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廿四 芙 蓉 春 异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白纱窗,照得素云不得不醒了,她打了个呵欠,懒懒地坐了起来。想起昨天发生的幕幕,只觉得脑袋都大了。幸好今天周末不用去上学了,也免得见到孙采英那一干人。一股扑鼻的幽香悄悄潜入,素云心下一喜,忙趿着拖鞋跑到窗台前看,果然那玉兰已经开花了,白润润地一团,煞是可爱。俯下身凑近来闻,馨香沁骨,昨日的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
“哟,这玉兰还真识趣,开得真是应景啊!”嫂子丽容正倚在她卧房前的阳台栏杆上,笑吟吟地向这边喊道:“大嫂,怎的个应景了?”
“妹妹好忘性,这不是去年你16岁生日时扶松送的吗?转眼又是一年了,它却不早不晚地偏偏今天开花,不是给你祝寿应景又是什么?”
“啊,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竟忘了!”素云一拍脑门说。
“只可惜啊,去年这时候,你大哥和扶松都在,好不热闹,可现在---------唉,都是这仗打的。”见她感伤,素云赶紧说道:“听父亲说大哥他们打得很顺,这一两个月就快回来了,还能赶上端午节呢。”
丽容轻叹一声:“只怕等我这芙蓉花开的时候,也------”她突然大叫一声,目光呆滞,把素云吓了一跳:“怎么了,大嫂?”
“这,这,我这芙蓉怎么开了?”果然,窗台上的那株芙蓉竟然开出一簇簇粉嫩的花蕊,有的打着花苞,有的怒放正欢,衬着新绿的叶子,不胜妖艳。素云一溜烟地窜到嫂子房里,盯着这一簇芙蓉连声称赞,丽容只是一脸错愕。
本该开在初秋的芙蓉意外地绽放在三月里,陈家上下人等惊异之余,不由心中暗自打鼓,不知是福是祸。只有淑怡和素云满心欢喜,全无忐忑之意。不几日,丽容无故晕眩,懒怠动弹,洪医生匆匆赶来诊治,竟告诉陈伯钧一个天大的喜讯,原来她是有喜了。全家上下喜不自禁,兰娣特意拨了郑嫂专门照顾少奶奶的起居饮食。到了月底,茂良与梦琳大婚的日子也定在了5月16日,双喜临门,大家始信芙蓉春发乃是喜庆之兆,妖异之说再无人提起。
四月的阳光终于穿过连日阴雨的厚厚云层,将它的温暖毫无保留地普降大地,花坛里的玫瑰,杜鹃借着这难得的暖阳争相开放,红得耀眼,那团沁人的馨香顺着墙根直爬进窗台,钻到素云的闺房中。自打丽容有喜,兰娣便替她到上海打理生意,怕淑怡无人辖制,也把她带了去。素云颇觉自在,否则她是决不敢周末带朋友来玩的。
“月梅,今天来这你娘没说什么吧。”提到自己严厉的寡母,月梅不由皱了皱眉。
“还好,我娘知道你,只是说晚饭前一定要回去。唉!我倒是羡慕美娜,想去哪就去哪,多自在啊!”
邱美娜扬了扬眉说:“那当然!我爹他从来不管我,再说,他厂里工人在闹罢工呢,他哪里顾得上我?”
“罢工?为什么?”
“嗨,工人罢工还能为什么?要涨工钱呗。”
“真的?我家的佣人们每月都闹涨工钱呢,上月给她们回了五千,这月又要加一万呢,现在最低四万一个月,还每月一石米,一袋面粉呢。这是我嫂子答应的,要是我伯母,才没那么好呢。”
“唉!也亏得我娘,现在吃饭这么难,上月她把北面厢房租了人了,再不行,只能卖地了。”
“啊?你娘不是不喜欢生人进院吗?”素云十分惊诧。
月梅正待答话,邱美娜忙神秘地说:“你们猜,我爹厂里领头闹罢工的是谁?”
“谁?”
“就是孙采英的姐姐。哼!她在食堂打架时还说什么外地人,无依无靠,明明南京有姐姐的。”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我到厂里找我爹,看到孙采英来找她姐,所以知道的------”
门外旋梯上响起错杂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月梅一弹而起:“呀!是良哥回来了。”
打开门一看,是梦琳挽着茂良站在门前。
“哦,顾小姐也来了。”
“哟,云妹妹在请客呀!”
寒暄过后,梦琳从精巧的手提包中拿出一小瓶淡紫色的液体说:“素云,这是我哥要我送你的,你收下吧。”
“上次的还没用完呢,梦琳姐留着自己用吧。”
“我也有,你要是不收,我哥可是要跟我闹的。”素云推让不过,只得收了。
“顾小姐,怎么顾公子自已不来呢?”见是邱美娜,梦琳解释道:“他们行政院这月正忙着改组政府的事,全国各地赶来的人排着队要一个个约见,实在走不开,不然哪用得着我做信使?”
“好了梦琳,别妨碍女孩子们说话了,云妹妹,今天一定留你同学在家吃饭啊。”茂良说完,拉着梦琳上楼了。
“他们可真相配啊!”邱美娜不胜感慨。“我良哥哥下月16号就要结婚了。”素云冷冷地说。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原来月梅正打开瓶盖闻香水,一下瓶子掉到了地上,香水洒了半瓶,满屋都是香根鸢尾那奇异的幽香。
“哎呀,你怎么搞的?这是巴黎香水,值好几美金哪,真是!”邱美娜连喊可惜。
“素云,对不起,我,我要不赔你吧。”月梅惊慌地旋上瓶盖,手足无措。素云淡淡地说:“算了,反正我也很少用它,妆台上还有半瓶呢。这瓶就送给你算了。”
不一会儿,月梅忌惮着母亲,执意要回去,素云也只得由她,美娜倒是大大方方地留下了。见厨房菜式将齐,丽容忙遣素云去叫茂良和梦琳下楼。刚走上三楼,就听到梦琳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内传出,透着一份急促:“茂良,不是我神经过敏,我们都快结婚了,我实在想知道你究竟爱不爱我?”
