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1965年7月,我初中毕业。
过去的初中毕业,不用像今天这样紧张地复习参加中考,我对当年的中考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初中毕业考之后,接着就中考,也就是在我们学校考的。远远不像今天的中考那样牵动到老师、家长、社会、政府。现在的中考、高考是一件大事。
中考后,我们结束了初中时代。1965年的中考,招生学校非常之多,国家开设很多中等专业学校,进了这些学校,毕业后便分配当干部职工了。
我们意气风发,又难舍难分地结束了初中生活,不久后,揭晓了:
我及一部分同学被三江中学高中部录取,直升高中。覃相林同学,白言人,与我同姓同饮一江水,考上了桂林地质学校,后来他毕业分配在桂林地质岩溶科研所工作,从白镐河的农家子弟成为桂林人,终生定居桂林。原与我参加招飞同体检的小曹,与另一位姓曹的大洲村人,两人考上了桂林汽车交通学校,毕业后两人分配在柳州市和桂林市的汽车交通部门工作。梁运轮考上了宜山师范,梁运轮父亲是县文教科科员。
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初中时代,告别了同窗三年的同学。那个时代我们无比纯洁,师生关系,情若父子;同学之间,情同手足。
1965年的9月我读高中了,分在县中高七班。一同考上高中的还有韦持谦、廖光忠、邵德胜、周英奇、杨环芷、张秋珍,还有邮电局职工子弟刘云,他会发电报。还有独岗公社的张泽忠。而我们那整个白镐河一域上高中的也就两三位,即我与同班的韦持谦、周英奇,他们都是白镐河的六溪村人,很聪明,读书成绩非常优秀,那真叫凤毛麟角。
高七班的教室在坡上第一间,高六班的教室在坡上相对应的另一头第一间。高六班高七班男生宿舍都在坡上末尾那几间。
上高中后我更加发奋读书。
功课也多,知识也越来越深。已经开设的代数、几何、立体几何、物理、化学很抽象,很深奥。
我到图书馆搜索一些培养智力的书。我居然相信那些书刊上写的:要提高智力就要培养记忆力,要增强记忆力可以通过后天增加食用白糖、食用乌龟的办法,特别说吃乌龟能增强记忆力。但无论如何我已经意识到,一定要培养记忆力。如何培养记忆力,一些笨方法,我还记在了日记里,现在还可以查阅。高中的代数几何有很多定义定理公式法则,记下这些法则公式才能破解代数几何的题目,我上课时听老师讲解,同时用红圆珠笔在书本上将那些定义定理公式全部画出来,课后用一个小本子抄下来,有空就背。我订了详细的学习计划,其中规定:每天晚饭后要拿着代数几何课本到学校背后的小山冲里的大树下,坐在那里反复地背。四周静静的,晚饭后球场上的喧哗全听不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这样刻苦学习。
学校后面的这个小山坡不高,从坡顶下去是个小山冲,小山冲不深也不很陡,山冲里长满了小树,很是僻静。凭着这样的地形,大操场下面的众多声响——打篮球羽毛球的喊叫声、拍击声,高五班李国君同学练习笛子的吹奏声,学校广播室的高音喇叭激动人心的歌曲声,都远远地隔去了。我早已把一株树的树蔸处打点成一个小平地,用石头垒成一个凳子,在这山冲里满眼是花草树木,只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听不见操场上的喧哗声。我坐在树底石凳上,完全沉浸在这三十分钟的复习中,拿着代数几何课本,看着我在课堂上画下红线的定理公式,背!背!背!
