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受“南岛语族”问题启发，我想弄清环南海（大南海，非专指南中国海）周边国家的民族交往、文化互动以及国家关系史，进一步看看这些国家民族之间是否形成了一种人类文明史上的特殊形态。我把这种在南海陆海地理空间由诸多亚洲国家族群的互动方式和生存方式所构成的文明称作“南海文明”。但是，“南海文明”的概念是否能够成立，这需要深入分析和论证。其中，从与“地中海文明”比较去观察“南海文明”不失为一种有效地把握其特征的方法。然而“地中海”那些事我知之不多且不系统，于是只好求助于博闻强记、知识面甚广的文聘元教授。

也就几个月，聘元教授就将他亲自整理的地中海资料交给了我，打开像书一样已经打印好的厚重的资料，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地中海战史”，这让我大吃一惊又感动不已。

由欧洲大陆、亚洲的小亚细亚半岛和非洲北部疆域合围而成的海域十分辽阔，不知道是谁给它起了个优雅的名字，叫“地中海”，一直沿用至今。在人类演变的足迹中，地中海及其周边发生过无数的故事，这种故事的声韵及其合成，创造了一种人类伟大的文明，人们把它叫作“地中海文明”。

地中海文明是伟大而辉煌的，它创造了人类文明最初的法律、 架构起人类早期的民主制度。它成就了古希腊罗马文明，书写了人类智慧的新篇章。它开启了人类贸易的先河，奠定了古代贸易和商品市场。它突破世俗的生活，创造了诗、歌剧、艺术和哲学。……它是欧洲文明的源头，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发祥地。

阅读地中海，使我们知道它又是苦难的救赎地，资源的匮乏与争夺导致生命的无常与生存的苦难，奴役与流亡又加重着族群的不祥与命运的莫测。这里成为人类几大宗教的诞生地，众神被活着的生命创造出来，救赎成为人类安详的期待……

同样令人震惊的是，地中海又是人类战争的渊薮。五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上，围绕地中海及其周边，资源的掠夺、土地的侵占、民众的奴役、宗教的冲突，导致一波又一波持续的战争。据不完全统计，期间发生的战争竟达2000次以上。这些战争，短的有数年，长的竟有200年以上。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战争不是发生在小的族群和部落之间，而是发生在国家之间、发生在宗教之间或是发生在国家集团之间，从小亚细亚到土耳其海峡、从埃及尼罗河三角洲到北非海岸、从希腊半岛到意大利半岛，再到地中海数以百计的无数岛屿，战争自古及今，连绵不断，或屠城杀戮、或奴役强占、或毁焚消灭，无数古代文明被湮灭、无数伟大城邦被化为灰烬、无数文明奇迹被断送。……地中海文明创造了哲学和艺术，却在无奈中把人类命运交给上帝和宗教。它创造了人类早期的法律和民主，却让人类饱尝了君主专制的残忍。它以霸占和殖民为目标，开启和积累了人类殖民主义话语及其行为体系。它以战舰和刀枪为利器，奉行着霸权至上的邪恶价值观。它以战火为节日，将战争燃向整个欧陆、推向全世界。利益至上的私欲给今天的世界蒙上了不安全的阴云，干预和侵害成为人类和平的新难题。……什么是“地中海文明”？诚如聘元教授在《地中海战史》开篇中所说：“战争，可以说是整个地中海历史的图腾——如果如此复杂的地中海可以有一个图腾或者说象征的话，……地中海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争之海。”

与这个战争之海的“地中海”相呼应，在亚洲，也有一个“地中海”，早期的荷兰探险家称之为“亚洲地中海”，我们则把它称为“南海”。不同的是，“地中海”是由欧、亚、非三大洲的陆地板块合围而成，而“南海”则纯由亚洲陆地板块合围形成。这些亚洲陆地板块上存在着不同的区域，依次是：中国华南地区、中南半岛、马来群岛、印尼群岛、菲律宾群岛、中国的台湾岛和海南岛及其附属群岛。这片合围的海域面积只比地中海稍大，但其文明形态却差之天壤。

“南海”周边的国家和族群是怎样形成的，是一个更深的民族国家起源的话题，但是，一个确定的事实是，生活在南海周边的国家和民族，千百年来没有发生过大的冲突和战争，尤其是国家之间的战争。多少代以来，南海从没有为争夺霸权而引发的国家和民族的争斗。人们从民间出发，观察着星辰和海潮，自由往来、互通有无。迁徙互往、随遇安家，过着相安无事、互利和谐的生活。这里的人们各有信仰，但大多以鬼神为宗。没有宗教的裁决与厮杀，这里的民众创造着自己的语言，却由于面临类似的物事和生存方式，以致鉴于诸多词根的关联而被域外人称为“南岛语族”。他们农耕辅之渔樵，并和谐相处，构成不同于“地中海文明”的“南海文明”。

“南海文明”确实与“地中海文明”不同：

与“地中海文明”以征服占领为目标不同，“南海文明”是由民间自由贸易来搭建的。

与“地中海文明”的形成以国家主导不同，“南海文明”则更多体现了以民间迁徙与交往为基础。

与“地中海文明”以掠夺与奴役为目的不同，“南海文明”以天命共生与自我繁衍为取向。

与“地中海文明”以宗教裁判为由大肆挞伐不同，“南海文明”以多元共存、信仰自由为原则。

因此，就其特征而言，“南海文明”是自足内敛的、民间互助的、贸易促进的、知足自在的、多神共存的、相安无事的，所以是和谐的文明；而“地中海文明”则是占领扩张的、国家主导的、侵略奴役的、改革创新的、宗教裁判的、霸权争夺的，由此说明它是战争的文明。

战争与恶一样，有哲学家把它描述为进步的动力，战争让人知弱，会催生更新，从而走向强大。和谐虽然令人向往，但因缺乏鞭策，从而使生气漫怠，有西方人就把亚洲称为“停滞的东方”。西方的史家称“战争是万事之父”。东方的哲人则说：“中庸之为德”。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确像地中海文明和南海文明所展示的差异那样，构成不同的文明形态与文明理念。

成就了西方文明源头的“地中海文明”将战争演绎得淋漓尽致，追逐霸主和霸权的“正当性”仍被保留在当下世界政治理念的版图中央，向往和谐的“南海文明”在殖民主义话语体系中实难强势生存，现代化以来的全球文明主流依然使其身处弱势。在“文明冲突与世界秩序重建”的情境中，人类未来的文明走向仍处在迷茫之中。

感谢聘元教授的《地中海战史》给人的启发与思考，使人们不能忘记文明史上的经验与教训。在苍天的昭示下，“南海文明”所追求的和谐价值也许能给人类的努力增添新的启示与引导，帮助人类闯过霸权主义和恐怖主义的双重难关，重走和平与友善之大道……

曹锡仁 于海南海甸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