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们穿过维库斯·帕特利丘斯大街,沿着维米纳尔街来到古老的维米纳尔大门前。大门附近有一块平地,迪奥克列茨扬[1]后来在这里盖了一座豪华的浴池。随后他们又穿越了塞尔维斯·杜留斯[2]皇帝昔日残存的城墙,走过一些更加荒凉偏僻的地方,来到了诺门塔拉大道上;再从这里往左拐,朝萨拉里亚那边走去,到了一块丘陵地上。这里到处都是沙坑,有的地方还有坟冢。这时天色完全黑了,但月亮还没有升起,因此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幸好基隆早就料到会有基督徒给他们引路,要不然,单靠他们自己走这条路就会遇到很多困难。在他们的左右两边和身前身后都有一些黑色的人影,正在小心翼翼地朝着沙石沟那边移动。有几个人虽然打着小灯笼,也用外套竭力把灯光遮住。还有一些人对这条路比较熟悉,就摸着黑前进。维尼茨尤斯那双军人的眼睛这时能够从他们的动作辨认出哪一个是青年人,哪个倚着拐杖,步履蹒跚,显然是老者,也看得出那些女人穿着衣裙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偶尔到此的过路人和离城回乡的农民看到这些夜游神,还以为他们是到沙沟里去干活的苦力,或者是一些送葬的人,要在夜里祭奠亡人。这位青年贵族和他的随从越是往前走去,周围那些闪烁的小灯笼和走动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有的人还低声地唱着哀婉动人的悲歌,这歌声使维尼茨尤斯感到似乎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不时还传来了一两句歌词,如“醒来吧,沉睡的人!”或者“从死亡中复活吧!”一些男女的口中不断地念叨着基督的名字。但维尼茨尤斯对这些都不很关心,他一心想的是莉吉亚,他以为莉吉亚可能就在这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当中。当有人从他身旁走过,对他说一声“平安与你同在”或者“赞美基督”时,他甚至把这当成是莉吉亚在对他说话,他的心也跳得更厉害了。一些相貌或者动作和莉吉亚相似的人影使他在黑暗中不时产生错觉,一直到这种错觉产生了许多次后,他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对这一带本来是很熟悉的,但是夜色很暗,难以辨认方向,又使他觉得这条路实在太远了。道路有时变得十分狭窄,还总要遇到一些颓垣断壁和房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罗马市郊会有这么一些东西。过了一会儿,在高高的云层上终于露出了一轮皓月,把地面照得比昏暗的小灯笼亮得多了。随后在远处又出现了闪烁的篝火和闪光的火炬。维尼茨尤斯转身问基隆道:“那边是不是奥斯特里亚努姆?”
茫茫的黑夜,远离城市,还有那些幽灵似的人影给基隆留下了十分可怕的印象,因此他听到维尼茨尤斯的问话后,有点迟疑地回答说:
“不知道,老爷!我没有去过奥斯特里亚努姆,不过罗马城的近郊区,也是可以找到地方礼拜基督的。”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还是说点话来壮壮胆子为好,于是他又说道:
“虽然他们好像一伙聚众的强盗,但他们是不许杀人的。我想那个莉吉亚人是不会欺骗我的。”
一直在思念着莉吉亚的维尼茨尤斯,看到这些基督徒那么小心和神秘地集合起来,去听他们的最高教长的讲道,也感到非常奇怪。他说:
“像所有别的宗教一样,基督教在我们的人中也有不少的信徒。但它只不过是犹太教的一个教派,既然犹太教的神庙都在第伯河对岸,犹太人白天到那里去上供,那么这些基督徒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集合呢?”
