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一,恩约罗格上学了。他不知道学校在哪里,虽然他知道学校就在那边,但他从来没到那边去过。上学那一天,带路的是姆韦哈吉。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恩约罗格一直很欣赏她。记得有一次,有几个牧童和她的兄弟们打架,彼此扔石头,有块石头正好打中了站在旁边的姆韦哈吉,牧童们一溜烟跑了,她的兄弟们气愤地追赶他们,留下她一个人,急得她直哭。这一切全被站在附近的恩约罗格看见了。他朝她走过去,当时他觉得应该安慰她。可是现在,她已经比他有知识,还带着他上学咧。
姆韦哈吉是贾科波的女儿;贾科波就是恩戈索住处的房地产主。恩戈索是一位穆霍伊[1],恩约罗格不理解他父亲为什么会成为穆霍伊。这也许是因为孩子们不理解大人的事情吧,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太深奥了。贾科波有三男二女,一男一女已长大成人,其他两个男孩年纪还小。大女儿叫露西亚,是一个教师。在恩约罗格看来,露西亚这个名字美极了,在他们兄弟姐妹的名字中,最美的就是露西亚。
学校里的同学们很粗鲁,喜欢放肆地开恩约罗格的玩笑。他不喜欢这样开玩笑。他想,如果他也这样做,妈妈是一定会生气的。
“你是恩朱卡!”一个同学无礼地对他说。
“不……我不是恩——朱——卡。”他虽不明白恩朱卡的含义是什么,但他明白这是骂人的话。
“那你是什么?”
“我是恩约罗格。”
周围的同学们一阵大笑。恩约罗格心里很恼火,“这到底是指什么呢?”他想。
“你就是恩朱卡,你背这个包吧!”旁边另一个同学淘气地对他说。
恩约罗格走过去正要背那个包时,姆韦哈吉站了出来,替他解了围。
“他是我的恩朱卡,不许你们碰他。”
有些同学放声大笑,有些同学讥笑说:
“放开!放开姆韦哈吉的恩朱卡!”
“他是姆韦哈吉的男人!”
“他是姆韦哈吉顶好的男人,喏!恩朱卡是姆韦哈吉的男人!”
“既然是恩朱卡,就必须替我背包。”那个同学不服气地说。
这些侮辱性的语言使恩约罗格又急又气,不知所措。这时,姆韦哈吉忍无可忍,大叫了一声:“他是我的恩朱卡,怎么样!看你们谁敢碰他一下!”
周围平静下来。恩约罗格非常感激她。可以看出这些同学怕她;因为她的姐姐是他们的老师,他们怕她在姐姐面前告他们的状。
学校,对恩约罗格来说是陌生的,但又是令人神往的。校园里,高大、宏伟的教堂深深地吸引着他。在恩约罗格眼里,那是神灵的圣地,也是上帝之宫。然而,使他感到惊讶的是,在如此圣洁的地方,有些同学竟然大吵大嚷。因为,他从孩提时代起,大人就嘱咐他,对那些神圣的地方,如墓地或攀藤附蔓的丛林,要虔诚尊重,不能轻举妄动。
老师身穿白色短袖衬衫和浅绿色裙子。恩约罗格对白色和绿色有特殊的爱好。每年雨季,百草萌动,大地一片翠绿,万绿丛中夹杂着朵朵盛开的白色花朵,显得格外可爱、素雅。在他看来,穿着白色上衣和绿色裙子的老师简直像是青翠欲滴的芳草丛中一朵盛开的雪白鲜花。尽管如此,恩约罗格对老师还是怀着一种敬畏的心理。因为就在此后两天,他看见老师用棍子打学生。啪!啪!“将另一只手伸过来!”棍子打在学生手掌上,发出一阵阵“啪!啪!啪!”的声音,后来棍子都折断成了好几截。恩约罗格觉得老师的棍子好像打在他身上一样,心里隐隐作痛。老师惩罚学生时,面部显得那样难看。恩约罗格不愿看到学生挨老师打。他看到这个学生挨打时,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可又觉得这个学生不该用“恩朱卡”这个外号来骂他。就在这一天,他才明白“恩朱卡”的意思是指新来的人。
恩约罗格上学放学,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每天放学,他总比同村的其他同学回家得早。他不喜欢天黑才回家。只有那些懒惰的学生才愿意在外边闲逛。因为他们知道早回家就得帮家里干活,因此他们常常在放学的路上追逐玩耍,或者慢慢徘徊,以消磨时间,回家后他们就对家长说:“露西亚老师(或伊萨卡老师)让我们这时才回家的。”
