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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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青 青 子 衿

春天的天气总是多变,难得有象今天这样明澈透亮的阳光,可是素云的心情却和这艳阳天不搭调。自从桂芳游行回来以后,她就变得奇怪起来,不再象从前那样活泼爽朗了,三姐妹在一起时,她总是一人独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常常她明明看着自己,却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似的,实在是奇怪。问她为什么,她也只是默然。

更糟的是,茂良也在一天天疏远着她,以前还能在晚饭时见到他,但这几天他干脆连晚饭都不回来吃了。素云已不再生气,本来良哥哥就是她在心底最深的依靠,有他在,阳光才会明媚,湖水才会潋滟,现在他不理她了,她只觉得害怕,不,应该说是深深的恐惧。还好,大伯给了她一个“在水一方”,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她还可以独自舔心头的伤,痛快哭一场,而不必担心别人看到笑话她。

素云打开窗,让阳光照进来,她坐在案几前,拿起小狼毫笔,蘸了蘸墨,提笔写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来,子宁不往?挑兮达兮,在城厥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唉!良哥哥---------”素云放下笔来,不觉两行清泪从双颊滚落。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箫声,那幽咽低回的乐声撩动着素云的满腹愁思,她不由和着曲牌唱起《忆秦娥》:“箫声吟,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厥。”

她的歌声与箫声如此相契,素云好象想起了什么,扑到窗前四下里寻找,远远地只见一袭青衫独立于几十米外的水畔,手中朱红色的箫在阳光下分外耀眼。“良哥哥!”素云这声叫喊似乎把茂良从梦中唤醒了,他猛地一激灵,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今晚没有月亮,应该是有成堆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头顶的天空,只不过夜色初降,看不出来罢了。空气中的潮气重得能凝成水珠滴落,连“凤梧”琴的弦上都能拨出水来,是要下大雨了。本来这样的晚上是不适合来“在水一方”的,但伯父和良哥哥都没回来,素云实在不敢和伯母,淑怡共处一室。

前日所写的《子衿》赫然还在几上,素云瞟了一眼,便随手放置一边。今日收到扶松的来信,素云抽出那熟悉的水印石松信笺,细细读了起来。她仿佛闻到了黑土地和硝烟的气息。

“素云吾妹:

见信安好!别时所托之事,一直悬记于心,未敢忘怀。近日战事稍平,吾已前往大连海岗拜祭婶母,修葺坟茔。关东之春亦是青松翠柏,如义父之愿,种数株玫瑰于旁,想婶母泉下知妹长大成人,前程光明,亦可瞑目了。然自戴笠失事,婶母之烈士身份难以确认,为兄虽几经申辩,只怕亦难如愿!---------目前战事尚可,四平得胜------”

葛扶松后半部分写的是战况,素云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跳跃着看完了,不过桂芳应该会感兴趣的。我还是看仔细了,明天好讲给她听---------正思忖间,郑嫂的嗓门在门外响起,伴着急促的拍门声:“云小姐,云小姐!”“怎么了,郑嫂!”“哎呀,云小姐,太太叫你赶紧回去呢!”“出什么事了吗?”“不知道,只看到大小姐又哭又闹,太太脸色阴沉得不得了,老爷少爷又都不在家,云小姐你,你可要当心了!”

素云走进大厅,兰娣正坐在沙发上,大刘带着厨娘等人齐刷刷在靠墙一侧站着,郑嫂也低着头站过去了。见她进来,淑怡“哼”了一声,把头别过去了。兰娣从头到脚将她看了个遍,素云心里直发毛。半晌,似乎觉得这个下马威足够了,兰娣这才冷冷静地问道:“素云,我问你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刚才你在浴室洗了澡吗?”素云点点头。

“那好,你有没有在洗脸台上看到淑怡的玉佩?”“玉佩?我没看见。”“你撒谎!”淑怡跳了起来:“你在我后面进去的,会没看见?鬼才信呢。”“不错,我是在你后面进浴室的,但我真的没看到什么玉佩。也许你自己忘在什么地方了吧。”淑怡见她竟然敢和自己争论,大小姐脾气上来了:“你还敢说,一准是你拿走了,那是爸爸送给我的新年礼物,你还给我。”她边说边上前来猛地推了一把,素云躲闪不及,竟被她推倒在茶几上,身子一歪,白玉佛挂件从月白旗袍的领子里滑了出来。

“哎呀,我的玉佩!”淑怡惊叫:“你,你是个贼!”她正欲扑上前去,兰娣拉住了她。素云惊惧地睁着一双大眼睛:“这是良哥哥送给我的,怎么是你的了?”“素云,把你的玉佩给我看看。”兰娣冷冷地伸出手来,素云迟疑了一会,心道真的假不了,便解下玉佩递给她。

