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归妹否?
“小姐,你的信。”
田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素云:“我去厨房拿饭菜时,一个姓秦的小姐托我带给你的。”月梅?她为什么自己不来?素云诧异了一下,定睛看时,信封上空白无一字,撕将开来只有薄薄一张信笺,寥寥数行字:
“素云亲启:
见字如面!惊闻汝家遭逢变故,几番欲来探望,然诸多阻隔,不便前来。吾今要离开南京,奔赴一个全新的世界。相知虽短,然得汝及汝父兄多番相助,铭感于心,待他日来报。汝虽出身富贵,然心地纯良,不知世道人心艰险耳。须知人心叵测,防范之心要紧之至。
替我问葛大哥好,祝他幸福,心想事成!另,要当心身旁,千万千万!”
落款是“宗敏”,可这明明是桂芳的字,难道她改名了?为什么她不自已送来?当心身旁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笔误?她要到哪里去?不去想了,也许是我太高看自己了,现在的陈素云还是从前的白玉兰吗?大概谁都想离我远远的呢------
她这样想着,不由入了神,连葛扶松上楼来都不知道。见是大哥来了,素云将信递给他,随手拿起纸笔写道:“这是桂芳的信。”
葛扶松略看一眼:“我知道,刚才见到秦小姐了。现在学生运动刚被镇压下去,各大中院校都有不少‘赤化’学运骨干自动退学逃逸的。学生嘛,总是有一腔热血,容易被人利用,不说这个了。素云,你脚好些了没,能动吗?”
素云摇了摇头,已经一个月了,似乎没有一点腿骨长拢的迹象。这还罢了,夏天来了,被坚硬石膏包裹着的伤腿不停出汗,然后在里面结壳,弄得里面象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似的,奇痒难耐。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想搓动一下,然而稍一动弹又钻心地痛。
扶松要她掀开毯子,只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他皱了皱眉叫田妈:“你没有给小姐洗澡吗?这么热的天不洗澡怎么能行?”
“松少爷,我天天都给小姐洗的,只是再怎么洗,这条断腿总不能动。这么热的天,沤在里头一个月了,能不臭吗?”
田妈急忙分辩。扶松思忖了一会儿:“这样吧,田妈。你去烧桶热水,我给素云将石膏拆了,把脚好好洗一下,再给打个短点的石膏,这样你的膝关节能弯曲活动,或许会好得快一些。”
素云拼命摇头,指着田妈,扶松笑了:“放心吧,相信我。这么多年打仗,见过断腿的伤兵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田妈一人做不来。你也是我妹,哥哥给妹妹洗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这样吧!”
绷带一层层拆开,扶松轻轻一掰,石膏裂成两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熏得田妈和素云自已都有些反胃。这是自己的腿吗?一个多月的密封让它萎细了不少,灰黑色的污垢牢牢粘在上面,素云不由怀疑起这条腿是否已报废了?我下辈子都是个瘸子吗?扶松毫无嫌弃之意,他不知从哪拿来半片劈好的竹筒,将伤腿小心托卡在膝盖处,横放在自己腿上。接着,他将毛巾打湿,一点点擦试,他的动作很轻,生怕一不小心扯动了断处。稍一用力,他就抬头关切地问:“疼吗?”
素云摇头,他这才放心地说:“我看已长了一点骨痂了,等下洗好了,打上短石膏,你就可以拄拐杖活动了。”想象着自已扶素云拄拐杖上岸看日落的样子,葛扶松莫名地开心起来。洗干净?扶松哥,我的身子能洗干净吗?素云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足换了四盆水,花了近一个时辰,葛扶松才忙完。他将素云打完石膏的右腿搁在小板凳上晾干,自己随手拿起刚才用过的毛巾使劲擦脸。他的额头上布满密匝的汗珠,短袖衬衫也湿透了。素云凄冷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暖意,她写道:“毛巾用过的,你不嫌脏吗?”
扶松看过笑了,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怎么会?贾宝玉不是说吗?女儿是水做的,臭男人是泥做的。就怕你嫌弃,以后都不用这条毛巾了。你不会吧?要不要我买条毛巾赔你?”
素云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已记不清多久没笑过了。葛扶松想起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午后,那个清歌曼妙的少女走下楼梯时,也是这样莞尔一笑。那时的她,那么单纯柔弱,就象清晨带着露水的兰花;现在的她,是被暴风雨反复摧残的娇花,脸色苍白,神色凄惶。从前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现在如两口年深日久的深井,承载的满是苦痛;从前修长白皙的脖子,如今细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它刮断,两根锁骨就象两根锥子就要从只有一张纸厚的皮肤里戳出来。
葛扶松不知怎样才能安慰她,愣了半晌,终于说:“素云哪,人这一辈子总要经些事的,别太在意了。什么事都会过去的,没什么大不了,乌云是遮不住太阳的。艰强一点,象你母亲那样。”素云心中的无限委屈就象开了闸一般奔涌出来,她捂着脸大哭起来,葛扶松只是递过毛巾,默默地看着她------
鸡鸣寺位于玄武湖畔,离城区很近,算得上是最食人间烟火的京陵古刹了。鸡鸣寺的钟声称得上是南京一景,可惜现在是黄昏,能听到的只有暮鼓阵阵和和尚们晚课的颂经声。今天的晚课比平时做得长一些,因为适逢茂功的“四七”,他们正在颂经超度这位英年早逝的施主。
陈伯钧双手合十,跪在正殿佛前已有一阵子了,可他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反反复复在耳边萦绕的是妻子兰娣的话语:“一个破了身子的女儿留在家里,会给娘家带来厄运的,你还不信吗?”
