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兴师问罪
阳琮原先以为她倘若再上战场,必然是去保家卫国的,结果却是当了敌国的监军,世事莫测,造化弄人。
北朝最后还是向南朝发起了战争,她将夜合给她准备的东西删繁就简后,就准备跟随大军向边境长途跋涉了。
出发前,皇帝召见了她,她在百忙之中来到宫中,他只对她说了两个字,“保重。”
她听到这两个字,心里觉得无尽的委屈与憋闷。战场上刀剑无眼是谁都知道的,明明是他亲自下旨送她去边疆,现在却在此说要她保重,尤其是他说完这两句话叫她退下的时候,她觉得怨从心底生,不由道:“陛下,您要对臣说的就只有这两个字吗?”
东羡看着阳琮,然后淡淡地笑了。这一笑,如同春华绽放,有着令人目眩的光华,把她心底的怨与委屈给通通驱散,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朕等你回来。”
可见美色果然是误人,仅仅这样的一句话,这样的一抹笑,就化解了她的负面情绪。
阳琮低头:“臣必定不负使命。”
东羡收敛了笑,应了一声,又淡淡地补充道:“跑的时候,别跑太远了。”
他一语双关,阳琮只能说:“陛下不用担心,臣不会将陛下的大军一起带跑。”
出发的那天,东羡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给将士们饯行,一身黑色的龙袍威仪尽显,渊渟岳峙,胸纳山河,绝代风华被掩藏在那肃杀冷硬的气势之下。阳琮从城楼下望向他,他的眉目显得缥缈不清,依稀可以感到其中的坚毅冷绝,不同于素日里捉弄她时候的促狭淡定,亦不同于那日道别时候的和煦包容。
阳琮心里难免生了些许难舍的情绪。人道南帝气势迫人,令人望而生畏,真帝王也。年少时孤身一人独对上百杀将,尚能够以气势压人,谈笑风生,曾有北朝大臣与其对望,不消片刻,已大汗淋漓,如今威势更甚。以往她还不觉得,如今看来,十分震撼。她的哥哥长他几岁,立为太子多年,自小受君王教育,严肃认真起来,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连她都觉得很有几分样子,群臣也盛赞他威仪不凡,然则与南帝的风华威严相比,却输之甚远。她父亲年少时也曾南征北战,经历过沙场的厮杀,气势上也能不怒自威,她原以为帝王之威大抵便是这样,但父亲之威却从没有像南帝这样带给她压迫感。
阳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城楼上的那个身影,直到有人催她前行。她骑着马,向前行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的长袖在风中烈烈鼓荡,眼神却和煦如春风……她这是看花眼了吧?
赶路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马上颠簸的时候。虽说皇帝顾及她是文臣,故而她不用马不停蹄地赶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马车上度过,但路途中还是乏味得不能容忍。想当初,她从北朝来的时候,可是一边走,一边逛的,到处都是新鲜的物事,别提多好玩了。
不过在走了一半路途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虽穿着古板的官服,却硬生生地有了一股风流俊俏的书生感觉,在一堆不修边幅的汉子们中间,显得鹤立鸡群,璀璨夺目,不过他是被一群人拦在那里。
“这位大人,可有意共饮一壶酒?”阳琮笑开花了,让那些人将他放进来。
“曲大人,能否别笑得这么……春情荡漾?”顾玠说道,“下官是来办公事的,曲大人不要这样影响人家办事。”
她冷哼一声,凑近他身上一闻,果然有着淡淡的酒味,她道:“顾大人,别装了……你醉了。”
除了醉酒后的顾玠,平常时候的他,哪有风流之感?
