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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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晚期

作为一个33岁的女人,我最害怕的事情,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1

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确切点说,是在我八岁那年。一起不幸去世的,还有我年仅四岁的弟弟。

所以这么多年,我的唯一的最亲的娘家人,就只有我的老父亲一个人了。

结婚以后,我就搬离了二道岗村,父亲一个人守在老宅里,一晃几年过去,鑫鑫都已经八岁了,父亲也老了。

作为一个33岁的女人,我最害怕的事情,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所以我曾经好几次,想把我的老父亲接到城里来,跟我一起生活。可是有好几次,话说了一半的时候,我都因为看到杜帅和婆婆那两张不情愿的脸而中途放弃了。

婆家那二位的不支持,加上娘家那位的不积极,使得我的想法一直没有达成。

于是我便每周一次,或骑着我那辆大二八自行车,或搭乘客车,回到乡下去看望父亲。

“家里没有什么事,不用总跑回去。”杜帅说的。

“那破地方,你还回去干嘛?发生过那种事,想想都可怕!”婆婆说的。

在这件事情上,我依旧我行我素,没有被任何人影响我对老家的情绪。

杜帅经常说我很固执,婆婆对我的评价则是冥顽不灵。我其实都无所谓。

所以当接到叔叔那通电话以后,我马上收起我那些矫情的眼泪,回家接上鑫鑫,骑着我那辆结婚时就跟随我的大二八,直奔向病危的父亲。

一路上,我骑得飞快,鑫鑫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被颠得两条腿来回晃悠。道路两边的枯杨树,向我的身后倒去,道路两侧覆盖着薄薄积雪的麦田地,偶尔裸露出泥土本来的颜色。

此情此景,骑着自行车在这条砂石路上飞奔着的女子,还有身后驮着的年幼的儿子,跟二十五年前,那对遭遇不测的母子,是多么相像的画面啊。

只不过这一来一回的两段路程,中间隔着二十五年的时间。

想到这儿,心底又泛起了酸楚。

我忍不住朝我右侧的远处,那个荒废多年的机井房,做了一次意味深长的瞭望。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母亲看我的最后一眼。

关于那个机井房的事,我还没有跟我身后的那小子说起。我也许以后会对他说,但我想应该是我得到我想得到的那个答案以后。

二十五年后的二道岗村,已经物是人非。村里的老人所剩无几,年轻一代又都忙着外出打工,使得我最近每次骑着自行车回村的时候,村民们看到我眼神越来越陌生。我并不会因此多想,谁叫我并不是每天都生活在此。

倒是我的儿子,一下车子就不客气地朝路边尿了一泡,几十分钟的车程,沿途的颠簸,我竟然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

我推开小小的院门,把自行车在院落一角停好。我这才意识到,当年母亲每次回家,也是将自行车停在这个位置。只不过当年的院子里铺的红砖,现在换成了水泥,可我仍旧怀念八岁那年,因为发夹掉进砖缝里扣不出来,而被母亲责备的事情。

那时的院墙,是跟我一样高的,那时的砖房,也是很气派的。如今随着我长大,长高,成年,现在的院墙在我的眼里是低矮的,小平房也是简陋的。就像鑫鑫的作文里写道的那样,我的姥爷坐在小院里喝酒,小院里有妈妈种的丝瓜,爬上了快要倒掉的小房子。因为这篇作文我打过他,原因是我想告诉他,这间小砖房不会倒,永远也不会。

我推门进屋。屋里又冷又暗,两床棉被随意铺在炕上,父亲头朝里,侧着身子躺着。

“怎么不生火?”

我朝厨房走去,眼前的景象令我触目惊心。一口黑铁大锅里,扔着几幅用过还没有洗的碗筷,案子上落满浮灰,看不到一样食材和调料。

“卜春英干嘛去了?”

“老是直呼大名,你这孩子!”父亲微弱的责备声从炕头传来。

“你承认她是我后妈,我可没承认。”

家里这幅脏乱邋遢的景象彻底激起了我对那个女人的怨恨,现在让我管卜春英那个老娘们叫后妈,我可不愿意。

我气冲冲地走去父亲身旁:“人呢?”

“进城了……走亲戚。”父亲慢悠悠地坐了起来,身上,还披着棉被。

“老进城干嘛?就不能在家安分过日子?”

“别没大没小。”

父亲说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令我心疼。常年的酗酒和营养不良,让这个原本就瘦弱的老头更加沧桑。他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唯独眼睛里有一丝活力,细看之下,竟是红红的血丝。

我把鑫鑫抱起来,放在火炕的沿上坐着,然后去生火。

“衣服还是杜帅穿旧的,也不给你买新的。火也不给你生,饭也不给你做。我真不明白,这样的女人,你还跟她好什么劲?”我一边生火一边唠叨着。

父亲用他呆滞的目光凝视了鑫鑫一会,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得了这个病,这回你的酒可以戒掉了吧?”我问。

可他却表现出一脸惊恐:“你咋知道了?谁和你说的?”

“我叔。”

“他咋知道?”

“我哪知道。”

“你见他了?”

“见个鬼!我都好几年没见他们家人了。咱们两家从25年前就不来往了,你忘了?”

“那他咋知道?”

我猜:“可能是他家小儿子听说的吧,回家以后跟他说起了。”

“那有可能。”

“爸,你们在镇医院遇上的?”

