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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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佞臣之路

脑海里宏图壮志,现实中一盘乱沙。芝麻大的官,见到皇帝都不易,更别提溜须拍马了。

南朝毕竟底蕴深厚,光是修史,就够人喝一壶了。所幸顾玠平日里比较老实巴交,没有醉酒时的桀骜狷介,阳琮便将手头的事情默默地挪到他手里去了,日子过得倒也轻松。

难得一次的休沐日,偷得浮生半日闲,阳琮拎了一壶小酒溜达到状元府邸里面去了。

顾玠酒后就忘形,才思敏捷,夸夸其谈,原形毕露。他特欠扁地说,“这次酒的味道差上回太多了。”说完还一直摇头。

“喝上次的酒,需要付出代价的。”阳琮心有余悸。

他却满脸不以为然,“有得必有失,你要看开。”

“……”阳琮满脸鄙夷。

顾玠这人也有些奇怪,醉酒的时候,针砭时弊,口若悬河,挥笔成书,不在话下。清醒的时候为人却有些呆板,满口都是拗不过来的迂腐观点,才气是有一点,但却不足以撑起他的状元之名,也不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为之,还是本性就是如此分裂。

记起他会试时写的策论,观点独到,堪称神来之作,阳琮忍不住还是问了,“我问你,你科举考试的时候是不是喝醉了?”

顾玠摸了摸鼻子,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险些就被人赶出来了。”

“那些人应当要学会坚持。”

“嗯?”

“没事。”

阳琮突然想起最近几天默默无闻的榜眼申请外放,皇帝已经批下来的事,道:“谢耀真是无声无息,这么快就收拾好铺盖,要走人了。”

“谢耀?”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是谁?”

“……”她默然,然后提醒他,“是榜眼。”

“哦。”顾玠很中肯地评价,“过目即忘。”

“好歹他相貌堂堂。”阳琮惋惜地说。榜眼,也是一朵奇葩,五官长得都还可以,合在一起,就显得分外平庸,扔在人群里,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我忘了。”顾玠说得理直气壮。

“我……其实我也忘了。”阳琮叹息道:“你看,我们两个看上去都这么不靠谱,难得有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就这样要外放做官了。”

顾玠微眯着眼,如此看来,倒有几分的气势,他说:“我哪里就不靠谱了?他哪里正常了?”

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就为着朝廷的未来担忧起来。

顾玠喝着酒,做思考状,半晌道:“好像有件事情我忘记和你说了。”

“什么事?”

“昨日你还没来翰林院的时候,皇帝宣了三甲于申时觐见。”

“现在什么时辰了?”

“唔。”他看了看此刻的日头,估摸道:“我们喝酒喝了小半个时辰了,现在应该已经申时一刻了吧。”

“你怎么半点也不紧张?”阳琮看着顾玠气定神闲的样子,拿不准他说的话的真伪。

“因为看你也不紧张。”

“……”

阳琮痛苦地哀号,眼见着已经有太监来催了,闻了闻满身都是酒味,赶紧回家,换一身衣裳为先。

皇帝已在昭华殿等候多时。阳琮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案后提笔挥毫,表情不咸不淡,乍看上去是怡情养性,然而昭华殿内的低气压提醒着她,一切小心为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向他行礼。

皇帝瞥了她一眼,继续将目光投向了手中正在批阅的奏折,直接将她晾在了一边。

阳琮自觉理亏,又不能自己站起来,只能干跪着,慢慢抬头,用余光瞄着他,希望他能够注意到她。

皇帝一直专注地写着什么,龙飞凤走似的,连头也不抬,更别提正眼看她。

等到她的膝盖跪得开始发麻了,做着小动作偷偷摸摸地揉着腿的时候,皇帝才发话:“爱卿可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阳琮推算着时间,游移不定道:“应该是……申时四刻、五刻?”

