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妙好词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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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绝妙好词》是周密编纂的一部南宋词集。

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蘋洲,又号四水潜夫、弁阳老人、弁阳啸翁。其先济南人,为齐望族。曾祖周秘官御史中丞,随高宗南渡,始居吴兴。祖父周珌曾任刑部侍郎、大理寺卿,赠少傅。父周晋,曾宰富春,监衢州,知汀州。周密青少年时代侍父于闽及浙之衢州、柯山、鄞江等地,三十岁为临安府幕僚,三十二岁沿檄宜兴,督毘陵民田,三十四岁为两浙运司掾,四十三岁为丰储仓检察。前此一年,蒙古兵相继陷樊城、襄阳。此后一年,贾似道兵败被贬循州,继而被杀漳州。元兵入建康,左丞相留梦炎遁,文天祥起兵勤王,周密为义乌令。宋亡,周密弁阳家破,离湖州,终身寓杭。端宗崩,帝昺立,迁厓山,继而元兵破厓山,帝昺蹈海,赵宋政权彻底覆亡,周密时年四十九岁。他自谓“余行年五十,已觉四十九年之非”,怀遗民之痛,相继写成《癸辛杂识》、《志雅堂杂钞》、《齐东野语》、《武林旧事》等。宋亡后,其好友如陈允平、赵孟頫皆不固晚节,而周密则与坚持民族气节的邓牧、谢翱交游。《四库全书》关于邓牧《伯牙琴》的提要云:“牧与谢翱、周密等友善,二人皆抗节遁迹者……密放浪山水,著《癸辛杂识》诸书,每述宋亡之由,多追咎韩、贾,有《黍离》诗人‘彼何人哉’之感。”王行题其画像卷曰:“宋运既徂,吴有三山郑所南先生,杭有弁阳周草窗先生,皆以无所责守而志节不屈见称。……二先生姿韵虽殊,要皆介然特立,足以增亡国之光者矣。”其大节可见。

周密体貌豪伟秀逸,有飘飘迈俗之气。书学欧、柳,善画梅竹兰石,富收藏,有书四万二千馀卷,及三代以来金石之刻一千五百馀种,兼工诗乐文章。夏承焘《周草窗年谱·附录》考其著述为三十一种,并断之为:“现存者十三,已佚者十,其为后人裁篇别出,不甚可信者,另列存疑目附后,凡八种。”除《齐东野语》多记南宋史事,可称野史巨擘外,《癸辛杂识》网罗宋元间人物琐事、见闻杂言;《武林旧事》追想临安昔游,亦可补正史所载之缺;《浩然斋雅谈》考证经史、评论文章诗词;《云烟过眼录》鉴赏书画古器,亦为周氏重要著作。

周密擅诗,四十三岁以前所作结集为《草窗韵语》,晚年又成《弁阳诗集》。马廷鸾《碧梧玩芳集》卷十五《题周公谨弁阳集后》云:“公谨上世为中兴名从臣,家弁阳,迩京师,开门而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隐,则俯仰山林之下。其所交皆承平诸王孙,觞咏流行,非丝非竹,致足乐也。而今也乃与文士弄笔墨于枯槎断崖之间,骚客苦吟于衰草斜阳之外,乐之极者伤之尤者乎?”知人论世,可见其前后期创作之不同。

周密于词为南宋一大家。其父周晋工词,母章氏,参知政事章良能女,亦解翰墨。周密家学渊源,又从精于音律之紫霞翁杨缵学词,后结吟社于西湖杨氏环碧园,先后与吴文英、陈允平、李彭老、李莱老、王沂孙、张炎等著名词人交游,词艺愈精。词集名《蘋洲渔笛谱》,一名《草窗词》,编次不一,所收大体相同。周密词曾得杨缵赏识,王跋其《徵招》、《酹江月》云:“昔登霞翁之门,翁为予言草窗乐府妙天下,因请其所赋观之,不宁惟协比律吕,而意味迥不凡,《花间》、柳氏,真可为舆台矣。翁之赏音,信夫。”清人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称“公谨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无与为匹”。戈载《宋七家词选》则赞其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渺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侔,二窗并称,允矣无忝。其于律亦极严谨,盖交游甚广,深得切劘之益”。