“他带媳妇去保胎。”

“镇医院咋说的?你咋想起去医院了?”

“嗓子疼,总咳嗽,我以为是抽烟抽的。镇医院的大夫看完片子,说是肺里长了肿瘤,是晚期。我问还能活多久,大夫说最长半年,最短三个月。”

“就这么给你判死刑了?现在的大夫都这么草率!”

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常年酗酒的后遗症,还是知道自己活不多久,心理产生了负担。

“别听镇医院的大夫的,咱去市里大医院看看。”我试着安慰道。

“不看,浪费那钱?活多久算多久!”

看着面如死灰的父亲,看着这破败的家,我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我习惯性地仰起头:“对了,爸,家里还有多少钱?”

“没钱。”

我把眼睛瞪得老大,这是我的习惯性动作。以至于父亲感受到了我深深的疑惑,在我发问之前,他主动做了解释。

“她弟弟借去了。”

“卜春英!”我瞬间暴怒了,“她想干嘛?!”

我的儿子吓了一跳,前后晃动了两下,不知道该往他姥爷身后躲,还是该往我的怀里钻。

“没多少,不够干啥的。”

“那也不行啊!你都这样了,正需要钱治病,她弟弟怎么能管你借钱呢?”

“算了。”

“就没见过这么做事的!”

很快,父亲陷入了他习惯性的放空,我却平静不下来,喘着粗气,像是跟李海云刚打完架那会儿。

“总说我不接受她,就她这样的人,叫我怎么接受她?如果她把这个家操持起来也行啊,你看看现在,哪有个家的样子?你都肺癌晚期了,她还有心情进城溜达,从一开始我就说过,她压根就没想跟你好好过!”

父亲的眼皮发沉,像是要睡着了。看见他这个样子,我首先想到的是出钱给他治病。可我刚要开口,我却止住了。因为我不确定我手里还有多少钱,还够不够父亲的治疗费。说实话,我手里能够自由自配的现金很有限,我和杜帅的存款,也不太多,还都在婆婆那里把着。她是我们家的财务主管,存折在她手里,就算我和杜帅没在闹离婚,她也不会让我动那存折的。

“要不,我上叔叔家借点钱吧?”我突然说。

这一句话竟然把父亲惊着了,他抑制不住自己深深的介意与反对:“别去,都不来往。”

“你有病以后,他来看过你没?”

“没。”

“到了这种地步了,我看,也别顾着什么面子了,毕竟是亲属,这个嘴我去张。”

“别去!”父亲的语气变得很差,“当初咱家的案子牵连到他,你去也是找不痛快。”

“那件事也不能怨你啊,我妈……”

“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提她干嘛?!”父亲的用提高音量来表达他的不快。

可是这种话我已经听过好几十次了。

“怎么能不提?”我的音量明显盖过了父亲,“这件事我过不去!”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

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任何地点,无论对任何人,只要提及此事,我都会用我坚定而且刚硬的嗓门告诉他,我的这个观点。就算是我老子也不例外。

父亲愣愣地看着我,好一会,才轻叹了一口气,重新躺回他的褥子上去。

那瘦弱的脚踝,已经皮包骨头,裸露在长筒裤脚外面,让我又是一阵揪心。

我跟他的关系一向如此,见面说不到三句话就会吵架。从小到大,他好像都不太喜欢我这个女儿,我妈走了以后更是如此,他跟酒精都比跟我亲。但我就是无法憎恨他,哪怕一丁点都不会,哪怕是他没有做到一个父亲该有的毅力和表率,哪怕是他没有为年幼丧母的我撑起一个温暖的家。我还是很在乎他。

本来我今天回来,一是想告诉他,我要带他去市里的大医院做详细检查的事,二是想把我和杜帅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做个心理准备,让他安慰安慰我,或是,给我一些精神上的支持或是建议。

可是现在我看着父亲安静地躺着,我却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我决定不说了,我决定就像是以往那样,只要我内心决定好怎么去做了,我就做吧。

我帮父亲把饭做好,又收拾了屋子,就带着儿子走了。

我骑着自行车驮着鑫鑫返城,再次经过麦地里那个荒废的机井房的时候,我竟下意识地,把自行车刹住了。

“妈妈你去哪?”见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然后朝麦田地里走去,鑫鑫忍不住问道。

“歇会儿。”

我没有回头,但我听到身后鑫鑫小巧的脚步正朝我迈进。

我猜25年前的那天,当弟弟看到母亲遭受危险的时候,也是奋不顾身地朝她奔跑的。

如果他能够被吓跑的话,也许他就可以活下来。可惜,四岁的小孩不具有这种功能。

我坐在机井房的角落里,靠着那布满裂纹的砖墙。我的面前的地上,一口枯井,井口已经被沙石填平。这个已经被人遗忘的荒废之地,是我思念母亲和弟弟的专属场所。

我很想念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

我背靠着墙,仰着头,泪水从我的两侧眼角往下流淌。

鑫鑫貌似感受到了我的低气压,他离我有一段距离,正蹲在地上摆弄一块砖头。

那砖头并不是当年的砖头,当年那些都作为凶器被警方带回去了。鑫鑫手里的那块是机井房的砖墙年久风化后脱落的。

因为这里曾经死过两个人的缘故,村里的人都不跟来这儿了。他们都害怕,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这一点作为受害者家属的我并不能够很好地理解,又不是他们干的,他们害怕个什么呢?

