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窗寒
照壁昏灯,敲窗乱雨,闭寒孤馆。离魂一缕,欲共药烟飘断。最凄凉、梦回漏残,影扶病骨衾重展。甚炉灰烛泪,销磨不尽,故欢新怨。 双燕。归来晚。更莫问当年,酒边春感。前游纵续,早是心情都换。任秦筝、零落雁行,赋愁渐觉如今懒。奈吹残、笛里梅花,极目江南远。
病中情怀,本已难堪,何况又困守孤馆,无人抚慰,这首词就表达了这种情绪。
首二句以写景的对句,描绘词人视听两觉捕捉到的夜晚昏暗缭乱之景:昏暗的灯光散向四壁,愈显得室内昏沉阴暗;耳边是不住的乱雨敲窗之声。而“昏灯”、“乱雨”何尝不是词人阴郁缭乱心境之投射呢?第三句交代地点和自身处境,同时将此词与秦观情怀甚恶的《踏莎行》构成关联。秦观词云:“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闭寒孤馆”出自秦观“孤馆闭春寒”,其中蕴含的种种不堪,正是两词的感情基调。
词人乃多愁多病身,其自我感知的生命仿佛是“离魂一缕”。在此,词人跳脱出来,身、魂、意分离,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的灵魂,在与药烟一起飘舞,似乎想要离开自己而去。接着词人收回心绪,又回到自己有身体的生命之中。梦回时分,恰听到将尽的漏壶滴水声。病骨支离,要扶墙站立,站立时影子恰好投射在墙上,故有“影扶病骨”之句。炼字非常精警。“衾重展”意味着再次躺卧,可见身体虚弱已甚。词人病势沉沉,故转入对人生和死亡的思考。李商隐《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炉灰烛泪”,都是生命尽头的形态。既然生命已到尽头,则人生的遭遇(“故”、“新”)和情感(“欢”、“怨”)也尽可销磨。
下阕的情绪略有平复。过片“双燕。归来晚”,写春日过半。谢懋《杏花天·春思》云:“双双燕子归来晚。零落红香过半。”昔日春天,友朋诗酒,非常欢乐,今日旧游纵在,无奈心绪寥落。此即李清照《南歌子》所谓“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也是沈先生《玲珑四犯》“转尽车尘,才得间关重见。杯酒待换悲凉,可奈旧狂都减”之意。“任秦筝”句可做两种理解。一,可理解成“弦绝秦筝镜任尘”,与下句“零落雁行”同义,古代常以之写兄弟姊妹等同辈人的故去。以《沈祖棻年谱》考之,沈先生胞妹沈祖棨1943年去世,但此词见《涉江词甲稿》,《甲稿》收沈先生1932年春至1940年春之间的词作,则此处“零落雁行”或指其他某位同辈亲友去世?这也是造成词人情怀甚恶的原因。二,就筝之形状言。张先《生查子》咏筝有“雁柱十三弦”句,因为十三筝柱斜列,犹如雁飞。此句即冷落秦筝,懒理秦筝意。词意与上句“心情都换”、下句的“如今懒”也十分吻合。同时,零落雁行亦描绘了秋天景象。宋玉《九辩》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宋玉逢秋,可作赋以销愁,而词人却说,自己连作赋也已无兴致,这是更深一层的写法。秋愁是一致的,“登山临水”思归也是一致的,只是感情更为深至沉重。由此就过渡到写冬日的思归和忧愁。庾信《杨柳歌》云:“欲与梅花留一曲,共将长笛管中吹。”所谓“笛里梅花”也。然而如上文写春天,一入词,春天就已过了一半一样,冬日梅花,一入词,也已被“吹残”,尽管词人十分无奈。宋代吴氏女子有诗曰:“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南千里恨,依前和泪看黄花。”词人避难四川,孤馆中登高望远,极目江南,感慨千里寥远的同时,也有千里之恨。词的下阕写春怨、秋愁、冬恨,而远离亲人、故乡以及家国之思等,使得春怨、秋愁和冬恨有了更沉郁的内涵。
/俞士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