我的成绩好了起来,每次测验考试都在前几名。
高一的时候,学校举行数学竞赛,那种竞赛是全校性的,其实也是全县性的,因为这是全县最高学府,这里的一考一试代表了全县最高水平,而且全县只有这一所高中。高中三个年级三个竞赛题,评分一个标准,名次由全校统一排定。数学竞赛过后,我荣获1965年数学竞赛全校第二名,学校开了一个大会颁发了奖状。我回家时拿奖状给父母看,此后,父亲经常拿这张奖状向一些有文化的村上人或亲戚炫耀,说:“这相当于清朝一个顶子,老赵得了一个顶子。”什么叫顶子?那是清朝学子考试后获得秀才、举人或进士时,朝廷或地方政府分管文教的部门颁发的象征学位的帽子,这个帽子也就是顶子,代表着一种荣誉、一种身份。
除了数学,我也喜欢语文,喜欢背语文中那些古文,比如说《岳阳楼记》《捕蛇者说》,就是在这个时期背下来的。不过,当时我的作文还没有成熟,所以作文还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荣耀。
但我仍然大量读小说,规定每两三天要读完一部长篇小说,星期天安排半天读小说。上课时,有时把小说放在课桌下偷偷看,经常被老师点名批评。
高中时期我记了很多公式定理,也写了很多学习笔记,有好几本笔记。现在还保存在我家的大书柜里。从这些学习笔记里可以觅见我求学的步履,进步的轨迹。
2
又是一天的晚餐之后,我从学校食堂吃完饭回到坡顶的宿舍,这时,已是下午六点多,夕阳西下,余霞满天,我回到宿舍便公式化地收拾衣服、毛巾、香皂,提着锑桶,约了两三位同学,下河边去洗澡。
走过男生宿舍的最后一栋,便是下坡小路,这条小路是几百名在坡上住宿的男生去河边洗澡洗衣服走出来的。小路沿着小山梁伸向河边,在靠近河边处与学校大操场过来的林荫大道会合。再下去就是河边。
此时,大操场上甚是热闹,打篮球的、打羽毛球的、吹笛子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篮球裁判的哨声一阵又一阵,投球得分的喝彩声也是一阵又一阵,这喧嚣的声浪夹在悠扬的笛子声中飘荡。笛子是高五班李国君同学吹的,高五班的教室在旧大楼下面,上面便是高五班男生宿舍,李国君同学吹得一手好笛,他总是在晚饭后,站在旧大楼二楼外楼梯的拐角处,面对那奔流不息的浔江河水,吹起他那得意的“洪湖水,浪打浪”,悠扬宛转的笛声激荡在同学们的心中。我每每听到那笛声,就会对李国君产生敬佩之意。
此时,落日余晖照射在对岸的西游村,村子上空,缕缕炊烟升起,三三两两的人影走动在村边大榕树下,忙碌着一天最后的事情。
我和几位同学提着锑桶,信步来到河边岩石上。这里是浔江边,江水从县城流下来,冲着这些岸边的岩石,拐个小弯流下西游村去,把河边这些岩石洗磨得干干净净,也打磨得没有棱角没有尖刺,这便是我们天然的洗澡场,天然的更衣所。
我们在夏秋之季天天如此。我先是将今天换下的衣服打上肥皂,坐在岩石边搓洗,已脱光外衣仅穿着短裤,坐在岩石上,双脚泡在凉快的河水里。洗衣服一般花半个小时完成,接着,我们便轻松地扑进河水里游泳,搏击水花,有时我们游到浔江河中心才回头,游够了,洗净了,才带着一身水珠上了岸,更换衣服,回到宿舍。
再过一阵子,上自修的钟声响起,我一身轻松清爽地走进教室,又开始一天的晚自修。
3
高中的物理课,学到了收音机的基本原理,我特别感兴趣,便想自己制作一台矿石收音机。我到学校图书馆阅读《无线电杂志》,抄录了制作矿石收音机线路图,我带着那线路图,到县城街上买了几只二级晶体管,买了电阻、电容器、喇叭、耳机等,试着装置矿石收音机,居然成功了。放假了,我把矿石收音机零件拆散带回家,在家里装了起来。
在我的老家拉敢村的木房顶上,我高高竖起了天线,一条导线引下进入我的房间,我的矿石收音机收音成功了。我当时只是一名在读高中生,在那偏僻的穷山村里装上自己制造的收音机,这事件足以成为山村人称道的新闻。
4
在县高中我是高七班,在之前有一个高五班。
高五班正常参加了当年的高考,也是全国“文革”前最后的一次高考。
高五班参加高考,考上了好些优秀学子。
1965年10月初的一天,下午第七节是自由活动,杨钦明教导主任从办公大楼出来,拿着一封长信仔细地贴上学校的公告栏,并高兴地大声说:“校友来鸿!校友来鸿!”我凑近去,公告栏上整齐贴了七页信笺纸,在信笺纸上头,学校教务处题写了“校友来鸿”四个字。
我先睹为快,是高五班毕业的荣超武写给三江中学的致敬信,信是用毛笔小楷写的:
亲爱的母校——三江县中亲爱的学校领导和老师们:
我是高五班毕业生,而今已经踏进了武汉大学,就读于武汉大学法律系审判专业,开始了我大学四年的本科学业。
我万分感谢母校——那是知识分子的摇篮;我万分感谢我的校长、班主任和老师们,把我培养成为新中国的一名大学生。
高中三年,我在老师的教导下,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伙子成长为一名中国当代大学生,亲爱的老师们为祖国的教育事业付出了多少艰辛与汗水,我们,作为时代的骄子,将永生铭记师恩!
