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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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015,咖啡馆再八年记

时光只是飞驰不已。

南昌路口的1931年咖啡馆寿终,月份牌广告画撤去了,旧唱机撤去了,钟和公寓底楼靠设计强调出来的装饰艺术风格的装饰也一一撤去了,新店是二十世纪简约的欧洲风格,卖西式甜品。沿街的大玻璃窗内,一人高的地方装了细白布的绉纱帘,既是北欧老城那些咖啡馆的样式,也是从前上海底楼窗内的寻常装饰。但是,在武康路开出了一家摆满老家具的咖啡馆,小小的房间,花布窗帘,旧桌椅,旧橱柜,旧咖啡杯子,木头地板咯吱咯吱在脚下响。去那里坐坐,好像去旧日同学家吃下午点心。祁门红茶,克力架饼干,隔着沿街的窗能听到行人路过时说话的声音。附近的法国居民众多,所以常常听到有人说着法国话,这咖啡馆的名字,也有个Petit。

和平饭店大堂朝向滇池路的那一翼,本来的咖啡馆已消失在上海世博会前夕饭店大修的新设计里。这次大修恢复了华懋饭店时的丰字形大堂,因此也恢复了旧大堂的布局。熟悉了1956年后和平饭店大堂格局的人,倒觉得这样的丰字形大堂是个新事物,所谓新旧相合不相识。因此,酒店的咖啡馆恢复到原来的位置,靠近南京东路。1937年时,炸弹炸爆了大玻璃窗,炸死了一个坐在窗边的美国女教师。如今咖啡馆人气仍旧很旺,面向南京东路的大玻璃窗边仍是最抢手的位置,常常满座,咖啡馆的名字叫维克多咖啡馆,取的是沙逊爵士的名字。

2007年,和平饭店底楼咖啡厅。这里曾经是上海最具有装饰艺术风格的咖啡厅,在街头巷尾装饰艺术风格的大小建筑都沉浸在无尽的雨痕与积尘中时,这里是维护得最好,连光线都保留下来,被咖啡气味浸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咖啡厅,所以,这里是人们最重要的怀旧地。2010年,饭店大修,咖啡厅的一部分恢复成1929年时的茶舞厅,放在茶舞厅二楼乐队阳台的白色雕塑也消失了。(摄影:陈丹燕,2007年)

一个城市的咖啡馆原来就是这样开着流水席般,一路盘旋前去。

上海现在又是亚洲最大的都会了。1946年站上这个位置是拼人口,现在拼的还是人口。它总有一万家咖啡馆的吧,作为人们看书会朋友或者谈心谈生意的地方。这些咖啡馆不论大小丰简,总能给人一张舒服的桌子,或者舒服的角落,给人一个安顿。就像世界上其他处在和平之中,并且充满机会的大城市一样,咖啡馆总是一座城市里最家常的公共空间。

回头去看,1990年代,时代咖啡馆和申申咖啡馆里守株待兔卖A货的中年男人都不见了。在时代咖啡馆的时代,总有个满脸烟火色,被纸烟熏哑了嗓子的本地男人守在一排靠墙的沙发座里,他身边有只南国风格的蛇皮袋,里面装着各种包包,墨镜,皮夹,手表,香水……全是盗版货,式样时髦,却卖得便宜。打扮时髦的女人们熟门熟路地走过去,叫他“阿哥”。如今咖啡馆里流行的新鲜事物,是中文私教。五花八门的外国人认真学汉语,五颜六色的眼睛越过咖啡桌和中文教材,紧紧盯住老师的嘴,分辨那神奇的四声。来自澳大利亚的人通常都说得比较标准,而韩国人和日本人发音通常都有点糟糕,也许因为他们再努力,也难以清除精神上与外貌上双重的中华性,所以老师们格外不能原谅他们的大舌头。机灵的人懂得,学语言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一个当地的爱人,所以在咖啡馆里如果看到这样的情人,听到他们满嘴上海话也就不奇怪了。上海这些年变得越来越放松,被紧紧关住的噩梦已经远去。

是的,如今这里又是一个与四海之水相连的码头,各种咖啡馆在街头巷尾遍地开花。土耳其咖啡不再是传奇里的饮品,在修复的张园二楼,有个土耳其人开的土耳其馆子名叫黑胡椒,里面能喝到原汁原味的土耳其咖啡,小杯,烫嘴,香甜,一不小心就喝得满嘴都是咖啡渣。上海街巷中,讲究质量的咖啡馆常常也从天南地北请来有名的咖啡师,示范世界顶级咖啡的烘焙与冲泡技巧。据说那些咖啡馆里进口了上好的咖啡豆,晚上喝也不会睡不着。更有各种人体与咖啡相匹配的健康秘笈,比如,如果想要晚上随意喝咖啡,戒除吃咖喱的嗜好即可。又比如,咖啡可以预防癌症。

