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爷记忆中的往事 3
看见老大爷突然变化的表情,佟尘辉知道老大爷会错了意,于是立马解释道,“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想接您去一个地方。”佟尘辉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女孩,“那里有您的熟人。”
“有我熟人?”半信半疑的老大爷努力回想起来,自己的老熟人、好朋友都在这几年一个一个离开了他,连院子里最爱与自己唠叨的老李也在两年前离去。
老大爷至今记得老李临走前的情景,老李离开前还惦记着自己泡的冰糖柑酒,他嘴唇微张,只有一个口型,没有一点声音,老大爷知道他想喝一口冰糖柑酒。老李的嘴型就这样张合着,他的眼神正在慢慢暗淡,口中的唾液也被他折腾得越发稀少,最后口型慢慢变成了上岸的鱼渴求活水的呼吸。
老大爷双眼发热,他实在看不下去,最后心一横,拿起装着酒的塑料瓶,慢慢放在老李嘴巴上。老李觉察到了什么,他像离水的鱼突然遇到了水,奄奄一息的他不知道突然从哪里钻出来一股子劲,只听“咕噜、咕噜”几声,一下子把酒当成奶疯狂的吮吸着。
老李吸得太猛,没几下便咽了气,不过在咽气前两秒,老李像婴儿一般满意的舔了舔嘴唇,本来还干涸的嘴唇一下子就有了光泽。老大爷知道他感受到了酒的香甜,他带走了人间最甜蜜的味道。
说来也奇怪,原本还有几分扭曲的脸,在那一瞬间突然转变成为一个笑容。老李的笑容安详、平静……他的整个身躯也跟随着那道笑容放松下来,脸上的平静与安详竟一下子传染到身体,弥漫到他全身,最后被他带进了天堂。
老大爷清楚的记得老李走的时候,时间正好是正午,屋内没有哭声,整个房间都很安静,仿佛全世界都在那一刻静止下来。
当时屋子里仅有两人,一个已经去了天堂,僵硬的躯体早没了知觉,他躺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一个穿梭于屋中,还在人间,他还要处理老李的后事,做完这些他还要在这里活下去,一个人勇敢的活下去。
一个年迈的老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挪动得了一个与自己体型相当的成年人的尸体。老人卖掉那头他辛苦养了一年的猪,花重金到镇上请了两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在那两人的帮助下草草埋下老李。
葬礼简单,甚至可以用冷清形容,整个过程听不到一声哭泣,老大爷穿着白色的孝服,眼里看不到一滴眼泪,宽阔的胸腔却早已经装满了咸咸的泪水。就这样两个深色的身影,一个显眼的白色身影,一共三个人一起送完了老李最后一程。
穿白色孝服是因为海州当地有一个习俗,人死后如果有人为他穿白色孝服,也就是披麻戴孝,就代表着去了天堂的人在人世间还有亲人,还有牵挂,也许还有后代;另一个白色孝服显眼,能为死去的人指引去天堂的路;如果人死后,没有人穿白色孝服送其最后一程,那就代表离开的那人在人世间已经断了香火,人世间也没了他的牵挂,或者说已经没有人再牵挂他,记得他,所以他也没必要再回家,因为他已经无家可归。
老大爷成了院子里的最后一人,除了他,这个世界已经没人记得老李。没人啦,为了能让老李找到回家的路,为了老李最后能到达逝者心中的天堂,没办法,只有由上了年纪且还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大爷穿上白色孝服为老李走上最后一程,让他入土为安,让他的灵魂得以安息。
其实老大爷和老李有一个约定的,之前他跟老李一起送走了这院里与他们同一时代的所有老人,最后只剩下他们孤苦伶仃的时候,他俩都急了。因为他俩都不想成为这院里最后一人。
孤独是其次的,这些年他们早已习惯,他俩都怕没人给他们送行,都怕从此后便没人会为他们穿上白色的孝服。
最可怜的不是没有后人,最可怜的是最后落得连一个帮他收尸的人都没有,所以可怜是根本不会有人怜。
他怕,他俩都怕,那一刻他们同时诅咒自己短命,每天都祈祷对方比自己长命。
最后命运送走了老李,把老大爷留了下来,从此老大爷独自一人独守空院,孤寂感也与日俱增。
有一线生机的时候老大爷拼着命闪躲,但当他真的成为那个最后一人的时候他反而释然了。释然不是因为老天选择了他,而是他没得选择,给自己的路已经确定,反正结局都一样,活下来就活下来吧!活着的时候要过得幸福,毕竟愁也一天,乐也一天。至于死了两眼一闭,两腿儿一蹬,啥事都不用管了。不是都一样的血肉最终都会变成蛆吗,到时候还不是变成蚊子就飞走了,死都死了以后的事还知道个求。
几天后老大爷才想起一年前老李告诉他的话:“一个人是跟着自己的哭声来到这个世界的,离开的时候又在别人的哭声中被送离了这个世界。来的时候是哭,走的时候还是哭,其间的生活本来就苦,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开心一点呢!我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要甜蜜自己一下,死了都要记住这个世界的美好,告别曾经的苦,记住这里的甜,把这些甜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想起老李的话的时候老大爷终于忍不住哭了。老李走的时候他都没哭,老李走后几天他才痛痛快快的苦出声来。