我的大学生活开始了,新的学习开始了,我深知:我所学的专业知识,将为国家的专政机器补充新的能量。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专政国家,公安、检察、法院就是国家的专政机器,是国家赖以健康发展的专政手段。对阶级敌人的专政是我们伟大国家得以发展的保证。
我深知我所学专业的重要性,我深知我肩上担负的伟大使命,我将不辜负党和祖国人民的期望,认真学习,掌握好手中的专政武器,将来走上工作岗位,为国家的长治久安作出应有的贡献。
我也希望现在仍在校的校友们,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早日随着时代前进的潮流,步入大学校园深造,将来成为祖国有用的人才。
我是出生在大山里的孩子,相信你们也和我一样,通过刻苦学习,人生道路一定出现新的奇迹。
校友:原高五班学生 荣超武
读完这篇激情洋溢的信,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我当时就将这封信努力背下来,然后回到教室默写在日记本上。这封校友来鸿激励了我几十年,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清晰地记得当时学校展出这封长信的情景,那苍劲有力的小楷毛笔字,那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的词语,至今仍然烙印在我脑海之中。
荣超武是斗江公社甘洞村人。甘洞村在斗江街下面的对河,要到那小村就得过渡。
大学毕业后,荣超武分配到湖北荆州市公安局,不久后调到三江县公安局任副局长、局长,后升迁到柳州地区公安处副处长,并在处长的位子上退休。我与荣超武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5
中学时代我又穷又饿,特别到了高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很大。每次中午或晚饭到学校食堂吃饭,十人一桌,领饭出来在食堂饭桌上分饭分菜,眼睛总是盯着自己的饭碗,哪怕多分得一口也高兴,有时负责分饭的同学分得不均匀,某同学的碗里似乎多了一点,而我的碗里似乎少了一点,就很不高兴,那餐饭都吃得不安宁,心里总有一个疙瘩。
饿,自我调整。
星期天学校食堂吃两餐,那么中午我就自己加面条。我很节省,每次买两斤面条,每斤是一角多钱,平时锁在我的木箱里,到了星期天中午,我早餐时就从学校食堂拿一点盐备着,中午时候我拿我的大锑碗当锅头,有时用铝饭盒或口盅当锅头,在宿舍背后的墙角,拿几根小小树枝做柴火,烧火煮面条。每次煮半斤,一斤面条分供两个星期天。煮好了面条加一些盐,什么菜也不要。有时从家里带来几瓶炒熟的干黄豆,放上一些到面条里,就这样吃。填饱了肚子,又安排自己的学习,或读书或背数学公式。几十年过去了,星期天自己在宿舍背后煮半斤面条的事情历历在目。
6
从初中到高中,我在学校的铺盖一直是一床小棉被。
棉胎不足六斤,很旧很硬,几乎没有了弹性,十足一块硬邦邦的木板。到了寒冷的冬天,夜里盖这床被子肯定不暖,但家里穷,不可能有棉被更换,更不可能买新棉被。1965年的冬天,我的身材已经不像1963年那时,长高了长大了,棉被就更加显得短小了。