于是他果断把那副严肃的表情给抛弃,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往深巷里走,据说这里有家酒肆,那酒是特别的香。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皇帝派我来办些事,当地的官员应酬多了,觉得有些烦,出来溜了几圈,发现你的营地在前头,就顺便上去寒暄几句了。”顾玠给她的感觉是容貌细致性格粗放,对她是相当不客气,一般来说,是不屑于给她解释这么多的。
眨眼间,他们走到了一家写着“醉香酿”的店中,一进到里头,便闻到了浓郁的酒香,不由得让人酒瘾犯了。
见他们来了,店家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他们随意点了些,再加上两壶招牌好酒。店里的顾客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拼着酒。小二很快就把酒送了上来。
这家店的酒还真挺香的,连顾玠这样的人也放弃了牛嚼牡丹的兴趣,细斟慢酌的,谈话间,他无意地说道:“曲大人,你是北朝人吧?”
“这事大伙人都知道。”阳琮道。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口细细地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在北朝的地位还是举足轻重的。”
她心里一沉,道:“不好意思,你猜错了。”
“难道不是?”他虽然如此说,神情却依然自信。
“我乃平头百姓一个。”她说,“不过因为母亲是南朝人,从小同我说着南朝的风土人情,是而我觉得南朝更像是我的归宿。”
顾玠呵呵地笑了,眼神清明,半点也不似醉酒的人,倒也有些深邃漂亮。不过转瞬,他的眼神又带了些许的迷离,仿佛眼里的锐利只是她的错觉。
是仿佛。
阳琮大口地饮了一口酒,颇有些借酒浇愁的冲动,长叹一声,道:“毕竟北朝也是我曾经的故土,所谓故土情深,此番虽充当的是监军一职,到底有些身不由己。”
“我能体会。”他说,满怀伤愁一般。阳琮不由得对顾玠的身世深深怀疑起来,却没想到他下一步,就将酒坛子夺过,将里头的酒水给喝个一干二净,喝完后还念念有词道,“今天来迟了,这家店的好酒只剩下两坛,曲大人要悠着点,不要把酒喝完了,要懂得节约,要懂得分享!”
顾玠果然是大煞风景的第一高人!她眼疾手快地将剩余的一坛酒夺了过来,飞快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滋味顺着喉咙下去,她呛得猛咳一声,又大力地用衣袖擦拭掉溅在脸上的酒。
而顾玠趁此机会,将酒坛抢走了,她较量似的从他的手里抢夺,他眼疾手快,愣是在她的左右包抄下,直接将剩余的酒给饮尽,也不顾阳琮对着酒坛喝过,喝完还意犹未尽地抱怨道,“像曲大人这样还可以置身事外的人抢我的酒做什么?像我这样不得不为的人,才应该醉生梦死一场吧。还浪费了那么多的好酒,真的是……”
“暴殄天物。”阳琮心疼地看着两坛空掉的酒坛,突然间觉得原本压抑的心情好上了不少。
“我给你饯行吧。”顾玠发善心地说道。他突然收敛了笑意,目光怅然看向漆黑的天幕,让人觉得有种沉重感扑面而来,他的声音伴着夜风落入她耳中,也有种珠玉之感,“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
她亦有些怅然,不过想想远在南都的夜合,道:“会再见的。只要我归朝的时候你的官职还没丢。”
他“嗤”的一声笑:“我们这也算朋友吧?若日后兄弟有需要你之处,你可会肝胆相照,拔刀相助?”
顾玠那双眼睛里出现了罕见的真诚。只不过这种承诺,于现在说还是太早了,阳琮只能含糊不定地说:“应该会吧。不过说好了,若是你丢官,我会酌情替你美言几句,若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株连九族、有性命之危,会连累我一同丢官的事情,我是决计不会做的,嗯,贬官也不能超过一级!”
“没义气,枉我还当你是朋友,要替你将酒钱给付了。”
“我自己付。”她豪气道,然而摸摸钱包,却是空无一文。阳琮摸摸鼻子,嗯,不能说大话啊。
顾玠看破了她的窘样,也不说什么,直接将酒钱给结了,于是她就欠他钱了……
阳琮觉得顾玠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还真像是会干出什么大坏事的人,尤其据她的小道消息称,顾玠背后的水很深,同前朝余孽是有那么一点儿关系的。她正准备和顾玠分道扬镳的时候,阳琮忍不住问道:“我说顾大人,你不会真的想干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事情吧?”
