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主题、影响及本译后记
奥古斯丁《论三位一体》几乎涉及基督教神学和人学的所有重要主题。在“上帝”方面,涉及上帝与Being的关系(5-7),上帝的属性(正义、爱、智慧,等等),上帝存在的方式——永恒,三个神圣位格内部的关系,对外的行动,创造论,基督论,圣灵论,等等;在“心灵”方面,涉及心灵的自我同一性或确定性(se nosse,详见第10卷及第14卷),信仰与理性,智慧与知识,使用与享受(如9:13),爱神与爱人的关系,德福一致(13:6-12),等等。
关心哲学问题的读者,可以在《论三位一体》第10卷和第14卷找到古代作家中关于“自我”确定性的第一次最详尽的论述,奥古斯丁不仅触及到了后来笛卡尔等人的“我思故我在”的“自我认识”(se cogitare),还触及到了当今现象学所关注的“自身意识”(se nosse)。他说,我们在想着别物时,并没有想着自己,但是这并不等于我们就不记得自己,这就好比一个音乐家现在正思考几何问题,但是我们不能说,他的音乐知识就没有了。实际上,他的音乐知识此时还是在他的记忆里的(14:9)。“当心灵想到自己,它的视野就被拉回到自身上来了,不是通过一段空间的间隔,而是经由一种非物体的回转。但若它不在想着自己,它便不在自己视野之內,其凝望也不引发自自身,但它仍因多少是它自身的记忆而知道自己”(14:8)。正是由于有这种关于自身的“记忆”(memoria)或“自知”(notitia sui或se nosse),心灵才可以将自己“对象化”,从而产生意向性的“自我认识”(se cogitare)。
如果综合考察奥古斯丁在《论三位一体》所提出的心灵对自己的“记忆-理解-爱”这个三一形象,和他在《忏悔录》第10卷关于“记忆”和第11卷关于“时间意识”的论述,以及他在《上帝之城》等处的相关讨论,就会发现,在奥古斯丁的三一形象说里,存在着对于人的认识活动的一个深层的洞察:人的一切认识活动都是有时间性的,与“现在”“正”“在”进行的“理解”活动(注意、思考、意向之认知)不同但是相关联的,是对刚刚“过去”了的认识对象的“记忆”,和对于行将到来但尚未存在的对象的“预期”(约等值于“爱”,均趋向于对象)。比如,我在听一首曲子时,当下我所听到的只是一个接近于无长度的声音,如果它不是与我在上一刻听到的声音连接起来,并且与我对它的将来的声音的“预感”结合起来,我是根本听不到一段绵延有致的曲子的。由于奥古斯丁的认识论并非单纯的就事论事,而是与其“神学人类学”(这当然是今人的划分!)连在一起的,他所谓的“理解”又与“内言”(inner word)等值,亦是心灵之“光”(得到“光照”),这样,就相当于说,在人的任何一个意向性的认识活动当中,只要认识活动是真实的(真理),就都是“内在的教师”基督教导的结果,是“真光”基督照耀的结果,亦是“圣言”启发人心的结果。同时,由于在奥古斯丁庞大的三一类比中(当然,类比并非“等同”),圣父相当于“过去”的“记忆”,圣子相当于“当下”的“理解”,圣灵相当于“将来”的“爱”(预期),则我们可以说,圣父在创世时埋下了人对于上帝的先天的记忆,而圣灵则令人有趋向于上帝并爱上帝的本能,圣言基督的光照,则使人时时刻刻在“现在”得到光芒,得睹真理。由于上帝存在的方式是“永恒”,无过去、现在、将来之分而只有“永远的现在”,故而在上帝那里实无记忆、理解、预期(爱)之分,但在人这里,由于其存在的方式是“时间”,故而其存在的内容“思”总是分过去、现在、将来三态,在这三态中进行,而在其“现在”当中,因为“理解”总要以“记忆”和“预期”作为其必要条件和背景,所以“现在”中就已包含了“过去”和“将来”,从而在其“时间”中亦含有“永恒”的“形象”。领悟到这一点,人就可以对三一上帝有一种理性的认识。注25
同时,正如奥古斯丁在《论三位一体》第14卷和第15卷指出的,心灵对它自己的记忆、理解、爱,若不是以心灵对上帝的记忆、理解、爱作为前提,则它就算不上有智慧。他说:“心灵的这个三位一体并不是因为心灵记得、理解并爱它自己才真是上帝的形象,而是因为它也能够记忆、理解并爱那创造了它的上帝。它若这么做,就变得智慧了。若它不这么做,即便它记忆、理解并爱它自己,它也是愚蠢的。那么就让它记得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了它的上帝并理解他、爱他吧!一言以蔽之,让它崇拜那非受造的上帝吧,他造它时给了它能力认识他并分享他”(14:15)。为什么说,心灵对它自己的记忆、理解、爱,要以它对上帝的记忆、理解、爱为前提?这是因为,从认识论上说,在奥古斯丁那里,心灵只有通过基督的“光照”,才能认识到“心灵”这个“相”,才能认识它自己。正是上帝把人的“内在视觉”照亮,同时照亮“心灵”这个“相”,使二者(认识者和认识对象)相匹配,从而等于将“心灵”这个“相”“送”到了心灵自身眼前,使它领悟到自身。从价值论上说,心灵只有明白了它在整个受造界中的地位,才能正当地爱自己,才不会“过”与“不及”,既不把自己当上帝,也不把自己当普通受造物(10:7)。
