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抛砖引玉
一
今春洛阳宫中传闻闹鬼。据说有宫女夜行时听见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宫墙上敲敲打打,但提着灯笼走近一看,却没有人影。传言一盛,胆小些的宫人都不敢走夜路。
宇文槑是一名新晋的中书舍人,这一日轮到他值夜,他提着灯笼路过中书省外,突然发现树下似乎有人影。
春夜梨花融融,人影修长,慵倦斜倚着池畔梨树,双足浸在池水中。
想到这些日子的传言,宇文槑有点发怵,这夜深人静的,到底是人是鬼?就算是鬼,也是个好看的鬼……
读了多年圣贤书,宇文槑也有些书生的呆气,他壮着胆子走上前去,高声问:“你是什么人?竟敢在中书省如此大胆——”
一个“胆”字还没说完,月亮倏然从云层里钻出来,清润辉光映照出洁白的梨花与人面,宇文槑顿时愣在原地,结巴地脱口而出:“丞……丞相?”他手里的灯笼“哗啦”掉落在地上!
眼前的人正是当朝宰相,风度冠绝朝野的美男子张九龄。每天清晨上朝,别的朝臣总偶尔有精神不佳或者哈欠连天的时候,唯独张九龄总是笔直端立大殿,侧脸清冷如玉,令人肃然起敬。
而此刻,张九龄醉眼朦胧,右手撑着额头,面泛桃花,双唇湿润,略带无辜困惑地看着他:“嗯?”
池塘边月影婆娑,也比不上此刻宇文槑心里的缭乱,不不,一定是他睁眼的方式不对……
平时举止端雅得一丝不苟的大唐丞相醉眼斜飞,满脸困惑地说:“今夜空中似乎有两轮月亮。”
这时,宇文槑鼻端突然闻到了一股清冽酒香,夹杂在梨花幽香中,从张九龄身上散逸出来。
“丞相……你,你喝醉了?!”宇文槑慌忙间也顾不上掉落在地的灯笼了,赶紧上前去扶张九龄。虽然已是春日,池水仍然冰冷,张九龄的衣摆濡湿了大半,身子也靠在潮湿的梨树上。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张九龄从水边拖走,可对方并不配合,挣扎了一下,颇为委屈地说:“热。”
人在酒意上身时觉得热,但吹了凉风会伤伐身体。宇文槑想把人拖走,可又不敢强来,虽然丞相此刻是喝醉了,但平时说一不二的清冷积威仍在,他只能央求:“丞相,这春寒料峭的,容易染风寒……”
张九龄的眉头蹙起,似乎不高兴听他的唠叨,想推开他,却醉得手脚绵软无力,这一下没有推动宇文槑,自己的身子反倒朝池水中倾去。
“丞相!”宇文槑吓得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拉!一颗石子被他踢到,顿时滚进池塘,“哗啦”一声溅起水花。
好在他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张九龄才没有整个儿掉进水中。
“你拉我做什么?”张九龄醉酒的声音格外低沉磁性,神态间带着平时绝不会有的慵倦清艳,睫毛和鼻尖都沾着刚刚溅起的水珠,他摆了摆头,水珠顺着脸颊一直流到颈脖和锁骨。然后,也不知是水珠撩得痒还是热,他伸出修长的手,拉了拉自己的衣襟,襟口顿时松松地散开。
丞相不要啊!宇文槑差点没一头撞在树上撞死,世人都说丞相国士无双,这么妖孽的模样,要是让那些仰慕的少女们看到了还了得……宇文槑赶紧拦住张九龄的手,阻止他再拉衣襟:“丞相!我扶你回去休息……”
“刚才你拉我做什么?”张九龄的胳膊被拉住,又问了一遍,三分无辜,七分好奇困惑的孩子气,好像不得到答案就会一直追问下去。
宇文槑哭笑不得:“刚才你差点掉进水里,我才出手拉住你……”
“嗯?我想凑近看看水里……奇怪,天上有两枚月亮,水中也有两枚月亮……水中有月亮,为何没有鱼儿?”张九龄醉意朦胧的眸子渐渐泛起伤怀的水雾,“我认错了你,便错过此生……是我错了……”宇文槑不由得一怔。丞相醉酒伤心,不知是在对谁酒后倾吐,为谁误了相思?春夜的草木气息仿佛也泛起一缕离愁苦涩。见对方越醉越厉害,宇文槑心里暗暗叫苦,不知该如何应对。就在这时,他肩头突然一重,张九龄整个人已经湿漉漉地醉倒在他身上。
宇文槑赶紧连拖带抱,把张九龄架起来。
看上去略显单薄的人竟然比想象中要重得多,宇文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架着人往前走,只听夜色中突然传来浑厚低沉的声音:“丞相怎么了?”
夜风轻拂,树影微澜,宇文槑一抬头,只见一个高大的武将从月下昂首阔步走来,腰佩金玉古刀,握刀的手修长而骨清神秀,宛如天神。
他的剑眉与眼瞳都浓黑清晰,仿佛能随时蘸着半杯烈酒,以袖中长风为刀,将清夜月光斩成几段。
宇文槑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利落地一只手架起张九龄的胳膊,将手绕到自己颈后,另一只手臂下捞,将人整个抱了起来!水滴滴嗒嗒地滴落,张九龄束发的幞巾松松散开了,乌发垂落在武将的手臂间,还有一只靴子也掉了,月下露出脚腂和赤足。
“你……”宇文槑觉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识,突然想起几日前在为边将接风洗尘的宴席上远远见过的人,不禁脱口而出,“……你是崔将军?!”
站在他眼前的,正是不久前从边关回到长安述职的河西大将军崔希逸!
