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土生土长的乡里人,自然觉得土地里长出来的才是最地道、最贵重的物品,存生和秀荣也这样认为。只要玉兰一家子开车回老家来,临走时他们总要现磨一袋子白面硬塞在车后备箱。想当年日子过得恓惶的时候,玉兰没少拉扯帮衬存生一家老小。
论起年纪来,玉兰还要年长熊家老婆几岁。毕竟生活环境和条件有差别,从外貌看起来熊家老婆要比玉兰显老更沧桑。说起来也都是六十好几的老太婆了,玉兰的大孙子也只比燕燕小一岁。也可能因为王家奶奶的缘故,玉兰从不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奶奶辈的老人了。人呐!不管多大年纪,只要自己的老人在前头挡着,谁都不敢夸大口说自己老了。玉兰也是这样。随着王家奶奶腿脚不灵便,洗脚也没办法自己动手完成。玉兰时常牵挂她的老娘,回家的次数也是越发的频繁了。每到假期,她们老两口就带安子和燕子回来,但大多数都是她一个人坐六七个小时的长途车颠簸回家。
前几年,他们在西峰的郊外买了一块地皮盖了两层小洋楼,门前空出了一大片菜地和果园。老两口还是习惯乡村里的生活气息,又从城里搬到了郊外开始种菜务田,还喂养了两条狗看家护院。燕子和安子也都跟着他们老两口生活。转明和媳妇最终还是一别两宽,离婚后转明又新组建了家庭,如今已是三口之家。安子打小一直跟着玉兰老两口生活,燕子也经常不回自己的家,两个孩子刚好作伴上下学。玉兰每个月都要回一趟白庙塬,给王家奶奶从头到脚换洗一遍。刚开始的时候,要强了一辈子的王家奶奶很不习惯玉兰给她洗脚换衣裳,像个小孩子一样凭着玉兰摆布,嘴上骂骂咧咧地维护着最后的尊严。后来,临近一个月的时候,王家奶奶就巴巴地坐在窑门口的门槛上盼着玉兰。
以前只要有喜鹊在院落周围喳喳叫时,她就知道喜鹊是提前来给她报喜的,玉兰指定就在这一两天回来。中间有几年,喜鹊像是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了。王家奶奶成天里愤愤地骂叨着那些卖老鼠药的贩子。像每天看太阳估摸时间一样,王家奶奶似乎也能感应到玉兰回家的日子,有了这种感觉它就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大门外,坐在婷婷家崖背顶的土台子上朝拐弯处望去。有时候玉兰因家里有事一连两三个月不见回来,王家奶奶就催着存生打封信或是打个电话问问。她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地抱怨,“孙子也给拉大咧,一上学两个人闲闲的在家里又没多少活,不会说来给我把头连脚收拾噶。人家都忙的。存柱媳妇又是个病身子,把顺利他大这几年组得一哈老相出来咧。老咧老咧活倒重咧,你看恁腰杆子弯的,看着像顶咧个锅盖一样。娃娃大咧都一个个放出去闯天地去咧,把他两口子一天忙得王朝马汉不扎站。到底是看……唉!”