“不,老爷!犹太人和他们是势不两立的仇敌。我听说在当今皇帝还没有登基之前,犹太人和他们就差点要打起仗来了。克劳迪乌斯皇帝就是因为对他们之间的争斗感到厌恶,才把那些犹太人全都赶走了。这条驱逐令今天虽已取消,但是基督徒见到犹太人和罗马市民,还是不愿和他们接触。你也知道,罗马市民都把他们看成是罪犯,对他们十分仇视。”
随后他们沉默不语地又走了一会儿,走得离城门越远,基隆就越害怕了,他说:
“我从埃乌里茨尤斯那里回来的时候,在一家理发店里借了一副假发,还在鼻孔里塞进了两粒豆子,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认得出我了。他们就是认出了我,也不会杀我!他们不是坏人,他们都是一些非常正直的好人。我喜欢他们,也尊敬他们。”
“你且不要把他们夸得太早了!”维尼茨尤斯说。
这时他们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坑道。坑道被两条水渠夹在中间,水渠上面还有一道水槽横穿而过。月亮从云层里出来后,可以看见坑道的末端有一堵墙,墙上面爬满了常春藤,在月光的映照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辉。那里就是奥斯特里亚努姆。
维尼茨尤斯的心跳得更剧烈了。
大门前有两个采石工人在收牌子。没多久,维尼茨尤斯和他的随从便来到了一个颇为宽敞的地方,它的四周围着一道土墙。这里到处都是散乱的墓碑,正中间有一个通往地窖——也就是墓穴——的大门。墓穴的底层在地平面下,里面有许多坟墓。大门前有一座喷泉在哗啦啦地喷着水。由于前来参加集会的人太多,地窖里显然容纳不下,维尼茨尤斯很快就想到了仪式将在露天举行,不一会儿,这块宽敞的平地上也挤得人满为患了。一眼望去,那些灯笼都一盏盏地挨在一起,还有许多人没有带灯笼来。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戴上了风帽,并且用它遮住了脸,这是为了提防奸细,也是为了御寒。维尼茨尤斯感到有点不安了,他想,如果他们始终都是这个样子,灯光这么暗淡,要在他们中辨认出莉吉亚就不可能了。
但是在墓穴的近旁突然点燃了几根松脂火把,然后又垒起了一个小火堆,一下子就把四周围照亮了。人群开始唱着一首奇怪的赞美歌,起初声音很小,后来越唱越大。维尼茨尤斯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美歌,他在前来墓地的路上听到那一个又一个行人低声哼唱的歌曲中,曾经感受到一种缅怀的情调。这种情调仿佛也反映在这首赞美歌中,而且反映得更加强烈,更加突出。到最后,它那无比强大的感人力量促使整个坟场、山丘、沟堑和附近所有的地区都好像和人们一起加入了这股缅怀的巨流。这歌声又像是一种深夜的呼唤,一种在迷途和黑暗中的哀婉的求救。人们都用眼睛仰望着天空,好像在那里看见了什么人似的,于是他们又把双手高高地举起,恳求他降临尘世。歌声停下来后,他们又默默地等待着。这种等待是那么激动人心,使得维尼茨尤斯和他的同伴也不由自主地朝星空望去,怕真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大事,怕真有人从天而降。维尼茨尤斯不论在小亚细亚、在埃及,还是在罗马都见到过各种各样的寺院和庙宇,接触过许多不同的宗教信仰,也听到过数不清的赞美歌,可是那些地方的人都只是为了履行一种规定的仪式。只有在这里,人们对神明的呼唤才是出自内心的要求,出自对神的真挚的思念,就像孩子想念他们的父母那样。一个人只要有一双眼睛就不难看出,这些人不仅崇拜他们的神明,而且以整个灵魂热爱“他”。这是维尼茨尤斯今天无论在哪个国家,在哪一种仪式上或者哪一个神庙中都没见到过的。希腊人和罗马人敬奉神明只不过是希望得到神明的护佑,或者因为他们害怕神明,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过要热爱他们的神明。
年轻的军团长的心思虽然专注于莉吉亚身上,急于想在人群中找到她,但他看到这些在他周围发生的令人惊异的极不平常的事情,也不能不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这时有人不断把火把往火堆里抛去,于是燃起一团红色的大火,把坟场照得更加明亮了。可是那些灯笼在火光的照耀下,也就显得暗淡无光了。就在这个时刻,一个老人从地窖里走了出来,站在火堆旁的一块大石头上。他身穿一件带风帽的外衣,但是把脑袋露在外面。
人们一看见他都显得非常激动。维尼茨尤斯听到他旁边的人在低声地说:“彼得!彼得!……”有些人跪下了,还有一些人向他伸出了双手。周围肃静异常,只听见烧尽了的炭屑从火把上掉下来的响声,从远处诺门塔拉大道上传来的车轱辘声和晚风吹动坟场旁边几株松树的簌簌声。
基隆躬下身子,凑到维尼茨尤斯跟前,悄悄地说:
“就是这个人,基督的大弟子,一个渔夫!”