崔希逸点了点头,他神色如常毫不费力地将人抱着,下颌优美地微抬。醉得不省人事的张丞相在他臂弯中,仿佛只是一刀剪纸的春风,一片初晨的雪花,毫无重量似的。
“丞相喝醉了酒……”宇文槑结结巴巴地说,俯身将靴子捡起来,“在池塘边……”这句话后面的“发酒疯”三个字,宇文槑实在难以启齿,于是咽了回去。
“知道了。”崔希逸嘴角微弯,剑眉扬起傲慢笑意,“方才宴席间陛下不见丞相的人影,让人出来寻,丞相果然是醉了。车马就在宫门口,我差人送丞相回府。”
“哦,好……”
原来今夜是陛下赐宴,崔希逸身上也带了浓郁酒气,看来也喝的不少,眉眼却如同被凛冽月色漂洗过,丝毫看不出醉态。
宇文槑站在原地,等他们的背影走远,正要转身回官署,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只湿漉漉的靴子……
于是,接下来好几天,宇文槑陷入了一个纠结又苦恼的难题中。
这只靴子究竟要不要还?想到张九龄平素端严的模样,宇文槑左右为难。拿了东西不还,他不敢;去还,他更不敢。
要不……等到下次丞相醉酒时再还?
二
再一次在中书省见到张九龄时,对方已经是平日的模样,持卷批阅,神色清淡。宇文槑也不敢提当日的事情,如常地请示几件要务,等事务处理完,他告辞退下时,突然见张九龄抬起头:“听说前日我酒醉,得你路过相助。”
对方将手中的笔搁下,声音温和:“多谢。”
“不……不客气。”宇文槑结结巴巴地说,脸也不好意思地红了。所幸对方没提靴子的事,看来已经完全不记得在水边发酒疯的事情了。
张九龄站起身来,神色略带沉吟:“昨夜定鼎门城墙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手印,陛下已派大理寺在查,仲庭,你可知道,有何办法能在砖石上按下手印,而不使青砖破裂?”
宇文槑这才想起,他成天在纠结那只靴子,差点忘了最近洛阳宫中的怪事。
在升任中书舍人之前,宇文槑曾经在将作监右校署做过几年,对砖土与工事算得上有经验,所以张九龄才有此一问。
“据我所知,要在砖上留下印记,只有两种方法。”宇文槑思虑片刻,肯定地回答,“一种是烧砖的模具本身带有印记形状;另一种,是在砖胚没有干透之前。若想留下掌印,可趁砖土未干之时。”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张九龄眉头微锁。
“没有了。”宇文槑摇了摇头。
可惜这两种办法,用来解释定鼎门城墙的“手印砖”,却都说不通。洛阳定鼎门城墙在前朝隋炀帝时就已经修建完成,距今已经百年,砖土都已经干透。而砖体极脆,若是用外力破坏,必然会使砖石破裂,更不可能在砖石本身完好的情况下,独独留下诡异的手印。
近来宫中闹鬼的传闻愈演愈盛,宇文槑的胆子也小,喉咙动了动:“听说有侍卫夜巡时看见人足的怪鸟,颜色绚丽似妖,会不会……真的是妖怪?”
“鬼怪不在地狱,只在人心。”张九龄负手而立,神色如昆仑玉山岿然不动,“此事需经大理寺彻查,再下结论。”
从中书省出来,宇文槑走在路上,只听几个官员边走边小声议论。
“这些日子洛阳城不安宁啊,听说有什么古怪的东西……”
“是啊,而且宫墙上好多青砖都不知道被谁按了一道道极深的手印,真是脊背发毛!”
宫中人心惶惶,虽然陛下严令不准传谣,但怪事这种东西,是越不让传,越有人信。
“砖上有手印不说,听说宫墙上还写了几行草书。那书法倒是形神兼美,按手印的鬼怪……估计是个风流俊雅的鬼吧。”胆子大些的人笑嘻嘻地说。
“连陛下都说洛阳宫里不妥当,夜里睡不安稳,想回长安去。只有张丞相不信鬼神,下令彻查!”
“说到张丞相,我倒知道一件风流韵事。”最先说话的人露出八卦的神色,压低声音,“你们听说河西崔希逸将军回洛阳了吗?崔将军的夫人卢氏,那可是长安名动一时的美女,有沉鱼落雁的姿容,听说当初张丞相追求这卢氏,可卢氏偏偏喜欢武将,拒绝了丞相呢!”
“难怪丞相与崔将军看上去不大和睦……”
宇文槑经过几人身边,听到这些议论,不由得一怔。那一日张丞相喝醉了酒时苦涩的醉语浮现在他耳边,那句“我认错了你,便错过此生”,当真是因为崔将军的夫人?
几个人都走远了,宇文槑边走边在心里纠结了一会儿,也无暇继续琢磨八卦,便赶去办自己的差事。
只留古旧的宫墙上日影斑驳,湿冷的青石路上,一缕春风不安地徘徊着。
三
早春湖光山色宜人,天子李隆基带着众臣在御苑中赏景。
“陛下,”左相李林甫适时上前,眼珠灵活地转动:“近来洛阳宫中不太平,行宫经久失修,殿中的一些大木柱还是北周时用过的旧木,距今已有数百年,多被虫蚁啮咬,砖墙历时弥久,松垮坍塌,甚至有巡逻的侍卫被砸伤,已不适宜天子居住。还请陛下移驾长安,将洛阳宫室重修。”
这话说出来,顿时有几名随行官员露出附和的神色,却也不敢大声宣诸于众,像是谄媚的浓香畏惧清风,都将目光悄悄往一处地方瞟去。
那是右相张九龄所在之处。
连春日阳光似乎也格外眷顾那修长的身形,以金色柔光为笔,细致勾勒出一领笔直清丽的侧影,山峰写意,湖水沉静,园中桃李百花的颜色,在他的身前也显得黯淡。
张九龄衣冠整肃,袍袖上仿佛沾了春晨的花魂。李隆基的目光欣赏地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朝身边的太监抬了抬手:“把朕那件大氅拿来。”
太监赶紧去取了大氅,李隆基接过,亲手替张九龄披上:“洛阳御苑春意尚寒,不比长安宫中的暖阁,朕便将这件氅衣赐给卿,望卿为朕珍重身体。”
圣宠之隆,百官无不羡慕。
“谢陛下恩赐,臣身体无碍;鬼神之说,臣也从不相信。”张九龄神色静如春山,“陛下若在此时返回长安,必然助长宫中流言,使人心不定,臣还请陛下彻查手印砖之事。”
李隆基侧头问身边的臣子:“傅子芮,查得怎样了?”
