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生最苦是别离
萧瑟清冷的深秋夜,月亮的盈盈清辉平添一股寒意。但月圆常有,人圆难觅,或许正因为人生离别多于团圆,才有中秋团圆的习俗聊慰于心。明日,一雄就要走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离情别绪笼罩在姐弟二人心头。
“姐姐,日本远吗?”“远。良哥哥说坐船要走大半个月呢!”“我去了日本,以后还能回来找你吗?”“能,姐姐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一雄明亮溜圆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姐姐的脸:“姐姐,你好象我家照片上的妈妈呀!”“哦,你也有娘的照片?”一雄低下头:“没有。从家里出来时,很急,什么都没带。”“一雄别难过。上次咱们在天后宫照过相了,你把它拿走,回去后想姐姐了,想娘了,都可以拿出来看,好吗?”“姐姐,晚上我和你睡吧。”“好!”
“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象那琴弦儿声哪------”素云轻哼着摇篮曲,轻扬舒缓的调子让一雄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浓密的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簇剪影,嘴角微张,圆嘟嘟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梦见什么了呢?素云怜惜地看着弟弟熟睡的样子,要是他能变小,我就能把他装在箱子里带走了。她长叹一声,长夜漫漫难眠,又多盼望黎明迟些来!她拿起一雄放在枕下的红玛瑙手串,打开门,想到走廊里走走。
“云妹妹!”茂良从走廊一头喊住了她,“良哥哥,你怎么还没睡?”“你不也没睡吗?怎么,舍不得一雄啊---------”素云低头轻抚着一对手串:“靠着它们我们姐弟从能重聚,但才半个来月,就又要天各一方。隔海相望,娘留下的这对手串何年才能重聚?”
“人生苦短,相聚终有别离时,谁都不能例外。”“那良哥哥,你将来也会离开我吗?”茂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露出齐整的两排皓齿:“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是我妹妹,我会一生守护你的。”素云眼中充满感激:“良哥哥,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我娘在我一岁多时就离开了,现在爹娘双双离世,大刚哥也走了,明天一雄又要回日本了。他是我唯一的亲兄弟啊!”“相信我,云妹妹,你们毕竟血脉相连,只要将来有时机,一定可以相见的。”“那是多久,我怕到那时见到他都不认识了。”茂良思索片刻,一把抓去一对手串,说:“交给我吧。给将来你们姐弟相认留个凭证吧。”
天光放亮时,茂良将手串还了回来。素云仔细看时,每个手串上都有三个珠子镌刻了一个字,一为“姐素云”,一为“弟一雄”,古朴庄重的小篆字体。玛瑙质地坚硬,刻字不易,何况是在圆不溜丢的珠子上,素云见茂良双眼微红,知他一定是一夜未合眼,心疼不已。“良哥哥,谢谢你这么用心。”“什么也别说了。只要云妹妹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和一雄各戴对方的一串,将来做为相见的凭证。”
没有人愿意离别,可离别还是不可抗拒地到来了。深秋的暮风中挟有些微凛冽的寒意,夕阳在海平面上悬着半个脸,离别的忧伤让空气都有些涩而酸楚。
素云今天一身灰呢长大衣,项间一条雪白的围巾更衬得她楚楚动人。“惠子阿姨!”惠子今天的和式发髻梳得特别齐整,脑后还插了一根长长的木簪,对她来说已是盛妆了。“我知道您是真心爱着一雄的。我娘离世得早,一雄幸亏有你照顾,才能长大成人。我替我娘谢谢你了!”说着,便向惠子深深鞠了一躬。“陈小姐,你一定放心。我和幕川君只有一雄这么一个孩子,以后不管有多难,我们都会把他抚养长大的,你就放心吧。”
素云微微颔首,略弯下腰对一雄说:“一雄,你就要回日本了。以后要好好听爸爸和惠子妈妈的话,还要孝敬祖母,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男子汉,啊?”说完将写着自己名字的手串戴在弟弟小手腕上:“咱们姐弟因为它们而相认,将来等一雄长大了,有出息了,娘留下的手串还会带你回来找到姐姐的。”“姐姐!”一雄张开双臂紧紧勾住姐姐的脖子,二人“呜呜-------”痛哭起来。
这边厢,茂良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幕川正男:“这是云妹妹让我给你的。”抽出来却是一张已泛黄的照片,是金毓宁送给素云的1935年时金毓贞和幕川的结婚照。看着当年一对璧人般的幸福往昔,幕川的眼睛湿润了,拿着照片的手亦有些颤抖。
“云妹妹听说贞格格的照片都遗失了,特意让我把它送给您,也算留个念想吧。”“谢谢,云小姐虽然和贞性格不同,但母女俩都那么善良。一个似玫瑰娇艳热情,一个似空谷幽兰纯静清香----------可惜贞她逝去的早,我们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再为她除草添土。”“幕川先生,贞格格是为国家牺牲的,她的灵魂在天国不会寂寞。有云妹妹在,不会让她的墓碑被荒草埋没的。倒是你,幕川先生,往者已矣,我们还是应该更珍惜眼前人才对。”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几米开外的惠子身上,幕川轻叹一声:“惠子是个好女人,其实一直是她在支撑着我和一雄渡过艰难的这几年。我和她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除了这一副皮囊之外,已什么都不剩,只能相互依偎着活下去。我会珍惜惠子,但从贞喝下那瓶红酒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去爱一个女人的能力了。”他苍凉的神情让茂良不忍再说什么。