这些谎话有时也被识破,一被识破他们就得挨打。恩约罗格不愿意这样做,更不愿意挨打。
大约过了三个星期,有一天,恩约罗格真的惹他妈妈生气了。这应该说是姆韦哈吉的过错。放学时,姆韦哈吉约他一起回家,因为他们两家住得很近。况且姆韦哈吉告诉过他,她害怕几个男同学。恩约罗格欣然答应。在回家的路上,他俩一起有说有笑,慢慢地朝家走去;路过离村不远的一座小山时,他俩在山顶上坐了下来,开始掷石头玩,比赛谁掷得远。对男孩来说,能和家庭地位比自己高的女孩子一起玩,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他们玩得太高兴了,以致太阳下了山他俩还不知道。妮约卡比眼看太阳已经下山,山谷中已经暮色苍茫,夜幕即将降临,她就心急火燎,匆匆走出家门来找他了,凑巧看见了他俩。虽然恩约罗格当时没挨打,但他心里明白,妈妈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的。妮约卡比确实不喜欢她的孩子和富家子女来往,她觉得这种交往对孩子不会有什么好处。
恩约罗格认为这是姆韦哈吉的过错,她也许不是一个好姑娘。因此他暗下决心从此不再跟她玩了,放学时也不再等她了。
一天,恩约罗格放学回家时,妈妈像往常一样正在剥蓖麻子,这种蓖麻子可以榨油。过去,妈妈常把几个月里慢慢剥出来的蓖麻子集中在一起,然后拿到市场去卖。
“妈妈,我来帮忙。”
“不,先做你的作业去。”
孩子上学了,妮约卡比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每当她看到孩子低着头在写字板上写字或者高声读书时,她心里总觉得亮堂,感到快慰。每当她叫孩子去念书或做算术时,她心里更感到无限的满足。如果她有朝一日见到孩子能写信、计算和讲英语,那将是她当妈妈的最大的荣誉。她在琢磨霍尔兰斯夫人关于自己的儿女在学校念书的心理。她也一定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或者就像贾科波的妻子朱莉安娜那样。她一定也感到非常自豪,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当老师,一个儿子据说很快就要乘飞机到国外留学去了。这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真正的生活。如果有一天,他或她能荣幸地对人说:“看,我也和其他当父母的一样,有一个有学识的好孩子。”那么就是穷死了也心甘情愿。
这是常理,就是没有学问的人也明白这一点。做妈妈的,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和最有意义的事莫过于此了。这就是她极力劝说丈夫恩戈索让一个孩子上学的原因。她的另一个孩子在世界大战期间丧生了。这件事在妮约卡比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他为什么要为白人的战争去卖命?妮约卡比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竟会成为别人的牺牲品。如果恩约罗格现在就有白人那样的学问,那么恩戈索还有必要继续为霍尔兰斯先生干活吗?他家还会像阿霍伊[2]那样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吗?一切希望和全部热情汇集在一起,全是为了一件事——盼望儿子学业有成。这几天,妮约卡比甚至还想,如果她手里有许多钱的话,她甚至想将已经成家的女儿们也送去上学。这样,她家的孩子们都会有学问,并且会讲英语了。
“妈妈,你再给我讲讲以前讲过的故事吧!”恩约罗格习惯地跪下,帮妈妈剥蓖麻子。
“嗯……嗯……”妮约卡比用嘴吹着手中蓖麻子的皮,一边嗯嗯。停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你这孩子,你帮我的忙,原来是想让我讲故事?”
