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梅尔罗斯五部曲(卷福主演英剧《梅尔罗斯》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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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噩耗》(5)

到底用什么手段,才能彻底解放他自己呢?蔑视?强势?还是仇恨?这些东西都被玷污了,都是受他父亲的影响——想要彻底解放自己,他最该摆脱的是这个。只要稍微停顿下来半刻,悲伤的情感就油然而生。要是他父亲瘫痪在床、可怜巴巴的模样,没让他知道就好了。

自打和埃莉诺离婚之后,戴维·梅尔罗斯就一直住在法国南部,距离拉斯科特的那栋老房子只有十五英里的路。他的新房子里没有外墙窗,所有窗子都对着宅子中央那个杂草丛生的院子。在还能喘气的最后那段日子,他好几天都直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都已经没力气穿过屋子,拿来一本《乔罗克斯远足续录》了。在那种绝望到暗无天日的环境下,也只有这本书能给他提提气儿了。

在他八岁还是九岁那年,帕特里克在被恐惧和高深莫测的忠诚感撕裂的年纪,去探望父亲的时候,那弥散于空气之中的沉默,终于在戴维表达求死欲望的那一刻被打破了。那样子,好像是准备下遗嘱了。

“我可能活不长了。”他叹了口气说,“我们下回再见一面就难咯。”

“不,爸爸,你别这么说。”帕特里克几乎在求他。

然后,他就会从父亲那儿听到些老生常谈的劝告——用心观察一切……不要轻信任何人……鄙视你的母亲……努力是一件粗俗的事情……十八世纪时的一切都比现在更好……

这些话,可能是他父亲在这世界上的最后宣言,也是他毕生智慧和经验精华的凝结,所以帕特里克在将这些想法铭记于心后,日复一日,都对这一套令人生厌的念头报之以超乎寻常的关注。但即便如此,帕特里克还是没能让他的父亲高兴太久,有充足说服力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但后来,也不免陷入了粗俗之中。就在信仰的最初一次跃进后,这套系统运行得很完美,就跟其他所有的系统一样完美。

如果他父亲最终能从床上爬起来,那事情可能会更糟。他们可能会一路散步到村子里,买点东西。他父亲穿着那件穿旧的绿色睡衣,一件纽扣上带锚的蓝色短大衣,戴着一副墨镜,镜腿儿接上了粗糙的细线,在脖子后绕一圈。父亲脚上穿着一双沉重的系带靴,那是当地开拖拉机的农民们最爱的一款。戴维还蓄起了雪白的小胡子,不管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一只橘色的尼龙购物袋,袋子上的金色把手上已经锈迹斑斑了。有人把帕特里克当成戴维的孙子了,那一刻的羞辱和恐惧,外加拒人千里之外的自尊心。带着这些复杂的情感,他陪着父亲一道走进了村子里;而他身边的父亲,愈发变得脾气古怪、阴云不散。

“我就是想死……我就是想死……我就是想死。”帕特里克用很快的语速喃喃道。这让人完全不能接受。那个人原本是啥样子,他又怎么能假装得来呢。这时候,“快快”的药效又回来了,那清醒而强烈的情感,对他也是一种威胁。

他们朝着酒店越开越近,帕特里克必须得快点做个决定了。他向前探过身去,对司机说:“我改主意了,载我去第八街吧,就在C大道和D大道之间。”

开出租的中国佬透过后视镜瞅了他一眼,面露疑色。D大道离皮埃尔酒店老鼻子远了。这都是什么人啊,突然就要求180度大转弯,开到另一头去?要么是吸毒上瘾,要么就是两眼一抹黑的外地游客。

“D大道不是什么好地方。”司机想测测是不是后面那种情况,于是这么对他说。

“我现在就指着那儿呢。”帕特里克说,“你载我过去就好了。”

司机一踩油门开到了第五大道底头,错过了要回皮埃尔酒店必须转的那个弯。帕特里克又瘫坐回后排的座位上,心情激动,状态不佳,而且心怀忐忑,但他必须和往常一样粉饰这些情感,还要摆出一副懒洋洋、漠不关心的表情。