夕阳心有不甘地在沉入海平线下时挣扎着撒出几缕余光,“内山”号军舰拉响汽笛,伴着烟卤排出的一柱黑烟,带着满身的弹孔炮伤,象一个吭哧喘气的伤兵,驶离了天津港。
素云一手挥舞着白色丝巾,直到看不见甲板上那小小的身影,直到手臂酸痛;一手捂住口鼻,似乎要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终于,“内山”号和太阳的余晖一起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素云无力地垂下双手,转过身去,趴在哥哥的肩头啜泣起来。先是低低的啜泣,渐渐地她哭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大声。从八月份到现在,她所经历的,都是至亲的离去,太多的痛苦离愁,让豆蔻年华的她难以承受。现在她只想靠在哥哥肩头痛哭一场,也许眼泪能冲淡愁苦。茂良伸出右臂,轻轻抚摩妹妹的后背,码头昏黄的灯光,投下兄妹俩依偎的影子。
第二天,素云一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说是要一个人静一静。服务生送了饭菜,都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茂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轻轻叩门:“云妹妹!云妹妹!好歹你也吃点东西吧,你身子本来就弱,这怎么吃得消呢-------”门忽地一下开了,素云苍白憔悴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良哥哥!让你担心了,对不起,我没事!”的确,连日来追寻母亲的生命轨迹,送别年幼的弟弟,她终于懂了一点。人生苦短,聚散常不遂人愿,任谁都躲不过命运那双翻云覆雨手的摆弄,感叹无用,伤心无益,日子总得向前过的。
晚餐桌上,看着素云大快朵颐的样子,茂良由衷地露出笑容。妹妹在大多数时候都显得那么柔弱无助,小时候她总是怯生生地躲在自己身后,害怕二婶的呵斥和茂富的拳头,自己多想把小小的她放在手心里一辈子呵护着。但有的时候,她又是那么坚强,默默承受着十五六岁的年龄不该承受的痛苦,虽然她爱哭,但哭过之后仍然憧憬着未来。换作自己,不知能否做到。
侍应生的话打断了他的内心波澜:“请问您是陈茂良先生吗?柜台上有您的长途电话。”“应该是父亲的。云妹妹,我去一下。”
这通电话讲了有十来分钟,他回到餐桌:“父亲说,浔江的接收工作已快收尾了。南京的房子也已派人去收回来了。这边的事料理完了,就叫我们直接回南京,他办完公事也会回南京。对了,父亲还说,很多大学都要回迁了,还要给你联系学校呢!”“真的吗?我可以继续上学吗?”素云从父亲病后被叫回家,已快半年没进学校门了,闻言不觉喜上心头:“良哥哥,大伯一个人回南京吗?”“当然不。大哥大嫂,淑怡,还有杨姨,已经在浔江了,会和父亲一起回来。”提起杨姨,茂良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其实陈伯钧的婚姻亦是有故事的。辛亥年后,陈济琛从浔江知府变为市长,依旧是城里数一数二的人家。1916年送长子陈伯钧东渡求学,成行之前赶着为他迎娶冷氏为妻。冷氏乃大乡绅之女,略识得几个字,相貌端庄,为人谦和,是传统而典型的大家族少姐姐。她婚后很快有了身孕,次年生下长子陈茂功,彼时陈伯钧已身在日本。冷氏守在家中,上奉公婆,下抚幼子,还要和弟媳范氏小心相处,已是不易。1920年,陈伯钧学成归来,没有家呆几天又径直去投奔广州黄埔军校,跟着孙文闹革命去了。气得陈老爷直骂逆子。陈伯钧投身革命后,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1923年,冷氏生下次子茂良。夫妻二人聚少离多,相敬有余而亲密不足。
陈伯钧性格刚毅,机智沉稳,在北伐和东征中屡立战功,逐渐崭露头角。1927年始,蒋介石逐渐掌握国民党军政大权,黄埔嫡系更被一一重用,陈伯钧亦不例外。1933年,陈伯钧调任上海警备司令部任职,时年三十有四,正是一个男人事来的上升期。更兼他身材颀长有型,脸庞英俊不凡,谈吐不俗,竟让司令千金一见倾心,追求不止。陈伯钧念及自己已有妻室,开始一直回避,然杨小姐痴心不改,竟逼得顶头上司杨司令亲自出面说合,要他停妻再娶。在当时的国民党将领中,这类事很普遍,譬如蒋介石休陈洁如娶宋美龄,譬如陈诚。婚姻在玩政治的男人眼中,也是一种谋求政治利益的最佳途径。在各方压力下,陈伯钧经过艰难的思想博弈,在前程和道义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但他还是没有写下休书,因为对于冷氏这样一个旧式女人,丈夫另娶尚可以隐忍,但被休将会使她没有脸面苟活于世。
冷氏深知陈伯钧此次另娶不同于置偏房,那是要完全取代她的地位,从此丈夫对她来说将没有任何实质含义,不由万念俱灰。彼时公婆已离世,她将茂功,茂良二子送往上海陈伯钧处,将陈家宅院交给弟媳范氏打理,自己只带着一个陪嫁女佣前往冷月庵带发修行。究竟是大户女主人,不好出家为尼,于是在庵旁不远处另建石屋,终日青灯黄卷,再不问世事。直到1938年,陈伯钧马当撤退,安排家小逃往重庆,冷氏拒绝同行。几日后,日军搜捕卧龙峡,冷氏自备灯油自焚于石屋之内。
1935年孟夏,陈伯钧与杨家大小姐兰娣在上海举行了西式婚礼,盛况空前。之后,他随岳父前往南京国防部任职,淞沪抗战时官至少将副师长。杨兰娣于1937年生下一女,取名陈淑怡。
茂功茂良对父亲的再婚和母亲的惨死,无法不怨恨。但陈家书香门第,儒学世家,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不恭孝其父。于是对继母杨兰娣始终心存芥蒂,甚至对于同父异母的小妹妹,亦不十分亲近。
素云对于这个中曲折是了解的,想到去南京,想到即将走进伯父一家,内心不由忐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