“妈妈,呃,你一定要讲!”恩约罗格耐心地说服妈妈。
“为什么我一定要讲?”她停了手,不耐烦地回答说,然后又继续剥蓖麻子。
“今天老师要我在课堂上讲一个故事。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时,同学们都看着我,我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害怕极了。”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
“当时,我曾想起你给我讲过的关于伊利穆的故事[3],但一害怕,就把故事给忘了。”他声音很低,愁容满面,显得很难过,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
“男人是不该有害怕心理的。当时你应该动动脑筋,另讲一个故事。其实你知道好多故事,我们过去给你讲过我们部族中的许多故事,如果你都忘光了,那我们不就白费了时间吗?”
“妈妈,我告诉你,真的,那些故事我全忘啦。”
恩约罗格说得那样真诚。妮约卡比心里不知是喜是急。她笑了。一向不易动感情的恩约罗格也笑了。妈妈一笑,他觉得妈妈更可亲了。妈妈牙齿雪白,一生中从未生过气。
“真是胆小鬼。好吧,今天晚上我给你讲故事……啊,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你大妈让你去找哥哥,你现在马上就去。”
恩约罗格到屋里放下了书包和写字板,回头就匆匆地往外跑。
“恩约罗格!你回来!”他刚跑出几步,妈妈就在后面叫了他一声。
他又走了回来。
“你为什么不脱下校服?”
他看上去有点儿难为情。真的,要是没有忘记就好了。他又回到屋里,小心地脱下了校服,换上破旧的粗布衫。是的,应当好好地保护这件衣服,尽可能多穿一些时间。
恩约罗格必须经过姆韦哈吉家附近的一条小道。姆韦哈吉家绿树环抱,周围就像有一道高高的篱笆;透过树缝,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她家豪华的房舍——铁皮房顶和木板墙,带有浓厚的欧洲特色,它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从前,恩约罗格曾不止一次来过这里,那是和同伴们替贾科波摘除虫菊以后为了领工钱时去的,但他只是待在门口,从未进去过。这座房舍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恩约罗格怀着好奇心,总想有一天能进去看看。
有一年的圣诞节,恩约罗格和其他孩子们得到朱莉安娜的邀请,去参加节日聚餐活动,终于有机会到过她家的厨房,厨房在房屋的一侧,是一个用草和泥建成的富有乡土特色的圆形建筑,那是厨子们做饭的地方,也是仆人的住处。朱莉安娜是一个粗壮的女人,圆圆的脸,面目清秀,眼神里常常露出一种傲气。但是,她虔诚,有同情心,喜欢所有的孩子。每年圣诞节,她常常给孩子们准备很多香甜可口的面包。
这一天,盘子里全是香喷喷的面包,堆得像一座陡直的、闪光的小山,可爱极了;孩子们馋涎欲滴。恩约罗格直冒口水,但又不好意思往下咽,生怕咽口水的声音被朱莉安娜和孩子们听见,在他们面前丢脸。然而,对孩子们来说,这一天中最倒霉的时刻到了。正当孩子们闭着眼睛做饭前祈祷时,突然有个孩子发出一声使人好笑的怪叫,随即恩约罗格也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紧接着另一个孩子也笑了,而且声音更大。最后又有两个孩子一起放声大笑,这样一来,祈祷被打断了。朱莉安娜非常生气,因此开始滔滔不绝地对恩约罗格和其他孩子进行长时间的训话。孩子们肚子都饿了,对朱莉安娜的讲话都不感兴趣,但她还在口若悬河地说着。她说,如果他们(两个没有礼貌的孩子)是她自己的孩子,她将把他们赶出去,两天不给饭吃。她述说她自己的孩子一向很听话,从来不做这样不懂礼貌的事。她把自己的孩子都教育得既讲文明,又懂礼貌。最后她告诉孩子们说,她的意思是希望父母们能使孩子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就像她教育她自己的孩子那样,使他们都讲文明、懂礼貌。但是有些父母对此却熟视无睹。因此,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和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野孩子来往。恩约罗格心里闷闷不乐,觉得朱莉安娜的话是指他,是对他的非难和埋怨。也就在这一天,恩约罗格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对姆韦哈吉开始有了好感。那是在她妈妈发表了长篇大论之后,姆韦哈吉走了过来,态度诚恳、热情,似乎是来安慰他被妈妈的高谈阔论惹恼了的心。然而,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往事就像蓝色的远山渐渐沉入了茫茫的暮霭。