顾玠看着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结果阳琮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了顾玠的一句轻飘飘的反问:“你觉得呢?”
阳琮干笑,她总不能说凡事皆有可能吧。
喝完了酒,阳琮还寻了个地方洗了个澡,将身上的衣服给换了,毕竟回到军营就又要开始无法洗澡的生涯了。没想到随同她去边疆的涂大人,闻到了她的酒味,木然地说,“曲大人,小的会将您在行军途中饮酒之事汇报给陛下。”说完,还取出纸笔,写上日期。
阳琮:“……”
接连着又赶了大半月的路,终于到了两朝交界的隘关。
阳琮到的时候,一场战役刚刚结束,北朝的兵马退回他们的根据地,三三两两的人在那边清理着战场。
置身事外说来容易,真当身临其境的时候,却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淡定——尽管她一直在说服自己做一个爱岗敬业的人,却无法忽略敌军阵营里头的人都是她的臣民这一铮铮事实。
不帮吧,背了良心债。
帮了吧,露出蛛丝马迹必然会被人怀疑自己来南朝的目的,至少她身后这个拿着纸笔监督她这个监军的人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她来南朝委曲求全,做出的努力将会功亏一篑。
真是……左右为难。这场战役来得蹊跷,简直是太不合时宜了。私心里,她还是希望北朝能大获全胜的。不过也许败了背后的人也会消停些?
阳琮刚到此没几日,南朝频频胜利的消息就堆满了她的桌子,这日听说北朝军队战败,逃入了避天谷,她当即就惊得跳起来。
那可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并且到处都是料峭的山石,没有食物来源。逃入避天谷,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诱敌深入也不是这样玩的吧?虽然败了这么多场,可那也是数万活生生的人啊!
她坐不住了,却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当援兵,只能摩拳擦掌露出一副极想争功的样子:“奶奶个熊,不能让他们跑了!打到他们老巢去!扬我们南朝国威!”
“大人,您是我朝的探花郎,是读书人,文雅点。”
她:“……”
阳琮转向那个表情木然的人:“你说,让北朝军队全军覆没,这是多大的军功?够让我升个几品?”
“大人如此冒进,恐怕不进反退。”
阳琮怒:“大人我好歹也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了,区区北朝几万军队,能奈得了我何?快,给我备上数千兵马,我要给他们个迎头痛击!”
“大人。”
阳琮拿过放在一边当摆设的长剑,作势要拔出,道:“谁阻拦我加官晋爵,我就和他拼命!”
“小的只是想提醒大人,这把剑您拿反了。”
“……”阳琮讪讪道,“怪不得我拔不出。”
涂大人慢条斯理一板一眼地说,“敌方可是有三四万的兵马,大人确定数千的兵马能够胜得了他们?”
“困住几日,不就成了?”
“那大人去吧。”
“嗯?”阳琮错愕,竟没想到如此就说服成功了,她几乎没有任何阻拦地就获得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转念想想,自己虽在皇帝眼里是解闷良物,但在外人眼里便是御前红人了。如此身份平日里没有颐指气使的,如今偶尔提出一次愿望,那些人难得找到一次巴结机会,自然也要满足满足她,免得她跑去告黑状。
避天谷四面环山,仅有一条四米宽的小道通入。山峦陡峭,时不时地有碎石从上面掉下来,若是有人马留在上头打伏击,倒是不错的。
阳琮带着五千精兵,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避天谷。北朝的军队困在此地已经三天了,即便是精锐之兵,也差不多被磨成了哀兵。
很快她就看到了北朝军队,士气显然比较低迷。他们浑身脏乱,满面风尘,精神十分不济,而这几日看到南朝的人马只守不攻,也有了懈怠之心,只派了一小队的人马守在关隘之处,遇到敌袭再回去通报。
阳琮到的时候,他们整军迎接,但连日来的疲惫让他们的队形看起来歪七扭八的。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绝望、痛苦、麻木,却偏偏没有降意,好像垂死挣扎的亡命徒一般,求生的意志不堕,灼伤了她的眼。
北朝将领段子承很快前来迎敌,他嘴唇苍白,脸上有着一道明显的血痂,狼狈极了,可在马背上,依然坐直了身体。当他看到阳琮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喜。
