周查望。
慕晚宁看得好笑，这是谁找的杀手，笨成这样，她都懒得动手了。
不过，还有一个，在哪？
慕晚宁站的高，四下看过一圈，便看到了那个也穿着褐色短打，身材浑圆结实的精壮汉子趴在地上，隐匿着身形。
慕晚宁心下有了计较，直接从树上跃下，动作轻而快，待底下那两个褐衣男人回头，她已经一人一掌拍在后颈，直接拍晕了。
四骨此时也正好回来，手里拖着个已经晕厥的身材精瘦的褐衣汉子，笑得十分不屑。
慕晚宁给四骨一个眼色，四骨领会，提刀跃出。
不一会儿，慕晚宁就听到了一声惊叫伴着一声哀嚎，慕晚宁缓步走过去，看到跪在地上的粗壮汉子，被四骨压着肩膀，刀抵在了脖子上。
粗壮汉子瑟瑟发抖，看到慕晚宁出现，眼睛圆瞪，哀嚎道：“小的认错人了，认错人了，侠士饶命，饶命啊！”
“谁派你们来的？”慕晚宁淡声问道。
汉子看她是个又瘦又小衣着粗鄙的小丫头，眼中不仅没有轻视反而更加害怕起来，抖着声音道：“不……不知……道。”
四骨手上的剔骨刀使力，刀刃划过汉子粗大的脖子，鲜血流出，顿时染红了前襟。
一阵腥臊味儿传出，四骨厌恶的皱了皱鼻子：这么个精壮大汉，居然吓尿了。
慕晚宁有些嫌弃的后退了两步，回身把手持弓箭的精壮汉子拍醒，扯着他的衣襟问道：“谁派你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