那个老人举起一只手画了个十字,给众人祝福,在场的人马上跪倒在地。维尼茨尤斯和他的同伴为了不引起周围的注意,也跟着他们一起跪了下来。他对周围给他留下的印象一时还不很理解,只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既很单纯又极不平凡,而这种不平凡又正好是出自他的单纯。这位老人头上没有戴法冠,额前也没有戴橡树枝花环,他的手上没有拿棕榈枝,胸前也没有挂金牌,他的身上既没有穿绣着星辰的袍褂,也没有披白色的袈裟。一句话,他身上连一点东方、埃及和希腊的僧侣以及罗马祭司的标记都没有。维尼茨尤斯觉得这位老人真的像他听到基督徒们唱的那首赞美歌那样非同凡响。在他的眼中,这个“渔夫”不仅是一位精通宗教仪典的高僧,而且是一位生性质朴、令人尊敬的证人和长者。他从远方来到这里,要向人们讲述他耳闻目睹和亲身感受的真理,他相信这种真理就像相信眼前的事实一样,他热爱这种真理也正因为他相信它,因此他的脸上就显示出了真理本身具有的那种信念的力量。维尼茨尤斯是一个怀疑论者,本来不受任何魅力的影响,可这时候却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想知道这位基督神秘的同道要说些什么,希望通过他去了解莉吉亚和蓬波尼亚·格列齐娜信奉的这个宗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彼得开始讲话了。他首先像父亲教导孩子那样,告诉他们应当怎样生活,要他们舍弃一切荣华富贵和纵欲享乐,要他们安贫乐道,爱护纯洁的贞操,要他们热爱真理,心甘情愿地忍受屈辱和迫害,服从自己的主人和上司,谨防叛逆、欺骗和诽谤。还要他们彼此间都做出好的榜样,甚至给异教徒也要做出好的榜样。可是对维尼茨尤斯来说,只有把莉吉亚送还给他才是好的,一切在他们之间设置的障碍则都是坏的,因此他觉得老人所说的这些真理有的触犯了他,引起了他的愤怒。他认为,老人公然劝说大家抛弃欲望,保持纯洁,这不仅是对他的爱情的指责,而且还会激起莉吉亚去反对他,助长她的反抗情绪。维尼茨尤斯很清楚,莉吉亚只要听到了这些话,把它们记在心上,她就一定会把他看成是基督的敌人,看成是一个坏蛋。他一想起这些,就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因此他颇为遗憾地说:“我在这里听到的东西有什么新鲜呢?难道这就是那个不为人知的新的宗教吗?这不是谁都知道,谁都听说过的东西吗?犬儒派同样安贫乐道,节制人欲,苏格拉底还说过美德是一种古老和尽善尽美的东西。就连最高尚的禁欲主义者,那位家里收藏着五百张柠檬木桌的塞内加也赞美温和的中庸之道,倡导真诚的美德,在逆境中忍辱负重,在不幸中坚贞不渝。可实际上,所有这些东西就像陈仓里的糠谷一样,年长日久,便腐烂发霉,只有耗子才去用它们磨牙,人是不会吃的。”因此维尼茨尤斯除了愤怒之外,又好像产生了一种失望的情绪。他本以为在这里能够发现一种人所不知的魔法的秘密,或者至少听到一篇演说家的妙语连珠、令人赞叹的演说,可是他现在听到的却只是一些毫无修饰的最简单的说教。他感到更奇怪的是,在场的人对这种真理却听得那么全神贯注,鸦雀无声。彼得又向这些虔诚的听众继续说了下去,他规劝他们要善良、驯和,要主持正义、安于贫困和保持纯洁。这不但是为了在现世能够活得安稳,更重要的是在来世能够永远和基督在一起,享有在现世中得不到的那种欢乐、荣誉、幸福和发展。维尼茨尤斯对老人所说的道理虽然刚才还抱有成见,不愿意听,但他听到这里,也不能不承认这些道理和犬儒派、禁欲主义派以及其他哲学家们的主张有所不同。这些学派宣扬的善良和美德虽然是合理的,但它们只存在于人世间,而这位老人却认为美德和善良是永生不灭的。这种不灭不是埋在地下的那种可怜的不灭,不是寂寞和空虚的不灭,它是一种壮丽无比的不灭,可以和永生不灭的神媲美。他在说这些话时是那么自信,使人们感到这种永生不灭的美德乃是一种无价之宝,和它相比,生活中遇到的灾难就算不了什么了。为了获得这种享受不尽的幸福而暂时受苦,和自然规律的受苦是完全不同的。这个老人接着说了下去:每个人都应当热爱并保持善良和美好的品德,因为最高尚的善良和永恒的美德就是上帝,一个人热爱善良和美好的品德就是热爱上帝,他也就成了上帝所怜爱的孩子。维尼茨尤斯对这些话虽然不很理解,但他早先从蓬波尼亚·格列齐娜对裴特罗纽斯说过的一些话中已经知道,按照基督的信仰,上帝只有一个,“他”是全能的。