尽管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是在这个机井房里遇害的,但是我一丁点都不害怕来这里。从25年前的那个案发的夜晚之后,每次想起母亲和弟弟,或是他们的忌日,我都会来这里坐上一会儿,当做是祭奠也好,反正每次打从这里出去,我的内心好像都能够重新得到平静。

那天晚上进到这里来的是一个8岁的小女孩,而今天打这里出去的,已经是一个33岁的已婚妇女。

他们俩的忌日是5月23日,用不了多久,就又快要到了。

25年了,我要找的那个人能够找到吗?

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够得到答案吗?

2

“妈妈,我饿。”

鑫鑫的话把我从回忆里唤醒,我发现我已经闭着眼睛在机井房里坐了很久。

我看了一眼手表,到回城的时间了。我扶着墙壁站起,抖了两下麻木的大腿,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我拉起鑫鑫的小手,迈出了机井房,一片冬日的阳光向我们射来,使我们不得不眯起眼睛。我的脸上一定出现了很多皱纹,因为我已经不再年轻。

离开之前,我的内心分明已经做了决定,跟杜帅离婚。

思量再三,与其做无谓的挣扎闹得难看,不如潇洒地离开,也是对自己曾经这份爱情的敬畏。

爱情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得与失,只有爱,或是不爱。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从机井房出来之前,我告诉我自己,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离开杜帅那混蛋。

“爸爸!”鑫鑫朝远处马路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喊到。

我仔细望去,果然,是杜帅。

他怎么来了?

正想着,他已经在我停放自行车的路边停了下来。鑫鑫挣脱我的手,朝他爸爸奔跑过去。

这个举动也感染了我,令我的内心突然生出一丝小激动。看来杜帅还是有良心的,他居然亲自来接我和孩子回家了,他难道回心转意了?

我也像个孩子一样,迈开步子朝他跑去。几乎是同时,我和儿子一齐扑到了他的怀里。我紧紧地抱住杜帅,一如往常,我甚至感受到了初恋般的温暖。

可是,他却轻轻推开了我。

“这是干嘛?”他问。

“嗯?”我一头雾水。

“干嘛突然带孩子出来?”

“回,回娘家呀。”

“你连娘都没有,哪来的娘家?!”

我的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滚烫,心头,一阵想打人的冲动。

“妈让我来接鑫鑫回去。”说着,他一把扯过孩子的手,硬生生地拉到他的身后。

“接鑫鑫?”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他分明不是来接我的。

很明显,刚才是我会错意。

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居然还心存幻想,我居然还自作多情,我真的快被自己给蠢哭了。

“妈看你突然领鑫鑫回乡下,以为你……”

“你妈怕我把孩子抢走,藏起来?”我气愤地问。

“不是吗?”

“是你个鬼!”

杜帅把鑫鑫抱起来,放在他自行车的后座。

“我就说嘛,你不会这么好心来接我。”我无法压抑内心的怒火,“你从来都不到我老家来,感情今天突然赶来,是怕我跟你抢儿子呀!”

“有话回家说吧。”他推着自行车离开。

我拦在了他的车前:“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

“我不想在这儿说。”

我指着身后麦田里的机井房:“怎么了?当着我妈的面,你心虚了?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你怕我妈在天之灵来找你?”

“当着孩子的面,你别瞎说!”

他的话提醒了我,使我注意到,鑫鑫的脸上挂满了惊恐神色。他还小,并不能够很好地理解他的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也没打算跟他特意解释。孩子是无辜的,他不应该卷入大人们的斗争中来,也不应该在这场斗争中受到伤害。

我默默地骑着我的自行车,跟在杜帅和鑫鑫的后面,飞快地,朝我们即将破碎的家驶去。

原本很远的路,在某人急切的回家的心情影响下,行程变得特别短暂。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以至于我还没有想好待会儿怎么跟他表明我的决定。

进门的时候,婆婆的脸上明显挂着冰霜,他一把夺过鑫鑫,正要跟我发作,我却没有给她机会,直接躲回了房间。

杜帅识趣地把婆婆和鑫鑫挡在门外,进到屋里,关好门,打算跟我最终宣战。

“你去彩票站闹什么闹?这回好,把工作闹没了吧!”杜帅站在门口,冲我责备道。

“离婚之后我压根儿就没打算继续在城里待着。”我背对着窗户站着,将身体依靠在窗台上。

听了我的话,杜帅的表情一愣。

“我说的是真话。”

“我听着像疯话!”

“我的工作本来就是靠你爸硬争取来的,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还得看别人脸色。”

“可没有工作,以后你吃啥?”

“喝西北风呗。”

“你……都想好了是吧?”

“形势所迫,被你逼的。”

“你都想出来什么了?你说说。”杜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轻蔑的神色,他这是对我的笨脑袋的一贯不看好。

“离婚呗,走人。给你和李海云腾地儿。”

我看似轻松说出的话,其实说完心里一阵疼痛。

这话也听得杜帅又露出一丝惊讶,他估计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容易答应离婚吧。

“你知道我们过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他轻松地坐在了床边。

“李海云。”

“没有她咱俩也过不长。”

“那我不信!”

“因为你性冷淡。”

“去你妈的!”