阳琮默默地拿着手指,在嘴角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清咳了声,道:“废话少说,直接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军队得令,蜂拥而上,掀起了风沙,扑在她的脸上,她不由得掩面,不想去听那战场的厮杀及血肉割裂的声音。
隔得久了,两军已经厮杀在了一起,这时她才睁开眼,瞄准了敌军将领的位置,准备纵马混入战场。
身后却蓦然有双手拽住了她:“曲大人,三思。”
他的眼里有冷意,也有警告。
“我说涂大人,你怎么老拦我砍下敌军将领首级呢?莫非是不想文武双全的赞誉落到我头上,还是你与这将领有私情?”阳琮满不在乎地笑笑。
“陛下要我保护您的安全,若是您执意要向前冲……有何损伤,事先说明,不关我的事情。”
她止住了笑,看向了他几秒,脑海里突然想起皇帝陛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想起仍然在京城的夜合,这跨出的第一步,似乎是个很艰难的抉择。
可是没办法,她无法对眼前的杀戮熟视无睹,只能够对现实做出最符合她心意的妥协。何况,那身陷险境的段子承算是她在北朝比较赏识的一个将领。阳琮道:“早说嘛,这肯定是不关你的事情,是大人我自己做的决定,是我贪功冒进行了吧?回京城我肯定要向陛下褒扬这些日子你监督我的功劳的。”
话毕,马鞭往马屁股上一抽,策马前行,同着段子承交锋的时候,阳琮长剑挥舞,马上一阵颠簸,她整个人从马背上滑落了下去。段子承下意识地俯身捞住她,要救她起来。她瞅准时机,凑在他的耳边道:“拿你的剑,要挟我——”
段子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果断地按她的话做了。
“冒犯了,公主。”他架在阳琮脖颈上的剑在颤抖,那能够斩落千军首级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手也是颤抖着。
“是谁下达政令,向南朝宣战?”她小声地问,感受着剑上的寒气,露出一副恐慌的神情,大声地对着仍在厮杀的南朝将士喊,“赶快后退啊!把本大人救了,必有赏赐!”
“是太子殿下。”段子承侧头回答她,然后大声吆喝,“赶快撤退,要不然我就杀了她!”
两军将士手头的动作都停下来了,双方都退回了各自的领地,彼此对峙着,战场一下子变得寂静了。
阳琮在两军之前,将一个贪生怕死、被人要挟的南朝文臣形象演绎得栩栩如生,就差涕泗横流了,若不是场合不对,她都要给自己拍掌叫好了。
阳琮早料到了两军对垒会出现这么一个情况,故而带来围剿北朝军队的将领避开了品级比她高的,如今在场的南朝将领的品级,最高不过是千夫长,权力越不过监军,又畏惧她在皇帝跟前的“地位”,即便心里鄙视,也不敢和她叫板。一见到这种形势,几个首领商量开了,但商量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
故而一锤定音的就是那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监督她,要向皇帝打小报告的涂大人了。他拍马往前行了几步,颇有几分大将之风,道:“放了他,我让你们出避天谷。”
阳琮松了口气。
涂大人冷冷地看着她。
如同所有威胁与被威胁的戏码一般,商量好了在避天谷的出口处一方交人、一方让路的程序后,北朝将领段子承一边拿剑要挟她,另一边驱着马,领着剩下的残兵败卒往避天谷外逃去。逃亡过程中,段子承歉疚道:“公主相救之恩,子承无以为报。避天谷之上,臣已埋伏了人马,他们不会太快追来。子承就算拼得性命,也必然竭尽全力,为公主杀出一条血路。”
“不,我还不想现在就走。”阳琮说。
段子承明显愣了愣,道:“公主留在南朝,会有很大的麻烦,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阳琮笑笑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段子承将剑放下,一副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的模样,道:“臣必定竭尽所能。”
阳琮道:“避天谷的出口处还埋伏着数百的南朝军队,你当着他们的面,将我刺伤——”
“这是大逆不道……臣不敢,也不能伤害公主!”段子承打断她的话,拼命地摇头,逃命的速度亦慢了几许。
“听我说,我负伤后,就跳下马,你假装将我推下去,并露出一副凶神恶煞,过河拆桥的嘴脸,然后带着你的兵马沿着北卫河的方向跑走——那里的布军最少,你扮成流民,逃回北朝,再将朝中你所知道的事情写信给我。信,交到两朝交界处的来喜客栈就好。”