近人刘毓盘在《词史》第六章中指出:“两宋词人,每以奸人为进退。”又说:“贾似道当国,尤好词人。廖莹中能词,以司出纳矣;罗椅能词,以荐登其门矣;翁孟寅能词,则赠以数十万矣;郭应酉能词,则由仁和宰擢官告院矣;张淑芳能词,理宗欲选妃,则匿以为妾矣。八月八日,为其生辰,每岁四方以词为寿者以数千计,复设翘材馆,等其甲乙,首选者必有所酬。吴文英亦与之游,集中有寿贾相《宴清都》、《木兰花慢》二词。”趋附者中,绝无周密。宋亡后,他对词友的晚节不固深感惋惜,对他们的出仕多有劝阻。

周密虽生于宋末,但由于世胄公子的身份,前期词却难以见到对政事的感喟,多系湖山游赏、伤春悲秋、闲情闺思、咏物题画的内容,亦有酬酢应景、即席分题之作。在清雅的风物、闲雅的生活中,展现出一种高雅的格调。其中也有少量作品感怀现实、萦念国事,在预感到南宋小朝廷朝不保夕的同时,也为自己的难有作为而感慨抑塞。元兵攻陷临安后,周密弁阳家破,他身历离乱,词作也转向现实。《三姝媚·送圣与还越》、《法曲献仙音·吊雪香亭梅》、《探芳讯·西泠春感》等作,都流露出黍离之悲、兴亡之感;《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更被陈廷焯评为“苍茫感慨,情见乎辞,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清真、方回、白石、梅溪诸家为之,亦不能毫厘相过”。宋端宗景炎三年(1278),胡僧杨琏真伽发会稽宋帝后六陵,暴尸弃骨。次年,周密与王沂孙、李彭老、张炎、仇远、唐珏、王易简等十四人,分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诸题,编为《乐府补题》。厉鹗《论词绝句》写道:“头白遗民涕不禁,补题风物在山阴。残蝉身世香莼兴,一片冬青冢畔心。”其以冬青故事说“补题”,虽仅指唐珏一人,但实际上是寄托亡国之痛的集体之作。诚如夏承焘先生在《周草窗年谱》的《附录二·乐府补题考》中所说:“王、唐诸子,丁桑海之会,国族沦胥之痛,为自来词家所未有;宋人咏物之词,至此编乃别有其深衷新义。”而周密在宋亡所作之词,常得遗民的广泛唱和,感怀君国,多有寄托,让人能窥见宋末元初知识分子的情感和灵魂。

戴表元《剡源文集》卷八《周公谨弁阳诗序》云:“公谨少年诗流丽钟情,春融雪荡,翘然称其材大夫也;壮年典实明赡,睹之如陈周庭鲁庙遗器,蔚蔚然称其博雅多识君子也;晚年展转荆棘霜露之间,感慨激发,抑郁悲壮,每一篇出,令人百忧生焉,又乌乌然称其为累臣羁客也。”若移评其词,亦可谓大体适当。

周密不仅是与王沂孙、张炎齐名的宋末大词人,而且是重要的选家,辑有《绝妙好词》一书。

《绝妙好词》专收南宋词人的作品,始自张孝祥,终于仇远,共一百三十二家,录词近四百首。其中个别作者,如蔡松年、仇远,被分别视作金、元作家,但仍可认为此书是南宋词的专门选本。是书编选甚严,选词十首以上的,为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周密、王沂孙五家,而辛弃疾只选三首,由此可见编选的择向背后自有明确标准。张炎在《词源》卷下说:“近代词人用功者多,如《阳春白雪》集,如《绝妙词选》,亦自可观,但所取不精一;岂若周草窗所选《绝妙好词》之为精粹。”这“精一”、“精粹”,实在一“雅”。柯煜序此书云:“山玉川珠,供其采撷;蜀罗赵锦,藉彼剪裁”,“秀远为前此所无,规矩实后来之式”。可见其取之既精,又为南宋以来“复雅”潮流之自然结果,是周密张雅词之帜并昭示范式之一大举措。正如朱彝尊在是书题跋中所写:“词人之作,自《草堂诗馀》盛行,屏去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当然,《绝妙好词》体现出周密醇雅风流的审美择向,以清词丽句为主体,正如焦循《雕菰楼词话》所说:“皆同于己者,一味轻柔润腻而已。”但也有少数例外者,如施岳《水龙吟》之慷慨悲歌、丁宥《水龙吟》之凄厉呜咽、刘澜《庆宫春》之硬语盘空等,皆可视为其中之别调。由于此书编定于作者晚年,家国巨变使周密能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原来的选录标准,将抒写亡国之恨、风格苍凉凄楚或沉郁顿挫的作品收入,以致柯煜序中有“人间玉碗,阙下铜驼,不无荆棘之悲,用志黍离之感”的评语。