就算他改变了主意,那又是多大点事儿呢?灵活机动是一种很让人钦佩的品质。要说到戒毒这件事,恐怕没有人能比这帮人更加灵活机动了,也没有人能像他们那样,对于沾上这玩意儿保持如此开放的可能性。他现在还啥事儿都没做呢,还有时间反转刚才的决定,或是在反转之后再来一次反转。现在回酒店,还来得及。

出租车坠崖似的从上东区“落”到了下东区,从“肥嫩小牛肉”餐厅到街边便宜的杂货店,他不由得赞叹,在奢华敞亮和肮脏鄙陋的间隙中,一切居然能被排列得如此随心所欲,或者用个更精确的词,如此“势在必行”。

出租车渐渐驶近汤普金斯广场,从这里就开始进入有意思的街区了。有时帕特里克要买些货正巧碰上皮埃尔睡着了,在这种恼人的情况下,就得靠他在这条街上的联络人奇力·威利了。在帕特里克不遗余力努力吸毒的一生里,奇力总能拖他的后腿。他每次搞来的海洛因,量都刚刚好到让帕特里克还想再踅摸一点来。他总能腾出足够数量的口袋来,这样掏货的时候只要指头动动,不用搞大动作了。他说话总是尖声细气,从来不会大声嚷嚷。他走路总是操着古怪的小碎步,一条胳膊像是断了,麻木无感,挂下来垂在一边,活像隙缝风吹得凉飕飕的天花板上,翘起折出的一块板子。奇力提了提他那条脏兮兮、满是口袋的裤子,看着就生怕会从他的瘦腰上滑落下来。虽然肤色很黑,但奇力却面色苍白,脸上布满了褐色的雀斑。他嘴里大概还剩四五颗牙齿,像坚守阵地的英雄一般,还赖在牙床上面。那几颗牙要么是深黄色,要么就黑漆漆,破碎不全,稀稀拉拉。不管是当地住户还是过来买货的客人,一看到他就准能跟吸毒挂上钩。因为甭管日子过得多么不讲究,都很难想象有谁看上去像他那样皮包骨头。

出租车穿过了C大道,然后又一路驶到了第八街。在这里,他总算置身于这座城市最肮脏的屁股之中了,他有些得意地想。

“你想停哪儿?”那中国佬问他。

“我想买海洛因。”帕特里克说。

“海洛因?”司机又满脸慌张地重复了一遍。

“就是这个。”帕特里克又说,“这儿停吧,可以了。”

在角落里,带着通讯设备的波多黎各人像拳击手一样来回踱步,戴着大帽子的黑佬则倚着门廊站着。帕特里克把出租车的车窗玻璃摇下来,这些新朋友顿时从四面八方聚拢到车窗边来。

“内(你)要啥?内(你)在找啥?”

“透明带子……红色带子……黄色带子……你想要啥?”

“海洛因。”帕特里克说。

“去你丫的,你是警察局派来的吧。你就是警察吧。”

“不,我当然不是。我是英国人啊。”帕特里克抗议道。

“你先下车,哥们儿,你要在车上呆着我们啥也没法卖给你。”

“你在那儿等着。”帕特里克对司机吩咐了一下,然后下了出租车。有个毒贩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扭头就往角落里赶。

“我不往里面走啦。”帕特里克眼瞧着再走就要看不见出租车了,赶紧叫停。

“你要多少?”

“给我四袋子透明带。”帕特里克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两张二十美元的纸币。他把二十美元的纸币藏在左侧裤袋里,十美元的在右侧裤袋里,五元和一元的零钱全都搁在大衣口袋里。至于百元大钞,都还装在大衣内口袋的那只信封里。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不在旁人面前掏出一大摞现金来,这不是招人来抢么。

“我给你六袋,算五十美元怎么样。还多送你一袋呢。”

“不要,四袋就够了。”

帕特里克把那四个防油纸小袋装进口袋里,转过身去,重新爬上了出租车。

“我们现在该回酒店了吧。”那中国佬迫切地问道。

“先别,就继续在这街区附近晃悠一阵就行。载我去第六大道和B大道路口吧。”

“你烙(绕)着街区晃悠干什么?”司机低声念了句中国的骂人话,不过还是朝着帕特里克指的方向开过去了。

在搭车驶离这个街区之前,帕特里克先得验一验刚买到的海洛因成色如何。他撕开其中一袋,手心朝上,手背拱起,拇指收紧,形成一个凹面,然后把袋子里的粉末都倒了进去。他又用手指蘸了少量的粉末,凑近鼻子,一吸而尽。