没走多远,恩约罗格见到姆韦哈吉从另一个方向朝他走了过来,如果他一直朝前走去,他就会和她相遇。但他突然觉得还是不见她为好,因为他穿的粗布衣服,只能勉强遮住身体,风一吹,下身就会露出来。他顿时紧张起来,犹豫不决,为自己身上的衣服感到难堪,但在他上学以前,他从未在意自己所穿的衣服,就他所知,这件衣服是他出生以来绝无仅有的一件。他凝神伫立一会儿以后,猛然回头朝左边的另一条路走去。周围的山坡地全是贾科波的除虫菊种植园,往前走,有一片树林,穿过树林再往前走,那里有印度人和非洲人开设的商店。从这里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几家商店的屋顶。霍尔兰斯的土地与右边一片狭长的山坡地交界,这片山坡地是恩约罗格的父亲恩戈索经常干活的地方。恩约罗格每天上学都要从这里走过。
他离开了除虫菊地,改道穿过另一块土地。这里离木工恩加恩加的院子就不远了。卡马乌就是跟这位木工当学徒的。为了卡马乌学木工,恩戈索曾送给恩加恩加一只羊和一百五十先令的酬金。恩加恩加一家在村中可算是富庶人家了。因为他自己有土地,村里任何拥有土地的人都被当作富人。相反,尽管某人有许多钱,还有许多辆车,但是自己没有土地,那他在人们眼里绝不会是富翁。一个人虽然衣着褴褛,但他自己有土地,哪怕只有一英亩肥沃的土地,那么人们就会觉得他比有钱的人神气得多。
恩加恩加娶了三个妻子,虽说他比恩戈索年轻,但他已经完全有能力供养她们。他没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也没有沾边。尽管他为人处世有些华而不实,但人们认为他还是有点儿小聪明的。他有手艺,人们常常将大刀、镰刀和锄头之类的农具送到他那里,请他修理或安上把柄。他还常常替人修理篱笆、做各式桌子和床之类的家具。他还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这在村里的人们眼里,男人有这一手,也是一种能耐吧!
恩约罗格还未走到木匠的院子,就已看见哥哥朝他这边走来。卡马乌刚刚干完当天的活。恩约罗格一见到哥哥,心里就很高兴。论年纪,卡马乌比他大得多,但他们兄弟俩亲密无间。
“走吧,弟弟。”卡马乌拉着恩约罗格的手说,他脸上显得懊恼和失望。
“今天你回家晚了!”
“他就是那样的人!”卡马乌紧绷着脸说。
恩约罗格猜想,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哥哥是不会这么生气的。
“他不是好人吗?”
“好人?要不是父亲付了那么多钱给他,我才不去他那个鬼地方呢。我拜他为师学木工已经半年了,直至昨天他才开始让我动刨子。他整天将我当小工使唤,一会儿拿这,一会儿拿那,整天让我在旁边看着,学手艺光看不动手能学会吗?每天不是让我扫院子、倒垃圾,就是替他拿工具。你要是碰他的一点儿什么东西,咳……”卡马乌越说越生气,“他的小老婆还叫我整天替她抱孩子,她自己装得就像白人的太太,她简直把我当保姆了。啊!我的天哪,光是这件事就够你烦恼和……”
“你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呢?”恩约罗格没等哥哥说完,就插嘴问道。
“你不知道,告诉爸爸有什么用呢?对于光看不动手的办法,他显然是和恩加恩加的看法一样的,因为这套学艺的办法,古往今来一直是这样的。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今天一切全变了!”
他们各自沉默着朝前走去,一路上闷闷不乐。夜幕降临了,周围灰蒙蒙的。恩约罗格沉思着,脑子里突然出现了疑云,问道:
“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你?他不也是黑人吗?”
