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京 陵 白 玉 兰
凭心而论,杨兰娣的确是用心操办着这次舞会。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基本都请到了,见她如此尽心,陈伯钧颇为感动,淑怡是满脸的不屑。很快,人们得知陈家为了侄女的生日如此排场,不由议论纷纷,尤其是小姑娘的身世,真是什么说法都有。有人说其生母是北平名妓,又有人说是伪满皇宫贵族,更有人说小姑娘根本不是陈二爷的种,就是陈伯钧本人的私生女。大家越传得凶,越对这个小城少女好奇得厉害,等着一睹芳容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一大早临时雇来的西餐厨子,调酒师便到了,厨房和大厅里玻璃杯和瓷盘相碰的“叮当”声象永不会划上休止符的交响乐。丽容在院子里指挥几个电工师傅往树上挂长长的电线和五彩的灯泡,听说这是最新潮的美国party流行时尚,自1941年后,美风越刮越盛了。也亏得丽容从上海带回这些新鲜玩意,有她的帮忙,兰娣心里有底多了。她是个好面子的人,就是再不喜欢素云,也不能让回南京后陈家办的第一场舞会丢份。
茂良手捧着一个长形纸盒,脸上满是兴奋,疾步走过院子,进了大厅,大踏步上了旋梯。他手里的盒子里装的是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一件雪白的纱裙。在“瑞福祥”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认定只有云妹妹才配穿它。为了买它,他花光了当月的工资和刚领的讲课费,但他觉得值。今天是她的大日子,他不能让心爱的妹妹捡大嫂的衣服凑合穿着寒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今天她应该是公主!
今夜的玄武湖畔,陈家的小白楼无疑是最耀眼的风景。院子里的无数霓虹灯眨着调皮的媚眼,流光溢彩。长长的一排车队,从院门口一直排了五六十米远,还不断有车过来,直忙得负责招呼停车的司机老张汗湿后背,紧张不已。宾客们走下车来,纷纷和站在罗马柱旁的台阶上迎客的陈伯钧夫妇握手寒暄。有年长的宾客带了子女来的,总要向陈伯钧介绍自家的公子小姐一番,不由应接不暇。
顾梦琳一手挽着茂良,一手挽着哥哥顾维礼走近前来,她今天穿着一件粉紫色乔其纱的旗袍,益发显得身材凹凸有致,风情万种。一双扑闪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吸引了不少目光。
“唉呀!梦琳今天可真漂亮啊!摆明了要当今晚的主角呢。”丽容上前打趣道。“哪里?今天晚上过后,只怕你家门槛要被全城的孟浪公子们踏破呢!”“素云还小呢,又是小地方来的,怎么能和你比?”兰娣道。
陈伯钧见客人来得差不多了,正待和太太进去。只见一辆黑色奔驰骄车驶进院子,“吱”地一声停了下来,一个梳着五分头的白净青年走下车来,两个戴墨镜穿风衣的保镖样的人一左一右呼拥着他。
“陈司令!家父公务在身,派我替他来了,恭喜恭喜啊!”陈伯钧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徐公子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待人走远,他对兰娣颇有微词:“你怎么连他也请了?你不知道他在上海的名声吗?”“我当然知道。但他老子现在是委座眼前的红人,能不请他吗?”陈伯钧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大厅里灯火通明,三个侍者手举托盘忙碌得穿梭着,红酒的香味和太太小姐们身上散发出的巴黎香水的郁馥浓香使人迷醉。名门淑媛们坐在大厅一角靠钢琴的地方,她们艳丽的旗袍,洋裙令人目眩。公子们大都穿着深浅不一的西服,打着各色领带,在厅另一侧站着交谈。年轻的军官们戎装笔挺,正以茂功和扶松为中心高声谈论着。乐队奏响《迎宾曲》,陈伯钧携太太和茂良,淑怡出现在二楼栏杆后,人们静了下来,知道主人要致词了。
“诸位高朋,今夜肯屈尊光临寒舍,实在是光耀门楣。陈某自追随国父革命至今,诚蒙各位同僚照应有加。今日略备粗馔,招待诸位,于公,为贺抗战胜利,政府行将还都;于私,为贺长女素云十六及笄之喜。因弟病殇,遵他遗愿,我陈伯钧已正式过继侄女素云为我之亲女。今后,还望诸位对小女多加照顾。”
人群中一阵“嘤嘤”声,扶松高声道:“恭喜义父喜得爱女。”有胆大轻浮的公子哥儿叫道:“陈伯父,快请陈小姐出来吧。生日舞会不能少了她这个主角呀!”陈伯钧笑着叫茂良去接素云下楼。
当素云穿着哥哥送的白纱裙出现在旋梯上,全场立即寂静无声。乐队忘记了奏乐,男宾们带着高脚杯呆若木鸡,“当郎”,不觉已有好几个杯子摔到地上了。原来这世上还可以有女子美到如此地步!她弯弯的柳叶眉如双燕过江,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下划出两道完美的弧线,而这两道弧线和鼻梁侧面的弧线浑然一体,如白玉雕琢出来的一般。剪剪双瞳,一双杏仁眼里秋水荡漾,象春天烟雨迷蒙的西湖,令人见之不忘,心生怜意。小巧圆润的鼻头下,樱桃小口不涂而朱,红胜深秋栖霞岭上的枫叶。她如云乌发垂至腰间,只在脑后夹了个粉红蝴蝶结,洁白的纱裙长至膝处,露出修长秀美的小腿。
茂良牵着妹妹的手,缓缓走下旋梯,心中亦是狂跳不止。他知道妹妹有倾城之容,在浔江再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可是,今天晚上云妹妹竟美成这样,令所有人都惊为天人,他是没有想到的。
兰娣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击掌说道:“诸位,舞会正式开始了。大家各自挑选舞伴,尽情玩吧。”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年纪大些的宾客们先下场跳起了慢四。而晚会上最引人注目的群体,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和军官们,则将素云兄妹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邀请素云跳第一支舞。年轻男人是美丽而危险的雄性动物,一颗火星都可以让他们暴跳如雷,何况美人呢?顾维礼和徐令泰已相互交换了几句粗话了,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茂良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妹妹护在身后。这时丽容出来解围了:
“感谢诸位对我家小妹青眼有加。可素云只有一个,不能同时做大家的舞伴吧。这样,第一支曲就让我家茂良请她跳,之后大家轮流,好不好?”话音未落,顾维礼抢着说:“下一着是我。”“接着是我。”丽容笑言:“好好好。今儿我也不干别的了,尽安排我家妹妹的舞伴,行不行?”