听到天子问话,大理寺卿傅子芮赶紧上前:“回陛下!经臣等调查,出现手印砖那一夜,宫中并无任何闲人出入,只有几名修缮行宫的工匠,嫌疑最大。”
李隆基皱着眉头,示意他继续说。
“洛阳行宫从去年冬天开始修缮,将作监[3]的许多工匠参与了工事,而前些时候因为连日雨水影响了工期,将作监便命工匠们连夜赶工……出现手印砖的那晚,有几名工匠在现场,殿外便是东华墙,墙上遍布十多处手印。”
“审过了吗?”李隆基面沉入水。
“已经逐个审讯,但这些工匠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说……”傅子芮讲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似乎有话不敢说。
“说什么?”李隆基威严地直视着他。
“说自己……看见了妖怪。”傅子芮赶紧接着讲,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据有工匠讲,他们看到一只长着人脚的黑色怪禽在啄宫墙,那怪鸟的喙硕大如盆……”
眼看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傅子芮战战兢兢地跪下:“臣……臣查案不力,罪该万死……臣请陛下恩准,再行拷打疑犯,将此事审到水落石出!”
这时,只听一个浑厚磁性的声音从旁传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傅子芮的吞吞吐吐:“拷打又有什么用?”
说话的是崔希逸,他不笑时气度威仪,此刻昂首阔步出列,目中无人地微笑,眉宇间自有一段贵族气的傲慢风流:“直接把手脚砍断,扔到其他人面前,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招供。”
宇文槑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愕然出声反驳:“将军此言差矣。案情不曾查清,并无确凿证据能证明是工匠所为,怎能滥用酷刑,草菅人命?”
“书生之见。”崔希逸嘴角弯起优美的弧度,随即补充了一句,“当然,我并不是针对谁,而是说这里所有的书生,都没有见识。”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一片哗然。
崔希逸的目光扫过众人,似笑非笑地落在张九龄身上:“砍掉手脚而己,何需小题大作?即便是杀掉几个囚犯,只要有助尽速查清案情,便无不可,区区人命不过砖石而己。”
“人命至为珍贵,不是砖石。大唐以礼法治国,枉顾人命,就失人心。”张九龄站在阳光下,开囗时有种平静慑人的气场,“天下人心,国之柱石,一旦摧毁,再难复原。”
“我一介武夫,听不懂书生们的大道理,但如果我没记错,这些工匠都隶属将作监,将作监的大匠卿许成濡,当初就是张相推荐的?”崔希逸微抬下颌,带着一缕明目张胆的挑衅:“由此看来——”
他一字一字地说:“此案张相理应避嫌。”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官员们面面相觑,曾经被他们私下悄然议论的将相矛盾,一下子被推到了大庭广众,风口浪尖。
将相不和,百官噤声。
面对崔希逸的咄咄逼人,张九龄却并未动怒,眸色宁静,从容坦荡回视。
“张相,崔将军……”左相李林甫赶紧出来打圆场,“都是为了替陛下分忧,两位切勿伤了和气。”
谁知崔希逸看了李林甫一眼:“刑部与大理寺都是李相的职权吧?此案多日查不出结果,不是办事的人不力,就是管事的人渎职。早听闻李相‘弄獐宰相’[4]的大名,倒也不奇怪。”
百官无不瞠目结舌,乖乖,刚才那句“书生都没有见识”已经够得罪人了,想不到还有更劲爆的在后面。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可都在场,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平时更是没有人敢惹。崔希逸这是无差别杀伤,得罪人专业户啊!
李林甫的脸色也有那么一瞬间的难看,但很快就换上了浓如蜜的笑容,干笑了两声:“陛下,唉,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李隆基。
天子一直作壁上观,这时见众臣都难以收拾场面,才威严开口:“朕的宰相,国之栋梁。张卿有山容海纳的雅量,李卿有缜密务实的周全,满朝文官大都是进士出身,却也不等同于他们就是迂腐书生。太宗皇帝讲‘文治武功’,有崔将军这样的勇将镇守边关,固然令朕欣慰,朝中文臣,也是朕的股肱。崔卿你明白吗?”
崔希逸昂首上前一步,宇文槑以为他又要出言不逊,谁知他极为干脆地叩头谢罪:“请陛下降罪。”
天子神色虽然严肃,但眼底却并不冰冷,倒有一丝饶有兴味,不知道是看在崔希逸一身战功赫赫的份上格外厚待宽容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既然你说大理寺查案不力,那你自己有何见解?若说得有理,朕恕你无罪。”
崔希逸直起身来,面孔上星眸璀璨,与久居长安的文臣不同,他举手投足都有种豪迈疏朗之气:“既然陛下恩准,末将便姑妄言之。陛下,此事有一条明显的线索。”
“什么线索?”天子眼前微微一亮。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崔希逸身上,只听他说了两个字:“位置。”
“宫墙上那些手印砖出现的位置虽有数百处,看似凌乱,却暗藏玄机。末将在河西也曾带士兵修筑工事,知道城墙砖石有要害,攻城时,只要攻其薄弱,就能事半功倍。那些手印共有二百四十二处,处处皆在墙体薄弱的部分。”
崔希逸的话一说出来,众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我以刀鞘敲击手印砖所在之处,只敢用力三分,若用上十分力,宫墙就有倒塌的危险。”崔希逸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扫过众臣,“谁能对洛阳城池如此了如指掌?对城墙暗中加以标记,又有何目的?”
天子的脸色顿时变了。
唐都洛阳承袭前朝,当初隋朝营建东都洛阳,将作大匠曾经画过一张详细的图纸,测量过每一处地势,选址立意、营建规划,这幅洛阳城池构造图只有一份孤本留存在宫中藏宝阁,原本是机密,不该泄露。
寂静之中,只听崔希逸突然问:“陛下还记得前些日子的藏宝阁失窃案吗?”