“公主殿下,臣不敢……”段子承反反复复地说着,“臣不能容许自己伤害您。”
“我在南朝还有事情,我必须待在这里。这样做,是最好的方法,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保全你我。若我和你一同逃了,会连累很多人,并且未必逃得出去。若我安然无恙地回去,将会面临着许多的麻烦。”
段子承依然犹豫不决。阳琮深深地皱起眉头,段子承的名头在北朝内一直是挺响亮的,果决,利落,干脆,如今在她看来,分明便是优柔寡断。
阳琮不由冷了语气,道:“妇人之仁不是帮我,是害我。你知道怎样才能避免致命伤口,怎样能够让伤口看上去严重而不致命,若让我自己砍自己一刀,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被人看穿。”
段子承的额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那握住剑柄的手也开始颤抖,好似那把剑有多么烫手一般,她真是生怕他将那剑给扔了。
眼看着避天谷的出口处近在咫尺,而背后的追兵也有一半的人渐渐赶上,阳琮不由得急了,道:“段子承,你是北朝最果决最英勇的年轻将士。你想让我失望吗?你想要让你成为破坏我计划的人吗?”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像是陷入了思考,同时那马鞭往马屁股上狠狠一抽,烈马急驰。
段子承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再度将那剑搭在她的脖子上,表情就像是要奔赴断头台一般的难受:“殿下,抱歉了。”
“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不要心存不忍,脸上的表情也不要有犹豫。”阳琮又想了想,决定说些活跃气氛的话,“记得刺我的时候朝上刺点吧,最好是肩膀附近,伤口尽量大些,相信你不会手滑把剑甩出去把我的脖子割断的,到时候别舍不得下手,就轻轻地割破一点皮……本公主现在是男子汉,不怕疼噢。”
“殿下,请严肃点好吗?”段子承的表情像是快哭了。
“嗯,好。”好像气氛活跃得适得其反了。
接下去她留给了他时间好好思考,避天谷的出口很快就到了,南朝的兵马埋伏在树丛后,身影耸动。避天谷内遥遥地有人一马当先,从里头驰骋而出,还是个认识的人。
很好,那涂大人没有被碎石给砸死,他将作为见证她生平第一次光荣负伤的人,使这时机变得更好。
“刺。”阳琮干脆利落地下达指令。所幸这段子承也经历过无数次的战役,真到了这种时候比一般人冷静,严格按照她的要求朝着肩膀偏着心脏的方向猛刺下去,也达到了她预期的效果——后来给她看病的大夫说,所幸她逃避得及时,那一剑原先是想往着心脏的地方刺的。
当时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疼,也不用她故意弄出一副被段子承“抛尸”或者躲避人砍而侧身堕马的动作,因为没有人扶着,那根本就是个自然反应。
阳琮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身体往后一仰,身体就落在平地上,成功完成了负伤堕马这一光荣任务。她脑海里留着的最后画面,就是漫天的飞尘为背景,段子承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表情狰狞纠结,看在她眼里,却是犯了滔天大罪的痛苦忏悔神情。
哎,这段子承,别傻杵着,赶快跑啊……
她醒来的时候身上被换了套干净的衣服。阳琮意识到这点,有阵凉意,慢慢地从四肢五骸流入心中。
她急忙地摸摸自己的胸前,感受到了一定的厚度,她松了一口气。还好,她的女儿身应该没有被识破。她的胸前仍然缠着裹胸带,却没有像从前那般厚重,也比较宽松。
是谁……帮她换的衣服,甚至连裹胸带也换过了?不过照这情形,她的性别应该还被隐瞒着。
睡了许久,大脑反应还是迟钝,她决定还是不想了。
这是一间打扫得很是干净整洁的屋子,屋里有扇小窗户,垂着竹帘,没有掌灯,显得有些阴暗。门外的人听见阳琮这边的动静,掌灯走了进来。
那人是小厮的模样,穿着粗布的衣衫,他说:“大人昏迷了许多日,明明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口,却老是醒不过来,大夫们一筹莫展,险些就以为大人挺不过来了。”
没办法,忧思过重,血流过多,堕马的冲击,导致她处于精神肉体两重折磨,故而下意识不想醒来,真是难为了替她看病的大夫。
“那个北朝的将领真太不是东西了,明明说好了放人,还想置大人于死地,应该要千刀万剐。”小厮咬牙切齿道,“所幸大人无恙,那贼人见到我朝埋伏的军队,吓得跑远了。可惜让他们给跑了!”