“良哥哥,我有点怕。”“有我呢。我会在一旁看着你。”“对了,月梅和桂芳呢?”茂良朝葛扶松的方向一努嘴:“正和扶松哥说话呢。你放心,你有三个哥哥呢,个个枪法一流,没人敢欺负你的。”
素云已不知自已跳了几支曲子了,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腰都快被搂断了。那些男人天花乱坠地赞美,她实在搞不清楚谁是谁。正想休息一下,丽容又走了过来。
“大嫂,饶了我吧。实在是太累了。”丽容莞尔一笑:“小鬼头,今天你可是一炮走红了。明天就会上晚报头条了,人们就要说你是京陵第一名媛了。”“啊?那不会总要这样和不认识的人跳舞吧。我真是受不了唉!”“傻瓜,今天你做寿星,又是第一回在社交场合露面,当然要敷衍每一个人了。以后就不一样了,今天你的舞伴越多,以后越可以拿大,对他们爱理不理。快,起来,最后一支曲了!”“唉呀!大嫂,我不想跳了,我的脚明天会肿得穿不进鞋的。”丽容撇撇嘴,故意拖长音说:“是扶松哥要请你跳。他都等了一个晚上了,这最后一支曲子总不能让他再落空吧。”“那好吧。”
“素云,跳了一晚上,脚疼吗?”“疼,头也疼,晕乎乎的。”“那要不要休息一下?”“不了,扶松哥你等了这么久,不可以让你失望的。”“我没有关系。妹妹这么受欢迎,当哥哥的哪能不高兴?”
台上一个身着火红色低胸礼服的歌女正扭摆腰肢,唱着周璇那首风靡全国的《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扶松哥,你请桂芳跳了吗?”“请了,还有秦月梅,顾梦琳,凡认识的小姐一都请了,今天来的女孩子不会有‘壁花’的。你知道吗?刚才你从楼梯上走下来时,我想到一句诗。”“哪句?”“卓文君《白头吟》的首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扶松哥,我哪能和卓文君比,她可是千古才女。”“素云你看,今天所有的人都是为你而来,为你疯狂。你还如此妄自菲薄吗?你就是那《陌上桑》的秦罗敷。”素云环视四周,果见各种沉迷的,贪婪的,妒忌的,羡慕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不由心慌,连踩了扶松几脚夫,连声说对不起。“你这几脚算什么,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他说完呵呵笑了起来。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陈伯钧默默坐在厅角,看着素云和扶松,茂良和梦琳翩翩起舞,一会儿又凝视着歌女的曳地红裙裾,神情萧散,仿佛在看又似乎不在看------------
第二天,陈家人都起得晚,原打算睡个懒觉,弥补昨晚的亏空。谁想一大清早就被接二连三的铃声吵醒,全是给素云送花的。陈家人下楼时,大厅已成了花团锦簇的花园,连院子里都摆满了花篮。大都是红玫瑰,尤其是署名徐令泰的巨大花盘,直径足有一米。唯有顾维礼送的是白玫瑰,兰娣笑道:“我这个表侄也还真是个有心的孩子,素云原该是喜欢白玫瑰的。”陈伯钧吩咐老刘将所有的红玫瑰都用浅口大盆养在院子里,众人正准备动手,门铃又响了。
“这又是谁?”茂良打开门,却见扶松手捧一盆白玉兰走了进来。“扶松哥,你这么早就出去了?”“是啊。我到中山的花圃里移植了这株白玉兰,送给素云吧。”果然那株玉兰花洁白胜雪,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素云大为感动:“谢谢,扶松哥,我会好好照顾它的。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美的花。”
巧的是,当天报道娱乐消息和上流社会新闻的小报头条是《京陵白玉兰绽放玄武湖畔》,配以素云穿着白纱裙的半身照片。无非是“本城卫戌司令陈长官爱女及笄---------”之类。可自此,陈素云“京陵白玉兰”的美名不胫而走,不久又被冠以金陵女大校花,她真的成了南京城第一名门淑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