李隆基自然记得,但当时他并未引以为意。
一个月前,藏宝阁失窃。据金吾卫奏报,清晨发现阁中好几门木架都被翻乱,窃贼已经不知所踪。所幸清点之后,发现别的宝贝一样不少,只缺了块吐谷浑进贡而来的龟甲。大唐藏宝阁中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东海的夜明珠、西山的夔龙玉、泗水的青铜方鼎……加上各属国连年进贡的宝物不计其数,这龟甲算不得多珍贵,如果没有失窃,除了每年的例行清点,甚至都没人能想起来。
这件案子没有查出结果,但军国大事何其多,既然没丢什么贵重的东西,李隆基也很快将它抛诸脑后。
“听说藏宝阁中被盗窃之物只是一枚龟甲?岂非太过小题大做,不合常理?行事铤而走险,所取之物却寻常,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这失物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对方还偷了更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李隆基眼底惊涛涌动。
“洛阳城池图。”崔希逸笃定地昂起下颌,剑眉扬起一缕春风如刀,锋利而清晰,“如果失窃的是洛阳城池图,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因为对方并未将图取走,只是趁夜在阁中临摹了一幅,为了掩盖其真正目的,再顺手于藏宝殿中随便拿走一样东西,以便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早春的日光还有些怯意,藏在树梢之后,浅浅零碎的温暖被风一吹便散了,凉意直钻领口与衣袖。
谁也想不到,小小的手印砖之案,竟牵涉如此重大!
“请陛下立刻加派人手加固洛阳城墙,同时增兵四门城防;再重审藏宝阁失窃案,将当夜守卫藏宝阁的侍卫、值夜的宫人一一审过!”
四
中书省窗外树影婆娑,鸟声惊心。
“崔将军虽然有些才华,但未免杀气太重,而且太过傲慢狂妄。”回到官署的宇文槑仍然心有余悸。神色既是佩服,又有几分不服气。
“他不是傲慢。”张九龄摇了摇头,眼底清潭映人,“崔将军今日向陛下奏禀之事,牵涉到洛阳四门城防与禁军调动,事关重大。他如此出格行事,只是想让陛下知道,他手握重兵,但绝不会去结交朝中文臣。”
宇文槑心头微微一震!
禁军没有发现的纰漏,被崔希逸发现了,他的锋芒如此之盛,如同华光四射的宝剑,令百官瞩目,也会……刺到天子的视线吧?
将相不合,固然会令帝王头疼;可将相太合,帝王恐怕夜不能寐。
文臣与武将之间有些矛盾,帝王居中调停平衡,才是最为稳定的朝局。对此,天子心中有一把微妙的尺子。
崔希逸是胸中有兵法的人,如此旁若无人地行事,并非傲慢,而是智慧!
宇文槑不禁动容,看了神色淡如水的张九龄一眼。
很奇怪,张九龄这个人一向不屑于明争暗斗,但那些连最高明的谋略者也辨识不清的迷局,他却有种独特的通透。
也许,他不是不懂权谋,只是有所不为罢了。
大理寺重审藏宝阁失窃案,几日后,果然如崔希逸所言,查出洛阳城池图被窃贼翻动过。
“丞相,洛阳城池图收藏已久,被翻动的地方因为有积灰,留下了手印,奇怪的是,那手印极小,像是孩童留下的一般——与宫墙上的手印并不相同。藏宝阁失窃那一晚,侍卫们都在如常巡逻,宫人们也在值夜,除了几个工匠称看见怪鸟之外,没有人发现不妥。而藏宝阁的大门格外厚沉,一旦关闭,里面的声音就很难被外面听到。
“除此之外,现场还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羽毛。”
大理寺卿呈上来一根漆黑如墨的羽毛:“窗棂上找到的,不知是什么鸟。”
张九龄拿着羽毛,神色微微一怔。
大理寺卿继续禀报:“……至于城墙手印,这些天我们全城排查,发现不仅在宫中有,在市井也有;不仅在城防的墙上有,在尚善坊、安业坊的多处坊墙上也有,甚至东市卖豆腐、胡麻饼的商人也在自家店铺外的青砖坊墙上发现了手印。”
“连市井坊墙上也有手印?”站立在张九龄身边的宇文槑大为诧异,忍不住开口询问。
“正是。”大理寺卿颔首。
张九龄站起身来,揉了揉眉心,似乎在思索那些被忽略的细节。
“将手印按得满城皆是,实在匪夷所思。”大理寺卿目光困惑,“莫非是为了混淆视听、掩人耳目?”
“说不通。”张九龄摇了摇头,“若是为了掩人耳目,只是为了做记号,根本不需要用手印的方式。这些醒目的手印丝毫算不上隐蔽,相反,倒算得上明目张胆。手印出现的地方都算不上偏僻,有些位置,甚至是宫中侍卫每日巡逻的必经之路。”
等大理寺的人走了,天已近黄昏,稀薄的残阳照进屋内,厚厚的云层如谜团盘踞在窗外。
宇文槑似乎也有些心事重重,见张九龄仍然拿着那根羽毛,他上前问:“丞相在想什么?”
“宫墙上的那些‘手印’,也许未必是手印。”张九龄在窗下负手而立,“《山海经》中记载了一种鸟名叫鵹鹕[5],鸟爪如人的手足,能踏金石坚铁而留痕,宫墙上那些痕迹,也许并不是手印,而是鵹鹕的爪印。”
黄昏的寂静中有种惊心,宇文槑怔了怔,对方没有回头:“我已想到了一个人,或许他懂得驱使鵹鹕,且对宫中极为熟悉。”
宇文槑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丞相认为……是谁?”
春风沉淀在梨木窗棂,张九龄转过身来,面庞如同山雨欲来的楼台,带着清渺诗意:“是你。”
宇文槑顿时愣住。
“一开始我尚不能确定是你,直到今日见到这枚羽毛。宫中侍卫与工匠,所见都是玄鸟;而那日你说起怪鸟时,却说颜色绚丽似妖。鵹鹕一生只忠诚于一人,遇见主人时漆黑的羽毛会变为五彩。你,便是鵹鹕的主人。”
宇文槑呆立在原地,良久,他终于颤抖地开口:“我并不是鵹鹕的主人,但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个妖怪。”
五
宇文槑有一个朋友,它是个妖怪,名字叫做小乐。
小时候,宇文槑问自己的父亲:“别人家的孩子都有阿爷阿娘给的传家宝,我怎么没有?”一块玉、一卷书、一个碗,什么都好……反正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就行。宇文槑家境贫寒,父亲听到他的话,为难地搓了搓手,半晌才下定了决心似地站起身:“等着。”
那天父亲摸到破破烂烂的卧房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给他拿出来一块砖。
砖?