又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下了自修回到宿舍。本来,在教室时就冷得不得了,回到宿舍也无法取暖。就寝的钟声响了,值日老师又过来在宿舍门口吹了一阵口哨声,再也不能说话,要睡觉了。我不敢脱外裤,冷,只是脱了一件外衣和棉衣,把棉衣罩在我的小棉被上,我还用一根带子把棉被的另一头扎紧,慢慢地把脚伸进扎好的棉被里……冷,出奇的冷!双脚根本无法暖和,睡到半夜还是冰冷的,整个棉被硬邦邦地压在身上,没有一点松软暖和的感觉。我只能凭意志对付那寒冷。睡到差不多天亮,才感觉脚有些暖和,但是起床的钟声响了,只得马上起床,要不然,早操点名又要迟到。
一个寒冷的夜晚就这样熬过去了。
这样的煎熬不是一夜两夜,几年的冬季天天如是,整个初中高中时期,我就那床小小的旧棉被。
1967年闹红卫兵,我还是背着这床小棉被,跟着几位同学,进行所谓的“重走长征路,革命大串连”。走到湖南武岗,病了,病好之后又从武岗坐汽车到永州,然后坐火车下桂林过柳州直上贵州的贵阳。这床小棉被跟我到了贵阳。我反复思考之后,将小棉被打包邮寄给在河池金城江的二叔。
二叔后来说,他收到了背包,打开一看,旧棉被全是霉斑臭渍,一股臭味,他扔进垃圾堆了。
那小棉被毕竟陪伴我读完初中和高中。
7
高中的那几年,学生食堂伙食不算贵,每月6.9元,每天2角3分。分为三餐是早餐3分钱,中晚餐各1角钱。一个学期算下来,五个月也就是35元,开学之初交学费、杂费、课本费,拢共也只10元。但就是这每学期45元,我的父母也不堪重负,不得不四处举债。
经过“四清运动”,什么削竹筷、卖辣椒种子的事都不准做了,要钱只有向生产队借,或者等到过年按工分分红。但我家庭人口多,过年分红很难有结余钱,这样一来,我半年所需的这几十元钱便成为家庭的沉重负担。
1965年冬的这一天,我又请假回家要伙食费,在家住了一夜。家中肯定是一分钱都没有了,父亲向生产队去借,生产队也拿不出钱来,父亲无奈,当晚吃饭时对我说:“老赵,你三叔(覃启祥叔)经生产队同意出去做副业,做副业每年定数交钱给生产队,生产队便按同等劳动给他上工分,今年他去高基生产队板瓦队做瓦,你只有去高基生产队你启祥叔那里借10元钱,家里实在没有了,寨上也借不出。”
我应道:“嗯,明早我就去高基生产队,然后直接从高基下古宜去学校。”
第二天,我早饭后,一个人背个小书包出发了。
我从屋背爬上田边大界山,下坡到田边滩底生产队,逢人问了一声:“去高基板瓦怎么走?”村人答道:“从我们生产队后面这条路上坡,上到田边六梁山界顶,再下坡,坡脚就是高基板瓦。”
我从来没有走过六梁大界山,爬呀爬呀,好不容易沿着蜿蜒的山路爬到山顶,山顶上有两棵杉树。六梁界顶的这两棵树,作为一种标志性的树,谁也不得砍伐。
我走得有些累,坐在杉树底的石凳上。
回头眺望:从古平岭到老家笔架山再到白言村的测量尺山,山脉起起伏伏,莽莽苍苍,云烟缭绕。在那山脚下便是我可爱的白镐河,可爱的家乡。
再转身望高基村方向:高基河像一条闪光的带子在山谷稻田之中蜿蜒流淌,小河两边,是白郡生产队、板瓦生产队、高基生产队、桐叶生产队。几年前那里曾是桐叶公社所在地。高基河与白镐河,同一个流向,被“六梁大界山”分隔。
这就是六梁大界山大山脉。
后来的后来,国家开修贵广高速铁路,这条从贵阳到广州的高速铁路经过三江站,往前经过白镐河一个很深很深俗名叫石门塘的河塘,再往前经过六梁大界山。隧道,隧道群,全在这石门塘的大山里和六梁大界山下。此时,我在六梁大界山山顶,眺望故乡的山水,借钱、没钱做伙食费的烦恼居然也一时忘记了。