而现在,他从老人的嘴里,又听到这位上帝不仅是全能的,而且还是至善和至真的。因此他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和这样的神相比,朱庇特、萨图尔努斯[3]、阿波罗[4]、朱诺、维斯塔和维纳斯不过是一群吵吵嚷嚷、微不足道的乌合之众,他们在一起就你争我夺,为非作歹。使维尼茨尤斯最惊奇的是,他听到这个老人说,上帝要把爱普及于天下,一个人只要爱其他的人,他就完成了上帝赋予的最高使命。可是单爱自己民族的人是不够的,因为上帝在为全人类流血,他在异教徒中还找到了像百夫长科内留斯那样的选民。只爱那些对我们行善的人也是不够的,基督连那些把他拿去处死的犹太人和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罗马士兵都宽恕了,所以我们不仅要宽恕而且要爱那些曾经加害于我们的人,以恩德报他们的仇怨。我们不仅要爱善良的人,还要爱那些恶人,只有爱才能清洗掉他们身上的恶。可是基隆听到这些话后,却马上想到他的一切努力都将毫无成效了,因为乌尔苏斯别说今天晚上,而且以后任何时候都不会再去杀死格劳库斯了。不过他感到高兴的是,他从老人的谈话中又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那就是格劳库斯即便发现了他,或者认出了他,也不会杀他。如果说到维尼茨尤斯,他这时候也不再认为老人的话中没有任何新的东西了,他颇为惊奇而又困惑不解地问自己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上帝呢?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宗教呢?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新的概念,他根本无法理解。他觉得如果信仰这种宗教,就非得把他原来的思想、习惯、性格,把他的天性全都烧成灰烬,然后去过另外一种生活,换一个全新的灵魂。这种宗教叫他这个罗马军人去爱安息人、叙利亚人、希腊人、埃及人、高卢人和不列颠人,去宽恕敌人,对敌人以德报怨,还要去爱他们。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个疯狂的要求,可是这种要求的力量却比以前所有哲学的力量都更加强大。正因为它是疯狂的,就不可能实现,也正因为不可能实现,它就显得特别神圣。维尼茨尤斯心里虽不愿接受它,但他如果真的要离开它,又会觉得像离开一片百花盛开的大草原那样,有点依依不舍。因为那里到处都是醉人的芳香,不管是谁,只要闻到这种芳香,就好像来到了洛托法戈伊人[5]的国度一样,会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记,一心想着那一片大草原。他觉得这种宗教虽然一点也不现实,可是罗马的现实和它的教义相比,却显得太渺小了,因而也不值得为这种现实去尽心思考。他觉得他周围出现了一个简直无法想象的浩瀚广阔的天地,而他自己则仿佛置身于漫无边际的云海之中。这座坟场就像是一个疯人聚集的场所,一个神秘莫测、令人心怵的地方。它是一张魔床,一种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在这里诞生了。他这时把老人从一开始发表的关于生活、真理、爱情和上帝的言论又想了一遍,但是他的思想被这种教义的光辉搅得很乱,就像他的眼睛被不断闪烁的电光弄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一样。人们通常爱以激情表现生活,维尼茨尤斯也是以他对莉吉亚的爱来看待生活中的一切。那闪电般的光辉的照耀,使他心里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莉吉亚今天来到了这块墓地,如果她真的信奉这种宗教,而且受到了老人布道的感动,那她一定不会做他的情妇。