那块砖再普通不过,砖上按着一个深深的大手印,宇文槑把自己的小手放进去,十指伸开还不够那大手印的巴掌宽。
“这是祖传的。”父亲认真地说,“当年隋末战乱,全家背井离乡,很多带不走的东西都扔掉了,只有这块砖,你祖父叮嘱我一直背在包裹里。”
宇文槑觉得有点无趣,砖这种东西太常见了。父亲莫不是随便找了样东西来敷衍自己?
那晚宇文槑读书到很晚,就在他眼皮打架时,一抬头,突然愣住……只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圆脸小男孩坐在他的床上,跟他打招呼:“嗨。”
宇文槑吓了一跳:“你……你是谁?怎么到我房间里来的?”
对方指了指他的桌案——宇文槑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桌上看去,那里原本是他放砖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砖不见了。
“你……你是谁?”宇文槑结结巴巴地说。
“我叫小乐。”对方笑嘻嘻地说,圆圆的脸看上去很淘气。
叫小乐的家伙实在是个磨人的小妖精,他总让宇文槑帮他找东西,说是有很重要的东西找不到了,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本来宇文槑不想理他,可是他偏偏懂得很多,上至天文历法,下至经史子集、五行八卦,他几乎无所不知,宇文槑喜欢听他讲故事,只能答应帮他找东西,来换故事听。
转眼间十年过去,小乐的东西仍然没有找到,宇文槑的学识却渐长。他的书读得好,有一半要归功于小乐——那些枯燥的经书典籍,与小乐讨论时都会变得趣味盎然,宇文槑看不懂的东西,小乐讲解给他听,也能让他豁然开朗。
开元十八年,宇文槑到长安参加进士考试。
这是他第一次到唐都长安,恢宏繁华的城池令他眼花缭乱。通关入城时,只见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乐突然停住脚步,不走了。
这么多年来,两人始终形影不离,宇文槑从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又从青涩少年长成了俊朗青年,而小乐始终是当年的孩童模样,不曾变化,也不曾长大,像是时间在他身上悄然凝固成谜题。
“小乐,你怎么了?”宇文槑想催促他快点走,却见眼泪突然从孩童脸上流了下来。
小乐近乎贪婪地盯着每一寸景色,喃喃自语:“……我终于又回来了。”他将脸颊轻轻靠在冰冷的砖墙上,仿佛贴着情人的脊背,热泪盈眶。
宇文槑愣了,小乐他……曾经来过长安?
那一年,宇文槑金榜高中。
放榜唱第时,宇文槑心情激动地立在下方等候,只听时任吏部侍郎的李林甫拿着新进士名册,对着他的名字高声念:“下一个,宇文呆。”
被叫成“宇文呆”的宇文槑目瞪口呆,旁边的副考官满头汗水地提醒:“李侍郎,那位考生的名字……读‘没’,宇文没。”
李林甫仍然笑容可掬,没有说什么。可几日之后,那位副考官就没了。
——不知道是办砸了什么差事,被罢了官,流放到瘴南之地。
从那之后,宇文槑就知道,李林甫这位白字先生手段腹黑狠辣,招惹不起。
宇文槑出身贫寒,但运气不错,等了不到半年,便在将作监右校署得了一个九品官职,可以朝见天子了。
多年后,宇文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早朝的情形。
那天隆冬细雪纷飞,清晨早朝时,天子久久没有到来,殿外等候的许多官员都到廊下躲雪,古礼虽好,今人多不学,宇文槑也跟着众人到了廊下,回头一看,苍茫雪地里,只有中书侍郎张九龄站在原地未动。一个时辰过去,张九龄衣冠整肃如初,长身玉立,脚下的雪已有三尺深,双腿都深陷在雪中。等到太监匆匆来传旨,说这一日的朝会取消了,张九龄神色如常,从雪中拔出双足,从容离去。
遵循古礼,严谨到近乎孤高,宇文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风度。
那天宇文槑回到家,对小乐说起上朝的见闻,小乐笑嘻嘻地说:“听上去挺有意思的,下次你也带我去上朝呗!”
“那可不行。”宇文槑立刻摇头,“宫中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去的。按大唐礼法,我也只有每月初一、十五能去上朝。”
小乐的大眼睛里闪出一痕狡黠的光芒:“你知道我是妖怪吧?”
看着对方眨动的眼睛,宇文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虽然知道小乐是妖怪,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妖怪——砖可以成精吗?宇文槑忐忑地瞅着对方:“你不会是想变回一块砖,让我揣着你上朝吧?”
话音未落,阵阵凉风吹得纸窗哗啦作响,一只长着人足的大鸟突然出现在宇文槑面前,浑身羽毛花里胡哨,跟开染坊铺子似的,差点把宇文槑吓得叫出声!
“你你你……”宇文槑脸色发白,“你的原形怎么这么丑?”
“哈哈哈哈!”小乐清脆的笑声从怪鸟身上传来,随即从的鸟脖子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只见他舒服地骑在大鸟身上,而那怪鸟一脸沮丧。
“你嫌弃它丑,它生气了呢。”小乐笑个不停,“这是我的坐骑,名字叫鵹鹕,宫墙再高也不怕,它会飞!”
小乐骑着大鸟出入宫中,宇文槑也管不住他,只能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
一开始小乐还遵守约定,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出去玩,后来陛下从长安摆驾到洛阳,宇文槑的官职也从右校署令升迁为中书舍人,不必等初一和十五,可以每日入宫上朝了,小乐则常常成天不见人影。
有一次月明如昼,小乐回来得格外晚。
宇文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睁眼看到小乐坐在烛光中,神色似悲似喜。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在洛阳宫中遇到了一个人。”小乐的眼睛里烛火跳动,“我终于想起来自己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了。”
这一下,宇文槑顿时睡意全无:“是什么东西?”