半晌,兰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到底是小地方来的,眼皮子浅,看到好东西就眼热。这分明是老爷过年时送给淑怡的玉佛挂,这样上好的和田羊脂白,可值得几百大洋呢。枉我栽培你,还撮合维礼和你,那顾家什么没有,你还推三阻四。我道你有多清高,却原来是烂泥糊不上墙。”她的话音一落,素云感到大厅里无数目光象毒剑一样向自己射来,怀疑,惊异,轻蔑,鄙视,她仿佛在光天化日下被扒光了衣服,世间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

“不,这真的是良哥哥给我的,不信你去问他呀!”“问他?哼!你们一直一个鼻孔出气,他还不给你打掩护?打量我是个傻子啊,侬个小赤佬!”兰娣骂到兴起,上海方言都出来了。

“大刘,郑嫂,把这小贱人带到楼上,等老爷回来,打发她滚回浔江去,不要在这金陵城里招蜂惹蝶,丢人现眼。”见二人迟疑,兰娣一拍茶几厉声道:“怎么?你们也想和她一起回去吗?”“不用了。”素云扣上旗袍的盘扣,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背挺得直直的。“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的。从今往后,这个家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说完,便箭也似的冲出大门,片刻不见人影了。一道白光闪过,夜空仿佛被闪电撕裂了一般,发出“轰隆”的巨响。

“呀,这云小姐一个人跑出去,又打雷闪电的,别不会出什么事吧。”郑嫂嗫嚅着说。“不要去管她,偷了东西还逞强,看她能上哪去。”兰娣掩饰着几分心虚。

夜黑如墨,大雨滂沱,素云在泥泞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踟躇着。冲出小白楼时的愤懑与勇气已被这大雨浇灭,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恐惧。在这没有街灯的湖畔,只能隐约看出树林的轮廓,记得林子里似乎有条小路,素云便凭印象摸索着前行。我能去哪儿呢?月梅桂芳家都不宽裕,我怎好去打扰她们?可是在这南京城里,除了她们我又能依靠谁?此时,素云的旗袍已湿透,象一层胶纸般粘在皮肤上,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唉!还是找个树荫避避雨,等天亮再走进城里找月梅吧。

雨还在下,素云感到双腿象灌了铅似的沉重,她再也走不动了,隐约看到左手边有片大树荫,便强撑起最后一点力气,挪到树荫下,一屁股坐在隆起的老树根上。深深的疲倦已渗入她全身每一块肌肉,她想:就是雷把树劈倒,我也是不起来的了!上下眼皮好象被粘在一起似的,怎么用力也是睁不开的了,干脆就不睁了。

“妞儿,妞儿——”恍惚中只听见一个女子的轻声呼唤,定睛看去: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小树林里腾起一团轻薄的白雾,簇拥着一位笑盈盈的红衣女子。呀,是娘!素云腾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她曾无数次有过这样的梦境,但每次将要触碰到娘时,她都会突然消失不见。可是这次不一样,她真真切切投进了亲娘的怀抱,甚至感到了她的体温。

“娘!娘!你上哪儿去了?我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苦啊!娘,你别再丢下我了,带我一起走吧,我只要娘--------”声声哽咽,字字如泣,金毓贞美丽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却伸手替女儿轻轻擦干眼泪:“妞儿,娘已经死了,你以后的路要自己走,娘什么也帮不了你。”

素云听到这个“死”字,心里一震,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娘,不!你没死!即使你死了,也把我带上吧。在这个人世间活着实在是太难了,我好累啊,娘---------”“妞儿,陈素云!”金毓贞厉声喝斥:“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当年,我不想死却不得不死,今日你明明可活却不愿活,你不是我金毓贞的女儿!”

见素云满面惊愕,她轻舒口气说:“妞儿,你的磨难还只刚刚开始。你要记住,你是我金毓贞的女儿,你有高贵的血统,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理会,只管做你想做的就行了。无论遇到什么事,咬紧牙关,一定能挺过去的,啊?”她将手搭在女儿肩上,似乎要传给她一点力量,而素云也感觉到了,咬紧嘴唇“嗯”了一声。

金毓贞略放了心:“妞儿,娘唱支曲给你听吧。”说完,管自唱了起来:“乱世桃花逐水流。情关三历,错!错!错!永失我爱,莫!莫!莫!悔不该,误食桑葚良人远;幸得那,山中乔木永为依。风云变,山河易,三春好景不复在。从此后,一生飘零,四季霜雪,抖落兰香为草色。悲兮!悲兮!终我思来岂无伤-------”金毓贞唱完,草木皆垂,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一份深切的悲伤。素云莫名地不安起来:“娘,你唱的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金毓贞看着女儿,无限怜惜:“我唱的是你的人生,女儿!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咬紧牙关活下去,一切都会过去的,这才是我金毓贞的女儿-------”她的脸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雾却越来越浓,终于把她完全笼罩,再也看不见了。

“娘!娘!---------”素云拼命地呼喊着,伸出手想拉住她,却扑了个空。一阵风吹来,浓雾散去,树林还是树林,她还是一身透湿地躺在老树根上,原来只是一个梦!

天色微明,雨已停歇,素云想起身,但只觉全身无力,肌肉酸软,头也痛得厉害,稍一抬头便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