“关键不在于是不是黑人。”卡马乌沮丧地说,“有那样一种人,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他满怀嫉妒心,总怕别人比他好,总想垄断一切,对于那些没有天分而有求于他的人,他从来就是吝啬的。木匠们和有一技之长的人就属于这种人。甚至富人也是这样,他们总是怕别人也富起来,总想唯我独富。”
“也许是这样。”恩约罗格深有感触地说。对他来说,他从未见过卡马乌像今天这样侃侃而谈。
“……有些白人甚至比非洲人还好。”
恩约罗格再次被他的话所吸引,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
“这就是父亲说他愿意为自己干活的原因。因为白人本来就是白人,可是黑人却要装成白人,因此往往比白人更坏更粗暴。”
恩约罗格不太明白卡马乌指的是什么。但他很同情哥哥的遭遇。他向哥哥发誓,一定要好好念书,永远不当木工。恩约罗格打算改变话题,因而改口说道:
“妈妈今晚要给我们讲故事。”
“真的吗?”
平时,兄弟俩都喜欢听故事。讲故事成了他们全家的共同爱好。科利也和恩戈索一样,巧舌如簧,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常常使听者时而乐得眉飞色舞,时而惊心动魄,意欲拂袖离去。波罗曾参加过大战,但他不爱谈他在战争中的经历,平素沉默寡言。后来他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这时他就破口大骂政府,大骂白人移民:
“我们为他们作战,替他们卖命,将他们从他们自己的白人兄弟手中解救出来……”他生气了,也只有在生气的时候,他才能谈点战争的情况。但他也很少提起兄弟姆瓦恩吉在战争中死去的伤心事。可以看出他们兄弟之间情义之深。大战爆发以前,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就非同一般,据说这已经是不祥之兆。
波罗、科利和卡马乌是同胞兄弟,是恩戈索的第一个妻子恩杰莉生的。恩约罗格真正的同胞兄弟是在战争中死去的姆瓦恩吉。尽管如此,恩约罗格还是和其他兄弟和睦相处,情如同胞兄弟。科利在非洲人开设的“绿色旅馆”里当雇工。这家旅馆脏得难以形容,苍蝇满天飞,屋里充满腐烂发霉的臭味。但是这里因为有一台收音机而成了人们向往的场所。恩约罗格经常盼望科利回家,因为他一回家就会带来使人感兴趣的消息。约莫从英国回来的消息,就是他回家时告诉大家的。对于他们来说,家里可真是个好地方,他们兄弟们有时就在这里和本村的许多男女青年欢聚一起,围着灯火,说笑玩耍,谈论他们各自耳闻目睹的一切。恩约罗格多么盼望自己早日长大成人,到那时,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姑娘们坐在一起,甚至有时还可以像其他青年人那样碰碰她们。兄弟们有时不回家,家里就显得冷冷清清,这种沉闷的空气只有在父亲或母亲们心情舒畅地讲故事时才得以打破。
他们回到家里时,黑夜已静静地来到了人间。“大妈叫你。”一进门,恩约罗格就告诉卡马乌说。当妮约卡比成为恩戈索的第二个妻子时,孩子们便称恩杰莉为“大妈”,而称妮约卡比为“妈妈”。这种称呼是她们彼此同意了的,并且成了一种习惯。
“她叫我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
卡马乌转身走了出去。恩约罗格静静地目送他跨出门槛。突然,他提高声音叫道:“喂,别忘了过一会儿就回到这里来,今天妈妈要讲故事。”
“一会儿就回来。”卡马乌回答说。他那低沉的回答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不一会儿,卡马乌回来了。
“给我们讲故事吧!”
“现在?不,现在别来打扰我。”妮约卡比说。
“真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我要是我爸爸就不娶你。”卡马乌总喜欢这样和她开玩笑。然而今天这种玩笑却有点儿勉强,因此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欢笑。
“哎,他舍得吗?”