“一把钥匙。”小乐清晰说,“一把很重要的钥匙。”
“你找到了吗?”宇文槑睁大眼睛。
“找到了,就挂在那个人身上。”小乐的眼底涌出飘渺烛光,“和许多年前一样。”
“那个人是谁?”宇文槑只觉得难以置信。这次小乐却不肯回答他了,爬到床上自顾地去睡觉。
宇文槑翻来覆去睡不着。看小乐的神态,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情人似的……宫中的女子只有宫女和妃嫔,身上挂着钥匙的,多半是宫女。不不,总不可能是侍卫吧?可妖怪重口也说不定……宇文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转过各种念头,几乎彻夜未眠。
洛阳宫中闹鬼的传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一开始,有宫女夜行时听见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宫墙上敲敲打打,后来,便有侍卫亲眼看到一只长着人脚的硕大怪鸟在啃宫墙……
听到同僚议论的时候,宇文槑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不会是小乐吧?
那一天,不是宇文槑值夜,他跟同僚换了班,提着灯笼走过宫中,只见一只大鸟星夜翱翔而至,停在宫墙上。
而小乐正饶有兴味地提笔,在宫墙上恣意挥墨。
月华如练,小乐看到宇文槑也不吃惊,从墙头轻捷地一跃而下,笑着跟他打招呼:“嗨。”
“……”宇文槑嘴角抽搐了一下:“果然是你。”
只见那只怪鸟鵹鹕蹲在宫墙上,“吭哧吭哧”地啃砖墙,啃得碎末纷纷掉落,宇文槑又气又急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鵹鹕在磨牙而已,”小乐耸了耸肩,理所当然地说,“不会把宫墙啃塌的。”
磨牙?
宇文槑脸色铁青指着身前的墙问:“那些手印又是怎么回事?”
“鵹鹕磨爪子而己。”小乐转过视线,似笑非笑地摸了摸下巴,似乎隐瞒了什么,“说起来时间有点久,洛阳城池有些地方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下次得找一张城池图来看看。”
他侧头问宇文槑:“你知道藏宝阁在哪里吗?”
宇文槑头皮顿时一炸,他还想打藏宝阁的主意?谁知小乐看到宇文槑难看的脸色,笑眯眯地说:“放心,我有办法,不会有危险的,也不会惊动守卫。”
几日之后,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洛阳宫殿之上的天色一片清冷肃杀,藏宝阁失窃了。
面对宇文槑惊恐的质问,始作俑者小乐无辜地歪着头说:“我本来是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的,可是洛阳城池图藏得太好,不容易找,所以我把里面弄乱了点。”
他口中的“弄乱了一点点”,让侍卫和内臣们清理了整整三天,才把东西都摆放回原位,清点出失物。
宇文槑只觉得心惊胆战,自从小乐遇到了他口中的“那个人”之后,行事就越来越大胆古怪。
“你到底想做什么?”宇文槑忍不住问。
“我要做一件冒险的事。”小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眼底似乎有百年红尘滚滚而过,笑意危险,“可惜最近雨水太多,要等大晴天,干燥时才能做。”
宇文槑的心剧烈地跳动,有什么直觉令他不安。
他突然发现,从始至终,自己并不曾真正地了解小乐。
六
“噫,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故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也就是说,连你也不知道,你那个小伙伴的真正目的?”
宇文槑悚然抬头望去,只见崔希逸坐在屋梁之上,好整以暇地俯瞰着下方。今日他脱了戎装,一身锦缎玄衣华贵照人。
宇文槑顿时脸色发青:“崔……崔将军!你怎么能在梁上偷听?”初次见面时,他觉得崔希逸威仪赫赫,大有名将的风采,此刻看他的举止,眼角眉梢都带着极不安分的优美,倒像是个纨绔的登徒子。
“大门不让进,我只好走屋顶,怎么,不欢迎?”崔希逸从屋梁上一跃而下,朝张九龄抬了抬下巴,“张相,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别人都说你的酒量千杯不醉,上次宴席和我喝了几盏,怎么就被放倒了?”
“……”
“还有,上次你喝醉了酒,我把你从凤池抱到了宫门口,也不见你来谢我。”
见张九龄面带隐忍之色,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上前凑到对方跟前,一脸遗憾:“啧啧,酒醉的样子挺可爱的啊,清醒的时候变得无趣了呢。”
张九龄忍无可忍地斥了一句:“将军慎言。”
“我说事实而已,怎么就言语不慎了?莫非丞相白白有大好的名声,其实只喜欢听甜言蜜语,听不进真话?”
这下宇文槑算是看出来了,崔希逸是在跟张九龄抬杠。
窗口光影缭乱,只听崔希逸笑吟吟又补了一句:“当然,要是丞相喜欢甜言蜜语,我也会说。毕竟,对着美人儿说几句好话,也会让人心情大好,想当初我就是靠着能哄得我家娘子开心,才娶到她的。”
听到这话,宇文槑心里微微“咯噔”一下,忍不住瞟了一眼张九龄,却见对方神色坦然如常,并无丝毫儿女私情的伤怀。
——传言丞相追求卢家千金而不得,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世间许多事,被世人误传得绘声绘色,可其中真实的,又有几分?
崔希逸似笑非笑,深深打量着张九龄,突然挑起剑眉:“丞相,说起来,我一直看你挺不顺眼的。”
他认真地说:“你的诗写得比我好。”
张九龄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明显在说:你还会写诗?似乎是头一次听说崔希逸有这样的雅趣。
“……”崔大将军觉得自己受了侮辱,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卷,证明自己会写诗,“那当然!”
那纸上确实写了一首他给自己夫人的情诗:思君心难耐,一刻不能留。野鸭大如狗,相思大如盆。
崔希逸的字写得银钩铁画、矫若游龙,配着这样惨不忍睹的诗句,简直暴殄天物。换了涵养稍差的人,只怕要一句“狗屁不通”送给他。张九龄忍了又忍,竟然只是清淡地说了句:“将军果然是会写诗。”
“那是自然!”崔希逸马上来了精神,“你那个‘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写得还不赖,就是气魄小了点,打仗已经够劳神费力的了,写情诗就要直抒胸臆,你说这相思就得大,比碗口还大,比盆还大!”
