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在苏州,2002年春天,天赐庄校园里,我与伟俊兄第一次相遇。那天阳光明媚,课间,我们聊天,他谈到他在小学语文教学中的三个“留下”:留下语言、留下形象、留下情感;还说他办读书班,带着老师们一起读书,他是小学语文教研员。我高兴极了,没想到,对语文和语文教学的理解,我们竟有如此多的相同。
有了第一次相遇的共鸣,此后,我们在兴化和苏州也就有了多次愉快的相聚。
在兴化,2012年春天,盛开着油菜花的田野上,我与伟俊又一次相遇了。他请我去他老家兴化市戴南镇讲课。在观赏油菜花的船上,他说他要给读书班的老师做个连续性专题讲座,准备挑一种书来细细讲,并说自己最感兴趣的还是《论语》。我一听顿时又有了共鸣,因为我一直认为中国教师的第一本必读书便应是《论语》。我在大学中文系讲先秦文学史,所以《论语》每年是必读一遍的,每次讲到《论语》,我总说现代中国人都应该至少读一遍《论语》的,因为无论是中国名学者梁任公还是域外汉学家伊佩霞都认为,要了解中国,必须读《论语》。大概经过了半年的集中准备,加上以前多年的阅读积累,这一年的秋天,伟俊的《论语》便开讲了。
我不知道于丹女士的《论语》在中央电视台何时开讲的(因为我从不看电视),却听闻了很多由此而生发出的褒贬论评。其实在什么地方讲《论语》就注定了讲听双方会在什么地方与孔子相遇,在不同的地方讲《论语》必然会遇见不同的孔子。每一位读《论语》的人都会在心底与自己“想见”的那个孔子相遇,每一位讲《论语》的人又都会把自己想遇到的那位孔子按照自己的“想见其为人”的方式描述给听者。伟俊讲《论语》的绛帐设在兴化市小学青年教师读书班上。兴化邻县宝应的刘宝楠为清代《论语》研究集大成者,刘氏前后三代人共治《论语》成为学术史上的佳话,伟俊以一人之力前后两年为兴化市小学语文教师讲读《论语》也成为江苏教育界的佳话。
刘氏研治《论语》立足于学术,伟俊讲读《论语》立足于教育。因此,我从头到尾读了三遍的这部书稿是一位普通教师的《论语》阅读笔记。
在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读《论语》?我想那是为了让自己在《论语》的背景中理解生活,发现自己。“中国”生活是一个个从《论语》上“蹚”过来的人在中国演绎出来的,没有读过《论语》,你理解的过去的中国生活便缺少了神采,你也将发现自己在今天的生活中愈发地缺少活泼泼的背景和神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伟俊讲曰:“这里的‘无所争’,并非墨守成规、无所作为和不思进取,而是一种境界。君子有自己的人生理想并孜孜以求,而不会在细枝末节等具体利益上和人争夺。如果一定要竞争的话,也是彬彬有礼,尊重对手,从容对待结果的。孔子以古代的射礼说明君子的竞争。比赛前相互作揖登场,比赛结束后下来喝酒。竞争成为一种对过程的享受。这样的竞争礼仪,表现的是人与人相互尊重的内在要求。”
这番讲读立足于生活,从生活中理解我们的传统,理解我们的文化,这是在文化和传统似乎已经断裂的今天迫切需要的“回归”。我们读传统文化诗文不是为了回到传统的时代中去,也不是为了在“今天”制造出一个古雅的“传统”生活,而是为了使我们今天的生活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更有文化。其实,传统又何尝被断裂了呢?传统传统,传下来的才叫传统。在没有《论语》读的时代,在不读《论语》的时代,其实,中国人生活中的那本《论语》是存在的!孔子何尝离开过我们,孔子何尝离开过中国!
在中国,读《论语》固然是向孔子学做人。孔子是万世师表,而作为一名老师来说,更是向孔子学做老师。学做人继而学做老师,这是今天广大教师读《论语》的起点吧。孔子是一位仁者,也是一位智者,更是一位行者。教师应该是一位仁者,也应该是一位智者,更应该是一位行者。
《论语》用20篇告诉了每一个中国人如何好好活下去的道理,孔子的话常常告诉我们在一天天活下去的历程中努力地、真诚地做人,做一个好人——君子,做一个聪明人和行动者。《论语》开篇第一章的三句话,伟俊讲曰:“反复‘讽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体味其中的‘语言、文字以及音韵、节奏、声调和韵律’,尤其是其中的‘节奏、声调’,孔子面对学生谆谆教诲的场面,自然地浮现于我们的眼前、脑际。这三句话,不是孔子的理性判断,不是孔子的自说自话,也不是孔子对学生的训话;而是孔子与学生的亲切对话和循循诱导,表现了他对学生心灵的殷殷关注。当孔子感受到弟子们心中的困乏、疑惑、芥蒂时,他这样说,就是在与弟子们交心。这样的交心是富有情趣的,是充满感情的。情是孔子对待弟子的真诚、关心和期待;趣是孔子说话的口吻和语气;‘不亦说乎’‘不亦乐乎’‘不亦君子乎’不是反问,而是商量,是启发,是引导。”
一开篇,伟俊就遇见了一个孔子老师,因为他是在小学青年教师读书班上讲《论语》时,与其《论语》里住着的那位孔子相遇的。伟俊不断地把在他的《论语》里遇见的那位活泼泼的孔子告诉在他讲台下听讲的每一位老师,于是,他遇见做老师的孔子凸显的教育者的神色就浓了许多。伟俊《〈论语〉里住着的孔子》,是活在那个青年教师读书班里的孔子,虽然伟俊在这部书稿中只告诉了我们钱穆、林语堂、李长之、杨伯峻、李泽厚、李零、金安平他们遇见过的孔子,但在伟俊的脑子里也遇见过孔安国、何晏、皇侃、邢昺、朱熹、刘宝楠、康有为他们遇见的孔子。伟俊是一位踏实的人,他总是习惯于说自己想得很清楚的东西,一如他想得很清晰的这个孔子,一经他的叙述便格外鲜活了起来。
下次,再与伟俊兄相遇,我也一定把我遇见的那个孔子鲜活地说给他听听。我想,那将是我跟他各自案头《论语》里住着的“孔子”的聚会,最好还是在那开满油菜花的田野,因为那是我们彼此“想见”的孔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最好也是阳光明媚的时候……
陈国安
(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