我下山了,一路下坡。坡很长很长,几乎挨到晚饭时间,才下到坡脚,来到启祥叔的瓦棚。
启祥叔的瓦棚搭在高基河的河边田塅上。所谓瓦棚就是做瓦的工场。一个简易茅草棚子,棚子中间竖几根楠竹,顶上扎有横梁,然后,用楠竹一端搭在屋顶竹梁上,一端架在平地上,成八字形,叫人字棚,然后在楠竹的中间横着再扎楠竹,上面则用茅草扎成一片片的草帘子盖上。其实这种茅草房,早在几千年前的夏商周时期就已经使用了,在那个时候,这样的茅草棚便是王宫宝殿。
草棚里空旷一片。
一部制瓦机竖在那里,启祥叔就是在那台机子上制的瓦坯。制瓦的工艺很简单,挖一个大泥塘挖到黄泥处,加水,用水牛去踩泥,把泥踩到胶结状态,然后从泥塘里把泥挖出来,堆在茅草棚里,这便是瓦泥。每天从瓦泥堆上削下瓦泥,双手捧着,迅速地抹上一个大卷筒。这个卷筒是个圆柱形,高度就是瓦片的长度,圆周长就是四片瓦的宽度,瓦泥粘上圆筒后,用手将筒上的摇柄一摇,圆筒转了几圈,另一手拿一个制板,均匀地抹平,不到两分钟,一筒瓦(四块瓦)的瓦坯便制成了。将圆筒提起,拿到铺有细沙的地面轻轻一放,将圆筒抽出来,剩下一个圆形瓦坯便在地上立着,让它慢慢晾干,然后再切割成四块瓦坯,瓦坯便制成了。
茅草棚附近有一个大瓦窑子,挖地而成,与景德镇的烧瓷器几乎是一样的形式。然后将几十万片瓦坯装到瓦窑里,用柴火烧,烧它几天几夜瓦便成型。
这叫秦砖汉瓦,在中国已经流传几千年。
当晚,我在启祥叔的工棚里与他吃晚饭,睡在他床上。
第二天,早饭后,启祥叔给我了10元钱,话不多:“只有这10块钱了,你拿去做伙食吧。”
我噙着泪水说:“三叔,谢你了,谢你了。”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瓦棚,沿着高基河往下走。高基生产队地界有一座小山坳,我走到高基坳上,马路上建有一座凉亭,凉亭边有一块大石碑,上面刻有碑文,我仔细地阅读了。但已经记不起碑文的具体字句,其大意是过去高基河的村民及富豪筹钱修了这条马路,积善乡里,以碑记功颂德。碑文是高基河几位大才子写的,还记叙了高基河明清时期考出的秀才举人、达官贵人。当时我很佩服。
在高基瓦棚借得10块钱,我终生难忘启祥叔叔的帮助。
又一次,我又回家要伙食费,父亲说:“生产队还是没有钱借,家里也没有,你去找启昆叔借一点吧。”那晚,我去到覃启昆叔的家,启昆叔当小学教师,每月有20多元工资,我厚着脸皮向启昆叔借钱,他借给10块钱,又可以解决一个多月伙食了。
当时家里已经没有能力供我读书,全靠借钱,却又不能光向一个人借。
有一位叫覃贵荣的叔公,他也借了钱给我读书。贵荣叔公主要靠为供销社挑担子运东西赚些汗水钱。当然,去跟贵荣叔公借钱只有我父亲出面了,几年间前后借了几次,总共是借覃贵荣叔公40多元钱。后来,我在经委和酒厂任职时,有一年回家过年,覃贵荣叔公过来了,我主动还了本金加利息钱给覃贵荣叔公,他当然很高兴,因为这时候,覃贵荣叔公已经老了,连走路都困难了,当然更不能挑担子赚钱了。
还有一位叫韦顺超的舅公,是大队干部,又与我们同一个生产队,父亲有时实在借不到钱,便只好厚着脸皮向韦顺超舅公借钱,前后也借了几次,也是几十元钱。
再有一位同一个生产队的,名叫梁国忠,我也称之为舅公。他是白镐河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他也借钱给我,帮助我念完高中。
这些恩人,在我最困难的学生时代帮助了我,我没齿难忘。
8