张九龄扶额转过身去,崔希逸以为他是默认了自己的观点,满意地把情诗收好,高高兴兴揣起他那比盆还大的相思,昂首阔步跟了上去。很奇怪,气质这种东西,在崔希逸身上似乎就是专程用来糟蹋的,偏偏他天生剑眉星瞳,神态又带了贵族气的高傲,再怎么糟塌,仍然不丑。
张九龄在前面走,崔希逸和宇文槑跟在后面,往皇城南门走去。
据宇文槑说,他也好几天不曾见到小乐的踪影,最近一次看到对方,还是在皇城南门,那时小乐趁夜在墙角挖什么,他也没看清。
几人来到南门,张九龄也许是走得急了,脚下微微一晃,崔希逸从旁扶住他:“今天没有喝酒吧?怎么,丞相若是还需要我抱到马车上去,只管吩咐。”
张九龄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目光突然直直地盯着地面,抬起眸子:“这里有硫磺的味道。”
空中飘散出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墙下的泥土带着新翻的痕迹。崔希逸蹲下身来,用刀鞘敲了敲墙体,墙角确实被人挖动过,他伸手去摸青砖,指腹间顿时沾了一些暗黄色的粉末,他将粉末放置到鼻下闻了闻,面沉如铁:“这是火药。”
犹如平地惊雷,宇文槑的神色骤然一变,僵立在原地:“什么……”
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小乐笑嘻嘻地模样:“我要做一件冒险的事,可惜最近雨水太多,要等大晴天才能做。”
金吾卫很快闻讯赶来了,崔希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命令:“挖!”士兵们立刻上前,将墙根的泥土挖开。
随着越挖越深,士兵们脸上都露出惊惧神色,崔希逸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成筒的火药一排排用引线精巧地联在一起,暗红的引线埋在干燥的荒草之间,如同草丛中毒蛇的信子,危险地挑衅着,延伸向远方。
宇文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小乐竟然在洛阳城的十二座城墙中都埋下了火药!
“砍。”崔希逸眼底杀气骤现,一片血红,“把引线砍断!”
“是!”士兵们立刻领命纷纷举刀砍去。出乎所有人意料,那看上去仿佛根本不堪一击的细线,竟然在无数刀剑下纹丝不动。
“报将军!砍不断……”
不等对方说完,只见空中凛冽寒光一闪,崔希逸一把拔出腰畔的昆吾刀,猛地砍了下去!饮血沙场的名刀,斩落在那纤细的引线上,如暴虐猛兽咬下猎物柔弱的颈脖,众人甚至感到脚下的大地微微震动,地上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应声而裂!
可那细细的引线,仍然纹丝不动。
崔希逸的脸色,这时才真正变了,巨石碎裂在脚下,血色城池在他眼底崩塌。
火药埋在城墙下,砍不断引线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若是这些火药一起爆炸,只怕转瞬间便是成千上万的伤亡……
只听他身边的张九龄开口了,声音像是烈火中的清水,沉静威仪:“谢统领,你立刻飞马驰报,传令全城守卫士兵,在四方城门疏散百姓!”
“是!”
“宋都尉,你立刻进宫禀报陛下,并请陛下调动禁军,速到东、西、北三门排查火药。”
“是!”
张九龄的话音不高,听在众人耳朵里,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崔将军,请你——”
“明白。”不等他说完,崔希逸便默契地点下了头,神色郑重。这次他并未和对方抬杠,朝士兵们沉声喝道:“其他人都跟我来!”话音落时已翻身上马,在夕阳下举起光华如血的宝刀,刀锋杀气如霜:“若是有人趁机作乱,杀无赦!”
比城墙坍塌更为可怕的,是逆贼趁乱而起。
七
黄昏渐暗,远山一缕流云不散,像是谁在天地间抓出一痕血色执念。
张九龄策马在暮色中,握着马鞭的手冰凉,声音微带喘息:“百姓疏散得如何?”
迎面而来的将领满头大汗,拱手禀报:“禀丞相,只剩下东市还有百姓没有疏散!”
“去东市。”张九龄毫不犹豫地一扬马鞭,在新月中绝尘而去,疾驰向不可知的黑暗。
大唐虽然实行宵禁,但得在二更天的“闭门鼓”敲响之后,街道上才会杳无人迹,此刻夜幕初降,还有不少在街上徘徊的百姓。
等张九龄策马赶到东市,士兵们已经将百姓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不肯离开:“我家阿宝去买烧饼了,官爷,让我在这里等他,他才八岁,我得等他,阿宝他不认识回家的路……”
士兵们怎么劝说她都不听,只是摇头:“我要等阿宝!等阿宝一起走。”
张九龄策马来到她面前,脸色因奔波而有些苍白:“这里太危险,大娘你先离开,孩子交给我们去找。”
也许是因为对方气度高华,声音温暖笃定如山岳,无端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妇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士兵,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月华如同轻纱笼罩着天地,夜色中没有刀声剑影,却混合着火药与铁锈的危险味道。
“丞相!那边危险……!”
张九龄将士兵的呼喊抛在身后,策马朝城墙方向去寻找孩童。凉风灌进肺腑,令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喉咙里隐有血腥气。
城墙高高危立,仿佛一个安静如铁的陷阱,等着诱捕一个久违的梦境。
突然,张九龄的马蹄停住了。
城墙下的阴影里,一个小男孩孤孤单单地站着,右手背在身后,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张九龄猛地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就在这时,只听身后远远地传来孩童的呼喊声:“阿娘!”数十丈开外,那对母子相拥喜极而泣,原来,去买烧饼的孩童阿宝,已经被士兵们找到了。
——那么,眼前的小孩又是谁?
站在城墙下的孩童穿戴得整整齐齐,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神色天真无辜,歪着头打量着张九龄。
“丞相快走!”崔希逸的厉喝声从身后传来。
衰草之间,一点火星地在枯草间缓缓爬行着,颜色刺痛人眼。
引线在黑暗中爬行,越来越近,不远处的孩童脸上带了一缕戏谑且满足的笑意。
就在这一瞬间,孩童稚气的声音在黑暗中轻柔而危险地响起:“嘿,要炸了哦。”
“轰——!”
一声巨响传来,耳边轰鸣,那一瞬间张九龄几乎要失去意识。
可预想中的疼痛与死亡并没有到来。
等他从耳鸣的晕眩中缓缓睁开眼睛,城墙仍然伫立在夜色之中,而空中突然绽开了五彩的烟花!