他抽空抬眼看她,沉声道:“现在是申时六刻。”

“臣,知罪。”唔,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偷懒,起迟了没去翰林院,这才不知道皇帝召见的吧。

皇帝继续晾着她,这让她有种不知道手该放哪儿的紧张感。

她偷偷地觑了一眼门口,心想着顾玠怎么还没来,明明是要一起来面圣的。她好歹还是不知者无罪,他却是明知故犯。

皇帝的旁边躬身站着榜眼谢耀。他写完手里的东西,刚将朱笔放置一边,就有内侍将案上的纸取来给了谢耀。皇帝道:“到时候依着这上头写的办。”

“是。”

“退下吧。”

阳琮这才注意到大殿里还有一个不是侍卫、宫女之类的布景板一般的人,这谢耀明明长得也还过得去,身姿也挺拔,怎么存在感就这么低呢?

谢耀行了个礼,便退下了。阳琮估摸着,这下皇帝应当要注意她了吧。她立马调整姿势,装作她一直以来都很安分地跪在这儿,低头敛神。

大殿里非常安静,她数着眼前青砖里刻着的花纹,等得有些不耐烦。

终于——南帝东羡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带着上位者凛然的气势,又有种喟叹,他道:“朕很欣慰,爱卿居然还记得前来。”

他目光冷冷地扫射过来,未待她回答,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间凌厉了几许,“爱卿一身酒气,可是忘记上回的保证了?”

阳琮正色,“臣适才去了状元府,向顾大人求教了一些问题,不承想竟染上酒气。”

“是吗?”东羡语调平平,不辨喜怒。

阳琮坦荡荡地看着东羡,暗道皇帝的鼻子真灵!这么远都闻到了。

“看来,曲大人对顾大人,多有叨扰。”

这称谓从“爱卿”变成“曲大人”,眼看着皇帝就要刨根问底,追究责任的时候,顾玠来了。他特别从容地行礼,告罪也特别冠冕堂皇,直让人想把御案上的朱砂抹他满脸。

顾玠说:“臣适才处理了一些公务,因而耽搁了,还望陛下恕罪。”

“哦……”东羡特意拉长了声调,他瞅了阳琮一眼,见她和顾玠的眼神交流,心里略微有些不快,道,“和曲大人一同处理的?”

顾玠看了看阳琮,然后转头,特别严正道:“不,是臣独自处理的。”

“……”

顾玠,你好样的!

阳琮心底大骂。

东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时候方才说出那救命的一句:“平身。”

阳琮这才得以起身,膝盖已经麻了,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子,反观顾玠气定神闲的样子,她……

早知道也迟些到好了。阳琮叹息。

自从顾玠来了后,东羡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和刚才比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他丝毫不计较顾玠也迟到的事情,让阳琮不禁感慨,状元的待遇就是高了一层!

东羡道:“朕今日唤你们过来,就是想问问,针对这段时间黄河泛滥、流民失所,两位爱卿有什么看法。”

顾玠回答得四平八稳:“臣觉得首先应该严办贪吏,派能者治水,再安顿流民,把源头先堵了,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曲爱卿如何看?”东羡把目光转向阳琮,目光中流露着“殷殷”的期盼。

阳琮硬着头皮,道:“臣觉得流民容易滋生叛乱,首先要杜绝心怀不轨、煽风点火的人。其次要紧锣密鼓地安排他们的住所,若是流入了周围繁华郡县,难免会有所影响。整治贪吏,治理黄河并非一日之功,短期内成效较小。”

日前顾玠和她喝酒的时候,讨论过相关的问题,顾玠的原话是:如今看上去四海升平,没有战事,但是背后还有很多人在盯着。一旦闹饥荒,或者遇上旱灾、水灾,出现大量流民,有心人随随便便地煽动一下,让他们闹事,肯定会给朝廷造成不小的麻烦。朝廷若是不镇压,治安会变得紊乱,无意间也纵容他们作奸犯科。朝廷若是镇压,定会被人说不体恤百姓。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则会趁机宣传朝廷不仁,朝廷的威信也会大降。故而,先抓贪官污吏不管用,要先把那些心怀鬼胎想要浑水摸鱼的人给揪出来。

顾玠,你不仁我不义,你不与我同流合污,我就将你酒醉时候的点子抢过来,叫你藏拙,看你怎么着!阳琮心底哼哼。

东羡听罢,不置与否,黑墨般的眼眸中溢出一丝笑意,又很快就隐没。

阳琮有恃无恐继续道:“臣近来听得黄河泛滥一事,忧思难眠,日夜都思考着对策,以至于崔公公宣旨的那日,精神不济,嗯……就错过了。直到今日申时,顾大人才告知臣申时要面圣,适才耽搁了。”

“是吗?”东羡看向顾玠。

顾玠“从罪如流”:“臣糊涂了,臣那时忙得焦头烂额的,以为曲大人是在的。”

“……”

陛下!您为什么不追究顾玠明知道要面圣还迟到的事!