现如今,农民的生活也越来越方便了。公路上一天到晚响着摩托车和三轮车的声音。塬上条件好的人家也按上了座机电话。白家洼六队庄里只有老九家一家有座机电话。老九家小军是白家洼庄里第一个正儿八经考出去的大学生,毕业出来在广州当了几年交通警察,去年的时候,又调了回来。老九家老三女子也如愿地考上了BJ的一所大学。一家子出了两个大学生,那在十里八乡都是少有的,加上老九经常在塬上包工干活,因此他在整个塬上的名声也算是响当当的,在白家洼庄户里也是相当有威望。不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老九和岁栓两个人都是轮番着当总管执事。
庄里有了座机电话,这大大地方便了在外打工的人和家里的联络。外面的电话提前打到老九家约好接听的时间,老九两口子负责通知。乡里人白天在地里四处干活忙碌,一般都是在晚上到老九家提前等候在座机旁。打电话按时间计费,接听一回电话老九两口子收一块钱的跑路费和电费。自从按上座机后,老九家就成了一个临时的集会点,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排着队等待接听电话的庄里人。
存生和秀荣打问到了金芝家的住址,决定硬着头皮去求她找关系给燕燕安顿工作。秀荣和存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要能给燕燕把工作安顿了,提啥要求他们两口子都能应承。别看他们两口子成天里只知道卖菜种庄稼,他们也谙“朝中有人好当官”的老理。两口子这几年风雨无阻地赶集卖菜,虽说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可是也有了些积蓄。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的社会人都是往钱的面子上看,只要找对人钱花到点子上,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亲戚朋友也经常拿这些话开导存生和秀荣。他们两口子思来想去,为了燕燕一辈子的幸福,他们也是豁出去了,出钱多少都愿意往出掏,只要能保证给他们女子谋个出路。
农村里人没啥好东西送,能拿的出手的除了自己家磨的白面,就是当季收的胡麻新榨的胡麻油了。求人给自己的女儿办事,秀荣那是相当的大方。看着清滟滟的油通过油漏斗哗啦啦地流淌,在油壶里溅起一圈圈透亮金黄的油花。秀荣一边谨慎地灌油一边思绪连篇,“这一壶油凑像个敲门砖一样,人家收不收还不一定着呢。唉,如果没有这一档子事儿,或许这辈子都不管求他们门往哪哒开呢。家门户上有啥红白事,人家架子大的,到娘家门上来行情,根本不把咱们这些远处的娘家人放在眼睛里,除非碰到当面没办法咧打个招呼。即就是个寻常亲戚想起来都觉得生分,更何况人家当官着呢。人家看不起咱们这平头老百姓,咱们还硬气得不想攀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升官发财连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打死都想不到能走到这一步呀!为咧娃娃竟然要厚着脸皮登人家门求情办事去呢。城里人连乡里不一样,虽然门口不拴看门狗,门槛高的不好进。这个女子这事把恁个人也给愁住咧,以前过穷日子揭不开锅的时候都没恁样愁肠过,像陈抟一样,头挨到枕头上呼凑扯起来咧。这一哈为咧他女子愁得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唉,原本还想着这个女子的命最好,从小在学习上凑没叫人操过啥心,没成想有这么一道坎。书把娃念的,一天瓜不愣噔光知道像个独火虫一样抱个书看,连个为人处世都不知道咧。唉,女子心里也吃力,人不跟她说话,一个人能窝到家里抱上书看一天,像个呆子一样,都不知道看啥眉眼着呢。”
看着油渐渐升到了壶口,秀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起身找了个塑料袋垫在油壶盖子上拧紧,又喊着存生装了多半袋子新麦子面。既然去一趟城里,他们打算再去找一下柳义明,打听一下有没有分配的消息。存生已经把三轮车摇响了,他们准备把三轮车停菜市场里,事情办完后再去市场里批发点菜第二天赶集。
秀荣和存生踩着城里人下班回到家的点,又想到等中午吃完饭估计就十二点半了,去早了人家吃饭更是尴尬。两个人站在门口敲了半天的门都没人来开,可是他们分明能听到里面有轻微的走动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秀荣咬着嘴唇舒了口长气,平复了一下焦躁不安的心情,又鼓起勇气一连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存生站在门口,腿脚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他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愤懑?卑贱?似乎都有一点儿。秀荣紧咬牙关咽了一口口水,摇摇头,摆着手低声对存生说:“明明听着里头有动静呢,这门眼从里头能瞅见外头,人家看见是咱们,肯定作难着不想给咱们办。老七肯定提前都给通过气。走!这把人作贱的,她不办事咱们娃还不活人咧还。”秀荣气得声音略微有点发颤,提着油壶噔噔蹬地下了楼。走出院子,她还不忘抬头看看那幢楼。
存生耷拉着脑袋跟在秀荣后头,两个人的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活了多半辈子的人咧,啥苦没吃过,啥作践没受过,这还是第一回叫人挡在门外头。他妈的!有啥了不起的!不凑是占咧点共产党的光嘛,办不办事总还有一句话呢木,这把人当成啥咧?我又不白求着你办事,又不求着你赦免杀人放火的滔天大罪。奶奶的个脚把骨!再远再远,你来到王家门上还要叫一声高呢,有本事躲着再不上娘家门。唉,这把他妈的!”存生一肚子的气硬是憋在胸口出不来,顶着腔子涨疼,他一口一口深深地吐着长气。
秀荣提着油壶,存生背着面袋子,两个人各自在心里发泄完愤懑的情绪,又相互安慰着往柳义明家的方向走去。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他们感觉城市的楼房和街道都惹人憎恶,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他们都想翻着眼睛瞪一眼,“凭什么有的人能展展妥妥坐办公室,咱们凑活该太阳底哈晒一天!他妈的!”
