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声中涉江人:沈祖棻词赏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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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家近吴门饮马桥。远山如黛水如膏。妆楼零落凤皇翘。 药盏经年愁渐惯,吟笺遣病骨同销。轻寒恻恻上帘腰。

1937年秋,因日寇入侵南京,沈祖棻随程千帆踏上流亡的旅程。在逃难之初,她便曾写下“何日得还乡。倚楼空断肠”(《菩萨蛮》四首其三)的思乡之句。也许从流亡的第一天开始,家乡就是她魂牵梦绕的所在。乡愁无处不在,从未停歇。1939年秋,经历了夜间的空袭,拖着久病的躯体,沈祖棻随程千帆由重庆乘船前往雅安避寇养病。在船行途中,沈祖棻写下了一组《浣溪沙》共10首,将乡愁贯注其中。这是其中的第3首。

“家近吴门饮马桥。远山如黛水如膏。”“饮马桥”是苏州城中的一座拱桥,因东晋名僧支遁曾牵马在此饮水得名。沈祖棻旧家所在的大石头巷离饮马桥步行仅5分钟,故有“家近吴门饮马桥”之语。这固然是实录,却隐然透露出女词人身上所蕴藏的苏州风雅:饮马桥既是苏州古桥,离此极近的沈家又何尝不是历史悠久的深宅大院?事实上,沈祖棻家宅至今仍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该宅院后转售给吴姓人家,今称吴宅)。《苏州市志》对这座建筑有详细的描写:“大石头巷吴宅相传始建于清乾隆间,北向,可分三路五进,后门通仓米巷,占地3400平方米,建筑面积2590平方米。中路主轴有轿厅、大厅、楼厅等建筑,大厅、楼厅前各有砖雕门楼……”曾有文学爱好者特意寻访后写道:吴宅“和苏州老城厢小巷里深藏着的许多老宅一样,粉墙黑瓦,一点都不显山露水,内部却极具神韵……第一道门楼的隶书门额略有模糊,好像是‘舍和履中’四字,砖雕的纹饰细腻精致。第二道门楼行书门额为‘麟翔凤游’,上面的两排砖雕纹饰更是叹为观止,按其图案内容,称为‘四时读书乐’门楼。”(皋玉清《沈祖棻先生故居寻访小记》)“家近吴门饮马桥”,出语如此自然,仿佛脱口而出,毫无深意,然细细想来,“家”、“吴门”、“饮马桥”这三个地名既是沈祖棻度过最初人世岁月的地方,也是深厚的苏州风雅精神的代表,这风雅精神长久地影响着沈祖棻的心灵世界,所以这起笔看似平淡,实则含着无限深情。

据沈祖棻的女儿程丽则追忆:“旧宅后面小院中的二层小楼,当年祖棻与祖母住在楼上。”(程丽则《千帆身影》)沈祖棻所居既为二层小楼,从楼中窗户自可远望山水,故有“远山如黛水如膏”,满目风景清嘉。此句虽化用清人赵翼诗“山痕如黛水如膏”(《归顺州龙潭观打鱼》),却也浸润着女词人一己的感受。家乡风景如斯美好,词笔却陡然转折:“妆楼零落凤皇翘。”“妆楼”即程丽则所言“二层小楼”,“凤皇翘”即凤翘,是古代女子佩戴的凤形首饰。战火焚烧,千年古城姑苏亦在劫难逃,故居与旧饰皆凋零散落。这一句与上句之间形成强烈对比,也正可与同组词中“今日江南自可哀”、“江南风景渐成秋”等词句同观。

过片以“药盏经年愁渐惯”承上启下,既由物及人,又引出“吟笺遣病骨同销”。沈祖棻曾在同时期所作《霜叶飞》词序中叙及“久病之躯不任步履,艰苦备尝”,可见“药盏经年”并非虚语。这逐渐习惯的“愁”又是什么呢?同组《浣溪沙》云:“词赋招魂风雨夜,关山扶病乱离时”、“久病长愁损旧眉。低徊鸾镜不成悲。”可见乡愁、乱离与久病都是引发她深重愁思的原因,这些愁绪无可排遣、无由减轻,所以词人不得不逐渐习惯。可以想见,在逃亡途中,不分山间与水边,也无论白天或月夜,这种种深愁都是萦绕于词人心头的。

病中时光何以排遣?词人云:“吟笺遣病骨同销。”吟笺即词稿,宋人晏几道《采桑子》云:“黄花绿酒分携后,泪湿吟笺。”当词人将全部的精力与心血都付诸填词,这举动固然排遣了病中时光,但因用力太深、用情太过,词成已形销骨立。组词其七云:“断尽柔肠苦费词。朱弦乍咽泪成丝。”均可见吟边万感,辛苦备尝。结拍“轻寒恻恻上帘腰”,帘腰代指帘幕,“轻寒恻恻”语出韩偓“恻恻轻寒剪剪风”(《寒食夜》),全句则化用“漠漠轻寒上小楼”(秦观《浣溪沙》)句意,以景结情。“轻寒”辅以“恻恻”,接以“上帘腰”,写寒意渐上心头,既呼应前文,又留下了袅袅不尽之意。

这首词写于从重庆前往雅安的水路中。词人极目巴山蜀水,心中却怅念着江南旧日的楼台:“一别巴山棹更西。漫凭江水问归期。渐行渐远向天涯。”(《浣溪沙》其一)。这一份入秋心事、断肠深悲,既为一己的病体、思乡的愁绪而发,也为战乱中的家国而发,这才是“轻寒恻恻上帘腰”的真正原因。

/黄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