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思维
如前所述，抽象思维虽然让人们得到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也正是因此人类才可能成为万物的灵长，并借助这一认识能力推进生产、开展科技，直到上天揽月、五洋捉鳖。
但抽象思维抽去的是世界万物的特殊之象，舍弃了它们的多彩生动，这就使得生活在抽象思维视野中的人生，变得无情无趣。所以歌德会说，理论之树是灰色的。
而人类原本却是有情感、有精神追求的最高生命形式，尽管意象思维不能让人们全面、本质地认识事物，但它却是更能令人真切感受的、也能够令人激发想象的——因而也显示着心灵自由的——心理活动。
于是在抽象思维渐渐占据上风的同时，人们还要以一种独特的形式坚持和发展意象思维，借助它创造出更具强烈情感、更有普遍意义的“象”，即通过意象的象征、比拟、组合，构成更为高级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以体现人类生而有之的自由精神和各人对生存意义的解释。这种独特的意象思维就是艺术思维。
芭蕾舞姿阿蒂迪德
为了区别艺术和现实的不同，艺术思维是不可能以一般感知觉获得的生活意象直接创作的，例如画家不可能把泥巴涂在画布上表示大地，演奏家也不能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弹奏葬礼进行曲……换言之，人们在现实中感受到的意象，也必须经过族群的艺术感知觉进行加工、提炼和积累，形成一套族群公认的“表象”体系——例如绘画中的色彩、图形、线条，音乐中的音阶、节拍、音色，舞蹈中的各种造型、动作，诗歌中各种合乎规范的语言和格律，等等，才有可能构成尽管是虚拟的，却又可以组合为无穷尽的、更具浓烈情感和深刻意义的‘艺术的符号[1] ’。就像音阶才七个音，却可构成整个音乐世界那样。
为了组织这些艺术表象，须有一套对上述所说的‘艺术表象’进行加工的逻辑，使之成为艺术形象。这套逻辑既包括了艺术门类在功能性方面的规律，也包括了在风格发展上的规律，以及个人创作习惯、写作意图的规律。
“那么，逻辑思维不就是抽象思维了吗？”小欣搞糊涂了，“艺术需要逻辑思维？”
“这是训诂学的问题了！”乐仁诗说，“要知道，中文里的逻辑两字，并不只是指那种运用判断思维的形式逻辑，而且也可表示某种规律。”乐仁诗喝咖啡给呛了，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只是颤颤地指着她，喘过气来才说了一句：“我前面可没说过逻辑思维啊。”他一边笑着，好像说她听错了似的，之后又说：“所有自主的艺术，当然需要特定的逻辑去经营作者的情感了啊！”
“喔，你没事吧？”小欣很想去拍拍老头的背，他倒停咳了。
“那再问个问题，”小欣说，“我注意到你一会儿说艺术中的‘意象’，一会儿又说‘艺术形象’。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吗？”
“应该是有区别的，但是我们很多人搞不清楚，”乐仁诗说，“生活意象是一般感知觉获得的结果；艺术中的意象，是艺术感知觉产生的结果，但对于作品而言，那只是一种半成品，是作品创造过程中的素材，比如一首乐曲中的一个段落、一个主题、一段优美的旋律，甚至一组和声、一个简短的音调动机，等等。”
他看小欣在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知道她的脑子能跟上他的话了，才又说下去，“而‘形象’，则是艺术创作的成品，是各种意象交汇、相互综合、转化升华的结果，因此它就有可能更为完整地表现出某种意境、某种情感、某种意义”。
他接着告诉小欣，因此，艺术中的思维方法，应该称作“意象思维”而不是“形象思维”，因为“形象”是成品，是不能作为素材、作为方法而进行思维的。
“那我还想问问，抽象思维是不是就是理性思维呢？”
“这话说来有复杂。抽象思维是一种思维的方式，理性思维指的是一种水平，两者并不相等，”然后，他轻声地说，“当然，理性思维作为动词，又可以指思维的方法。”
小欣想，这subito pianissimo[2] 大概表示这是括弧里的话了。
之后，乐仁诗又恢复了原有的音量：“你们以前的课上也没有提起过，人的认识有三种水平吗？”
“你指的就是感性、知性和理性的认识吧？前两个还知道些，你刚才也说了，意象思维是感性的，抽象思维是知性的。现在我就是对‘理性认识水平’还说不清楚。”
“理性认识，就是对事物的全面的、系统的把握。通常认为这是哲学范畴的认识，我们前面说过，这应当是抽象思维中的最高水平了，”乐仁诗说，“但是一般不再说它是知性水平，因为知性的认识方法通常只是在局部的领域，只是排除信息中的个别性、特殊性。但光是一般的概念，并不能达到对整体予以全面认识的高度，因为这是需要进行思辨、推断的过程。”
“这种思辨、推断的过程，又是你前面说的，作为动词运用了，”小欣得出结论，“因此，像哲学范畴，就是理性水平的思考方式了。对吗？”
“对，”乐仁诗说，“但是要注意的是，范畴虽然是抽象思维的最高境界，但并不等于说，理性认识的获得只能通过抽象思维达到。换句话说，这两者并不是等号的关系。”
“啊，也就是说，意象思维也能达到理性认识的高度吗？”小欣睁大眼睛惊奇地问。
“生活中的意象思维虽然不能让我们得到对事物的准确的认识，但是在艺术中通过意象思维的方法所构成的艺术形象，因为既有典型、鲜明、感人的特性，又有普遍的意义，”他想了一下，举了贝多芬的《艾格蒙特》作为例子，“音乐塑造了一个既是真真切切的人物艾格蒙特，同时又泛指一切敢于抵抗暴政的英雄，因此也具有了理性表述的水平。所以作品中以感性和理性综合表述所显示出来的艺术形象，又可称为理性意象了。”
“这就是说，我们人类在理性层面上认识世界，就有了两条途径：一是哲学，一是艺术；一个通过思辨，一个通过形象，对吗？”
“是的，”乐仁诗说，“没有问题我再往下说了。”
注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