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照见之静美
照见(Vyaavalokayati),假设了一个“向下看”的主体,是神居高临下的“看”。
根据比尔·波特考察,“照见”一词在梵文里的确有此语义。他说:“ava-lok为动词‘向下看’之意。此处vya-为前缀,表强调,-yati为动词第三人称单数后缀,所以,Vya-avaloka-yati的字面意思就是‘专注地向下看’。这个姿势大概是观自在菩萨的招牌动作。而且,向下看又让人联想起须弥山顶的天神——佛陀升入忉利天为母说法之时,那位摩耶夫人转生的知足天天神也是这个姿势吧。”1 比尔·波特所言,暗含着观自在即是圣母的猜想,因为佛母去世后,到达了欲界六天的第四层天知足天(又译兜率天,弥勒道场),成为天神。不过,佛法并不以立神为目的,相反,作为“整体”本质之神的塑造,是佛法所最警惕且扬弃的。佛经中的这一思想至关重要。正是在这一点上,佛法和佛教有了分野。
佛法是人间法。佛法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它是人的佛法,而非神的佛法。佛法的立足点是人的感觉和感知系统,而非知识工具驱使的逻辑概念系统。佛法之所以伟大,恰恰在于它的非本质、非本体之语言框架,甚至是反语言框架的。
因此,照见,不是照见一个对象,而是自我照见。从字面看,即是“观自在”,从蕴的迁流漂移言之,则是“观-自-在”。此照见并非主观对客观的反映,而是主客合一的自在显明——自性开显。或许可解为“观-自-现”。
万物在心灵结构中的显露,即是心灵结构的呈现。这就是说,心灵结构的时空(“观-世-音、观-自-在、观-自-现”),是蕴的时空,是蕴的在-场或暂住。在此,蕴与照见是同构的,蕴即照见,照见即蕴。
般若之显明,亦是蕴和照见之显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智慧渡(度)到彼岸,实际上是蕴(照见)的漂移。
渡(度)即“照见”(蕴)的漂移。
事实上,所谓彼岸者,只是一个假设,并非真的有彼岸可以到达。
彼岸,就在渡(度)的地方,在此岸,在出发点。
窃以为,就“照见”的深意而言,它并非自上而下,也非自下而上,而是原点平视;照见,并非从此-在看出去(看对方),也不是从彼-在看过来(被看);照见,是自观、自省、自证的看,是在原身的自-渡(度)。
当然,若是从佛教普通信众的角度理解,“照见”就是神的眼光看着、呵护着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万象。神从来不会以平视的眼光看人,这是因为人塑造的神之高度,无限地高于人。
佛法没有假设神(超人)的光芒去照见人间,将人视为盲目的蝼蚁。佛法是人之法,而非神之法。佛法甚至在警惕佛法作为虚拟主体的过分强大而损害觉者。所以,佛法是在佛法与非佛法之间漂移之法,而非知识或概念体系。
佛法与佛教之不同,亦表现在对“照见”理解的不同。
照见,即到达。你可以说是光-明的到达,亦可以说是视觉感知的到达,更或是诗意的到达。我的《屋宇》组诗中,有一阕《到达》吟诵:
我终于到达秋天。我无话可说。
现在,梨树决定,要让所有的梨落下了。
接着,梨树又决定,让所有的叶子落下。
我等着一个决定,一个回音——
从南方到北方,夏天落幕的轰响。
可是,我只隐约听见,梨花来叫梨,梨在叫梨花。
到达,不是终结,而是蕴的显露(暂住),如“小荷初露尖尖角”“山雨欲来风满楼”。到达“远方”容易,到达“自身”极难。因为“远方”,是空相之维,没有边界之绵延,可放任神思遨游;而自身是实相之在,形色音声清晰可辨,其本身就可能是执障,不易破壳而出、雨润莲开。佛法之到达,须将实相的此-在之重,化为空相的彼-在之轻,何其难哉。
照见,或是由近以远、由远而近、自我束缚而又自我澄清的生命轮回。到达,永远处在身心轮回的某个点上。自在自明的到达,是身心一枝花。“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也可以如是吟诵——“五蕴皆空照见,一切苦厄度我”。
照见是煦光的静美,是无条件的自我化育。
照见之为静美,其实质是对心灵结构的反观。反观即是人向着静美的逆向回归。古今伟人立心、立言、立法、立德,无一不从反观自我的或集体的心灵结构开始,回归人本真存在的静美境界。
反观是回归本真之素相。黄宾虹《国画理论讲义》开篇云:
人之初生,在襁褓中,未能言语,先有啼笑。见灯日光,哑哑以喜,置之暗室,呱呱而泣。晦明既辨,即分黑白。黑白者,色相之本真,其他不过日光之变化,皆伪幻耳。2
抵达照见之静美,就是去除伪幻对人的污染。用马丁·海德格尔的概念说,反观是“去蔽”的清洗过程;用埃德蒙德·胡塞尔的话说,就是“回到事物本身”。事物本身之在,即是静美。不著人为之相,不染人为之污,是为真相。
真相在静美开显之时呼之而出——“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南宋无门慧开禅师有偈语吟诵: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担当,《趣冷人闲册页》之二,纸本墨笔,17.5×22.8cm
担当,《如读陶诗》之十九,山水诗文册页,纸本墨笔,27.8×37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