阳琮想象了下顾玠醉酒时斜飞的桃花眼,再联想了下皇帝对顾玠各种包庇的态度,突然间觉得自己发现了某种真相……

正当阳琮神游之时,顾玠转身,给她递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神情,然后就要离殿。她猛然间惊醒过来,只听见皇帝叫了她的名字,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宣布,“曲阳春,留下。”

阳琮木木然地目送着顾玠离去,实在不懂她错过了什么。

东羡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一双凤眸流光溢彩,勾人心魄:“我们来探讨一下,为何当朕还没接到黄河泛滥消息的时候,爱卿就已经听到此事,并忧思难眠思考着对策?爱卿的日夜思考又有了怎样精到的对策?”

“……”阳琮再度无语凝噎,她为什么一直自找麻烦啊!

阳琮自昭华殿里出来的时候,觉得既是受宠若惊又是莫名其妙,心惊胆战的程度不亚于刚刚进入昭华殿的时候,受宠若惊直逼被钦点为探花郎。

当时是这样的,阳琮组织语言证明她平日里多么兢兢业业地工作,并具有非凡的前瞻性,故而能够在修撰典籍的时候看到前些年这个月份黄河水泛滥,损失惨重后,未雨绸缪,思考对策。

东羡看她频频皱眉、使劲瞎掰,嘴角的笑纹扩散,一句话再度把她的一腔热情给扑灭。

“前几年还是武帝在的时候,也是这月份,有个新科状元因为欺君之罪,被先帝当庭杖毙。爱卿既然颇有前瞻性,那给朕说说,爱卿觉得今日走出这个大殿,会抱着怎样的心情,或者,怎样的,嗯……姿势?”

尽管他话语间都是赤裸裸的威胁,但是却笑得温文无害,好像只是个礼贤下士的帝王,此刻在垂询臣子。

“臣觉得……”阳琮扬声起了个头,随即声音又慢慢地低下来,“臣觉得应该是喜极而泣,昂首阔步。”

东羡看着她讲完,然后拊掌而笑,道:“爱卿果然料事如神。”

话音刚落,他便高声宣布:“曲大人深得朕意,体恤民情,便擢升为……翰林院侍读吧。”

“擢升?”阳琮呆若木鸡。

东羡微笑,提醒她:“此刻爱卿是不是应该道个‘谢主隆恩’?”

她?升官了?又迟疑了一会儿,阳琮才反应过来,连忙谢恩,心想,莫非她真的要喜极而泣,在陛下面前哭泣一番,做到彻底地料事如神?

但事实上,阳琮没有喜极而泣,更没有昂首阔步,谢完了恩,连告退之语也没说,就晕乎乎、晃悠悠地出了昭华殿的门。

脑海里萦绕着两个字:升官。

于是她的仕途上第一次升官被打上了莫名其妙的烙印。阳琮的心情变得雀跃起来,回到府中,再看府里的一景一物,觉得比从前都鲜活了不少。

阳琮在小书房里,一边思考着升官的原因,另一边欢快地提笔,写了一封家书,命人送到北朝。事了,阳琮将先前那两个药童给叫来,清咳一声,道:“本官要考考你们本朝的官员制度。”

这两个书童一个名叫灵芝,另一个叫妙药。灵芝机灵些,一听到她的话,急于表现,道:“是,大人。”

“本朝翰林院侍读,是几品的官,做什么的?”

灵芝抓耳挠腮,比较老实的妙药道:“翰林院侍读是正六品的官,是陪皇帝读书,讲学问的闲官。”

阳琮如遭电击,皇帝这么大了,不用人陪着念书吧!但后者……他平日里虽然深藏不露,但学问实在是顶好的,在北朝的时候,她就听王公贵族谈论过。而以她这样下三滥的学问,还能够讲学?