素云的脚就像被钉住了一般,一面她所受的淑女教育在说:非礼勿听,应该转身而去;一面她的内心深处却强烈地想听到哥哥的回答是什么,究竟他爱不爱梦琳,她一样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梦琳!”是哥哥极富磁性的声音。
“你今天是怎么了?从在山城上中学时我们就是同学了,到现在都快十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从来不屑于甜言蜜语,我们陈家的男人向来重在行而讷于言的,难道你不知道?梦琳,别再纠结于这些没有价值的事情了,我答应你,会做个好丈夫,好好和你过日子。中国的夫妻不都如此吗?我看,你是看多了美国片,中了毒了!”
“茂良,不是我多心,你近来总有些魂不守舍的,笑得越来越少了,也不愿和我说话,我实在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我?还能想什么,不过是在思考这场战争罢了。梦琳,你认为我们能赢吗?”
“怎么?茂良,你------你不相信吗?胡长官连延安都打下来了,还会有什么问题不成?”
“不过是座地贫民穷的空城罢了,没有什么军事价值,只有政治价值罢了。一年以来,国军占领了地方,损失的是兵员;共军退让出地盘,增加了兵力,此消彼长,现在是一个胶着阶段,只需一个小小的法码,就能让战争的天平发生颠覆性的倾斜。只是不知,这个法码会是什么?”
“茂良,从重庆回来,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谈时事,大家都以为------”
“以为我是隐士是吗?唉,我是不愿想这些事,想也无用,现在的民国和我的理想越来越远了。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了------”
素云没有听到她最怕听到的那个字,渐渐放心了,但她也明白了,哥哥和梦琳也共有一个世界,那是她走不进去的。
今天正是周二,下午只有琴点没有课,全系加起来不过五架钢琴,摊到每个人头上不过两周一次。机会难得,素云正想多练习一会,岂料月梅领着桂芳急奔而来,二人神色惊惶。尤其是桂芳,才几日不见,她面色苍白,眼圈发黑,形容销瘦,两颊的颧骨益发突兀,乍一看着实令人害怕。未等素云发问,桂芳先开口了:“素云,我哥他失踪了!”
“什么?真的?”素云猛一惊,但还是强作镇定安慰桂芳,让她慢慢说。
原来宗得贵自从上次北上贩面粉得了些利后,眼见面摊生意艰难,家中生计窘迫,便跟上一伙跑单帮的专走苏BJ沪间贩粮的买卖。因战事吃紧,有些小地主富农收上粮食自己不敢进城卖,藏着又怕哪天被游击队打了土豪,于是情愿平价卖给这些跑单帮的。而京沪市场上的米价已涨到二十万一石,且还在上涨中,跑一趟买卖着实够全家两个月的嚼头。然而,他这次去却半个多月不见回返,同伴也一个没见回来,昨天才有个邻居在浦口看到一个,桂芳便一早过江来,好容易找着这人,才得知哥哥的准信。却是一个噩耗,原来宗得贵在收粮时撞上抓壮丁的,一行人除了两个年纪太大的,全被抓了壮丁了。
“现在,我爹和嫂子还不知道,我尽量瞒着,就怕瞒不了多久。素云,”她忽然一把抓住素云的胳膊,眼中满是乞求,就像快溺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帮帮我吧。去求求你伯父,跟那些人打个招呼,把我哥哥放回来吧,只有你能帮我了。”素云心中暗自叫苦,凭直觉她知道这次恐怕她帮不上桂芳了.
“可我伯父他上个月就调任到西安行辕了,下个月良哥哥结婚时才能回来一趟。”
“啊?”稻草终是稻草,不是救生圈,桂芳眼中的希望熄灭了,月梅不忍:“那,良哥会有办法吧。”
“良哥哥不过是个文人,不在政界也不在军界,能有什么办法?”
“那他岳父呢?不是当总长吗?这点事算什么?”素云瞪了月梅一眼:“这-------我和他说说看吧。”
“云妹妹,这事我可以尽力,但需要时间。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征兵队在四处抓人吗?有的是政府委派的,有的是军队自己差人下乡抓壮丁直接补充兵源,得先调查宗小姐的哥哥是被什么人抓的,关到了哪里。如果是被当地政府抓的还好说,如果是部队自己抓的,那可就难了,大海捞针哪!”茂良缓缓说道。
“为什么?”素云不解。
“现在每个县乡都有征兵指标,有据可查,但部队自己的行动有很大的随意性,打仗损耗了人,就下乡去抓,抓了马上带回营,来无影去无踪,上哪查去?所以,我只能尽力,却没有十分的把握。你可要和宗小姐说清楚啊!”
素云满心感激:“哥哥,我替桂芳谢谢你了!只是你怎么去找呢?”茂良一笑:“我自有我的途径,你就不必问了。”
既然哥哥应承了,素云便安下心来等消息。然而接下来的几天,茂良同平日里一样地出入上班,没半点为此事奔忙的迹象,而桂芳每天都来随园问讯,那眼神令素云不忍多看。两面为难,素云如坐针毡,却又不好时时催问哥哥,只得由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