哦,苍天啊!真是次品。他揉了揉自己刺痛的鼻子。操丫的,撸死你,捏爆你,臭狗屎,他妈的。

这袋里装的是精炼粉末和巴比妥类药物[37],两者混到一块儿是很危险的。精炼的粉末让这堆混合物带了些真切的苦涩感,而里面的巴比妥类药物则提供了有镇定作用的一记重击。当然了,这玩意儿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就算一天吸上十袋子这玩意儿,你也不会上瘾。就算吸的时候被警察逮着了,他们也没法给你扣上携带海洛因的罪名。谢天谢地他刚没用注射的,不然精炼粉末的后燃效果能把他的静脉给烤糊了。他在这大街上一路扫货算个什么事呢?他肯定是疯了。他刚应该逮住那个奇力·威利,扭头把他送去洛瑞塔店里的。洛瑞塔给的那防油袋小包里,至少还有那么一丢丢海洛因掺在里面。

但就算是垃圾,他也不愿意轻易丢弃,除非他能弄到更好的玩意儿。这时候,出租车开到了第六大道和C大道的路口。

“就停这儿吧。”帕特里克说。

“停这儿我可不瞪(等)你啊。”司机忽然就恼怒万分,爆出一声大吼。

“哦,那好啊,滚你妈蛋吧。”帕特里克说着,甩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到副驾座椅上,转身就下了车。他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朝着第七大道扬长而去。出租车开走的时候轧过马路牙子,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车一开走,帕特里克感觉周遭都安静下来,就连他踩在路面上的脚步声,听着都如铃铛般作响。就他一个人了。但也不用等多久。就在下一个街角,有一伙儿大概十二个左右的毒贩子,聚集在廉价杂货铺外头。

帕特里克放慢了脚步。毒贩子里有个人盯上了他,于是脱离大部队,沿着大街开始晃荡,步伐轻快而有力。那是个个子高得特别显眼的老黑,穿着件闪闪亮的红色夹克。

“你怎么样啊?”他招呼着帕特里克。这人脸上溜光水滑,颧骨高高凸起,双眼分得很开,就好像在他脸上慵懒地闲逛着。

“还行。”帕特里克说,“你怎么样啊?”

“我也还行。你在踅摸啥呢?”

“你带我去洛瑞塔店里行不?”

“洛瑞塔啊。”那老黑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没错。”眼见他反应不咋积极,帕特里克有点热情受挫。他又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那本书,想象着自己像掏手枪一样把书掏出来,一枪把这老黑射杀倒地,子弹就是书里牛皮哄哄的第一句话。“眼下就一个真正的、严肃的、哲学的问题:这是自杀。”

“你要买多少?”毒贩子边问,边漫不经心地把手伸到背后去挠挠。

“差不多五十美元的货吧。”帕特里克说。

这时候大街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他看到个半熟脸的家伙一瘸一拐着朝他走来,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

“别黏着他,别黏着他!”新来的那家伙叫道。

这下帕特里克认出他来了:这家伙叫奇力,老是攥着自己的裤子。他走到帕特里克跟前,还是跛着个脚,上气不接下气。“别黏着他。”他又强调了一遍,“他是我的客户。”

高个子老黑笑了,面前好像演了一场滑稽戏。“我本来是打算黏着你的。”他边说,边得意地掏出一把小刀来对着帕特里克,“我可不知道你还楞(认)识奇力啊!”

“这世界可真小。”帕特里克懒洋洋地说。虽然面前这个男人试图对他宣称某种威胁,但他却觉得一切与他无关。有点不耐烦了,只想快快进入正题。

“说的没错。”高个子看起来更加热情洋溢了。他先把刀子收回去,又把手伸给了帕特里克。“我叫马克。”他说,“有任何需求,只管问马克。”

帕特里克跟他握了握手,回了个淡淡的微笑。“你好啊,奇力。”他说。

“你哪儿去了都?”奇力带着责备的语气问。

“哦,我去英国了。咱们去洛瑞塔店里吧。”

马克跟他们招招手告别,又吊儿郎当沿着大街继续晃荡了。帕特里克和奇力一块儿朝市里面出发了。

“也是个绝妙的人。”帕特里克慢条斯理地说,“他老是这样吗?头一回见面就捅别人刀子?”

