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头来见:中国首级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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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太史公之问

大运河·风之悚

人类大毁灭的预言在2012年再次失验。我也在那年春末结束了一段情爱纠结,从杭州城西搬到城北京杭大运河边上的小河直街。小河直街有意思。我的隔壁邻居是个鳏居胖汉,五十开外,黑矮个,谢顶而肥大的头颅就肩上趴窝。夏天来了,他常套一条大花裤衩,趿拖鞋,喜欢当门或往石板巷街心打横愣站,呆盯来往行人,像在宣示原住民的主权,后背看去,恍惚山东郓城县宋押司下乡督租,不过一打照面,那落寞空洞而呆滞的神情,就活现出旧时杭州城北河埠土著的根胚。直街另一头也盘踞着一个胖汉,白净长大,颇具自学成佛的架势,正一路向高人衍化,秋冬出门,常穿中山装或准汉服,偶尔着装如袈裟,常作捻珠含笑状。他的住所布置也颇奇葩,向街照壁挂国旗,竖单筒天文望远镜,摆地球仪,匾其门曰“人类智人会所”,悬一幅用电脑字体打印放大的“悟人宣言”,街坊游人透过玻璃门,可自由阅读领悟。门柱上挂个名片龛,名片上开列与“悟人”有偿喝茶或者协助决策的价目表,从一小时到一月一季一年,一律税后,很贵。据说长白胖汉在这一带有不止一处的祖遗老房,分明是更丰裕的土著,而且翻身滋润出一派文化妖景。这两位异瓜同藤的高邻明显的共同点是肩粗头圆,横着发胖,把后脑勺下的头皮挤成面包圈,再褶进衣领,让人不得不费劲捕捉他们的脖根儿。

而我竟由此生出无端感慨,偶尔甚至担忧。

这是为什么呢?

小河直街,顾名思义,是小河傍岸直直的一段石板街。小河虽小,大有来头,乃中国京杭大运河在杭州城北分岔的支流。昔日运河交通发达,商旅繁忙,这小河汊出来个“肚兜”,便成为南来北往的船舶在杭州泊靠的一处河湾埠头。小河直街形成于清朝,据说也曾“兼职”杭州的小秦淮,不过苏小小、白素贞辈从来只向西湖去,妖妓名媛那是别处的事儿。老杭州人印象中,这一带通称“城北拱宸桥那边”,口气好像远郊化外,据说旧时住的穷人,却出得美女,听来仿佛一幅倚门嗑瓜子与沿河扛大包的红粉乌汗混世图。杭州号称“人间天堂”,运河自“天堂”流向北方帝都,自是花团锦簇,一段人间乐事。前些年小河直街得到市政当局颇得法的保护性修复,筑古如故,又实实在在让一批原住民回迁,便成为今日大运河沿岸四省二市最接地气的历史文化街区:城市唇边一个素馅水饺,杭州胸口一溪柳岸桃洼。这会儿,一幅江南诗意正在河上舒展开来,微雨人独立,轻燕受风斜,大运河的风越过小河对岸人家的高树低瓦,好声好气扑进我寓所二楼中开的木窗,把桌上搁的书本的扉页轻轻拂起。一道跑来翻书的雨声乍密还疏,似有些许惊吓。

图1 杭州拱宸桥(摄于1860年)

也许就是这本书让风片雨丝们惊惊奇奇,忐忑不安呢——

黑白相间的封面上,四个法式镂花画框叠出十字分隔,上下左右都是行刑画面。上图,刽子手手中的铡刀拉绳即将松开,断头台上的囚徒刹那间将身首分家。下图,两架断头台并列,其中一架铡落头断,头颅滚落到铡刀下方的柳条筐中。

图2 小河直街(作者摄于2014年冬日)

封面居中,横出一个血腥书名:《刽子手世家》。

这是一本典型的重口味奇书,叙述“一群在我们视野中消失的人”——法国职业刽子手“桑松家族”,并由此视角,让法国大革命的野蛮血腥与人性的残忍嗜血暴露无遗。作者为法国人。

风乍拂还止,片刻静寂间,我着实感受到另一种惊悚: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1)