小厮东扯西扯的,让她也了解了那日之后战场情况。
阳琮嘴角浮起笑意,看来这段子承还不算是太蠢笨,没有将她的计划给打乱,跑得还挺及时的。
听那小厮唠叨了一会儿,她觉得屋内有些闷,便下了床,趿着鞋子朝外走,那小厮跟在她的身后,默许了她的举动。
阳琮坐在草坪上,望着暗蓝色的天空,思绪万千。段子承跑了,现在应该是在北朝境内,已然安全了吧,不知道那天的几万将士,存活了多少人。
太子殿下颁布的旨意?她来南朝之前,曾与太子秉烛夜谈,特地叮嘱了他一番,让他在这段时间按兵不动,不能主动挑衅。他们兄妹的关系一向都很好,她哥哥不会对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段子承也不会骗她,应当是有人假借了太子的名义,又或者她哥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济世谋臣,把他糊弄住了,给出了这么个坏点子,他被说动了……她的哥哥向来有些优柔寡断。
她摇了摇头,叹了叹气,继续望着天空,人说睹月思乡,如今倒也勾起几分愁肠来。
长吁短叹过后,她抬头,却望到远处深沉黑夜下,一个如玉山般的身影负手而立,沐着幽月的清华,显然是站在那边许久了。
阳琮立马站了起来,顿时想要拔腿就跑,然而在他清冷的眉眼下,两只脚如同灌铅似的移动不了,又有些不争气地发软。
她策划了一场负伤堕马的事件,以为之后稍加掩饰,被追究瞎指挥、干涉军情的罪名就罢了,却没有想到她醒后第一个面对的会是皇帝陛下,更没有想到,他会纡尊降贵地来逮她,见到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随意而散乱的头发披肩,脸色苍白如纸,甚至还挂着淡淡的淤青,嘴唇干裂,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显得宽松而颓废,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有些尴尬又有着忐忑地四处游离着。
她是趿着鞋子出来的,刚刚坐下是盘腿而坐,有只鞋子不知道被她踢飞到哪儿去了,一只脚丫子就袒露了出来,白嫩得过分,不像是男孩子该有的,阳琮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脚丫子上。
这只脚凉飕飕的,越在乎它,就越是令人尴尬,她将它抬起来,藏在另一条腿后,然后维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
“陛下,您,您怎么来了,臣没有看花眼吧?”阳琮见到他,慌忙地解释,告罪道,“我……陛下,臣再也不敢贪功冒进了,臣应该要识得自己是几斤几两!臣应该要跑得快,不是傻乎乎地冲向前,还把敌军给放跑了。臣这次吸取教训了,还望陛下看在臣有伤在身,还昏迷了这么多天,不要贬臣的官……”
东羡任着她说完这几句话,表情不动声色,然后朝她走近,步伐很稳,又很有节奏感,一步一步地像是踏在她的心上,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脚步怦然跳动着。
身后的小厮不知道何时走开了,这空旷的地方,仅余了他们二人,安静得可怕。
他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里有探寻、嘲弄,还有那清淡的月色,让人觉得晦涩难懂。
东羡脸上再没有那种似笑非笑要算计她的神情,反而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没有变化。他亦没有说话,却让阳琮觉得到处都是无形的压力,让她觉得抬起的那只脚丫越发地冷,也越发地酸。
“臣……”阳琮突然觉得说不出话了,干脆闭上嘴了。
“怎么了,不继续说?”东羡淡淡道。