“他是个坏人。”奇力说,“跟他身边混准没有好处。你干吗不直接来找我啊?”

“我找你了啊。”帕特里克撒了个谎,“但他肯定跟我说你不在附近啊。我猜,他大概是想腾出只手来,好捅我一刀吧。”

“是啊,跟你说他是个坏人了嘛。”奇力又说了句。

这俩走在第六大道的街角拐弯,刚拐过去,奇力就领着他走下了一短截通向地下室的楼梯,那是一幢荒废的、棕色石头垒成的建筑。奇力要领他去洛瑞塔店里了,而不是把他撇在街角,独自等待。帕特里克心里很满意,但是没做声。

地下室只有一扇门,用钢筋加固过,上面有一个黄铜把手,外加一个小的窥视镜。奇力按了按门铃,没过多久里面有个警觉的声音应门:“谁啊?”

“是我奇力。”

“要多少货?”

帕特里克递了五十美元给奇力。奇力点了点钱,握住黄铜把手开了道小缝,把钱塞了进去。门把手又很快锁上了,过了大概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人再开门。

“你打算分我一包的吧?”奇力两腿轮番蹬着地,问帕特里克。

“那当然了。”帕特里克摆出高大上的模样答应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来。

“谢了,哥们儿。”

这时候门把手又开了,帕特里克从门里扒出了大概有五小包东西。奇力自己留了一包,他俩又成就感满满地离开了那幢楼,欲望总算得到了满足。

“你那儿有啥干净玩意儿么?”帕特里克又问。

“我家那唠(老)婆娘倒是有些。要不你去我那儿走一趟?”

“谢了。”帕特里克答应了。奇力释放出信任与亲密的信号相互叠加,竟让他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奇力家在一幢被火烧得不成样的楼里,二楼,就一个房间。房间四壁都被烟熏黑了,楼梯晃晃悠悠的,空火柴盒、酒瓶子、牛皮纸袋子、角落里一堆一堆的积灰、脱发积成的团团丢得哪哪儿都是。整个房间里只有一件家具,那是一张芥末色的沙发,皮上布满了火烧的痕迹,一截弹簧从沙发正当中蹦了出来,活像一片淫荡的口条。

奇力·威利夫人——帕特里克自己也不知道这么称呼是不是对头——他俩走进房间的时候,夫人正坐在沙发把手上。这娘们体格不小,比起她老公骨瘦如柴的模样,更显得虎背熊腰。

“嗨,奇力。”她那声音听着都快睡着了,很显然,她丈夫比她更需要提提神儿。

“嗨。”奇力说,“这是我哥们儿。”

“嗨,亲爱的。”

“你好啊。”帕特里克报以迷人的微笑。“奇力说你这边可能有多余的注射器?”

“可能有吧。”她的回答也很俏皮。

“是没用过的吗?”

“这个,严格说来不算没庸(用)过,但每回用完之后我都会烤一下,从里到歪(外)。”

帕特里克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摆出副打死我也不信的表情。“肯定用得很钝了吧?”他又问。

她从那容积巨大的胸罩里扯出一捆厕纸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剥开了这个金贵的包裹。包裹正当中,躺着一个大到足够有威慑力的注射器,就算动物园的饲养员给大象打针,都要犹豫半天用不用这么大尺寸的。

“这哪儿是针筒啊,这是给自行车打气的气筒吧。”帕特里克抗议说,伸出手来。

这针筒是用来做肌肉注射的,所以那大长钉子粗得叫人害怕。帕特里克摘下针头上套着的绿色针套的时候,忍不住望了一眼里头残留的一串血迹。“哦,就这样吧。”他说,“这东西怎么算价钱?”