我顿时火冒三丈,我最恨别人说我性冷淡,我刚要发作,我听到门外的婆婆故意咳嗽了两声。

这个死老太太在门外偷听我们说话呢。

“平时,我碰你一下,都不行。”他带着委屈的语气说道。

我瞪大了双眼,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他跟我掰扯起这个。

“你太冷了,小文。”

“孩子……不是都有了么?”

“这哪是夫妻?”

我不说话了。

这样的话题,我真的,无法继续下去。

也许吧,至少有那么一点点,他抓住了我的不是。

好吧,我承认我有一点理亏。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我们就这么待着,像是平时一样,彼此没有任何交流。

过了很久,他才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可能是受你妈那件事的影响。”

我再次将眼睛瞪得老大,没想到这家伙帮我把原因都找到了。

“这件事,怎么说呢,我一直挺同情你的。”

“不需要。”

“真的。当时你才8岁,换做是我,估计还不如你表现得好。”

“表现得好?”

“是,你真挺不容易的。妈妈没了,弟弟没了,爸爸也疯了。”

“我爸没疯。他只是,只是有一点堕落。”

“我的意思是,后来你精神不太正常,是小时候受你妈那件事的影响。”

我霍地直起身子,抓起窗台的一只细长花瓶,高高地举过头顶。

“小文!”杜帅吓得整个身子向后仰。

“你他妈老说我精神不正常!你正常?!”

“你能不能先冷静冷静?听我把话说完。”

我压着火,放下花瓶。

“你做事,怎么说呢,太一根筋了,别人想要说服你,完全说不通。”

我瞪大了眼睛,我似乎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比如去刑警队吧。从8岁开始,你就老往那儿跑,25年了,你数数你跑了多少次!”

“我不数。”

“咱能不能接受事实?你妈已经死了,你弟弟也死了。就算你跑断腿,他们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我没说过他们能活过来。”

“那你老往那种地方跑,能改变什么?25年了,要是能破案的话,早就破了。”

此处我没有做任何回应,但我的心里分明告诉我自己,我还想再等等看。

“案子不破,你的人生就不继续下去了吗?家里的事,不比那陈年旧案重要吗?你得走出来呀,你不能老是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

他说的话好像有一点道理,但是好像哪里又不对劲。

“一个人老是困在自己的某种思维里出不来,精神就会出问题。”

原来,绕了一大圈,他的结论落在了这里。

“我精神没问题。”

“为了你好,你应该去医院看看,挂个精神科。”

“你才精神病!”

“这件事我建议你不止一次了,你好好考虑考虑。”

“不考虑。”

之后,我们又陷入了相对无言的局面,依旧很久。

我想说点什么,在结束之前,毕竟结婚这么多年,总有很多事情要说的。

可我想来想去,发现我能够想起的话都不是很重要了。我看着杜帅,这个曾经跟我一起在这间小屋里生活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男人,我竟然没有想对他说的话了。

“什么时候去办手续?”我突然问。

“看你吧。”

“那就尽快吧。”

“行。”

简单的对话过后,我们又一次陷入了彼此沉默。

我不想再没话找话说,太累了。我直奔衣橱,开始收拾我的衣服。

杜帅在我的身后看着我,好一会儿过后,他突然说道:“咱俩也没有什么存款,所以,也没有什么家产好分的。”

“因为工资都存在你妈的卡里了。”我心想。

“咱俩各自的身上,都还有一些钱,就别拿出来分了,各自留着吧。”他说。

我没吱声,表示默许。几千块钱的事,也不值得掰扯。

见我没意见,他继续说道:“我还是之前那句话,房子和孩子你不能拿走,剩下的,家里的东西你随便拿吧。”

我又没吱声,拿就拿呗,反正我早就想好要拿什么了。

他好像不太放心我,一直在我的身后看着我收拾。

我收拾完毕,看杜帅一脸的不可置信,我决定对他进行一次简要的汇报。

“几件衣服,一个行李袋。还有我那辆大28自行车,没了。”我说。

这次轮到杜帅没吱声,但是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质疑的神情。

突然,彭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了,是婆婆。

“不行,电动踏板摩托你不能骑走!”她对我说,也是对他儿子说。

“我没说要骑走啊。”

“那车是我出钱买的!”她强调道。

“我要骑走我那辆大28。”我也强调道,“那辆自行车是我嫁过来之前我爸买的。”

“那你随便,反正不能动摩托。”

她说她的,我说我的,我们两个说的完全不是一个东西。我哭笑不得。

这还是一家人吗?

这是曾经在一起生活了快10年的一家人吗?

变陌生的速度如此惊人,让我难受。

我把我的行李袋放在我那辆旧28自行车的后座,我推着它们,走出了我熟悉的小区。

跟几年前,我骑着这辆自行车驮着一袋子行李嫁到这里时的情形一模一样。突然有种来去匆匆、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感觉,唯一变化的,好像只是年纪变老了。

我突然感到轻松了一些,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损失,但明明是失去了全世界。

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呢?

