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论
一 科学与哲学
在欧洲思想史上,宇宙论思想有三个建设性时期。在这三个时期中,自然的观念成为思想的焦点,成为热烈和持久的被反思的主题,从而获得了新的特征,以之为基础的具体自然科学依次被赋予了新的面貌。
说自然科学的具体研究以自然的观念为基础,并非意味着自然的观念一般而言或总体来说,是从对自然事实的具体研究的抽象中首先产生的;也不是说,当完成这种抽象的自然观念后,人们便在此基础上树立具体自然科学的上层建筑。它所指的是一种逻辑关系而不是时间关系。这里,就像通常发生的,时间关系和逻辑关系刚好相反。在自然科学中,如同在经济学、伦理学或法学中一样,人们总是从细节开始。他们是从处理个别问题开始的。只有当细节累集到了相当数量时,人们才开始反思他们已经做的工作,并发现这些工作都是按照迄今一直未被意识到的原理,以一种有条理的方式进行的。
但是,细节工作对于所含原理之反思的时间超前性不能过分夸大。比如,认为自然科学或者其他思想或行为领域中的具体工作的时期,持续半个世纪或半个十年,接着才是思考作为其逻辑基础的原理的时期,这就是一种夸张。这种非哲学思维时期和随后的哲学时期的区分,也许就是黑格尔(Hegel)在《法哲学》(Philosophie des Rechts)前言结尾处那个著名的哀叹所要断言的:“当哲学涂着它的灰色而成为灰色时,这种生命形式已经变老,灰色之为灰色无法让我们使它重新年轻,而只能认识它。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是在黄昏到来之际才开始飞翔。”如果这就是黑格尔的意思,那么,他犯了一个错误。马克思(Marx)在写“从前的哲学总是局限于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Theses on Feuerbach,XI)时,仅仅是颠倒而未纠正这个错误。这种对哲学的抱怨是从黑格尔那里借来的,几乎连措词都相同。所不同的只是,被黑格尔声称是所有哲学的必然特征的东西,被马克思说成是直到他为止的哲学的缺陷,而他马克思对之进行了革命。
事实上,细节工作不管多长时间都常有反思的介入,而且这种反思反作用于细节工作。因为当人们开始意识到他们思想和行动所基于的原理时,他们也就意识到了某些他们在这些思想和行动中一直试着(尽管是无意识的)想做的事情了:那就是具体地展开这些原理的逻辑蕴含。对强健的心灵来说,这种新的意识给出了一种新的力量,那就是,更确信他们探讨细节问题的走向。对虚弱的心灵来说,它添加了一种新的诱惑,这种诱惑使人们倾向于忘掉被应用问题的个别特征,而只记住原理来卖弄学问。
对自然事实的细节研究通常称为自然科学,或简称为科学。对原理的反思,不论是关于自然科学的还是其他方面的思想或行为的,一般称为哲学。使用这些术语,并且暂时将哲学限定在对自然科学原理的反思之上,我刚才讲的就可以表述成:自然科学按顺序必须先出来,才会有东西供哲学反思;但是,这两样东西联系得如此紧密,以至于没有哲学的开始,自然科学就不能走出多远;而且当科学家对一直工作于其上的原理有了新的意识,哲学通过进一步给予它出自这种意识的新的坚定性和一致性,而反作用于它由以生长出来的科学。
出于这个理由,把自然科学排他地指派给一个称为科学家的人群,而哲学指派给称为哲学家的人群就不合适了。一个从不对他的工作的原理进行反思的人,就还没有达到一个成熟的人对待它的态度;一个对他的科学从不进行哲学思考的科学家顶多也就是一个打下手的、只会模仿的、熟练工匠式的科学家。一个从未体验过某种经验的人不可能对之进行反思;一个从未从事过自然科学研究工作的哲学家,不可能对之进行哲学思考,除非他自我欺骗。
19世纪之前,更多优秀和杰出的科学家,至少对他们的科学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哲学思考,他们的著作可以作证。并且由于他们把自然科学看成他们的主要工作,因而有理由假定这些书面证据在确定他们哲学思考的程度时已经打了折扣。19世纪时逐渐形成了一种风气,把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分离成两个专业团体,相互之间对对方的工作知之甚少,并且缺乏同情。这是一种坏的风气,它已经损害了双方。双方都热切地渴望看到它的终结,在它已经造成的误解的鸿沟之上架起一座桥梁。桥梁必须从两头开始,而我,作为哲学专业中的一员,最好是能够通过哲学地思考我在自然科学方面的经验,来开始我这一头的架桥。由于不是一个专业科学家,我知道我有可能是在自我欺骗,但架桥工作必须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