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再病新愈,白匋、石斋雨夕邀饮,漫拈此调
乍拂尘鸾试晚妆。钿车路转趁垂杨。当筵酒盏欺新病,开箧罗衣歇旧香。 花市散,角声长。锦城丝管久凄凉。一川烟草黄梅雨,不是江南更断肠。
对于江南的乡愁,是沈祖棻《涉江词稿》中盘旋不断的主题。早在1937年逃难之初,避地安徽屯溪的沈祖棻写下“生小住江南。横塘春水蓝”(《菩萨蛮》)的词句,便可视为《涉江词稿》中第一首思乡之作。在四川时,沈祖棻因腹中生瘤而住院,未痊愈而医院失火,她不得不拖着病体流离。现实困顿,这一时期她的词作中,频繁出现对“江南”的思念:“肠断千山闻杜宇。梦中不识江南路。”(《蝶恋花》)“绿杨垂遍,不是江南旧树。”(《扫花游》)“近黄梅,雨丝自飘,断肠却恨江南远。”(《琐窗寒》)这首《鹧鸪天》也是同一时期书写乡愁的佳作,词前小序中的白匋即吴征铸,石斋即高文,他们都是沈祖棻在金陵大学中文系的同学。
当时她病中新愈,友人们邀她小酌,她强打起精神梳妆,词由此起笔。“尘鸾”是指落满尘土的鸾镜,“乍拂尘鸾”语出冯延巳“搴帘燕子低飞去。拂镜尘鸾舞”(《虞美人》),“晚妆”暗指赴宴时间。然而此刻词人却并非如冯延巳笔下“不知今夜月眉弯。谁佩同心双结、倚阑干”(《虞美人》)的幽闺女子,也和李煜笔下“晚妆初了明肌雪”(《玉楼春》)的盛装宫女大不相同,一个“拂”字,一个“试”字,都显示出对镜梳妆之人那份慵懒与漫不经心。“尘鸾”二字,更透露出女子久已疏于打扮。虽然无心梳妆,毕竟还是出了门。“钿车”是古代诗词中常用意象,原指贵族妇女乘坐的金银装饰的车,此处代指出行车辆。“趁垂杨”点出时节为春天。“当筵酒盏欺新病”,化用吴文英“残寒正欺病酒”(《莺啼序》),言下之意,是因新病而不能举杯。“开箧罗衣歇旧香”则写出对往昔的留恋与今日欢情不再。“旧香”原应存留于“罗衣”上,如晏几道曾云“醉拍春衫惜旧香”(《鹧鸪天》),然而此刻用一“歇”字,恰如李清照“金销藕叶稀”(《南歌子》)中的“稀”字,暗指罗衣如旧,旧香却不再,穿这罗衣的人情怀也不似旧时了。这是经由“罗衣”、“旧香”引发的悠悠愁思。
下阕从眼前景、耳边音写起。花市已散,角声正长,意味着春日将尽,而战争的阴霾未散。“锦城丝管”语出杜甫《赠花卿》:“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杜甫笔下行云流水般的音乐在女词人听来却是“久凄凉”。“丝管”暗合上阕的“当筵”,“久”字与前此“长”字相呼应,写出心境底色的悲哀。由此乃逼出最后一句:“一川烟草黄梅雨,不是江南更断肠。”结句同时化用贺铸“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与韦庄“人人尽说江南好。……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菩萨蛮》)。前句以暮春景色铺叙了此前所言“花市散”,同时暗示女词人的愁绪恰如贺铸笔底那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闲愁;后句更是在韦庄缠绕终生的愁思之中再推进一笔,因为“不是江南”,所以更加断肠。
这首词是因吴征铸与高文雨夕邀饮而作,如前所说,他们都是沈祖棻南京求学时的同学,同时,他们三个也都是羁旅蜀地的江南人士。吴征铸是扬州人,高文是南京人,沈祖棻的旧家在苏州。因此沈词中这一句“不是江南更断肠”,不仅为一己而发,也为友人而发。吴征铸有对这首词的和作,词云:“闲梦江南细马驮。繁樱千树覆春波。锦江纵有花如雪,一夜高楼溅泪多。 抛远恨,仗微酡。新烹玄鲫引红螺。莫教重听潇潇雨,还为今宵唤奈何。”两者对读,可以更好地理解沈词细腻深长的韵味。
因为战火而四处流离,和沈祖棻同时代的许多词人都曾书写萦怀的乡愁。如沈祖棻的友人唐圭璋避乱至江西时所写:“乡关何在,空有魂萦。”(《行香子·匡山旅舍》)。如同为女词人的丁宁所写:“沉沉云树,渺渺山川,消息阻烽烟。怅望天涯,天涯不似故乡远。”(《薄媚摘遍·己卯春日感赋》)然而《涉江词》中的“乡愁”,却因其持续时间之久、咏叹次数之多、所指意象之精微,别具一格。这在《鹧鸪天》、《浣溪沙·山居苦热,有忆江南旧事》、《徵招》等词作中都有不同侧面的表现,可以参考。
/黄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