在我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的时候,在我确定的我目的地是回到父亲的身边的时候,我想到了答案。

我得把孩子要回来,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3

“咱走吧,回家!”父亲听到医院收费窗口的划价之后,拉着我的胳膊打起退堂鼓。

“还没检查呢,来都来了。”我掏出信用卡。

“啥检查要八千块呀,他们这是骗咱钱呢。走吧,咱不上这个当!”父亲一直用力地朝大门外拉我。

“这是PET-CT,我打听过的,就是这个价钱。”我用我那可怜的微弱知识存储试着解释一个我本身仍不太了解的医学词汇,“它能把你的全身都给扫描一遍,到时候哪有肿瘤,肿瘤多大,有没有转移,都会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用它看,我也知道,之前的医院都给我看完了,八千块钱干点啥不好!”

“之前那个医生太武断了,直接就给你判了死刑。依我看,小医院的医疗条件太有限,可用的方法也不多。咱这回就找最权威的胸外科专家给看,他要是还说你治不了,那我才能真死心。”

父亲在我的一再劝说下,终于接受了PET-CT检查。我们交了钱,来到市第一医院核磁中心。护士给父亲注射了药物,之后我们坐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打完药物之后的等待,加上扫描的时间,一共需要近三个小时。

我看着年迈的父亲,他的脸上并没有慌张的神色。他并不多话,只是安静地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我的心里其实早已思绪万千,只是我并没有表露出来。说实话,我挺害怕这个检查的,这就等于是最后的机会,它将直接决定父亲的命运。我带父亲来大医院看病,是希望他还有得治,并不是希望花钱买回一张死亡通知单。

可是我害怕看到检查的结果,害怕看到生长在父亲的肺脏里,那颗可怕的肿瘤。

“别害怕,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父亲居然安慰起我来。

一定是我脸上的担心被他给捕捉到了。

“到了医院才发现,人是非常脆弱的动物。”我开始感伤起来。

“你跟杜帅咋样了?”父亲突然问。

我打算跟他直说:“我俩商量好了,离婚。”

父亲沉默不语。

但是他一脸难色,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并不赞成我的决定,他只是还没组织好语言,他知道想要说服我并不容易。

杜帅说得很对,我很难被说服,这一点我身边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

父亲终究没有拿出像样的说辞,在他被护士带进去之前。

我透过窗户的大玻璃看到,护士把父亲平躺在一张电床上,然后教给他一些吸气和呼气方法。随即,护士一路小跑着回到电脑控制室,跟一位男医生认真地盯着电脑操作界面。

父亲身下那张会动的床进进出出了几次之后,护士对着麦克风对父亲发布着指令。

吸气,憋气,吐气。

三个看似简单的动作,父亲每次都失败。

他每次憋气的时长都没有办法超过三秒钟,以至于肺部无法完美地被扫描。护士胀红了脸来回不断地奔跑着,教导着,反复地试着,可还是不行。父亲就是没有办法完成他们要的配合。

后面排队的病人开始着急,医生和护士也没有对策,只能一次一次反复地尝试。

可是父亲越试越累,越发气短。

我第一次感受到,人和人之间肺活量的差距有这么大。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心脏也不是很好。这是护士对我说的。

我站了起来,站在玻璃窗的前面,父亲看见了我,朝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也朝他笑了笑。

可能是我这唯一的亲人给了他动力吧,我想,这一次他居然成功了。

这只是一个部位的扫描,随后脑部,咽喉部,所有癌细胞可能转移的人体部位都要进行详细扫描。

我被护士请了出去,接下来,我需要在门外继续等待。

考虑到等待的时间太久,我决定在医院里溜达溜达。

听起来很可笑,不是吗,在哪溜达不好。

形势所迫,没有办法。

我发现我的人生大部分决定都是形式所迫,没有办法,那种在自由的心情下主动做出的单方面决定,太少太少。几乎所有的决定都是在压力之下做出的,就像是有人拿着刀子逼着你,问你想死想活。

想活,我当然想活。

想活就没得选,路只有一条,早就被安排好了,只管迈出步伐便是。

于是我迈着不太自愿的步伐,来到了医院的挂号大厅,挂了一张精神科的专家号。

杜帅和他妈总是说我精神不太正常,我打算找专家正式看一次,然后拿着“精神无异常”的诊断书给他们看看,在我们办离婚手续的时候,好好地打打他们的脸。

于是,我拿着挂号单上了门诊楼三楼。

人并不多,精神科专家诊室的门外,只有零星的几人排队候诊。但正是这少数几个病人,居然显得比人山人海的诊室还要喧闹。

一个狂躁型的男精神病人在满地打滚,一个胖姑娘坐在椅子上大哭不止。诊室的门外,站着两个一脸严肃的保安,他们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表情也都无动于衷。只有按住病人的家长,心碎的神情溢于言表。

像我这样自己来到精神科看病的,为数不多吧,我想。

我站在走廊里,显得畏畏缩缩。我远远地看着专家诊室门口的闹剧,思量着待会儿要问医生的问题。

“医生,我到底有没有病?”这是我最想问的。

若是我被反问,那就尴尬了:“你觉得你自己有没有病?”

那我肯定会说:“我觉得我没病,可杜帅老觉得我有病。”

然后专家会说:“有这种病的人都说自己没病。”

或者:“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病。”

我觉得我自己很可笑,我为什么要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给别人看?都要离婚了,还证明个屁!