2015年,武康路上开出了一些非常安静的小咖啡馆。这家名叫小茉莉的开在一个老房子里,用一些老家具布置成家居的模样,走廊里停着脚踏车。小花园里的台阶上、花盆里种着各种鲜艳的小花,咖啡是手工做的,饼干放在大玻璃瓶里,搁在旧缝纫机改的小桌子上。向着马路的飘窗上装着老式的磨砂玻璃,武康路上沿街房子的底楼,大多装这样的玻璃阻挡行人的视线,保护自家的隐私。(摄影:陈丹燕,2015年)

各种各样的咖啡店主都在店堂里宣示着自己的审美风格,生意经以及生活哲学。与历史建筑风格相联系的是开在一栋旧公寓底楼,装饰成装饰艺术风格的汉源咖啡书店,有时他家也推荐一些写上海的作家作品。与独立设计相关的是开在一栋花园洋房底楼的城市山民小店,展示的是顺应自然色彩和身体自然形态的各种衣物和饰品,提倡的是亲近自然的清淡感受。有太阳的时候,可以端着杯子到院子里,坐在一张靠墙的大竹床上喝东南亚进口的白咖啡。隔墙是家北非馆子,有时能闻到他家烧羊肉用的阿拉伯调料气味。

1990年代初上海的咖啡馆大都刻意装饰得幽暗暧昧,要是有个单身女子在桌上放一盒香烟,这大多暗示自己是货腰女郎。要是中年男女相跟着来此,总是举止混沌,大多是所谓淫妇奸夫。现在这些晦暗如磐的情形是再也看不见了。如今上海的咖啡馆不再令人感受到罪恶与诱惑的暗示。它在2015年,是上海明媚而斯文的所在,与小众精美的书籍相关,也与爱护自然的世界时装潮流相关,当然,与上海的世界性也是相关着。

2010年夏天,大雨,夏朵咖啡馆的阳光房里坐满了人。它算是上海的一家老字号咖啡馆了。雷雨倾盆而下,刷刷地打在玻璃天棚上的绿萝和紫藤上。坐在玻璃棚里,有种与世隔绝的奇怪感受,仿佛自己置身于大雷雨中,却有金刚罩保护,可以安然无恙。许多桌子上都因为这种奇异的感受特别加了下午茶套餐,平时觉得甜腻的糕点,此时刚刚好。许多咖啡馆都试图给人世外桃源的感受,但这个下午的夏朵咖啡馆,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摄影:陈丹燕,2010年)

2015年,各种各样小而舒适的咖啡馆在上海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处处开花。这家小咖啡馆在初春的雨夜里散发着舒适干爽而且芬芳的气味,而它曾经是一家气味复杂的废品回收站,堆满了旧报纸,旧纸板箱,旧衣物和旧铝锅等等城市废品。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从1960年代到1980年代一直都是废品回收站的小屋子,现在可以是这样一个令人舒服的小咖啡馆。(摄影:陈丹燕,2015年)

1990年我遇到过一个私营咖啡馆的老板,他若不是从劳改地出来,没有工作,绝不会用家里靠近上海宾馆的街面房子开咖啡馆。那年我遇到他,说起咖啡馆的事,他双手高举做投降状,说:我便是阶级敌人呐。2014年我遇到另一个私营咖啡馆的老板,她是个年轻的插画家,有一双明亮的褐瞳,看上去非常纯净。她说自己非常幸运,这么年轻就实现了开一家咖啡馆的梦想。“岁月静好,我只想烘焙好每日下午的胡萝卜蛋糕和柠檬蛋挞。”那是个阳光明亮的下午,她家店堂的空气里开始飘散出烘焙甜品的气味。

上海从来都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城市,来此寻找机会的人们总是太多,总是携带着一股焦灼火热。上海从来还是一个奋勇争先的城市,它的时间表总是满格,生怕赶不及什么重要的场合。而2015年的咖啡馆,却开始以提供一种战场边缘处,浮生半日闲的安适为精神上的号召力。咖啡这样的东西在上海,始终都不是意大利、奥地利和法国这样的寻常杯中物,它到底与生活中的一些不寻常有关。时代一直都是制约上海咖啡馆精神面貌的主要因素,所以1990年代初的咖啡馆藏着些禁锢时代对色欲的绮丽之想,如今马力十足的物质时代则赋予咖啡馆偷闲的意义。2015年,与它联系在一起的是承接世界大城的旧轨道,以及清淡有机有制约的生活追求。咖啡馆开开关关,复旧与更新,它总是反映了这座城市的精神面貌与内心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