阳琮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拎着酒坛。顾玠拎酒的时候洒脱不羁,带着些市井的热闹之气,而他拎着酒,却没有半点的违和感,拿起酒坛向人邀酒的时候,一言一行俱是风雅。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能深透灵魂,看穿她的谎言。
“曲阳春,朕以前禁着你酒的时候,你总是向其他人邀酒。”东羡不咸不淡地道,有种了无兴味地感觉,“今天,我们不醉不归吧。”
阳琮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的神态无波无浪,他的声音不喜不怒,他的情绪像是被黑夜给掩映,叫人看不清。此刻的他,身上带着似有似无的一股杀意,让人感到几分危险。
他是愤怒的,这种愤怒因为无声而更可怕,就恰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陛下……我的伤,不能饮酒。”阳琮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脚丫也落在草地上,但还是硬着头皮道。
“朕叫你喝你就喝!”东羡果断地下着命令。她曾见过他劈头盖脸地骂过一个臣子,便是用这种语调,深沉得像是被浸湿的华美绸缎。
阳琮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他手中的酒坛给拎过来,那明明是甘洌无比的酒,落入口中,却尽是苦涩。
“喝。”东羡见她犹豫,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让人一点儿抗拒之心也生不起。
她只能捧起酒坛,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东羡冷冷地看着阳琮,一点儿也没有制止的意思,相反,她每每停下饮酒,观察他的时候,他总会再度命令她喝下去。
胸腔处涌起无边的热浪,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有时候喝得太急了,被呛住咳嗽了半天。阳琮面颊已绯红,东羡还是淡淡地看着,等到她咳嗽之势缓了,又示意她继续喝。
“陛下,臣不能喝了。”那些酒水落在她的肚子里,胀得难受。
东羡固执地看着她,冷冷地发话,“朕赐爱卿酒的那晚,爱卿同着顾玠共饮霜中白一壶。”
“……”
“你升侍讲的那日,与顾玠面圣前,共饮一壶山花笑。”
东羡的眼里有着锐利的光芒,直直地扫射了过来,“你上战场前,遇到了顾玠,同他痛饮了两坛酒,还能清醒归来,现在,你不过饮了半坛酒,便是酒力不济了?”
他……竟然能将她和顾玠多次饮酒的数量及种类说得明明白白!天朝的探子,还真是无处不在。
“还是说,爱卿根本是不屑同朕饮酒?”东羡冷冷道。
“臣不敢,臣的酒量确实不是太好,臣和顾大人一同饮酒的时候,那些酒大半都是到他肚子里去了。”阳琮嚅动着唇,小声道,非常嫌恶地看那酒坛一眼,迫于无奈,将那酒坛端起,摆了个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用余光偷偷看着他。
东羡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嘲弄,他没有立即揭穿她,而是利落地揭了另一坛酒的封口,然后单手抓着酒坛,喝了起来。他饮酒的姿态洒脱肆意,又有股杀伐决断的凛然,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混合在一起,竟出奇的协调,还平添了许多美感。
他的酒量特别惊人,不一会儿,那一坛酒就见了底。而他的眼睛依然清明,只不过是原本白皙如玉的脸上染了一点的醉人的红,令人陶醉。
东羡喝完酒,就那样直直地看着阳琮,目光犀利灼人,“那么,爱卿喝半坛酒,朕喝一坛,你觉得够吗?”