“给我两包吧。”奇力夫人开始催了,卖萌式地揉了揉鼻子。

这简直是漫天要价了,但帕特里克不是讨价还价的人,随手就丢了两包到她膝盖上。只要货好,他肯定是愿意多拿一些的。现在他要准备开始扎针了。他让奇力帮他借来一把勺子、一个香烟滤嘴。主屋里的灯都快灭了,奇力就请他去浴室凑合一下。说是浴室,其实里面根本没有浴缸;看着地上的黑色标记,帕特里克猜想原来可能是有一个的吧。浴室的灯泡外头没有灯罩,照射出黯淡的黄色光线。灯下面是一个几乎裂成渣渣的洗脸盆,还有一个老旧的马桶,坐垫都没了。

帕特里克朝勺子里滴了几滴水,又把勺子靠着洗脸盆的盆壁放好。他把剩下的三包东西拆开,心里琢磨着这里面到底是什么配置啊。奇力把洛瑞塔家的海洛因当饭吃,大概没谁会说他面色好,但起码他也没死了不是么。要是奇力他们两口子准备拿这玩意儿扎针的话,他想不到任何理由为啥不试一试。两口子在隔壁窃窃私语,帕特里克都听得到。奇力在念叨着“伤害”之类的词儿,想从他媳妇儿手里再偷出第二包来。帕特里克把那三包货都倒进勺子里,然后开始给溶剂加热。打火机里冒出的火焰舔舐着勺子的底部,底部的外壁早就烧得漆黑了。一看到勺子里的液体开始冒泡,他就切断火源,把沸腾着的液体又放了下来。他从香烟滤嘴外头撕下来薄薄的一圈,丢在勺子里蘸了蘸,把针头从注射器上取下来,然后用滤嘴把液体给吸上来。但是那针筒实在太粗了,要把液体吸上来四分之一英寸都难。

帕特里克把大衣和夹克都丢在地板上,卷起袖子,就着屋里昏暗的灯光,想在自己胳膊上辨认出静脉来。那昏暗的灯光,仿佛给屋里已然漆黑的每个物件,都刷上了一层猪肝色。还算幸运,他血管的纹路恰好形成一条棕色带紫色的脉络,他的静脉就仿佛是火药燃尽后,顺着他胳膊留下的那么一条印迹。

帕特里克把衬衫袖子卷起来,在袖肥处扎紧固定住,又把小臂上上下下来回甩了好几下,每一下都随之重复着拳头捏紧、松开的过程。他找到了方便扎针的静脉,虽然他对这几根静脉的粗暴对待让他多少感到不好意思。但比起绝大多数人,他的状况算是好多了。别人有时候要花上一小时时间找静脉,最后还是毫无把握试探性地扎上一针。

他拾起了注射器,把针尖对准血管纹路上最宽的那块,就在伤疤附近一点的地方。用这么长的一根针筒扎针,总是不免担心,针头会把整条静脉都刺穿,穿过肌肉,从小臂的那一侧探出头来。想想都会疼。想到这儿,他扎针的时候选取了一个相对低一些的角度。就在这关键时刻,注射器突然从他手里滑落,掉到地板上一块潮湿的修补之处,就在马桶旁边。刚发生的一切都让他难以置信。他感到一阵眩晕,夹杂着恐惧与失望。就是有人合谋,让他今天偏偏不得尽兴。他俯身倚过去,带着近乎绝望的渴望,从地板上那块湿哒哒的修补块上拾起了刚才的杰作。还好针筒没有摔碎了,真是谢天谢地。眼见一切都安然无恙,他拿针筒在裤管上擦擦干净。

一直到现在,他的心都在怦怦直跳,五脏六腑都处在兴奋的状态,这是种恐惧和欲望杂糅的状态。每次给自己扎针之前,都会有这种感觉。他终于把那钝得让人蛋疼的针头刺进了皮下。奇迹中的奇迹啊,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看了凝成球状的血滴被倒吸回注射器里。这种笨头笨脑的玩意儿,他一刻也不想在上头浪费时间了。他把大拇指按在活塞头上,猛推一把直接到底。

一阵剧烈的、令人恐惧的肿胀感侵袭了帕特里克,他瞬间就意识到,针头扎进去后滑出了静脉,把针管里的试剂注射到皮下去了。

“妈蛋!”他吼了起来。

奇力听到声音,拖着脚走进来。“出什么事儿了,哥们儿?”