《绝妙好词》所选词年代最晚者,是卷六张炎的《甘州·饯草窗西归》,此词成于元成宗元贞元年(1295),周密时年六十四岁。周密卒于大德二年(1298),可推知是书当编定于卒前二三年间。编成不久,版片已毁,张炎在《词源》卷下赞其“精粹”之后,接着写道:“惜此板不存,恐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可见在元时已难得,其流传未广可以想见。明朝三百年,词家亦未寓目。清初黄虞稷编《千顷堂书目》,《绝妙好词》见于该书目之卷三十二,作八卷,而今传本七卷,故疑有残阙。清康熙初,朱彝尊编《词综》,犹未及见。虞山钱氏述古堂藏《绝妙好词》一旧钞本,系绛云楼故物,题作“弁阳老人辑”,未著周密姓名。故钱遵王在跋语中说:“或曰弁阳老人即周草窗,未知然否。”尚疑之未决。嘉善柯煜(南陔)与钱遵王有戚谊,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从钱氏处录得,与从父寓匏及兄弟辈订其缺误,刻以行世。朱彝尊跋云:“从虞山钱氏钞得,嘉善柯孝廉南陔重锓之。作者百三十有二人,第七卷仇仁近残阙,目亦无存,可惜也。”今检《绝妙好词》七卷,前六卷每卷多则三十人,少则十一人,每卷录词均逾五十首,而第七卷仅四人,居末的仇远仅二首,可见钱氏旧本亦非完璧。《千顷堂书目》作八卷,则所佚为一卷有馀。

《绝妙好词》的柯煜刻本未知刻于何时,至康熙三十七年(1698),钱塘高士奇重刻一本,因此本每卷第一行下有“清吟堂重订”字,故称清吟堂高氏刊本。柯、高二本,亦似流传未广,厉鹗在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九日写跋语,谓“近时购之颇艰”,经“吴丈志上掇残帙以赠,仅得二卷,又借于符君幼鲁,属门人录成”,始“为完好”。至雍正三年(1725),有群玉书堂项氏刻本,项絪序,每卷末有勘定人姓氏。又有陆钟辉本,似乾隆初所刻。

乾隆十三年(1748),厉鹗因谒选县令入京,途经天津,寓查为仁(莲坡)水西庄数月。查雅好倚声,正为《绝妙好词》作笺注,“不独诸人里居出处十得八九,而词中之本事,词外之佚事,以及名篇秀句,零珠碎金,攟拾无遗”(厉鹗《绝妙好词笺序》)。厉氏与之有同好,兴望洋之叹同时,又增入己得,助成其事,竟然不入京谒选。次年夏,书成,而莲坡病故。乾隆十五年春,其子善长、善和将是书名之曰《绝妙好词笺》而付梓,此即宛平查氏澹宜书屋刊本。自此,查、厉合笺本通行,而《绝妙好词》原本不复重刻。

高士奇刻本各卷的作者,皆依先号、次姓名、后字之体例,其总目于人名下均注出选录词数。查、厉笺本则仅有姓名,而字号出现于小传中,总目人名下之选录词数皆删去。钱遵王在其《述古堂藏书》题词中曰:“卷中词人,大半予所未晓者。”可见作者中不甚知名者颇多。又曰:“此本又经前辈细看批阅,姓氏下各朱标其出处里第,展玩之,心目了然。”但高刻本并未将这些内容刻入。查、厉笺本附以小传,远较钱氏钞本详赡。且词后辑附宋元人著述,凡关于词之本事、佚闻,及诸家评论,并其人之著名篇什、隽秀字句,皆收入其中。为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之曰:“所笺多泛滥旁涉,不尽切于本词,未免有嗜博之弊。”但又认为:“宋词多不标题,读者每不详其事,如陆淞之《瑞鹤仙》、韩元吉之《水龙吟》、辛弃疾之《祝英台近》、尹焕之《唐多令》、杨恢之《二郎神》,非参以他书,得其原委,有不解为何语者。其疏通证明之功,亦有不可泯者矣。”其实非止于此,笺注中所涉,非仅有助于疏通证明,对知人论世或以广见闻,亦甚有助益。

道光年间,余集又以见录于周氏他书而未入《绝妙好词》者,撮录而成《续钞》一卷。其后,徐楙又以余氏所搜未尽,又补续一卷。二者合为《绝妙好词续钞》之上下卷,或作《原续》与《又续》。余、徐二氏之辑,出之于《浩然斋雅谈》、《癸辛杂识》、《齐东野语》、《武林旧事》诸著,均周密所作,故原、又二续基本上是秉依周氏原旨。道光八年(1828),徐楙重刻《绝妙好词笺》,将此续钞二卷附于后。同治十一年(1872),会稽章氏又以此本重刻,使之流布甚广。