我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了,我完全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我没必要活得那么累。

我应该简单一点,直接一点,不必太在乎别人的看法。

是啊,是啊。

以后若是有人说我是精神病,我就直接扇他两个巴掌就好了,没有必要特地跑到医院来挂什么精神科,要挂也是给对方挂,外科。

想到这里,我将挂号单揉成一个团,然后扔进了垃圾桶里,转身离去。

这种地方,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的。

我会坚强起来,我不会再承认自己的懦弱。尽管生活很残酷,它可以将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活生生地怀疑成精神病,但我想我只要清楚地知道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就可以了。

PET-CT的检验报告是次日下午拿到的,为了防止父亲再次面临残酷的打击,我在化验做完的当晚就把他送回了乡下家里。

我是一个人去的医院,除了取结果,我还挂了胸外科的专家号。

进核磁中心前,我先做了三次深呼吸。我告诉自己,无论待会儿看到怎么样的结果,我都不可以崩溃。因为后面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必须一个人承担下来。

于是,带着坚定表情的我,迈进了昨天曾经迈进的铁门。

护士将一本厚厚的化验单交到我的手上,我死死地攥着,居然没有勇气看,转身出去了。

我在医院的后院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发现我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肢体,我已经变得坐立难安了。

我的双腿开始发软,我安慰我自己,是因为中午吃得太少的缘故。

我索性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待会儿见医生之前,我决定先把这份报告看一遍。

我将报告捧在面前,刚要打开,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吓了我一大跳。

来电显示是父亲,我慌张地接起电话。

“结果出来了吗?”他问。

“还没呢。我在医院等着呢。待会儿出来我告诉你。”

我决定将传递给父亲那边的消息延迟几个小时,好让我有时间整理心情,想想对策。

挂了电话,见时间不多,我赶紧翻开检验结果。

数十页的图文报告,看得我一头雾水,我将报告翻到了最后一页,直接看结论,也不是很明白。但是有一些句子我是能够大致明白的,比如“右肺中叶肿瘤直径3厘米”,比如“左肺门可见1厘米结节怀疑转移”,再比如“肝脏可见1厘米结节需做进一步检验排除转移”。

非常明显,问题很严重。

我赶紧站了起来,朝胸外科门诊跑去。

先见之明,没带父亲来是对的。他若看到自己的身体里长的那些致命的东西,会把自己吓出个好歹吧。

看来我得继续瞒着他了,我想。

此时,我真想给杜帅打一个电话,让他好好安慰安慰我,给我出出主意,或是,站在我的身边,陪伴我一下。

但我很好地控制住了我的这种冲动,此时的我,正被理性的思维占据着吧。

我坐在胸外科专家的面前,将报告递给他,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却已心潮澎湃。

“怎么样,医生?”不等他看到最后一页,我急忙问。

医生放下报告:“结果很明确了,肺癌,是晚期。”

“转移了吗?”

“还不确定。但不乐观,得再做几个针对性的检查。”

“检查?”

“对。肝脏这个,得再做一下,希望能排除转移,只是脂肪肝。”

“哦。”

“还有左肺门这个,怀疑是淋巴转移。还有咽喉这个,得先做一个喉镜,把切片做病理。希望只是支气管炎。你父亲吸烟吗?”

“吸,吸烟。”

“多久了?喝酒吗?”

“多久?不知道,一辈子了吧。酒也喝,经常喝醉。”

“我猜到了。”

“那医生,我父亲,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女性肺癌患者手术的预后好一些,因为多数是腺癌。男性的话,手术效果不太好。”

“是因为吸烟吗?”

“有很大关系。”

“那不能手术了吗?”

“我还是建议手术。”

“手术是……把肿瘤拿出来吗?对不起,我不是太懂。”

“切肺。把整个肺叶切除,周围的淋巴组织也得清理。”

“可是肺切除以后,怎么呼吸?”

“人的肺部一共有五片肺叶。手术只切除一到两片肺叶。”

“您是说,得开胸吗?”

“不一定。我会先用腹腔镜,在腋下开三个洞口,先切除长肿瘤的肺叶。如果发生粘连的话,就得进一步开胸了。”

“手术以后,能活多久?”

“这要看具体情况。手术之前会把需要做的那几项详细检查做掉。手术时切除的肿瘤,也会做冰冻切片,分析病理。手术之后,病人要配合做常规的放化疗。”

“可是化疗的话,生活质量就没了。我们小区里有个老太太,刚做了三次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内脏也全都损坏了,饭都吃不了,生不如死。”

“也不能这么说。现在化疗药物挺多的,可以选择一些副作用不那么大的。符合条件的话,还可以用靶向药。只是,费用贵一些。”

“对了,我父亲这个,全治疗下来,预计需要多少钱?”

“后面的还不好说。光是腹腔镜切肺手术的话,大概十万左右吧。你父亲有医保吗?”

“没有。他住在乡下,是农民。”

“现在不光城里有医保,农村也有农村医保。”

“对不起,我离家快十年了,这些事情我都不太了解。”

“你母亲呢?”

“去世了。后来我爸他又找了个老伴,但是,总见不着她。”

“那……手术费,没有问题吧?”

说实话,我被问住了。尽管我知道此刻我不能沉默,我必须赶紧给出明确答复,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答复。

我的脑子里瞬间飞过很多可笑的语句,比如“钱不是万能的”,比如“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算事情”,等等,可问题是我没钱。所以我是万万不能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很大的事情。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不,不用。我考虑好了,如果我父亲真的符合做手术的条件,那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应该支持他手术。”

“那我给你开住院单吧。先住进来,把手术前要做的那几项检查都做掉。”

“这就可以住院了吗?”