“陪皇帝读书,讲学问?”她缓缓地重复,“你确定没记错?本官听到的怎么不是这样?”

灵芝这时候再度夺过妙药的风头,道:“我记起来了,是向皇帝提建议,给皇帝做参谋!”

她……高深莫测地笑了,道:“你们都回答得很好。如今我的身体还成,用不着你们熬药。陛下还没有让你们回去,你们在这待着,不要耽误时间,也要兼顾学问,这才显得我们曲府是书香门第,明白吗?”

“是!”

阳琮再度去翰林院的时候,发现这些日子她苦心经营极力塑造的清正廉洁的形象被一道圣旨毁了。一般皇帝颁的旨意里,都是“体恤民情”在先,再“得皇帝的意”,偏偏换成她,就倒了过来!

上头说她是献策有功,实际上早在召见她之前,皇帝就已经派人去了有关的郡县着手这些事情,甚至处理得更为详尽。比如说,杀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大贪官,在百姓心中重新树立朝廷的威信,让他们更加配合朝廷的工作,等等。

皇帝您考校他们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故意诓她说黄河泛滥的事情连他也不知道啊!她不就是想找个借口搪塞一下她迟来的原因,求不要揭穿好吗?吓得她以为自己谄媚过度了结果又要再担一次欺君的罪名!

再度被皇帝摆了一道的阳琮,只能含泪……谢主隆恩啊!

佞臣的形象一下子跃然纸上了!巧言令色,魅惑君上……这辈子她与忠臣无缘了吗?

东羡再宣召阳琮的时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阳琮为此日准备了许久,翻阅案牍,做好功课,以备皇帝垂询。

小太监领着阳琮来到御书房的时候,东羡正埋首翻看着奏折,表情不咸不淡,沉静得就像是一幅山水画,倒是颇为养眼。

东羡见阳琮来了,放下手中的朱笔,将奏折搁在桌上,走到她面前,笑容朗朗,道:“爱卿陪朕出去走走吧。”

说完,便虚扶起跪在地上的阳琮,然后阔步往外走,阳琮跟在东羡后头,离着一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阳琮偷眼打量着东羡。今日东羡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衣衫,上头织着鎏金色的暗纹,走动间,宽大的袖子随风飘荡,衣服上的暗纹就好像是流动的粼粼发光的湖水,美好动人。

眨眼间,出了御书房,就到了御花园中。东羡行步如风,阳琮险些就要跟不上他的步伐,正铆足了劲追上去的时候,东羡突然停下来了,阳琮虽眼疾脚快,及时勒住了步伐,但身体还是依照着惯性往前倾倒,直接撞向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撞了人,最后反而自己快要倒地。

幸好东羡听到声音,一扭身,及时将手往她面前一伸,阳琮急忙扶住他的手,这才站稳了。

“毛手毛脚。”东羡扶着她,手头还带着点力道,阳琮的脸猛然间就烫起来了,这才反应过来,她搭手的人,是皇帝……

《佞臣手册》第一条,要学会察言观色。皇帝今天气色很好,看起来心情不错。现在虽说着斥责的话,但是嘴角隐有笑意,不像是要怪罪她的模样。所以,这一撞,应该没事。

“陛下。”阳琮盯住他还扶着她的手,道。

东羡自然而然地放开阳琮的手:“爱卿今日在想些什么,如此出神?”

陛下……您一直走得老快老快,又突然停下来,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阳琮默默地挪后了几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道:“臣想,臣的本职工作就是给您出谋献策,但是本朝吏治清明,社稷繁荣昌盛,臣思来想去,也不知道目前能给陛下献上什么策略,今天得蒙您召见,觉得有愧于您的厚望……”

“爱卿难道不知道……”他顿了顿,阳琮集中精力竖耳倾听,东羡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今日春光甚好,不应辜负么?”