盛大而辉煌的焰火将十二座古城门齐齐照亮,洛阳一百零三坊同时醒来,刹那间,宽阔的天街如同银河璀璨流动,西面的涧水,北面的邙山,也都骤然映带成天地间一笔浓墨重彩。
张九龄错愕地仰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焰火纷飞如雨。
华光流彩中,只见那个圆脸孩童朝他走来,身后是烟花绽放的夜,是黑暗中被唤醒的城。古旧的城墙上朱漆一块块似往事剥落,东都洛阳城似乎在无声倾吐,让一个古老而璀璨的秘密,与烟火一起盛放,让一句承诺锲入青石,不随生死而更改。
两人相距不远,只是十几步的距离,那一步步走来的孩童竟在不断地长大!脚下仿佛踩着时光瑰丽的魔法,顽皮的脸孔在月下从孩童变为少年,少年的身量迅速长高,脸庞从青涩变为俊朗,下巴渐渐生出胡茬,不过眨眼之间,青年的鬓角便染上点点霜白。
这只是短短的路程,步履匆匆,仿佛半生回眸凝练成这一瞬;这又是长长的凝望,相思悠长,浮光掠影如幻梦层层剥开。
夜色如谜,月光离奇,等走到张九龄面前时,那稚龄孩童已经是一个花甲老者。
老者站定在那里。
长长的一生,就这样走完。仿佛只要有某个人在眼前,就不觉得遗憾。
“我来了。”须发皆雪白的老者,不变的是圆脸上顽童般灿烂的笑容,他将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手中拿着一支五彩的烟花,“这个给你。”
语气如此温柔随意,像是久未见面的故人。
“我来迟了百年,不过,这枚钥匙绝不会错。”老者指了指张九龄胸前,单薄的春衫遮蔽之下,贴身挂着一枚玉饰,精巧而别致,用蓝田玉打造成钥匙的形状,带着张九龄的体温——那是祖传的护身玉。
“茗泉,我答应过你,带你看烟花。”老者仿佛对那枚玉钥匙喃喃而语。
“你……”张九龄怔了怔,“怎会知道曾祖母的闺名?”
沈茗泉,出身长安名门,在隋朝时举家被流放岭南。
“原来如此,”老者深深凝视着他良久,终于大笑,“你长得真像她啊,性子也是一样的固执。我叫宇文安乐,是茗泉的故人。”
这一刻,所有的秘密都如同溪流汇聚成海,听到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时,张九龄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洛阳城池图只有一轴孤本,在洛阳藏宝阁中收藏,可还有一处藏图,既不在宫室,也不在任何人手中,只在一个人心中。
——那便是这座城的建造者。
“宇文先生。”崔希逸眼前一亮,持刀大步上前,朝老者行了一个大礼,“原来近日洛阳种种奇事,是先生所为。”
宇文恺,字安乐,隋朝工部尚书,长安与洛阳两座都城的建造者[6],数百年来最伟大的将作大匠,没有之一。
长安建筑巧思绝伦,洛阳行宫极尽瑰丽,宇文恺不仅懂得建造与城池规划,而且诗酒风流,是名噪一时的才子,他学识渊博、博览群书,用《易经》的卦辞作辅,让恢宏的中轴,十二条街道、一百零三座城坊与天上的星辰相对应,才能建造出这旷古绝今的城池。
宫室之美,在建筑本身,也在建造者的胸襟与情趣。
宇文恺二十七岁便建造了长安城,成为年轻的将作大匠。他唯一遗憾的是,建造了那么多的宫殿与城池,却不曾为她建造一座小小的府邸,一个属于他们的家。
当初两人相遇于长安早春,谦谦君子,窈窕淑女,虽然没有许下白头之约,但彼此心知,两情相悦。他赠她玉钥匙,为她敞开心扉。若非彼时世道丧乱,他家中遭逢变故,而她亦不幸随父一起被流放岭南,甚至来不及道别,他决不会错过与她约定的那一场烟花吧。
约定之日再去寻她时,却已人去楼空,伊人无踪。从此遍访山川,几度鸿雁,却再无消息。那是宇文恺人生最难过的一段,他发现,自己手中的砖石突然之间都失去了生命,变得僵硬。
爱一个人,与建一座城,都曾那样用心营造,期待时光久远,坚固如初。
可是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人回忆。
后来慢慢地,他又找回了微笑,城墙不是用来困守的,回忆也是。他还会还她一场烟花,无论在今生,还是来世。
心愿不了,神魂不散。
洛阳城历经雨雪风尘与朝代更迭,这座城是他亲手所造,他清晰地知道它的每一处脉络与骨骼,知道城池脆弱的地方。
砖石上那一道道手印,并非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提醒今人隐患所在之处;墙根埋藏的焰火,在当年前建造东都洛阳之时,就用机关藏匿其中,如今不过是重新打开而已。打开心愿与梦境,重续当初的约定,与春日渭水边的少女共赴这一场盛大的烟花。
“这个给你。”宇文恺将那支烟花递给张九龄,他的指尖渗出彩色火光,右手在夜色中渐渐变得透明。
“……”张九龄意识到了什么,眉心微折出一痕愕然。
空中璀璨的烟花已接近尾声,热闹非凡的夜空归于清冷寂寞,再盛大的烟花,也会燃尽,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生归于宁静。
终于,所有的光芒都暗了下来。
只有宇文恺手上那支焰火还在燃放着五颜六色的微光,像是许多的小星星遗落在人间,流落在恋人的眼眸心上。
“我得偿所愿,就要消失了,这是最后一支烟火。”满头白发的宇文恺像孩子般笑着,布满皱纹的手握着光。
张九龄怔怔地伸手,将烟火接了过来:“曾祖母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她的美,岂能形容?”宇文恺放声大笑,笑意释然洒脱,温暖而快活。
漫天星光之中,宇文恺的身影渐渐变淡,他是笑着消失的:“若非丧乱离别,我真想看到她白发苍苍的样子啊。”
我心如顽童,我心如顽石。
隐藏在这座坚固城池里最温情的部分,是我对你的爱意。
金蝉脱壳:《三十六计》第二十一计:“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