“今晚你们就可以住进来。”

“可能……还不行。”

“怎么,没考虑好吗?”

“其实我考虑好了,也下定决心了。我是需要时间说服我爸接受手术。”

4

第一次跟卜春英那女人爆发正面冲突,是在我从医院赶回家之后的当天晚上。这一次,算是基本上闹翻了,往后,也不用特地想着给对方留脸面了。

若不是父亲在,我们会动手吧。

不过话说回来,若父亲不在,她这种女人也进不了我家的门。

冲突的导火索,是因为当天的晚饭。

我怀着无比惆怅的心情从城里的医院赶回二道岗村家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北方的冬天,夜晚来得尤其早,乡下很多人家,都是吃了晚饭,看完《新闻联播》就睡了。我的父亲也不例外,我迈进家门的时候,他正在看新闻。

自己的病都火烧眉毛了,他还在关心国家大事,多顽强的生命啊。年轻的时候,他摊上了命案,失去了妻子和儿子,年老的时候,又身患绝症,命运好像在变着法地折磨我眼前的这位至亲。可我偏偏不想任命,不就是十万块钱吗,我一定要帮父亲筹齐这笔手术费。

“吃饭了吗?”我问。

“没。”

我脱下大衣,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刚要往厨房去,我的眼光瞄到土炕上那堆棉被里,似乎盖着某种巨大的物体。

我走上前,一把掀开棉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卜春英那肥硕的身躯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被我突然的举动惊醒,猛地坐了起来,披头散发的模样着实可笑。

“苑小文,你干嘛?!”卜春英一脸崩溃地扯着嗓子喊道。

“呦,起床气还挺大。”

“你掀我被子干嘛?闲的吧,你?”

“咱俩谁闲的?”

“找茬是吧?苑景轩,你管不管你闺女?”

父亲朝我们看了一眼,饿得有气无力地说:“别吵吵,一家人。”

“她才没把我当一家人呢!”卜春英一把夺回被子。

我再次将被子从她的身上掀起,索性扔到一边:“你还睡?”

“我刚从城里回来,坐了那么远汽车,我累了,我休息一会儿,这也要你管吗?”

“谁不是刚才城里回来?你还有车坐,我是骑自行车回来的,我不比你累?!”

“有客车你不做,大冬天的非要骑个自行车,累也活该。”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没做饭?我爸饿着肚子呢,你没看见吗?”

“哎?你这死丫头,把我当保姆啊?你看见了你怎么不去做呢?”

“我告诉你,卜春英,我忍你很久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活不干,饭不做,你当我们家是旅店吗?”

“别吵吵了,做饭去吧。”父亲插话道。

我狠狠地瞪了坑上那女人一眼,暂时压出心里的怒火,直奔厨房去做饭。

厨房里基本没有可用的食材,只找到一些挂面,一个土豆,再无它物。

我把土豆削皮,切成条,打算做成汤面。心里面,暂时不去想那可恶的女人。因为摆着我面前的最急切的事情,是给父亲筹钱做手术。可是我可以想到的筹钱途径,就像我眼前可以用的食材一样,少得可怜。

或者干脆一点说吧,只有两个人我可以试试。

做饭的时间很短暂,所以我思考的时间也不长。我端着半锅热腾腾的汤面走出厨房,放在餐桌上,给父亲盛满一大碗。父亲慢腾腾地从电视前挪了过来,刚从我的手中接过面碗,我的余光就看见那个庞然大物从火炕上下地,一边摆弄她那半长不长的头发,一边朝餐桌走来。

她朝面锅里看了一眼,然后一屁股坐下。当她看见餐桌上只有两幅碗筷的时候,直接拿起剩下的碗筷想要去锅里捞面。

我一把抢回她手里的餐具:“想吃自己做去!”

“喂!”

我只管吃面,故意把她当空气。

“对了,你怎么回来了?”

“我已经回家住好几天了,你才发现?!”

“你那小屋一直没人住,我给当杂物间了。”

“我已经收拾妥了,那些烂东西也都扔出去了。不劳您费心。”

“你不在你婆家待着,干嘛回来?”

“怕你不给我爸做饭,怕我爸饿死。”

“你不用跟我每句话都带刺,苑小文,我问你话呢,你回来干嘛来了?”

“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抄心。”

卜春英仍不死心,转向父亲问道:“到底咋回事?”

“她跟杜帅闹离婚。”

“离婚?为啥?”

父亲沉默不语,只是低头吃面,卜春英又将她疑惑的大脸转回到我的身上。

我才不打算满足她的好奇心。

“你又惹你婆婆了?”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只能是我惹我婆婆了吗?就不能是杜帅那王八蛋出轨吗?”糟糕,我一生气,还是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啊?你说杜帅他,出轨?哼!”

“你这人,说话很奇怪!你哼什么?”

“杜帅出轨你就跟他离婚呀?幼不幼稚?”

“用你管。”

“离婚,哼,说得轻巧。离婚以后,你上哪住?”

“回家住呗。”

“不行,我不同意你离婚。”

“可笑,离婚是我自己的事,用你同意?”

卜春英再一次转向了父亲:“你不能让她离婚!”