1965年放寒假,同学们都回家了,但我和其他同学共30多人留校勤工俭学,用现在的话来说叫打工,为四清工作队在县中集训做后勤的伙房工作。
我们留校的30多位同学,各班级都有,当然都是男的,男同学有力气,每天所得,大概也就是几角钱吧,我打工一个假期也就是十多块钱,够开学交费啦。
我们这30多位同学分为三个组,一组是白案,所谓白案就是弄早餐馒头,蒸馒头必须上半夜泡面粉,天未亮就上蒸笼了。几千人的集训队,每人两三个馒头,全队就是上万个,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第二组是红案,红案就是中餐、晚餐,煮饭炒菜,三荤两素,工作队集训正是调养他们伙食的时候,因为他们在乡下很苦,现在回县城集训,补补营养。第三组是运输组。从县城运来大米、面粉、肉、蛋、菜等。
我因身体强壮、憨厚老实,被分在运输组。运输组每天要搬运大量的食品。
运输组有一条木船,这条船就是学校原来的渡船,后来架桥了就不用渡船了。早餐后,我们撑船出发,从大洲小岛摇船往县城走逆水,但基本上是平静的水面,没有急滩,所以水阻力不大。我也跟着学摇船,不几天就熟练地学会了。
小船停靠在县城古宜的建安码头,从河边往上走几十级台阶,才到十字街。再从十字街往上走,上坡,粮食局在大礼堂下面的半坡上。
总务在县粮食局窗口交了粮票和钱,开了票,我们几个同学只管抬米。
一袋米100公斤,我和另一个同学一前一后抬着往河边走。几个人抬了10袋大米,10袋面粉,还有另外几个挑着箩筐跟着总务去菜市买猪肉和蔬菜,满载而归。
我握着船桨,在平静如镜的浔江上划着,心旷神怡,心中自然涌起一种纯真的乐趣。
小船驶回大洲小岛头,停靠在中学食堂下面的码头。我们从这里将满船的物品抬上去,往食堂抬,这是上坡,比下坡更吃力。搬完船上的物资,我们的工作才算完成,下午则是协助红案组弄饭菜。
这一天,我们又照常去运米面肉菜,返航时竟然与另一条木船同行。
总务说:“那船上的人便是莫团长。莫团长是全县四清工作团的团长,主管全县的‘四清工作’。他早年在三江打游击,三江历史上称三部,其中就有莫部,他们早年在三江拉旗杆反对国民党,后来由共产党改编为地方游击队,解放后莫团长已是柳州地委的领导。”
我听了总务的介绍,望过去,莫团长身材魁梧,两道眉毛几乎是直竖在眼眶上。这眉毛就已经显出其威武之相,让人肃然起敬。
总务又说:“今天全县工作队集中在大操场听报告,莫团长就是来做报告的,公路不通大洲,只好安排小车从县委办公室送到车渡码头,然后上船到大洲小岛码头。”
据总务说,这次集训人数多达3000,每人每天一斤米面,一天就是3000斤,要装10多个麻袋。
有一天,伙房接到通知,集训班要加菜,而且是很隆重的加菜。
头天要把需要的物资全部备齐,头天晚上要通宵加班做扣肉、杀鸡鸭,还要制作各种油炸品,食堂里通宵达旦,同学们轮流睡觉,但大家做得很是开心。
第二天,下午时间铺摆桌子了,300张饭桌全摆在大操场上,整整齐齐摆了十几排,横排直排都整整齐齐的,中学食堂饭桌总共只有200张,不够就用课桌来代替。下午四点多开始上菜,每桌酒席十几道菜,有些是油炸的,昨晚加工好的,可以先上。五点多钟的时候,大家从各个教室宿舍凑过来了,找到各自的位置坐下。
我也是上菜员,忙着进进出出搬酒菜上桌。
五点半开席了,但有些热菜还在不断接着上,我与上菜的同学们穿梭于酒席之间。
上菜上到斗江公社这一席时,一位姑娘呼叫了我的姓名,我应了一声,抬头一望,啊,原来是白言大队弄三生产队的覃姑娘,早年她考上卫校读书,我们认识。
她说:“你留学校搞勤工俭学吗?”