存生倒是先开口说话,“我老早凑说过恁肯定不给咱们办事,你硬是嘴犟的末项,建华连小军恁是人家亲亲的侄儿子。再说,人家正是往上爬的时候。前两年的分配政策好办啥事容易些……话说回来咧,谁都活着一辈子人,女子娃娃么……咱们非得贴着脸求人受人下眼子……”存生话还没说完,秀荣转头呸一声,一口唾沫就溅在存生脸上。秀荣也不管来往的行人,劈头盖脸骂起来,“你快把皮夹紧,你不管咧我背上寻人去!恁你说咋弄呢?娃上咧一场学,花咧恁么多钱不说,难道上凑等着说个对象让嫁人去呢?你能行我末项,我凑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我凑不信这个邪,人家娃娃都能分配咧,我的娃哪哒不如人!”存生擦拭了脸上的唾沫星子,又赔个笑脸说:“你看你啥!性子还急得不行,我又没说不去,这不是跟上走着呢嘛!”
说话间,两个人来到了柳义明家里。这次倒是没受啥气。柳义明两口子的热情好客倒让存生两口子如坐针毡。秀荣因为不知道手放哪里舒服,不停地搓着手腕。尽管存生和柳义明从小一起光着屁股刨过土,时过境迁,他坐在老同学家里的沙发上,有求于人家,竟也拘束起来。
柳义明告诉他们,平凉撤地改市后,整个崆峒区大中专毕业生这一块还没有个正式的红头文件出来。他通过内部渠道获得的消息,大专文凭的有可能直接安排,中专生估计会采取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安排一部分。他建议让燕燕安心坐家里复习等待消息。而且又给存生两口子出主意,还是让去寻金芝,说她手里有实权有人脉,只要人家开口,安排个工作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存生两口子支支吾吾,并没有说出刚才吃了闭门羹的那挡子事儿。只是一个劲儿地让柳义明把燕燕的事当个事,需要活动花钱的地方尽管开口。
转眼间,燕燕已经在家里呆了近四个月了。她除了复习备考,存生和秀荣去赶集,她就承担起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喂牛、垫圈、煨炕、拉粪、做饭,连掏茅坑的活儿她也接承了过来。现在家务活已经指望不上王家奶奶了。她时常握着拐棍坐在门槛边上,要么漫无目的地盯着牛圈边上的一群麻雀看,要么手搭凉棚看太阳的方位,喋喋不休地催促燕燕去干活做饭,生怕卖菜的进了家门还吃不到现成茶饭。有时念叨得燕燕不耐烦了,她也没好声腔地怼王家奶奶几句。王家奶奶也不生气,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牙叉骨上劲还大的很!墨迹呢墨迹去!我也不管咧,卖菜的回来我看你娃日急慌忙地端啥吃价。”
每每和王家奶奶拌完嘴后,燕燕又开始懊悔和难过。她知道她不该那样对待王家奶奶的。想起以前放学回家,一进门就能吃上王家奶奶做的现成饭。“如今,奶奶怎么就老得成那个样子了!头发凌乱的蜷在网兜里,走到哪里走不动了噗嗒一声席地而坐,也不管衣服脏净。时常掉档的裤子,屁股后面的灰尘从来想不起拍打。吃饭的时候连口水都收不住,掉进碗里也像个没事人一样,筷子搅动一两下又喂进嘴里。唉,那个在她上中专时还有力气甩动棍子打骂小燕,让小燕骑自行车把她送到白庙等进城的班车;那个时常背过小燕和颜龙,偷偷往她背包里塞进十块钱;那个天黑了不见卖菜的人回来,站在洞门外扶着电线杆来回踱着碎步……那个奶奶怎么就一去不复还了?”过往的情景在脑海里如幻灯片似的播放着,燕燕在心里讨伐岁月的无情,又像是和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倾诉,那话不是白庙塬上的土话,是很能抒发内心感情的普通话,“怪不得外奶老是叮嘱妈妈说,要好生对待奶奶。老来难老来难,八十的老不如三岁的小。不过,比起婷婷她爷爷奶奶,我奶奶还算是顶当的。婷婷她爷和她奶奶本来都有点驼背和罗圈腿,现在她奶奶走路膝盖朝外腿朝内直接翻成了倒八字,可怜的老婆子,背影看去直接是个直立走路的蛤蟆。唉,人老了都这么作难。这样看来,人来世上真正是受罪来的,各有各的苦衷,都在苦海中挣扎着活这一世人。”