那天他哭的像个小孩,他把一直存在心中的对老李、孩子……的思念以及心中的孤独、不甘、痛苦、挣扎……一下子通通倾泻出来。
从那以后,只要他遇到开心的或不开心的事,都总会提着一壶他和老伙计都爱的烧酒到那些老伙计的坟前唠嗑唠嗑。
老李走了,老大爷的心也一下子空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哪里还有什么老熟人,镇上倒是有几个年纪与他相仿的老人,但也仅是认识而已,根本谈不上交心。
看着老大爷失望的摆摆头,佟尘辉意识到自己没说清楚,又补充道,“那个地方有很多跟您一样的人,他们非常欢迎您,您们一定会成为朋友,还是忘年之交的那种,我相信您一定会爱上那里。”
其实也并非佟尘辉没说清楚,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同样的年龄,有相同的经历,在一定意义上也算熟人,他们只差相逢,只是老大爷现在听不明白。
“哦!”老大爷并没有说话,他惊讶了一声,然后怀疑的看着佟尘辉。他想,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自己怎么不知道。
佟尘辉并没有说具体的名字和地点,一来他怕老大爷知道名字后一下子失了兴致,二来他现在还不想让小女孩听见这个名字。
看着老大爷怀疑的表情,他也没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对老大爷说道,“这样吧,改天空了接您去看一下,如果您觉得不错,我们再商量下一步的事情。其它问题您都不用担心,我都会替您解决,最主要的还是看您能否习惯,是否喜欢。”
老大爷看到佟尘辉真诚的模样,放下了内心的防备,也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你说的是什么地方,我怎么都没听说过,那是你们公安局的下属单位?”老大爷看着佟尘辉,不过他突然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警察还管这个的,不可能,肯定是弄错了,“还是跟你们有关的什么民生工程?”
佟尘辉有些尴尬的笑笑,“不是。”他的声音很小,好像喉咙被卡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嗯,改天有时间我接您去看看,如果您适应,其它的事情就交给我。”
大爷并没有把佟尘辉的话放在心上,活了一大把年纪,他可不相信有这样好的地方。其实就算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他也不会去,因为如果他走了,这个院子就真的变成一座空城,一个荒村,到时候逢年过节谁给他的那些老伙计扫墓,况且其它地方他也并不一定能适应,种菜种习惯了,如果每天不活动一下筋骨他可活不下去。
但他却忘了,这是在他身体还能动得了的情况下,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的身体正在一天天衰老,身体机能也越来越差,再过几年别说种庄稼了,就是生活自理这种最简单、最基本的事情都困难。
佟尘辉发现老大爷除了有些怀疑外,最主要的还是他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大爷您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如果有什么顾虑或者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能解决的我一定想办法帮您解决。”佟尘辉说得干脆果断。
“你们警察除了管治安,解纠纷,抓坏人外,还管我这个老头子的私人问题?”老大爷很感激佟尘辉,但是一码归一码,他还是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警察每天这么忙,这种事情应该有别的部门管,而且就算专门的部门也管不了这样细致。
“嗯!”佟尘辉脸色微微泛红,不过他还是说道,“为人民排忧解难是我们公安民警的责任,在能力范围内能办到的事没有人和部门的区分。”说这句话的时候佟尘辉的身体坐得很直,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一气呵成,他的身姿像一个站岗的士兵一样挺拔,唯一的区别是他是坐着的。
看着佟尘辉如此认真的样子,他渐渐放下心中疑虑,这才回答佟尘辉前面问的问题,“你说的那个地方听上去虽好,但我已经习惯了这里,这儿的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在我心中其它地方再好也比不上这里。”
老大爷说的这些跟佟尘辉想的完全不一样,老大爷说的是他对这里的感情,可他忽略了佟尘辉考虑的是他往后的日子。现在院里就他一人,他的孩子早在几年前就失踪了,这里这么偏僻,他走不动路的时候,谁来为他端茶递水。以他现在的这种情况,就算他告别了这个世界也没人知道,佟尘辉担心的正是这个。
见对方没有反应,老大爷又说道,“如果我离开了,那我的那些老伙计怎么办,谁来陪他们?”