诚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云,《绝妙好词》“去取谨严,犹在曾慥《乐府雅词》、黄昇《花庵词选》之上。又,宋人词集,今多不传,并作者姓名亦不尽见于世。零玑碎玉,皆赖此以存。于词选中,最为善本”。经朱彝尊、柯煜叔侄昆季、高士奇、查为仁、厉鹗、余集、徐楙诸家校订,渐臻完善,然仍不乏字句异同处。光绪年间,郑文焯著有《绝妙好词校馀》一卷,附刻于其《冷红词》后,可补前贤之不逮。

下面谈谈我们对《绝妙好词》一书注、译的体会及具体处理方法。

据我们看来,《绝妙好词》除明显的风格特征外,全书似无统一的编辑体例。它既不按作者生卒、仕历或里居编排,也不据词调编列,颇有《箧中集》特点。集中所列词,有少数作者与今流行本(如《全宋词》)不同,如卷二刘仙伦《霜天晓角》写峨眉亭一词,通常认为是韩元吉所作;同卷李泳《清平乐》(乱云将雨),一般认为是李鼐的作品。今一仍其旧,仅于注释〔1〕中加以辨正。

书中调名亦有与流行本不同者。如《续钞》中李彭老《惜红衣》(水西云北),今本调作《壶中天》;同卷章谦亨《玉楼春·守岁》,今本调作《步蟾宫》。有些调名,文字与今略异,如卷三李肩吾《挝球乐》,今本作《抛球乐》。有些词,原作者盖本于贺铸《东山乐府》“寓声”遗意,如卷二张辑《疏帘淡月》一阕,本“寓桂枝香”,《山渐青》乃“寓长相思”,但原书无“寓×××”之字,遂使一般读者不知其调名。凡此种种,今一仍其旧,而于注〔1〕中指明。

关于词的题或序,原书或不录,如卷二姜夔《疏影》、《扬州慢》、《玲珑四犯》等,仅有调而无序,或作节录,又如姜夔《法曲献仙音》,在《白石道人歌曲》中题云:“张彦功官舍在铁冶岭上,即昔之教坊使宅。高斋下瞰湖山,光景奇绝。予数过之,为赋此。”而此书节为“张彦功官舍”。凡此之类,今据查、厉之笺,或《全宋词》等,于注释〔1〕中予以补录。

关于异文的处理: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道光八年(1828)徐楙爱日轩刻本为底本,以较为通行的《全宋词》本为主要对勘本,以词人别集为参校本,不论衍、脱、讹、异各种情况,一依底本为准,不改动底本,而出校注。极个别之处,底本实讹而有碍理解词意者,如卷二蔡松年《尉迟杯》末句“馀香相半”之“半”当为“伴”之讹,今改动底本,并在注释中出校语。除特别注明据某本而校者外,“一本作××”之“一本”,基本上指《全宋词》本,繁体字改简体,异体字基本保留并出校,极少数异体字则径改而不出校语。

查、厉之笺,号称渊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已予称道。然正如《提要》同时指出的:“所笺多泛滥旁涉,不尽切于本词,未免有嗜博之弊。”故今于其关于词作者名、字、号的考证,词题或序的补录,词本事的附录等材料切当而精要者,予以存录,并加“原笺”两字以示尊重;于其“泛滥旁涉”之处,均予删除。同时于注释〔1〕附录后人关于该词的评论文字。

《绝妙好词》尚无完善注本,故今之注释力求详细。除征引典源外,于其脱化前人或同时人诗、文、词之句者,亦一并指出,并于注释词义时适量称引前人或同时人相关词(诗)以助理解。凡遇生、僻、难字,一律据新版《现代汉语词典》加注今音。对前卷已注、后卷复出者,则采用参见形式,除尽量指明“参见某人某词注几”外,有时仅标“前已注”,或径略而不注。

本书所收词的现代语翻译,仍采用韵文形式,尽量忠实于原作,并注意保留诗词的特有韵味。译时基本采用原有韵脚,如原词用韵过疏,或今日读来韵律感不强,或因语言变化难用原韵者,则作适当调整。

原书的序、跋、题辞等材料,在本书内作为附录一并录入。

本书的注释与翻译,由我的两位博士生彭国忠、刘荣平担任。成稿后经我审读,略有修改。《前言》系参照夏承焘先生《周草窗年谱》及施蛰存先生《历代词选集叙录》写成。蒙曹明纲先生热情约写并认真审核指教,在此特致谢忱。

邓乔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