“不见得吧!”恩戈索刚进门就幽默地说。从他眼里可以看出他那若隐若现的得意神情。
“我向她求婚时,你就别提她有多高兴了。她差点嫁不出去。后来我同情她,因此娶了她。”
“当时有许多小伙子都喜欢我,向我求爱,我都一一拒绝了。如果我当时拒绝你爸爸的话,他心里会有什么滋味,他自己知道。”
“她的话不可信!绝不可信!”恩戈索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
饭菜端上来了,恩戈索开始就餐,一家人都若有所思,默默无言。孩子们在父亲面前感到拘束,谁也不敢随便开玩笑。恩约罗格的话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默:
“给我们讲故事吧,别忘了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你们这些孩子呀!好啦,你们还没有让你们爸爸讲过故事,今天就让他给你们讲吧。”妮约卡比说完,微笑着瞧了丈夫一眼。看来今天她的心情很舒畅。
“好吧,你们上我的床来,我给你们讲。”
恩约罗格一向对父亲有畏惧心理,因此对父亲言听计从。
“……那一天,风雨大作,雷电交加,震撼着喀林亚加的土地和森林。刚刚被创世主投进山林的飞禽走兽惶恐不安。当时一连数天,日月无光,天昏地暗,野兽停止了活动,树木花草停止了生长,大地一片死寂。只有那可怕的雷电,还在劈天砍地,想毁灭世间的一切生灵。就在这一天,天地黑沉沉的,谁也说不出到底有多黑,就只知道连最强的阳光也照不透它。
“就在那一天最黑最黑的夜里,在喀林亚加山脚下,有一棵小树苗破土而出,开始时是一株苗苗,慢慢越长越高,最后竟冲破了黑暗,去寻找阳光。树本身有精灵。这棵树继续往上长,长得根深叶茂,最后又是满树繁花——你知道吗,这是一棵在惊雷大作的黑夜里成长起来的圣树,这棵树叫穆库尤树,上帝之树。那时正是开天辟地之时,就在这棵圣树底下,上帝造出了一男一女,男的叫吉库尤,女的叫穆姆比。不久之后,风止雷息,万丈红霞捧出了初升的太阳,霞光万道冲走了沉沉夜幕,黑夜消失在光灿灿的天宇之中。金色的阳光给天地万物重新带来温暖,飞禽走兽恢复了常态,又开始活跃起来了。它们再也不为黑暗而怒吼哀鸣,而是为创世主、吉库尤和穆姆比的仁慈而歌唱。
“当时,创世主还有一个圣洁的名字叫穆鲁恩故。他将吉库尤和穆姆比从圣山送到西利安纳附近的丘陵和峡谷交错的国度,然后又将他们安置在你们常常听人提到的穆库鲁韦·瓦·加萨恩加。创世主赐给他们土地——这就是,孩子们你们听见了吗,这也就是上帝赏赐给他们的土地,然后还对他们说:
“‘喂,善男和信女,我将这块土地赐给你们;
“‘这里的一切属于你们,你们可以播种耕耘,安居乐业,并向我进贡;
“‘你们都在我的圣树之下,只有我才是你们万能的主……’”
恩戈索眼里闪耀着神奇的光芒。他似乎已经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忘掉了眼前的卡马乌、恩约罗格、波罗、科利和其他前来听他讲故事以消磨时光的男女青年。他隐约觉得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灵感,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难以言宣的秘密。波罗坐在父亲背后的一个角落里,人们看不见他脸部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似乎觉得已经看到了故事里的一切:他见到了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夺目的光芒冲散了沉沉黑夜。阳光普照大地,天地间的悲伤和恐惧已经烟消云散。圣树底下,造就了万物生灵,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大千世界,吉库尤和穆姆比无疑是这个新世界最幸运的人,他们陪着高贵的穆鲁恩故漫游整个新的王国……恩约罗格心里想,他要是能在穆鲁恩故身边多好,伴随着他那高贵的身影,也能踏遍这个王国的山山水水。这时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这片国土在哪里?”
青年们闻声转过脸来,惊奇地看着他。
“……现在我已经老了,我也常常朝夕问自己:从前发生过什么呢?喂,尊敬的穆鲁恩故,你赐给我们的土地到哪里去了呢?伟大的创世主啊,你不是答应过给我们土地吗?有时候,我想放声大哭或毁灭自己,以摆脱那种由于土地被无理夺去而留下的怨恨。我曾对天发问:尊贵的穆鲁恩故,你留给你的子孙是什么呢?难道你要他们赤身裸体,一无所有吗?