“还有父母,为了能省下交关于车各种费用的几个钱,每天都像老鼠躲猫似的开着个三轮车战战兢兢地东躲西藏。看见岔路口的交警挡住,吓得脸色苍白就像逃犯被抓现行一样。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求情告饶法外开恩。”秀荣说过,每回车快走到备战桥头,她都不由得心跳加快,要早早地在心里预备好,万一看见有公安上的车,要随时提醒存生准备着掉头。现在的交警也学会灵活变通了,有时把车藏在背后地的拐弯处,出其不意地从半路上杀出来,给人来个措手不及,被逮个正着的也只能认栽倒霉。白啦啦的把自己的辛苦钱拱手给人,真像是从身上割了点肉,秀荣心疼得好几天都缓不过神。
一次路遇暴雨,头顶乌云笼罩,一会儿豆大的雨珠便倾斜而下,像有人拿着盆往下倒水一样。存生和秀荣正走在寨河的坡道上。霎时功夫全身上下都被浇透了。没办法,他们只好停下车避雨,两个人蜷缩着身子躲在三轮车车厢下面。叉开两腿,中间的急流漫过脚踝奔涌而下,浑浊的泥水夹带着砂石发出咕咚咚的声响。秀荣想起前几天就在这道坡路上,几个人赶集往回走,突然间山体松动,活活把三个人压死了。秀荣不禁心惊胆战,不断地在心里祷告起来。她每次遇到困难都会不由自主地祷告一番,求天地神灵保佑他们平安。这次也一样。一阵大风吹散了乌云,持续了一个小时的暴雨终于结束,秀荣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她心里又默念着谢天谢地。
不远处,应堂两口子也从三轮车车厢底下钻了出来。应堂媳妇笑着说:“天神爷!这一煞雨像倒哈来的一样,把人浑身都浇透咧,吓到尿裤裆里都不知道。再看车兜兜里的菜,都淹成河滩咧,这咋卖价。”秀荣笑着回应,“雨来咧连命都保不住着呢,谁还管求菜呢。差不多把水放噶,到集上咧再细祥收拾,今儿个这集赔日塌咧还挣啥钱呢。”
燕燕根据秀荣的描述在脑海里浮现着那天的场景。她心里像堵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打在书上。她又想起了颜龙,颜龙比她更懂事。舍不得坐班车,每周五放了学一个人从山路上走回来。周末背一书包干粮馍馍又从山路返回学校。还有小燕,可怜的家伙上次打电话回来说,她尿床的病又犯了,时常害得她半夜起来不敢再睡觉。宿舍的女孩都知道了她有个尿床的毛病,为此,她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成天上班都胡思乱想,生怕别人开玩笑揭了她的短。
苦难和无奈像一滴墨汁滴落在清澈的水杯里,慢慢地扩散直到全部变成一片浑浊,这正是燕燕此刻昏暗心情的折射。她越想越难过,也不想刻意地控制自己,任眼泪默默地划过脸庞,稍微点儿的痒痒她也不想擦拭。她还不想让门外的王家奶奶看见,她正在自顾自地一个人嘀咕着什么。燕燕在哭自己,想起她的十八岁就像个分水岭一样,过去清晰可见,未来茫然无期。面前似乎条条大路可以选择,但是她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听天由命还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她不知道!她也在哭家人,年迈的奶奶、辛劳的父母、可怜的妹妹和懂事的弟弟。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她紧紧捆绑在一起。如果可以选择和替代,她情愿世间的一切苦难由她来承当,以换取家人的健康平安和顺遂。想到这里,燕燕突然又有点释怀和悲壮。如果真能这样选择倒也生得其所!“应该是这样的,有一句话不是这样说,上天关上一道门,肯定会留一扇窗。”她情愿自己就是那道门,可以用来抵挡世间的一切风雨。
眼泪也有流尽的时候,燕燕一番泣搐和胡思乱想后,又感觉眼前渐渐明朗起来。看着墙上不断清晰的挂历,想起柳义明说过有可能下个月就安排考试,她又翻开了手边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