佟尘辉知道老大爷说的陪他们,主要就是逢年过节给他们扫墓上坟。
“况且我的孩子们还没有回来,我还要在这里等着他们,如果我离开了,孩子们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这些才是老大爷的顾虑,也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坚守的原因。
“大爷,如果您愿意,以后我就是您的孩子。我会经常去看您,您在那里会找到很多兄弟姐妹,您不会孤独终老。我们每年过节都回来给他们扫墓。”
佟尘辉说的过节主要是指清明节,佟尘辉知道老人的孩子早已经遇难,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他看了看老人还是说道,“我们去镇上派出所登记一个信息,如果您的孩子回来找不到您,他们肯定会去派出所,到时候派出所再给他们联系方式和地址。如果您还是不放心,那么您离开的时候我就在显眼的地方写上联系方式和地址,并简要写下您的情况。我们每年回来的时候,都重新写一次,那就不用担心他们回来找不到您了。”
佟尘辉说的这些听上去像是上了双保险,别说这样还真的稳住了老人的心。这人考虑太周全,老人一时竟有些心动。
“如果,如果他们回来,我就送您回家,让您跟他们团聚。”佟尘辉看着老人,好像在问怎么样,他再等老人回答。
说的这些其实都是佟尘辉安慰老人的,不过如果他的孩子回家,佟尘辉一定会把老人送回来,让他们团聚。
老大爷感激的看着佟尘辉,他的眼睛红红的,眼眶里还有一些湿润。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糟老头子,在有生之年还能听到这样温暖自己心房的话。
老大爷至今也不明白孩子们失踪的真正原因,但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他们十有八九已经回不来,但老大爷太执着,特别是身为父母的他只要有一线希望绝不会放弃。
老大爷温和的看着佟尘辉,佟尘辉的表情真诚坚定,仿佛在对老人说:没有什么事是办不了的,只有想办法,只要愿意解决,一切都不是问题。
老大爷忍不住又看了佟尘辉一眼,他的眼神温柔中带着些许期盼。他想,要是眼前这个男子真的是他的孩子就好了,只是别人也有家庭,他们才认识几天,总共才见两次面,非亲非故的,自己一个累赘,怎么能拖累于他。老大爷摇摇头终于从幻想中醒来,自己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命。
“大爷我改天带您去瞧瞧,到时候您在给我答复。”佟尘辉能说的都说了,现在就看老大爷的决定,只有他答应后,佟尘辉才能做他想做的。
佟尘辉知道老人在犹豫,让他马上给出答案是有些强人所难,带他去瞧瞧后再让他做决定,这样也好让他安心的考虑几天,决定权依然在他手里,佟尘辉完全尊重他的选择。佟尘辉还是坚信老人去看了后会同意的,他一定会喜欢上那里,因为那里有跟他一样的熟人。就算老人坚持不去,佟尘辉也不会放弃老人,他已经下定决心每年都来看看他,给他带些油、米、营养品,做一顿饭给他吃,陪他聊聊天,说说话,助他排忧解闷。
老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感激的看着佟尘辉,好像默认了佟尘辉的提议。
佟尘辉看了一眼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吃完碗里的饭,筷子早已经放在桌上,很明显她已经吃好,而老大爷也放下了筷子,他们都吃好了。不过佟尘辉还是客气的问道,“您们还添饭吗?”
他们同时摇摇头,而小女孩还连连喊道,“好撑,装不下啦,装不下啦。”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夸张的摸着自己的小肚子。老大爷和佟尘辉看着顽皮的她同时笑了笑,堂屋欢快的氛围又一次提高,寂静了多年的堂屋又一次热闹起来。他们三真像幸福美满、其乐融融的祖孙三代。
“吃好后我这个炊事班班长该打扫战场喽!”佟尘辉变换着腔调半开玩笑的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
老大爷立马站起来,阻止了佟尘辉的下一个动作,“你坐着休息会,让我来。”
在老大爷心目中佟尘辉是客,今天让他做这顿饭,其实老大爷心里怪过意不去的,现在他还要洗碗,那就更使不得了,待客之道里没有这个理,老大爷看着佟尘辉一副使不得的表情。
“让我来吧!除了工作,我最喜欢的就是做饭了。”佟尘辉故意表现出做饭是他最大的爱好,做饭是他拿得出手的技能,其实他是在告诉老大爷不要跟他争,做饭洗碗一整套他都包了。
老大爷并没有同意,不过佟尘辉也并没有在意,他收起桌上的空碗就朝厨房走去。
老大爷拗不过他,见他离去的身影,轻轻摇头便不再与他争执。老大爷找来一个袋子回到了卧室。小女孩跟在佟尘辉身后也进入了厨房。
佟尘辉很快就从厨房出来,没错他已经把碗洗好,现在他手拿抹布正准备擦桌子。其实他这么快洗好碗是有小女孩的功劳的,小女孩进入厨房后就开始帮忙。佟尘辉本不同意她洗碗的,但拗不过她,最后他俩达成共识,佟尘辉洗油腻的第一道,小女孩负责在清水中把碗清洗干净。
擦好桌子并未见到老人,堂屋的大门依然是关闭状态。佟尘辉猜想老人已回房间,他走到卧室门口,房门并没有关,佟尘辉还是先敲了敲门。刚敲了一下老人就从屋内走出来,只是他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他有些吃力的提着那个袋子。
佟尘辉见状也没有多想,他一把接过袋子,还挺沉的,而且还有一股腊味从袋子里飘出来。这不是腊肉吗?大晚上的老大爷往哪儿搬,佟尘辉有些好奇,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