“后来,妒忌人间繁荣安宁的魔鬼给大地带来了灾难,那是个大旱之年,火一般的太阳烤着大地,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鼠疫流行,牲口死亡,灾民们贫病交加。当时人们想知道,是不是因为穆姆比的子孙们忘了给穆鲁恩故祭品,所以穆鲁恩故没有给人间洒下滋润万物的圣洁的眼泪呢?从前,吉库尤的一位叫穆戈·瓦·吉比罗的预言家曾警告部族的人们说,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白人到我们部族里来。嗣后,白人确实来了,他是从一个遥远的国家来到这里的,他占领了我们的土地,不过,开始时,他只是占领了我们的一部分土地。
“后来爆发了战争,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时候我还年轻,虽已行过割礼,毕竟还是小孩。我们都被强迫参加了战争,为白人士兵砍树、开山、铺路。战争结束以后,我们虽然重归故土,但一个个已精疲力尽,元气大伤。我们期待英国人能给我们一点儿什么报酬,更希望能够回到我们原来的土地上,精耕细作,丰衣足食,重整家园。可是,不,实际上绝不是这样,土地没有了,我的父亲和其他的乡亲们已经从我们原来的土地上被赶走了。父亲日夜盼望有朝一日白人离开这儿,归还他们土地。穆戈不是也曾预言过白人总有一天要离开吗?但白人一直没有离开,因此可怜的父亲就在绝望之中像穆霍伊那样离开了人世。后来,这些土地在没有卖给贾科波以前成了查希拉的财产。我就是在这块土地上一边替人干活,一边长大的。”恩戈索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听他讲故事的一些年轻人,见他们一个个安静地听着,脸部表情很严肃,因此他摇了摇头继续说:“……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当雇工……”
“你指的是霍尔兰斯先生耕种的那块土地吗?”波罗突然用讥讽的口气问道。
“就是那块土地,从前父亲曾经亲自告诉过我。后来,我一边在这块土地上干活,一边等待着有一天归还我们土地的预言能够成为现实。”
“你认为能够成为现实吗?”科利的提问打破了恩戈索回答后的短暂的沉默。
“我也不知道。古时候,在我们这个山峦重叠的国度里,仿佛到处都卧着一只只沉睡的狮子。有一天,山崩地裂,诞生了一位伟人。人们认为他是一位能将白人赶出去的人。后来,他主张人们联合起来,因而被坏人暗杀了。我一直在等待着土地归还我们的那一天,也许在我有生之年,这个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然而,我的穆鲁恩故,我是多么希望那一天早日来到啊!”
他们之中不知有谁咳了一声,然后是一阵沉寂。旁边角落里有一个年轻人想开玩笑讽刺白人的行径和人们想象中的白人的皮肤,但是没有人理他,他自己笑了一声,最后也安静了。恩约罗格觉得今天似乎得到了一种启示,使他明白了这样一种事实,那就是现在霍尔兰斯占有的土地本来是属于他家的。
波罗正在沉思,父亲昔日的境遇历历在目。父亲参战回来,可是土地却被别人强占了。他自己也参加过战争,是反希特勒的。他去过埃及、耶路撒冷和缅甸,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在战争过程中,他在死亡线上挣扎,生命常常是朝不保夕的。但这一切已成过去,随着时光的流逝,往事已在记忆中慢慢消逝了。唯独一件使他终生难忘的事是他兄弟姆瓦恩吉的死;他常常问自己,他的死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呢?
战争结束了,波罗重归故里时,再也不是天真幼稚的青年了,他成了一个稍经世故的成年人。但他回到家乡以后,也是一无所有,赖以生存的土地没有了。他聆听父亲所讲的故事,听着听着,触景生情,不觉怒从心起。难道人们能这样日复一日无所作为地允许白人占领他们的土地吗?什么预言不预言,全是骗人的鬼话。
在年轻人的喧闹声中,他突然大叫一声:“让预言见鬼去吧!”
有人在低声地议论什么,还有人问他父亲:“你为什么还要为抢走我们土地的人继续干活呢?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人效劳呢?”
波罗站了起来,愤然跑出门外,去寻找“为什么”的答案了。
[1] 村民们成立的一个秘密组织的成员的名字。这个组织的宗旨是反对白人统治。
[2] 指无业的、在街头流浪的人。
[3] 《圣经》里的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