从维尼茨尤斯在普劳茨尤斯家里认识莉吉亚以来,他终于认识到现在即使找到了她,也不能说就得到了她。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现在他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十分明确的认识,而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觉得他已经遭受了不可挽回的损失,他很不幸。这种不幸给他带来了痛苦,这种痛苦又激起了他对所有的基督徒,尤其是对那个老人极大的仇恨。这个渔夫最初给他的印象,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而现在却是那么可怕,就好像是一位神秘莫测的命运之神,毫不留情地判给了他悲剧的命运。
采石工人又给火堆添上了几根松枝。松树林中的晚风这时也停止了呼啸,于是火焰悠悠上升,最后形成了一丝细长的火梢,朝着那万里晴空中闪烁的繁星飞逝而去。老人随后谈起了基督的死,从这里开始他就一直在谈着基督了。在场的人都屏气凝神地倾听着,周围更加静寂无声,连人们的心跳都听得见。老人因为是基督生平的见证人,他叙说的一幕又一幕的场景都是从他的记忆中反映出来的。他就是闭上眼睛,也会再一次地看到那些场景的出现。他说他从十字架那里回来后,和约翰一起在饭厅里整整坐了两天两晚,既不吃也不睡,他用双手抱着脑袋,一直在想着“他”已经死了,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痛苦、悲哀、惊惶和疑虑。唉,那是多么艰难和痛苦啊!等到第三天早晨,黎明的曙光已经照到餐厅里的墙壁上,但他和约翰两个人还是那么束手无策地坐着,真是毫无希望,后来他们昏昏欲睡了(因为他们从耶稣受难前的那个晚上起就没有睡觉),可是过了一阵,他们忽又惊醒过来,便禁不住失声痛哭了。太阳刚一升起,抹大拉的马利亚就跑了进来,她蓬头散发,气喘吁吁地大声叫道:“主被人偷走了!”听到这个消息,他们马上跳了起来,向墓地跑去。约翰年轻,第一个跑到了墓地,看到墓穴是空的,他不敢进去。等到三个人都来到了墓穴的大门前,他,也就是现在给大家讲道的这个人便走到墓穴里面,但他只在地板上发现了一件衣服和一块裹尸的白布,尸体却没有找到。
他们都很害怕,因为他们以为基督的遗体肯定是被祭司们偷走了。两个人回到家后,陷入了更大的悲哀。后来别的门徒也来了,于是一齐举哀,放声大哭,要使上帝也能听到他们的哭声,接着他们又一个个地轮流悼念。他们本来期盼着基督会把以色列赎救出来,但是基督已经死去三天了,因此他们感到十分懊丧,都不理解为什么天父抛弃了他的儿子。他们宁愿不见天日,宁愿死去,也不愿承受这么大的痛苦。
老人一想起那些可怕的日子便热泪盈眶,两行泪水顺着他的白胡须流下来了,在火光的照耀下十分醒目。他那颗光着的脑袋在不停地颤抖着,他的话都憋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维尼茨尤斯寻思:“这个人在传授真理,他在为真理哭泣。”那些纯朴善良的听众也悲伤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们不止一次地听到过基督受难的故事,本以为在悲伤之后就是欢乐的,但现在讲故事的人是一位亲眼见到过基督受难的使徒,大家都被他感动得哭了起来,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可是一种想要继续听下去的强烈愿望使他们又慢慢地安静下来。老人这时闭上眼睛,仿佛要在灵魂深处更仔细地回想起那些遥远的往事,他接着说:
“正当大家都在哀悼的时候,抹大拉的马利亚又跑了进来。她大声地叫嚷,说她看见主了,只是由于强烈的光照,她当时没有看清楚,还以为那是个园丁。可是主却在呼唤她:‘马利亚!’她听到后,马上叫了一声‘拉披尼[6]!’便跪倒在他的脚前。主吩咐她去找他的门徒,随后他就消失不见了。马利亚高兴得要哭了,可是使徒们却不相信她的话是真的,有人责备她,还有人说她是由于悲痛而失去了理智,可她又说她在坟墓里还见到了天使。他们只好又一次地进到了墓穴里,但发现里面依然是一座空墓,所以就更不相信她了。当天晚上,克列奥法斯和另一个人从玛阿斯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对他们说:主真的复活了。大家因为怕犹太人知道,便关上大门议论起来。这时候,房门虽然没有响,主却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发现我们大家有些惊慌,便说:‘平安与你们同在。’
“我看见他了,我们大家都看见他了。他是光明,是我们心中的幸福,我们相信他已经复活了,哪怕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他的光荣永远也不会消失。