“够够够……”阳琮急忙说道,尚算冷静的皇帝陛下已经够可怕了,若是醉酒后,理智不受控制的他,简直不能够想象。
眼见着他将空酒坛扔在一边,拿起另外一坛酒,阳琮道:“陛下的龙体要紧,臣惶恐,臣自己一个人能喝得完,不用陛下陪着。”
“曲阳春,你也知道惶恐?”东羡已有了些怒气外溢。
阳琮急忙夺过那坛子的酒,放在身后,皱着眉头,将原先那坛剩余的酒一鼓作气地给喝尽,然后掀开一坛新酒的封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灌了几大口。
一下子酒喝得太多,又太急,刚刚放下那酒坛,阳琮便觉得有些晕眩,天地开始摇晃,浑身乏力瘫软在地。她闭上了眼,揉了揉眉心,又用力地睁开了眼。
阳琮昏昏沉沉,好似闭上了眼睛,时间就飞快地从指尖飞跃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他好像是问了她一些问题,她胡乱地答着。
半醉半醒间,阳琮猛然听到他极冷极低沉的声音,道:“曲阳春,欺君你都不怕了,还惶恐什么?”
她蓦然松了一口气,悬在心头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在了实处。该来的总要来,这样挑明了讲,总比吊着胆子在那边揣测来得好。
阳琮睁开眼睛看他,东羡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落满星辰,显得深邃悠远,“朕不止一次给过你机会,让你坦白,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朕给你的机会。”
阳琮晕乎乎地想着,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知道她故意放走了段子承?还是知道她是北朝公主,或是怪她欺瞒了女儿身?难道是……她刚刚被他套出了什么话?她醉酒后向来……除了好色无法制止以外,还是挺守口如瓶的吧?
阳琮正神经紧绷、胡思乱想的时候,东羡带着几分狠戾地说:“朕真想杀了你。”
那话语像是突然攫住了她的喉咙,登时让她觉得一阵透心凉。
然而正当阳琮紧张万分、以为小命危矣、准备坦白从宽之时,东羡突然欺身逼近,压在她的身上,居然就那样吻住了她。起初是和风细雨,慢慢地啃噬着她的唇,而后如疾风骤雨,狠狠地吻着,在她的唇腔里肆虐,带走了所有的空气,宣布着他的主权他的愤怒。
阳琮晕乎乎地呆住了,脑海空荡荡的,任凭他将她压倒在草坪上。
回过神来她才觉得,这种梦寐以求的滋味实在是美好,原本让她痛恨欲绝的酒的味道,剩余在他的唇齿间,出乎意料的甘甜美味,让她喜欢不已,甚至带着让她惧怕的沉沦。
吻了许久,东羡终于放开了阳琮,他大力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没有留给她说话的空隙,又继续覆了上来,强势而霸道,丝毫反攻的机会也没有给她,愣是将阳琮原本还没有褪去的酒意给吻了上来,两种醉意混杂在一起,她觉得神志完全不受控制了。
电光石火间,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阳琮有些被遗忘的记忆突然间重新被唤醒,南朝帝都曲府的那个晚上……其实他们是亲吻过的,只是他没有这样压倒性地侵略,也没有这样让她觉得心跳加快、又是紧张又是愉悦地忧喜参半。
这种感觉她还是挺喜欢的,只是他的身份……真是可惜了。
许久,东羡终于停止了吻她,退开了一步,目光冷静地看着她。
阳琮脑袋极度缺氧,脸颊发烫,像是要烧了起来。
东羡促狭道:“爱卿那晚在曲府万般热情。今天不过如此,也值得爱卿如此脸薄?”
他几乎要指着她的鼻子说她那晚恬不知耻了。阳琮半眯着眼看他,浑身难受,那股灼烫的感觉从额头传来,她觉得更晕了——她居然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的后悔和紧张。
原来这是意乱情迷的感觉吗?她那时这样想着。后来才知道,大量饮酒让她肩膀上的伤口急速恶化,流血不止,再度引发了高烧,才让她头沉脑重的。
空腹大量饮酒,更让她肚子疼得犹如刀绞,昏迷中也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