父亲放下碗筷,想了一会,也开始劝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婆婆面前,也再忍一忍,还是继续过吧,毕竟还有孩子呢!”

“谁也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离婚,我还要跟杜帅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我看你是太冲动了,你应该为孩子好好着想着想。”

“就是,得为孩子着想。”

“我看是为你着想吧!”

“哎?苑小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心里清楚!”

“反正我跟你爸都不同意你离婚,明天你就收拾东西,回城去。”

“我住你家房子啦?”

我这句话说得有点过于冲了,我知道。直接的结果,是导致卜春英狠狠地拍了一把桌子,然后气得站了起来。她臃肿的脸上,竟然爆出青筋来。

“拍什么拍,吓唬谁呢?我不吃你这套!”

说完,我继续肆无忌惮地吃面,父亲想劝架,但是也没张开嘴,只是脸上挂着为难神色。也许是他的心里,也希望我教训一下这个不像话的女人。

我的脸上,正被一对儿火辣辣的眼睛灼烧着,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她鼻孔里喷出的怒火,直扑到我的脸上。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是真心跟我爸过日子。”

“你精神不正常吧,苑小文,不是真心的,我会从城里搬来乡下吗?”

我猛地站了起来,握紧手里的筷子,高高地举在空中。

卜春英吓得后退一步,一脸惊恐。

是的,我曾经告诉过自己,以后如果谁再骂我是精神病,我就直接正面回击他。

可是手中的筷子在空中停住了,虽然面前是关系不太好的女人,但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我还是下不去手。

卜春英以为我要打她,半天不敢说话。

“我爸得病了,你知道不?”我用质问,化解了我不敢动手的尴尬。

“我知道呀,他跟我说了。”

“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也看了,说让住院做检查,然后准备手术。”

“手术?那得多少钱?”父亲问道。

“就是,得多少钱,你问了吗?” 卜春英关心的也是钱。

“十万。医生答应床位先给排着,一周之内去都可以。”

“太贵了,算了,还是别手术了。本来能活几年,一动刀,把肿瘤割破了,说不定扩散得更快了。”

“对呀,咱们选择保守治疗吧。先去做几次化疗,瘤子就会小了。”

“要是不小呢?等到那个时候,身体被化疗损伤严重,再想手术,身体就不允许了。”

“开胸不是小事呀,在肺里面掏出一个瘤子来,那人还能穿喘气吗?不行,太吓人了。咱还是保守治疗。”

“手术的风险确实高,关键是咱这经济条件,也不允许。”

“钱可以想办法借,现在保命最重要。”

“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条命保不保关系不大。”

“对我来说大呀!”

父亲愣住了,眼眶含泪地望着我。

卜春英也愣住了,眼睛贼溜溜地在我和父亲之间来回晃悠。

“借钱?哪有人肯借给咱们?”

“就算你去借高利贷,可后面拿啥还呀?!”

“我去管二叔借。”

“不行!”

“爸,都什么时候了,就别在乎那些陈年旧事了。”

“我倒无所谓,主要是你二叔没过去心里这道坎。要不然,他也不会至今不跟咱家来往。”

“毕竟是亲属,生死面前,很多事还是应该放心的。”

“我太了解他了,你不用去。”

“那我只能跟杜帅张嘴了。”

“人家都要跟你离婚了,你要想跟人家抢夺孩子抚养权,人家肯借给你钱?”

“若不是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我也不想回头去求他。”

我说的是实话,去求杜帅,就等于让我放下尊严,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然后说不定会被他和他妈一脚踢开。假如想试一下的话,就必须承担这样的可能。

如果真的去求了杜帅,我的余生都不会再有乐趣,我会不断地质问自己一个问题,你还是人吗,苑小文?

“你给医院打电话,床位咱不排了。”

“就是,推了吧。花那么多钱,还不一定能续命,遭那么大罪,图啥呀!?”

父亲是怕花钱,卜春英也是怕花钱。

我呢,则因为面前仅有的两个可以借钱的人而苦恼。

接下来,我们三个因为是否手术这个话题,争执不下。

这一次,我发挥了我一贯宁死不屈的倔强精神,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坚持做手术。

卜春英最后明显是说不过我,突然挤出来一句:“那就把房子卖了吧。”

我一直怀疑她惦记卖房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我更加确信了。

“不行,卖了房子,我跟我爸住哪?”

“可以暂时住在城里,我亲戚家有个空房子,是个平房,在郊区,可以低价租过来住。”

“那也不行。这房子我们家住了多少年了,我舍不得卖!”

“不卖怎么给你爸治病?”

“那也不能卖。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不就是一个破房子,有什么舍不得的,你是不是真孝顺你爸?”

“我警告你,卜春英,绝对不许你动我家的房子!”

“明天我就联系人卖房!”

“不行!”

“不行也得行。就这么定了。”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当啷一声,暴怒的卜春英把桌子上的面锅掀翻在地:“你看我管不管得着!”

我也不甘示弱,直奔厨房,回来的时候,手里举着菜刀:“你要是敢卖房,我就死在你面前!”

卜春英刚刚升起的气焰被我手中的菜刀瞬间压了下去,她求助地看向了父亲。父亲站了起来,眼睛带着泪花走近我,慢慢地拿走我手里的菜刀。

“你咋了,小文?”

“房子卖了,妈和弟弟就找不着家了!”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