“……”阳琮默默地望着太液池中稀疏的莲花花苞,还有池边的依依垂柳,道:“春光确实很好。”

“那么如此良辰美景,爱卿赋诗一首吧,也让朕见识见识爱卿这个探花郎的真才实学。”东羡嘴角的笑纹加深,眼底笑意渐浓,看着阳琮的眼神里分明带了几分促狭,偏偏整个人如清风皓月,玉树临风,胜过十里春风。若非阳琮深刻体会何为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要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了。

“臣不擅作诗,怕糟蹋了春光。”

“爱卿过分谦逊了。爱卿会试的卷子,可是诗兴大发,比旁人活学活用了甚多。爱卿既然不赏脸作诗,那不妨给朕解释一下,所谓的‘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是何意?如此化用可有什么典故?‘君子有三乐,赏美最可乐’里头,其余两乐是为何乐?爱卿一并说说吧,朕也听听不一样的想法。”东羡说到后头,脸上的笑容一收,倏忽间就换上了正经的表情,眼神真挚得让人以为他真是来虚心求教的。

阳琮头皮一阵发麻,连带着肚子也有些作痛,仿佛那个惨淡的晚上再度回来了似的,心有余悸,她道:“臣还是作诗吧!”

“但是爱卿不是说,不想糟蹋春光吗?”东羡露出了温和的笑,诠释了何为笑里藏刀。

“臣……过分谦逊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阳琮果断道。“那你作吧。”

阳琮视死如归地朝着太液池方向走了两步,左看看,右看看,硬着头皮道:“芙蓉出墙垂杨柳,一朵两朵合一枝。”

东羡非常宽容地示意她继续。

“宫漏声声催人返,春色无端留人迟。”阳琮深切期望皇帝赶快放她回去,不要再为难她。

东羡一步步朝她走近,步伐依然从容缓慢。他停在阳琮面前,用种特别温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她,就在阳琮身陷他的目光里的时候,东羡的手微抬,伸出指尖,往她的脖颈间一点,微凉的触感让阳琮一激灵,瞬间想到男人和女人之间一大差别就是喉结。阳琮虽然做了一定的修饰,但是经不起仔细推敲。

阳琮险些就要将他的手推开的时候,东羡先一步收回手,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浑身发冷,想着太液池离她就一步之遥,她是不是要直接跳下去,避免他的诘问?

东羡表情淡淡的,让她想到暴风雨前的宁静。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问她:“爱卿今年,多大了?”

阳琮松了一口气,道:“十四。”

男孩较女孩发育晚,她身量又和这年纪的男孩子差不多,故而当初年纪就是虚报的十四。十四岁的男孩,没有明显的喉结可以解释得通吧。

“那还是小孩。”东羡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目光正在上下打量着阳琮。

在东羡如影随形的目光下阳琮越来越心虚,生怕被他看出什么不妥,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一脚踏空,瞬间失重。

东羡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腰,然而阳琮却下意识地朝外闪了一闪,避开他手对自己身体的接触,结果阳琮就悲催了……

“啊……”

阳琮猝不及防地掉入水中,池水灌入她的鼻腔,有一瞬间的窒息,其后呛得鼻子发辣,眼睛几乎涩出眼泪。

阳琮手脚并用地在池里划动,幸好以前有些凫水的经验,池水也不凉,还有些温温的,不会被冻到手脚发颤。她用尽力气划动手脚,勉强可以稍微浮出水面,让身体不往下沉。

忍着水珠流到眼里的酸涩,阳琮睁开眼,一眼就看见皇帝站在岸边,依然是副淡然自若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心酸,帝王果然凉薄,臣子都快要被淹死了还这样袖手旁观……

正想着,游来了几个救人的侍卫,想要将她捞上岸。阳琮这时突然记起了男女授受不亲,她只能硬着头皮,对皇帝遥遥地做了个口型,“我自己来。”

东羡似乎顾忌着什么,微微颔首,那些侍卫便离她有了段距离,准备这边出现了险情再来相救。

阳琮铆足了劲,游到岸边,抓住一大把垂杨柳,想借此为支撑点,没想到柳枝实在太细,居然被她扯断了,一下子力气用错了地方,让阳琮又呛了几口水。

阳琮想,自己真的是出尽洋相了,哪里有一点儿的形象可言。正扑腾的时候,有人给她搭了一把手,阳琮使出浑身力气抓住那只手,往上攀。手的主人将她半拖半抱弄上岸,她两眼有些发黑,反应过来的时候阳琮才发现整个人都倚靠在皇帝的身上。