“扎歪了。”帕特里克紧咬着牙齿说着,伸出刚被扎伤的胳膊,手掌搭在一侧的肩膀上。

“没事吧,兄弟。”奇力低沉嘶哑的声音里透着同情。

“我能给你提个建议吗,花钱去买一个亮一点的灯泡好不好?”帕特里克的语气有些浮夸了。他正一手托着受伤的胳膊,好像断了似的。

“你应盖(该)用手电筒的啊。”奇力边说,边给自己挠痒痒。

“哦,那还谢谢你告诉我了。”帕特里克厉声答道。

“你想不想回那边去,再整些好货啊?”奇力问。

“不了。”帕特里克草草地拒绝了,又穿上了大衣。“我要走了。”

一直到回到街上那一刻,帕特里克才开始纳闷,刚才为啥没答应奇力呢。“冷静,冷静。”他觉得累坏了,但是挫败感太强,所以睡不着。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皮埃尔这时候可能醒了吧?他还是先回酒店去为好。

帕特里克扬招了一辆出租车。

“你在这附近住吗?”司机问。

“不是,我想要整点好货。”帕特里克叹了口气,说着把那一袋子的精炼粉末和巴比妥类药物的混合物丢出了窗户外面。

“你想要买货啊?”

“没错啊。”帕特里克还在叹气。

“妈——蛋,我知道有个地儿比这里地道多了。”

“真的吗?”帕特里克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

“对啊,在南布朗克斯那块儿。”

“好啊,那咱走吧。”

“得嘞。”司机大笑一声。

至少这位出租车司机还能帮上点事儿。像这样管用的经验,让帕特里克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也许他应该写封感谢信寄到黄色出租车公司去。“敬爱的领导。”帕特里克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语道,“谨此向贵公司的一位年轻司机师傅——杰弗森·E.帕克致以最高表扬,以表彰其热情周到和文明礼貌的服务。在甲乙城一次毫无收获,而且我说得再直白一点,让我恼怒万分的跋涉之后,这位游侠骑士,这位,如果您能允许我这样措辞的话,杰弗森·南丁格尔,将我从这种令人生厌的精神困境中解救出来,带我到南布朗克斯去倒腾了不少好货。谨希望贵司的司机师傅能展现出与他一致的、旧时所倡导的服务精神。此致敬礼,什么什么的,梅尔罗斯上校。”

帕特里克笑了笑。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他顿感兴高采烈,近乎轻佻。看过《布朗克斯勇士》[38]这部片子的人,可能对布朗克斯这地方心存点忧虑。这片子从头到尾都是肮脏货色,可别把这片子跟那部摄影精美,命名也更加简单、更加笼统的动作片《勇士》[39]给混淆起来——但是帕特里克却感觉百毒不侵。这边的人可能会拿刀子对着他,但是他们不敢碰他的。要是他们敢,他也不会去他们那边了。

出租车加速驶过了一座桥,这儿帕特里克从来没穿过过。这时候杰弗森微微转过头来,对他说:“我们过一会儿就要到布朗克斯了。”

“我是应该在车里,对不对?”帕特里克问。

“要我说你最好在车底。”杰弗森笑着说,“他们这边人可不太喜欢看见白人。”

“躺在车底?”

“对,反正看不见你就成了。要是看见了,他们把车窗砸了都说不定。妈——蛋,我可不想我的车窗被砸了啊。”

经过大桥之后又开了几个街区,杰弗森把车停在路边。帕特里克背部紧挨着车门,在座位前的橡胶坐垫上坐定下来。

“你要买多少?”杰弗森胳膊撑着座椅凑近过来问道。

“哦,买五袋就行了,剩下的你自己买点啥吧。”帕特里克说着,递了七十美元的现金给他。

“谢了啊。”杰弗森说,“现在我要锁门了。你留心别让人瞧见,明白不?”

“得嘞。”帕特里克答应着,又把身子再往下滑了点,几乎要在坐垫上把自己全身撑开了。只听得所有车门的螺栓全都滑到锁定的位置了,帕特里克又左右蠕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个舒服的体位,像个婴儿似的蜷曲起来,头枕在中央隆起的地方。片刻过后,却又发现髋骨顶得他的肝生疼,他感觉就像包在大衣里给缠住了,非常无助。他又朝着自己正前方扭动几下,把头枕在自己手上,直盯着橡胶地毯上的一条条凹槽。躺在这位置,可以闻到非常浓烈的汽油味。“这让你换了一个全新的角度窥探生活啊。”帕特里克模仿电视里家庭主妇的语调说道。