雨丝倏然发亮,眼前闪过刀光一片——别说,风中分明有惊悚!呵呵,中华民族的清风,从淌满历史的古老大运河吹来的远风,风啊风,说起来,你和脖子还真有撇不清的干系,就翻书这个小动作,几百年前不也曾叫多少人身首分家,头颅落地么?翻起清朝文字狱老账,你与人家断头铡倒也半斤八两,就权且把淅淅风雨之声,当作你们的惺惺相惜或互相感喟吧,这实在比我在清平世界为高邻胖没了缝的脖子发生莫名感慨有由来。现世中国,山河安稳岁月静好,再说自从枪炮替下冷兵器,杀人多是子弹直崩太阳穴,没工夫再跟喉管、脊椎较劲。世人有吃香喝辣的福气,少了挨刀吃斧的顾忌,难怪长颈短脖们满世界皮松肉赘疯着长,左脖儿粗来右脑勺肥。若时光倒流千百年,流回秦并六国、五胡乱华、安史之乱等那些个乱世万人坑,流回长平一坑、广陵再杀、嘉定三屠、扬州十日那些个千古绝劫,而天下苍生都似今日这一茬茬脂多皮厚,不知要崩缺多少刀剑,叫官兵盗匪多花多少吃奶骂娘气力,也徒增吃刀被斩者几许苦痛。(2)幸好乱世泰半饥馑遍地,哀鸿千里,活着的一个个肉瘦骨精,颈比鹭鸶,就是吃饷当兵,也不免有时饥馁。刀过头落,常如六祖破竹,高效、痛快。垒成“京观”——人头堆示众,想必比如今水果店店小二站卡车上往下扔小西瓜省力。间或一二重要人物的头颅,要盐腌水煮,上漆装匣,千里传送,传首路上当也多省草料脚力。

图3 《刽子手世家》封面

当然会有例外情形,如唐朝“安史之乱”初起时节。

那时开元盛世以来的富庶安定已是强弩之末,然力道尚在,杨贵妃又引领天下男女老幼努力肥美。唐人姚汝能的《安禄山事迹》说,当年天下承平日久,大家都忘了什么叫战争,只知道增膘(安禄山本人就巨肥,腹重三百斤,洗澡要两个大汉扶着才能换衣,但在唐玄宗面前跳胡旋舞却快如旋风,不然也无法想象杨贵妃如何“三日洗禄儿”——在帘帷中把这个比她老且胖的干儿子当新生儿沐浴)。叛兵暴至,河南、河北各地州县手忙脚乱,开甲库搬兵器,这才发现弓甲枪矛多年不用,大多已腐锈穿朽。(3)唐玄宗几十年太平天子做顺溜了,初不信安禄山真反,后又误判大唐天下的烂铁箍还紧着,二话没说先腰斩了安禄山留质在长安的儿子安庆宗,并张榜河南各处要路,布告天下,悬赏老安首级。谁承想小安这颗人头,不日要揭李家宗室皇子皇孙几百个脑壳。安禄山攻破陈留,劈头看到城头榜文,晴天霹雳,“两手抚胸,大哭数声……便纵凶毒”,陈留一万多本已“缴枪不杀”的官军迎头遭殃,被“行列于路,禄山命其牙将杀戮皆尽,流血如川……禄山气乃稍解”(《旧唐书·张介然传》)。其后,攻陷一地,即杀大臣、斩守令,一路将首级传给唐朝守臣:“庚午,陷陈留郡,传张介然、荔非守瑜等首至。寻陷荥阳,传太守崔无诐首至。……十三日,陷洛阳,传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首至。”(《安禄山事迹》卷中)平原太守颜真卿接到李、卢两人首级,尚血污黏湿。(4)不久潼关破,长安危,唐玄宗倒是逃得快,“凌晨自延秋门出,微雨沾湿,扈从惟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亲王、妃主、皇孙已下多从之不及”(《旧唐书·玄宗本纪》)。叛军进长安,“安禄山使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及王妃、附马等于崇仁坊,刳其心,以祭安庆宗。凡杨国忠、高力士之党及禄山素所恶者皆杀之,凡八十三人,或以铁棓揭其脑盖,流血满街。己巳,又杀皇孙及郡、县主二十余人”(《资治通鉴》卷二一八)。想当日那个刀钝脖子肥的苦呵!回头再看看今世大运河两岸城乡春天里满街摇头晃脑、高谈无忧、喝茶开悟的闲人肥颈,真个恍如穿越,不免凭空咂摸出些许和谐甜美的现世静好,还有谁会被运河上吹来的风片雨丝惊悚到?只有我这个蛊于历史的人偶发些许无端感喟,或者想起来《静静的顿河》扉页上那段古老的哥萨克民歌——

不是犁头开垦出这沃野千里
开出千里沃野的是战马铁蹄
千里沃野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装扮静静顿河的是年轻寡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