此刻阳琮浑身湿淋淋的,到处都滚着水珠,东羡倒是没有急着放开她,一直等着她缓过劲儿。

东羡的衣服被染上了不少水渍,月牙白的衣裳,深一块浅一块的。脸颊上滚着不小心被她头发蹭到的水珠,越发显得肤白如玉。饶是如此,他仍是一副泰然自若、气度高华的模样。

阳琮站直,跳开,动作一气呵成,掂量着如今狼狈不堪的模样,讨好地笑道:“臣……这不算是御前失仪吧。”

东羡看着她,目光有些灼热的意味。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生怕自己露出了蛛丝马迹,惹人怀疑。

所幸这样的尴尬持续不久,没一会儿,东羡道:“去换身衣裳,把自己稍微整理下。再这样下去,朕真的要追究你御前失仪了。”

阳琮悻悻地退下,表情严肃地以“自食其力是个好习惯”为理由将宫女太监们拒在门外,然后将门紧紧地锁住,这才脱下外头的湿衣服,也不顾缠胸布还是湿的,直接将备好的衣服换上。

现在已是晚春时节,春衫挺薄的,为了防止外衣被里头的缠胸布给浸湿,露出端倪,阳琮换完衣服走出来后,逃也似的和皇帝告退。

东羡也换了身衣服,藏青色显得他整个人更加高华俊雅,如天边一抹清远的绿。东羡并未刁难她,只是吩咐她道:“爱卿也不是个太能照顾自个儿的人,那两个药童便留在你府中吧,回去的时候让他们熬碗姜汤。爱卿还小,别仗着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可以肆无忌惮,我朝还需要爱卿这样的年轻人啊!”

阳琮已经不理会他话语间明里暗里的意思了,只能诺诺称是,脸红得都快要烧起来了,但却半点不敢反抗。

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将里头又凉又湿的缠胸布给去掉,罩上一件宽大的外袍,躺在榻上,感慨道,女扮男装真不容易呀!

这时候外头有人敲门,然后灵芝端着姜汤送进来,道:“大人趁热喝了吧。大人可需要泡泡热汤,小的去为您准备。”

阳琮浑身懒散地不想动,摆摆手。灵芝将姜汤放在一旁。

她道:“陛下说了,以后你们就待在曲府。”

灵芝一脸正经表情,看上去特逗:“是!小的荣幸之极!”

阳琮道:“你可以不这么开心么……显得你原先在太医院是专门被人蹂躏……”

“蹂躏……”灵芝带着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离开了房间。

阳琮猛打了一个喷嚏,连忙端起姜汤喝下去。想当初她在北朝的时候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此刻的情形,她最应该泡着温泉,泉水里撒着花瓣,旁边有许多婢女给她按摩……哪像现在这样,凡事亲力亲为,连那湿了的缠胸布,也要自个儿挣扎着去洗,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隔天阳琮就在市集上张贴了招家仆婢女的通告,不多时,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她府门口,阳琮看来看去,好像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男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黝黑黝黑的皮肤,女的畏畏缩缩,低眉顺眼,看上去都是欠调教的,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玉树临风的白衣男子,阳琮先是眼前一亮,以为在一堆歪瓜裂枣中看到一个琼枝玉树,没想到定睛一看,那个人却是端着酒壶、洒脱风流的顾玠。

顾玠一见到她,温润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道:“招人呢?真热闹。”

陡然间被顾玠扫了兴,阳琮有些恹恹道:“怎样,你是来当我的仆人的,还是纯粹凑热闹的?”