我机械地答道:“是。”我又问:“你参加四清工作队了?”
她说:“是卫校抽调我们参加的,而且分到斗江公社这个分团,也充当向导吧,因为我们熟悉本地情况。”
我应道:“啊,好啊。”
寒暄几句后,我便又忙去了。
后来,据说她毕业后分配到县卫生防疫站当医师,走上了工作岗位,是同乡的女秀才吧,那个年代,走出大山是不容易的。
短暂的集训很快结束了,时间已临近年关。
9
1965年春节,寒假还在继续,我们几个同学留校搞勤工俭学,任务是守校。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就在学校食堂吃。说是年夜饭,其实就是食堂加了两个菜。
听老师说,参加四清工作组的大学生们早些天就排练了文艺节目,晚上在县大礼堂与县文艺工作队同台演出,共庆春节。我们几个同学早早就吃了年饭,往县大礼堂赶去。
大礼堂内,已是掌声雷动,歌声婉转。
几位守门检票的人,很明显不是本地人,是外来的大学生,负责会务工作。我们三个同学,在过道厅里看那些图片展出,不时伸头通过门道往里望去。但我们没有票,无法进场,只好在场外徘徊,不免有些失落。
冬天,我们穿着制服棉衣,口袋上方别着一块小长方形黄色的布质校徽——“三江中学”。
守门的一位年轻大学生看了我们很久,觉得我们三位举止斯文,很有读书人的气质,开口问道:“你们几位是哪个单位的?”
我抢着答道:“大学生哥哥,我们三位是三江中学高中生,留校搞勤工俭学的。”我停了一停,又试探地问:“大学生哥哥,我们很想进去看看演出。”
守门大学生想了想,拉住我的手说:“靠近来,我看看你的校徽。”我走近两步指着校徽说:“三江中学。”守门大学生满意地点点头:“你们进场看演出吧,但也许没有座位了。”
我赶忙说:“谢谢,谢谢。”
我们三个快步进入大礼堂。
哗!灯光雪亮,舞台上方挂着一条横幅:四清工作队春节大联欢文艺晚会。
演出已经进行了很久。
一位报幕员,标准的女大学生,走向舞台正中间:“下一个节目,舞蹈《洗衣歌》,由中央民族学院舞蹈系赴三江四清学员演出。”
报幕员话音刚落,全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幕又徐徐拉开了,随着流畅欢快的藏族舞曲音乐的响起,一队身着藏族服饰的演员边唱边舞走出台来。
全场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全神贯注,与全场人员一样,完全陶醉于那美妙悦耳的乐曲和楚楚动人的舞蹈表演之中。
精彩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有乐器独奏,有话剧,有相声,还有魔术……你方唱罢我登场,精彩纷呈。
女报幕员又走到舞台正中:“下一个节目,大合唱,《歌唱祖国》,演出者,高校赴三江四清学员合唱队,指挥:唐老师。”
“哗哗哗……”掌声雷动,大幕敞开,舞台上分四排整整齐齐站着合唱演员,两排男生两排女生,人人精神抖擞,个个打扮得英姿飒爽。
站在队前指挥的唐老师向观众鞠了一躬,转过身去,一手向乐队扬起,乐队立即奏响序曲,一手向演员队伍扬起,百人的大合唱歌声齐起: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那歌声浑厚雄壮,真似千军万马在奔腾。
这雄壮的场面完全让我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