一些学者在考察笛卡尔或近代的“我思”的起源时,一般都归溯到奥古斯丁,认为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就来自于奥古斯丁在《论三位一体》(尤其第10、14卷)和《上帝之城》等处所提出的类似思想。注26但其实从奥古斯丁到笛卡尔,这中间还有丰富的故事,注27笛卡尔所做的转换对于奥古斯丁是很“致命”的,二人根本是南辕北辙。对于奥古斯丁来说,心灵对上帝的记忆、理解和爱是比心灵对它自己的记忆、理解和爱更根本、更有价值的,甚至在认识论上也是优先的(如光照说所揭示的),但到了笛卡尔那里,他所做的,恰好是奥古斯丁在《论三位一体》第14卷所警惕、担心和反对的,即把心灵理解自己当作第一位的,而把理解上帝当作第二位的!与此同时,笛卡尔只是突出了“思”(相当于奥古斯丁的“理解”),而忘记了“记忆”和“爱”,从而造成了现代哲学对“记忆”(包括“自身意识”、上帝记忆)和“爱”(宗教伦理)的长期遗忘!此外,相对于奥古斯丁的庞大的神哲学体系,由于笛卡尔只是强调了“思”(意向性的认识,虽然他也像奥古斯丁那样,模糊地谈到了自身意识),而未注意到“思”之“现在”是与“记忆”之“过去”、“爱”(预期)之“将来”连在一起的,即未注意到“思”是人这个“有死者”在“时间”(过去-现在-将来三态)中的有限的存在内容,而导致了“时间”在近代主体哲学中的缺场,从而“在思”的人仿佛成了没有“过去”和“将来”,而只有“永远的现在”的上帝!这样“在思”的人就逐渐“忘掉”了他所受的时空的限制,而以为可以取代“永恒”的“上帝”了:这样,他还能“正当地”爱自己、邻人、自然和上帝吗?
学习古典哲学的一个魅力,就在于能够看到,面对同样的一个问题,古人看它的方式是与我们有所不同甚至大相径庭的,从而使我们领悟到,我们现在的一些所谓“共识”,并不是“天经地义”的,而可能只是漫长时间里经过无数小的“偏离”积累起来的一堆“偏见”,是有限的,也是可以破除的。笔者在学习奥古斯丁的过程中,时常体验到这种“异”的乐趣。相信读者在阅读本书和奥古斯丁其它著作的过程中,也能体会到这种乐趣。
本译所据版本为The Trinity(introduction,translation,and notes by Edmund Hill,New City Press,Brooklyn,New York,1991),这是当前最好最全的一个英译本。英译者对各种拉丁文版本作了仔细的对照,对一些词的译法作了细心的说明,对奥古斯丁的一些思想及行文习惯用许多脚注作了说明,且在每一部分、每一卷前面都有精彩的介绍,实为不可多得的本子。同时,笔者还参照了汤清前辈翻译的《论三位一体》前七卷中的第1-4、6-7卷(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62年初版,1989年四版),对其中的一些地方作了修正和重译,也吸收了其中的一些译法,这是要特别说明的。2002年剑桥出了一个新的版本,不过编译者只有哲学上的兴趣,因此只译了后8卷。注28希尔的英译本可能更神学化或繁琐一些,剑桥本则可能更哲学化或更精当一些,有兴趣的读者也可以参照剑桥本。
译者于1996年和加拿大维真学院的许志伟教授商定,译出奥古斯丁这本书的最重要的几卷。当时初定为第5、8、10、14、15卷。1997年暑假译者译出了上述前4卷和第15卷的前半部分。此后因忙于他事,就搁下了。1999年初终于译出第15卷后半部分。但当时联系的出版社建议最好将整本书译完,省得将来还要补译。因此1999年将近一年的时间,就断断续续地花在了其余的10卷上。当时译者正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几位同事在江西省峡江县进行“基层锻炼”,晚上得暇时便在新县城的县委大楼进行翻译。南方的夏夜闷热不堪,有时暴雨刚过,带着透明飞翼的小雨虫绕着光管飞舞,被风扇吹落满地。窗外蛙鸣片片,令我恍惚回到了童年家乡。译完之后,因各种原因未能出版,一搁就是数年。今年年初,在李猛先生的推荐下,世纪出版集团(文景)决定出版它。在本书的出版过程中,得到过姚映然小姐、施宏俊先生、张旭先生、渠敬东先生的各种形式的帮助。在此我还要特别地感谢符永卫先生认真的编校工作,以及许志伟教授长期以来对我的无私帮助和关怀。
书里的《圣经》引文,凡和合本里有的,都尽量依照和合本,当然也照顾到奥古斯丁的特殊用法。至于《智慧书》等次经的引文,主要参照了天主教思高本,有一些则作了较灵活的处理。“上帝”和“神”通用,不作区分。译者水平尚有不逮,翻译中肯定会有一些错误,希望细心的读者能指出来,好在将来重印时,亦能够对照拉丁文原文,得到订正。
周伟驰
2004年 7月-9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