“过了八天,托马斯·狄提莫斯把手指插进了主的伤口,触到了‘他’的肋骨,他跪倒在主的脚前,叫唤道:‘我的主啊!我的上帝!’主对他说:‘你是因为见到了我,才相信我的。我要祝福那些没有看见我也相信我的人。’我们都注视着‘他’,仔细地听完了‘他’的这些话,‘他’就在我们中间。”
维尼茨尤斯听后感到有些奇怪。好一会儿,他竟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完全失去对现实的感觉,也不知道用什么标准去判断事务。他不相信这个老人说的是真话,可是他又觉得,只有瞎子和失去了理智的人,才会认为老人说的“我看见了”是谎话。不论他那激动的情绪和眼泪,他的整个讲话的姿态,还是他所讲的每一件事,都毫无疑问地给人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维尼茨尤斯有时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不断地环顾着周围这些听得入神的人群,灯笼的油烟味扑入了他的鼻孔。在不远的地方烧着一堆火把,火堆旁边靠近坟墓的一块石头上站着这个老人,他的头有点颤抖,为了使人们相信他,他把“我看见了”这句话反复地说了好几遍。
往下他还要把有关基督所有的故事,一直到“他”最后升天的故事都讲给大家听。他讲得很详细,有时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下,使人感到这位老人连最微小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就像他把它们已经铭刻在石碑上一样。这便给所有听讲的人都带来了极大的满足,他们对这些在他们看来无比珍贵的话语一句也不愿放过。为了听得更清楚,他们都脱下了风帽,这样他们便觉得好像有一种超人的力量把他们送到了加利利[7],他们正和使徒们一起在那异国丛林和烟波湖岸上徘徊。这个奥斯特里亚努姆坟场也变成了提贝拉兹湖,湖岸上笼罩着晨雾,基督站在那里,和约翰那次在小船上看到的情景完全一样。他当时在船上叫了一声:“主显圣了!”彼得便跳入水中,向那边游去,想即刻趴在那双可爱的脚跟前。听众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激动不已的神色,他们忘却了人生,充满了幸福和无限景仰的感情,有一些人还产生了幻觉。彼得讲到基督升天的情景时说,祥云瑞气是怎么涌现在救世主的脚下,遮住了他的身子,不让使徒们看见。这时听众们都不由自主地抬眼望着天空,希望能够再见到“他”一面。他们以为“他”会从天国再一次地来到人间,看看这个老使徒是怎样看护“他”的羊群,给“他”和“他”的羊群祝福。
对这些虔诚的听众来说,罗马已经不复存在了,疯狂的皇帝也不存在了,神庙、诸神和异教徒都不存在了。只有基督和他们在一起,“他”是整个大地、海洋、天空和宇宙中的一切。
在零零落落分布在诺门塔拉大道两旁的一些房子里,这时传来了公鸡的鸣叫声,报告午夜已过。基隆于是扯着维尼茨尤斯的衣角,小声说道:
“老爷,我看见乌尔班了,他就站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他身边还有一个姑娘。”
维尼茨尤斯一下子好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他转身朝着希腊人指出的那个方向一看,果然是莉吉亚。
[1] 迪奥克列茨扬(284—305),古罗马皇帝。
[2] 塞尔维斯·杜留斯(公元前578—公元前534),罗马第六代皇帝。
[3] 萨图尔努斯,古罗马播种之神,象征平等、富裕和永久的和平。
[4] 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和光明神,艺术和科学的保护神。人们为纪念他,常举行体操和表演比赛。
[5] 洛托法戈伊人,北非海岸上的部落。荷马史诗《奥德赛》叙述了尝过洛托法戈伊人的忘忧花的人会忘记返回家乡。
[6] 拉披尼即天主的意思。
[7] 加利利,古代巴勒斯坦北部地区的名称,东临淡水湖加利利海。据《圣经·新约》记载,耶稣的故乡拿撒勒在其南部,他的大多数门徒都是加利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