“你说呢?”顾玠一副流氓痞子的样子,却偏偏他长得好,看上去愣是有点风流才子的味道。

“我可以将你的意思曲解为前者吗?”阳琮说。

顾玠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把折扇,朝着阳琮的脑袋轻拍了一下,然后懒懒散散地将纸扇打开,摇了几下,慢悠悠道:“孺子不可教。”

阳琮面无表情告诉他一个事实:“你醉了。”

“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说的就是这样。”

阳琮终于忍不住,伸出毒手,然后趁着顾玠没有防备,踮起脚尖,迅速地捏住顾玠两边脸颊,狠狠地往外头一拉,然后放手,跳开两步,斜眼看他还如何保持一副风流样。

没想到,不但没有听到顾玠的闷哼声,反而传来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声:“莫非这探花郎有断袖之癖?我等以后还是少把孩子送到这家来。”

“对,瞧旁边那两个小童长得多俊,探花郎长得也俊……”

她:“……”这南朝,断袖之风真是盛烈。

顾玠还是摇着扇子,极为自然的模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阳琮真不知道他右手摇着扇子,左手拎一壶酒还能够这样放任自然是怎么办到的。

这时候突然风风火火地冲来了一个身姿丰腴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跑到阳琮面前,气喘吁吁地话都说不利索:“公……公……公……”

“公公什么呢!”阳琮联想到有生之年见到的那些尖声音、娘里娘气的某种职业人士,再看看一旁笑意盎然的顾玠,皱着眉,打断她的话。

“公子!”那女子终于喘过了气,眼风扫了扫四周的人,然后对她抛了个媚眼,娇羞道,“公子,您让奴家找得好辛苦!”

“……”一瞬间失语后,阳琮为了粉碎刚刚的断袖传言,果断执起那年轻女子的手,深情地望着她,“翠花!我一直在等你!”

“公子!”翠花以袖子掩住眼睛,看上去像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却让阳琮浑身一凉,因为她眼里写满了:“你等着!”

阳琮轻咳一声,草草地选了两个比较魁梧雄壮的汉子当了护院,取名万夫和莫开,其余的人等打发了几文钱就让他们散去了。

然后将一直意味深长不怀好意笑着的顾玠挡在曲府的大门之外。

接下来就被翠花拉到了里屋,等待她“磨刀霍霍向阳琮”。

翠花本不叫翠花,而叫夜合,夜合恰似绿色的花,明明带着那样诗意的美感,却硬生生地被阳琮扭曲,带了市井的气息。她原先是阳琮娘亲身边的婢女,资格老,看着阳琮长大的,是以,阳琮是有些怕,嗯,是敬重她的!

“公子爷。”夜合将里屋的门一关,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马上收起刚刚在外头的表情,一瞬间换上了凶神恶煞的表情,南朝人多眼杂,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打小都极有主意,但这回,你给我解释解释,一声不吭地就跑走是什么意思!你多么矜贵的身份,啊?你说!若不是我听别人说起探花郎叫曲阳春,说不准我还在哪儿瞎找你!你对得起从小把你拉扯大的我吗?还跑来南朝做官,还女扮男装!你真是……真的是……”

“嗷……翠花饶命饶命……”

夜合咬牙切齿道:“你看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啊!现在还不尊师重道!”

阳琮四处逃窜,这夜合下起手来那是毫不留情,又痛又不带伤的,可惜顾玠远水救不了近火,说不定早走了,否则夜合看在有外人的面子上,应当不会这样手下不留情!

“还有……”夜合见到阳琮想寻找外援,道:“刚刚那个长得挺好的公子,一看就不是善类,以后少和他打交道!”

“人家长得好看碍着你了?”阳琮心虚了一下,弱弱地反驳。

“公子爷。”夜合又温温柔柔地叫她。

阳琮听得毛骨悚然,觉得还是转移话题比较好,她可怜兮兮地看向夜合,道:“前几天我落水了,身体还没大好……”说完她咳嗽了两声。

夜合果然缓和下了脸色,换上无奈又担忧的表情,叹了口气,“算了,管不了你!”

说完卷起袖子,打算给阳琮折腾一下居住环境。

当然,夜合不会是孤身一人来到南朝帝都寻找她,她的背后可是站着一群人,攥着一堆的银子啊!

在夜合的张罗下,曲府焕然一新,缠胸布什么的也不用自己动手洗了,甚至连充门面的婢女也有了!完全不用担心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反正那些婢女知根知底,口风紧得很!

总之,阳琮深深感叹有了女主人就是不一样啊……她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吃软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