一会儿,他仿佛看到茂功笑盈盈地叫他“父亲”,一会儿又看到冷氏披头散发向他扑来。他猛一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唤过香案旁的沙弥说:“师傅,我要求签。”
一切停当,长老从陈伯钧手中接过两根卦签,眯着眼说道:“此一为泰卦六五,曰帝乙归妹。以祉元吉。一为贲卦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
“何意?”
“施主家中可有待嫁之女?”
“有。”
“赶紧将她嫁出,才能获得福祉。贲卦说明施主近日即可得一佳婿。”
素云拄着拐杖,艰难地兑好温水,准备自己洗个脸,她不想一直做个废人。见她好了些,兰娣叫田妈每天早晚到小白楼厨房帮佣,好省下一份工钱。这样也好,本不该有人伺侯我的,素云心想。
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很沉,应该不是田妈的小脚,扶松哥这么早就来了吗?她忙转身,看到了来人的脸,只一眼,她就象见到鬼一样,手中的拐杖“咣当”落地,她一下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是顾维礼!烧成灰我也认得这张脸。
见顾维礼摊开手向她靠近,素云惊悸不已,急得“啊------”地尖叫起来,那尖厉的叫声吓得顾维礼后退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素云!素云!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知道吗?这一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想着你受的罪,我知道把我剐一万遍也弥补不了你。但是素云,我一定要对你说,那天,那天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侵犯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希望能和你在一起,但我从没想过要这样做。我没有在你茶里下药,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天象着了魔一样,好象,好象根本控制不了自已------”
他低着头自顾自说着,素云见他不再上前也略平静了些,只盼着田妈或扶松早点来,好把他赶走。
“素云,我今天来见你,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我说过一定会对你负责的,现在是兑现的时候了。”他双手捧出一个红色缎面心形盒子,小心地打开,顿时光华万丈,刺得素云睁不开眼。“这是母亲留洋前送我的钻石项链,叫‘碎梦’------”
那项链由20几颗半克拉钻石连缀而成,晶莹剔透,璀璨夺目,如一颗颗泪珠,果然象一串破碎的梦。
“素云,我父母已经同意了,你嫁给我吧!我带你去香港,那里是自由的新世界,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读书,也可以唱歌做明星,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说着说着,他站起来,试探着走近,想将“碎梦”戴素云脖子上。他的手一碰到素云的后颈,她就象被毒蝎子蛰了一般,坐得直挺挺地。一把扯过项链向楼梯下扔去,只听一个清晰的声音说:“不——”
这是我的声音吗?我又会说话了吗?素云自已都将信将疑。
“我死也不会嫁给你的!”
这时,只听“蹬蹬蹬”一阵高跟鞋和楼梯踏板急促的撞击声,兰娣怒冲冲地跑上来,手里拿着那串“碎梦”。她将项链还给顾维礼,转身指着素云骂道:“死丫头,装了一个月哑巴了,这会倒又会说话了。你知道,这‘碎梦’值多少美金吗?把我们陈家所有的房产加在一起还不知道够不够呢!你已经弄得我们家破人亡了,还要搞得我们倾家荡产不成?你这个害人精!”
她伸出食指猛戳了一下素云的额头,那尖尖的指甲在素云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半月形的深痕。
眼看银灰色敞篷车开远了,兰娣冷冷地说:“起来坐下吧。”
素云扶着床沿爬起来坐下,兰娣走到“凤梧”旁坐下,无聊地拨了几下弦:“还弹起琴来了?倒挺会找乐子的。算了!还是说正题吧。素云哪,我知道你恨我,茂良也恨我,可是你知道吗?我也恨你,比你恨我还要恨得深得多。论理,你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投奔到我们家来,也很可怜。我和你伯父供你吃穿,供你上大学,也算对你不薄了。不指望你报答,可你为什么不能安份点?自打你跨进这个家门,生出多少事端?先是我们夫妻失和,再是茂良和梦琳离婚,顾陈两家翻脸,现在茂功又------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为你吗?你要害我们到什么时候才算罢休?我看你一定是我命里的灾星。”
素云已是泪流满面,兰娣说的每一句都象刀子一样剐着她的心,她哽咽着说:“伯母,------我错------,求你------不要嫁------他。”
她刚开始说话,颇是困难,兰娣冷冷地说:“不嫁他你想怎样?你一个失了身的女人难道想一直呆在娘家不成,何况我们也不是你的亲父母。”
“大伯------”素云手指着小白楼的方向,似乎想求助一般。
兰娣轻蔑地一笑:“你伯父已经同意了,不然我也不敢带维礼来。素云哪,我劝你还是别倔着了,你嫁给维礼对我们陈家,对茂良,对你自己都是最好的选择。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也是为你好。维礼已订好了下周去香港的机票,也不用办什么仪式了,你们到了那里登记一下就行了。”
看来是真的了,连伯父都不要我了,素云绝望了。什么临终受托,什么视若亲女,都是假的,亲的就是亲的,只有自己是傻子。见她不吭气,兰娣生气了:“你别打什么算盘。茂良下个月都不一定能回,就算他回来了,这是你伯父的决定,谁都不能改变,你还是安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