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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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案例研究

导论

莎士比亚以后,法国的新古典主义戏剧在大约200年的时间里处于欧洲戏剧主流与支配的地位。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是法国新古典主义者的“圣经”,但是他们把这部“圣经”搞得非常封闭和狭隘。《诗学》所描述的“情节整一性”在新古典主义戏剧时代变成了情节、时间、地点“三一律”的教条,即一部戏只允许描写单一的故事情节,戏剧行动必须发生在一天之内和一个地点。对新古典主义戏剧来说,莎士比亚是一个不能接受的异类。18世纪德国批评家莱辛在著名的《汉堡剧评》中,辛辣地讽刺了法国新古典主义者的狭隘与矫情,热情地为莎士比亚辩护,以其深刻的理性精神论证了莎士比亚才是古典主义戏剧精神的近代代表。20世纪初,牛津大学教授布拉德雷成功地论证了莎士比亚悲剧几乎在所有的方面,尤其是在“情节整一性”和悲剧精神方面,都符合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概括的古典戏剧原则。

亚里士多德在论证情节先于性格的第一性地位时说:剧中“人物不是为了表现性格才行动,而是为了行动才需要性格的配合”(156)。准确地讲,莎士比亚悲剧的人物行动,不是“行动”的“配合”,而是像黑格尔描述的那样,全部来自人物的“内心生活”,来自他(她)的激情与意志。在莎士比亚的悲剧里,“苦难和灾祸不可避免地是来自人们的各种行为,而这些行为的主要源泉是性格”(157)。为此,人们得出了“对于莎士比亚,‘性格就是命运’”的结论。布拉德雷认为,虽然这个结论中包含了“重要真理”,但它仍然是一个片面的、“可以使人陷入谬误的”结论。因为这个结论忽略了人物的行动。布拉德雷写道:“如果说他的兴趣只是在于性格,或者只是属于心理方面,那将是大错特错,因为他是彻底注意戏剧性的东西的。可能发现一些地方,他相当地迷醉于诗歌,甚至倾向于一般的沉思。但是很难找出,而且在他的后期悲剧里也许就不可能找出一些段落,他竟让自己这样自由地仅仅注意跟行动无关的性格……”(158)让我们回顾一下黑格尔关于戏剧中“史诗的客观原则和抒情诗的主体性原则这二者的统一”的结论:在这里,性格不是别的,就是它对象化了的自身——行动。在情节作为戏剧的核心兴趣这一点上,莎士比亚不仅符合黑格尔深奥的辩证逻辑,他也符合亚里士多德简单的形式逻辑。

亚里士多德在描述情节的整一性时,仅仅强调情节各部分的因果联系:或者是引出事端的“头”,或者是来自全部过程的“尾”,或者是既来自既往事件又引发未来事件的“身”;剧情的各部分都要在情节走向最终结局的发展过程中担负积极的推动(或阻碍)的作用,而不应当是可有可无的“穿插”。他的这个思想,被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者简化成了只能描写一个单一的情节。有时,莎士比亚的悲剧只描写一个单一的情节,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麦克白》《奥赛罗》,有时他描写一个复杂的情节,例如《哈姆雷特》,有时他描写一主一副两个互相对照也互相推进的情节,例如《李尔王》。但是,他的悲剧主要是关于一个人物(只有在爱情悲剧中才是紧密结合的一对人物)遭遇毁灭的故事。在这些悲剧里,“我们看到许多人被放置在一定的环境中;我们看到由于他们的性格在这些环境中的协同活动而产生的某些行动。这些行动产生出别的行动,这些别的行动又产生出另一些别的行动,直到这一连串互相关联的行动被一种显然不可避免的连续关系导引到一个灾祸”(159)。显然,新古典主义的法国人摹仿亚里士多德的皮毛,而莎士比亚符合亚里士多德的实质。

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往往被看作现代戏剧最初的代表人物。这样认为的理由是:他反对法国佳构剧“为了达到对比效果……剧中人物或者被写成天使,或者被写成魔鬼,极少被写成真人”(160)这种脱离真实生活的空洞的情节技巧。他的戏剧像左拉所要求的那样描写真实的生活,大胆直面人生的问题和人性的卑污;他以平民化、生活化的散文语言取代了戏剧舞台上的诗歌语言;他的戏剧往往要求一个充满“真实”细节的布景提供人物活动的逼真环境;他晚年的作品,经常采用象征手法,越来越走向人的心灵。根据这些理由,易卜生被许多批评家看作自然主义戏剧的代表和象征主义戏剧的先驱。而自然主义戏剧和象征主义戏剧是瓦解戏剧剧场进而走向现代主义和后现代的两个重要的流派。但是,匈牙利批评家卢卡契却认为,易卜生早年就以古典戏剧的情节技巧为出发点,而且整个一生都在使用这种技巧。以斯克利布为代表的法国“佳构剧”(well-made play)丢弃了文艺复兴戏剧的伟大精神,把“情节整一性”的戏剧文体原则发展成为缺乏灵魂的戏剧技巧,卢卡契称之为“法兰西戏剧技巧”,他说,“在法兰西戏剧技巧方面易卜生确也高踞于其他人之上”。(161)可以说,易卜生在许多方面跨越了法兰西剧场,但他又恰恰是“情节整一性”戏剧文体原则的一次最完美的实现。他在以“情节整一性”原则为核心的戏剧剧场文体中,注入了他自己时代的灵魂。易卜生的时代距离欧洲文艺复兴的时代已经很久远了,易卜生笔下那些深感孤独的人,与文艺复兴戏剧中那些积极行动着的人是大不相同的。在卢卡契看来,新兴的自然主义戏剧才是更伟大的戏剧,他有一点着急:表现了自然主义戏剧内容的易卜生为什么不进一步采用自然主义的戏剧文体呢!很多年以后,彼得·斯丛狄指出,易卜生一面仍然使用古希腊以来的戏剧技巧,一面却最先开始瓦解他自己所采用的这个剧场文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