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声中涉江人:沈祖棻词赏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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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花游

与磊霞、汉南、白匋、石斋诸君茗话少城公园,时久病初起也。

药炉乍歇,叹病眼高楼,暗伤春暮。小园试步。算重逢忍说,过江情绪。酌梦斟愁,散入茶烟碧缕。胜游处。早歌管楼台,都化尘土。 离恨知几许。付白石清词,草堂新句。素弦漫谱。更阑干咫尺,易催笳鼓。绿遍垂杨,不是江南旧树。少城路。但凄然、一天风絮。

《扫花游》系周邦彦自度曲,因词中有“春事能几许。任占地持杯,扫花寻路”之句,故名。而周邦彦此词,正是着力于抒写“春事能几许”带来的惆怅。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扫花寻路”,不过是香消事杳之后不愿接受现实的挣扎和凭吊,所以,其词情调惝恍凄婉,词中那种徘徊无地而又不忍轻去的情绪,尤为动人。由于受到周邦彦创调词的影响,后来之《扫花游》词,往往也是痛悼往日之乐事良辰,感伤今日之欲寻无地。沈祖棻《扫花游》词,正是采用了这种写法。

词前有序云:“与磊霞、汉南、白匋、石斋诸君茗话少城公园,时久病初起也。”词作于1940年,其时沈祖棻客居成都。词序中所提到的磊霞(余贤勋)、汉南(周荫棠)、白匋(吴征铸)等人,都是她在中央大学或金陵大学时的故交。他乡遇故知,自是人生乐事,所以词人强支病体,暂放旧愁,与好友一起踏青探春,品茶闲话。“久病初起”,点出词人的心境:久病,使人心绪低沉,倍受磋磨,对时间的流逝格外敏感,常有光阴虚掷、不胜今昔之感;同时,又或许会对时序的更迭感到疏离,甚至感觉晴明世界,我独销魂。所以,久病初起,应该是令人喜悦的,但这喜悦中又难免有悲酸、感慨。而因久疏旧雨,常处幽闺,乍起之时,心绪之易感,更是远过常人。了解了词人的此种心境,我们便能把握词中复杂的情绪变化。

起句“药炉乍歇”,带有欣喜之意,又不乏自怜之情。由于沉疴久久未愈,“药炉”便成了沈祖棻词中的常用意象,如《二郎神》说“休叹。长愁养病,天寒孤馆。念白发青灯,药炉茶灶”,《过秦楼·病中寄千帆成都》说“病枕偎愁,烛帷扶影,几日药炉谁管”。此类词句,往往暗含凄凉自伤之意。而“药炉乍歇”,既是身得暂安,也是心得暂宽,但下二句“叹病眼高楼,暗伤春暮”,又转说愁绪。愁绪之起,一是因为久病之后心境有变,看山看水,都非往昔;二是因为登高望远,伤天地之悠悠,悲己身之寥落;三是因为人寰久疏,久病初起,便已春暮,似有《山鬼》“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之幽花照水、婉转自伤之意。

“小园试步。算重逢忍说,过江情绪”三句,既悲且喜。喜,在于旧雨重逢,同览春色;悲,在于无论自己还是朋友,都是乱离之人,哪怕当此春景,也忍不住新亭对泣。何谓“过江情绪”?《世说新语·言语》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公元316年,刘曜攻陷长安,晋愍帝被俘,西晋灭亡。第二年,元帝继位建康(今南京),建立东晋。虽然国祚未断,但偏安之势,已让有为之士难堪其辱。当众人忆旧伤怀、凄然泪下之时,独王导“愀然变色”,犹能自振。在沈祖棻看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而秉承传统士人精神、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文人,更应以偏安为耻。可是实际上,国民政府也如东晋朝廷一样,避地一隅,步步退缩,满怀忧国之情的自己,也无奈地成了“过江诸人”中的一员,犹如当年的李清照,纵然吟着“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壮语,也毕竟过了江东。念及此事,心绪难平。所以这交杂了屈辱、忧伤、悲愤的“过江情绪”,重逢之时,自然难以说起。“酌梦斟愁”句,将抽象的梦和愁具体化,其句式颇似吴文英《祝英台近》的“剪红情,裁绿意”。在与友人品茗闲话之时,久萦于心的愁,似乎稍稍减轻了,但“胜游处。早歌管楼台,都化尘土”三句,愁绪重又加深——当年与友人一起胜游的楼台、闲听的弦管,今日已杳不可寻了。所谓“歌管楼台”,也可看作象征虚写,沈祖棻的其他词中,亦常用“歌管楼台”之类美好事物的圮坏,来象征、控诉战乱对生活的影响,如《忆旧游》云:“叹绮烬罗灰,珠尘翠土,碧血如苔。”《琐窗寒》云:“早楼台、歌罢舞休,戍笳暗咽边角怨。”《寿楼春》云:“清欢歇,离愁长。剩胡笳动地,烽火连江。”弦歌象征文明,楼台代表繁华,在无情的战火中,这类美好而脆弱的事物化而成尘,是难以避免的悲剧。词人以此作为象征来表现今昔之别,令人触目惊心。

过片“离恨知几许”,无疑而问。此种笔法,与李煜《虞美人》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相似之处。其后数句,着重铺叙“离恨”。首先说试图消解离恨:“付白石清词,草堂新句”,词人想靠吟咏词章,借酒杯浇块垒,暂忘离恨。其次说离恨不可解:“素弦漫谱。更阑干咫尺,易催笳鼓。”谱歌度曲之事,需要宽松的处境和从容的心情,而此时的词人,不是升平词客,而是乱离之人,从想望之“素弦”,到眼前之“笳鼓”,现实一遍遍提醒她时移世易,“绿遍垂杨,不是江南旧树”。此句暗用桓温之典,又翻过一层,更添凄楚。同时,还化用况周颐《浣溪沙》之“花若再开非故树”句,言心境既变,万事都非。结句进一步说离恨之绵长深远:“少城路。但凄然、一天风絮。”风吹柳絮,漫天飞舞,为何词人觉得“凄然”呢?一方面,是暗用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之“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说柳絮牵引离愁,甚至就是离人别泪所化;另一方面,沈祖棻自己早年的名作《浣溪沙》有句云:“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一天风絮”不仅牵惹离恨,而且勾引春愁,于是又巧妙地与上阕之“暗伤春暮”相呼应,首尾相接,草蛇灰线。

锺嵘《诗品序》云:“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早已道出了“忧愤出诗人”的道理。对沈祖棻而言,探春、茗话、重逢固然是忧中之喜,但别离、国忧、疾病更是牵心萦梦。这些深重的痛苦,加上与世相隔的疏离感、为相思憔悴的孤独感、远离故地的漂泊感,共同构成了词人凄苦的心境,发之为词,真可谓穷而后工。

/彭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