简直不能忍,一切都不能忍。他总是让自己陷入这种尴尬境地之中,最后总是和人生中的失败者、渣滓,还有奇力·威利这种货色混在一块儿。即便是上学那会儿,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当其他男生都各自组队,参加各类比赛时,他却被遣送到偏僻的操场上,跟各式各类运动机能不全的家伙厮混。那群人里有脸色苍白、多愁善感的音乐家、胖到令人绝望的希腊男孩,还有一帮看谁都不顺眼、嘴里叼着香烟的小愤青,他们觉得体育锻炼是一件弱爆了的事儿。这帮人生来就不是练体育的料子,作为惩罚,这帮孩子被强迫绕着一个野战训练场跑圈。皮奇先生是掌管整个场地的人,他是个好色的家伙,总是一副亢奋的模样。每逢课程开始的时候,看见这帮男孩子因为近视而撞成一团,或是没精打采地蹒跚摇摆,或是绕着墙壁跑来达到钻制度空子的目的,这人就会在一旁激动得发抖,一看就没怀好心。当那帮希腊男孩跌进水塘溅起一堆泥点子时,当那帮研究音乐的学究眼镜从鼻子上滑落时,当那帮良知反对者又在发表愤世嫉俗的言论时,皮奇先生就会在他们一旁狂奔乱跑,冲他们吼着骂人话,说他们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条件允许的话,还会冲他们的屁股猛踢一脚。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扯淡事情?杰弗森是不是打算去叫来一帮朋友,人多势众好揍他一顿?还是杰弗森自己去“觅食”结果吸得欲仙欲死,最后把他丢在这儿啦?

是这样吧,帕特里克的思绪在这两种可能中一刻不停地切换着。自打出来闯荡,他啥收获也没有,除了失败。他在十九岁那年在巴黎生活,让他沾上这玩意儿的人叫吉姆,澳大利亚人,是个在逃的海洛因走私贩子;还有个叫西蒙的美国老黑,银行劫匪,刚放出号子来没多久。他还记得,自己第一回在小臂那丛厚厚的、橘黄色的汗毛里找静脉扎针的时候,吉姆跟他说:“澳大利亚的春天可漂亮了,哥们儿。到处都有小羊羔在蹦跶。你都能瞧出来,那是一副‘活着可真好啊’的情绪。”帕特里克把活塞一推到底的时候,脸上带着一副异想天开的表情。

帕特里克正在取现的时候,西蒙差点就抢了一家银行。但在警察朝他齐发好几枪之后,他终于还是被迫缴械了。“我可不想被子弹打成筛子。”他是这么解释的。

谢天谢地,帕特里克终于听到有人在开车门锁了。

“我买到啦。”杰弗森嗄声说。“棒棒的。”帕特里克说着就坐了起来。

开车载帕特里克回酒店这一路,杰弗森看起来兴致很高,而且非常放松。自己吸了三大包之后,帕特里克就明白杰弗森为啥这状态了。这回买到的,好歹是面粉里掺了一小撮的海洛因。

跟杰弗森道别的时候,帕特里克感受到一丝真切的暖意,那是两个人充分地剥削利用完彼此之后,才会有的感觉。终于回到了酒店房间,帕特里克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突然意识到,要是把剩下两包也吸完,再把电视机打开的话,他可能很快就能睡着了。从沾上海洛因的第一刻起,他就能想见以后都离不开这玩意儿了;没有海洛因的日子里,他只会渴望得到更多。此刻他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一整晚经历的麻烦,是不是毫无必要的瞎折腾,于是他拨通了皮埃尔的电话。

电话接通但还没人接的那会儿,他又开始思忖,妨碍他实施自杀计划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诸如多愁善感,诸如希望,或者诸如自恋这样他所鄙夷的东西?都不是,真正的答案是,他迫切想知道未来会发生些什么。虽然他自己也确信,肯定是糟糕透顶的事儿:凡事都有的悬念叙事吧。

“哈啰。”

“皮埃尔!”

“你斯(是)谁啊?”

“帕特里克啊。”

“你想要点啥?”

“我来你这儿再说好吗?”

“没问题。过来要多久?”

“二十分钟吧。”

“好嘞。”

帕特里克扬起拳头,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然后飞也似的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