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游击队(70年70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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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来了管账先生

炭厂开张不久,栅栏门外,经常停满了从四乡来买炭的小车。厂里整天是人声嘈杂,烟雾腾腾的。彭亮掌着过煤大秤,林忠、鲁汉上煤抬筐,小坡筛炭渣,王强操着他的拿手老行,在烧着几个焦池。老洪拿着香烟,在让着常来买炭的老主顾,像一般炭厂的掌柜一样,请大伙到屋里:

“吸烟吧,喝茶呀!”

显然,炭厂的生意是很兴隆的。每当晚上,他们洗过脸,吃着咸鱼炖豆腐和麦子煎饼,脸上都露出欢喜的神情,穷困暂时离他们远些了。过去和他们同一命运的人们也来要求参加了。

一天晚上,老洪叫小坡把栅栏门关好,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在豆油灯下,他低低地,但却很有力地说:

“兄弟们,不,同志们!以后当我们在一起开会时,我们就要以‘同志’相称了。”

“是呀!”小坡高兴地说,“半月前我就偷偷叫彭亮同志了!这是个多么亲热的称呼呀!”

“是的,应该称同志,这称呼够味!”

“静一下,听老洪讲下去!”王强知道这是开会,截住了大家,小屋里又静下来。

“同志们!我们的炭厂最近的生意很不错,这样做下去,我们会赚很多钱的。”

“是呀,天一亮,小车就拥上门呀!”

“我抬了一天炭筐,汗都来不及擦。”这是鲁汉粗哑的声音。

接着老洪把含笑的眼睛,变得严肃些,对大家说:

“可是,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咱们这买卖是什么人开的,是怎样开起来的。要是忘记这一点,像一般商人那样糊里糊涂过日子,那我们就会在高兴当中脑袋搬家。”

随着他最后的话音,人们脸上都换上了严肃的表情,眼睛都望着老洪坚毅的面孔,炭屋里霎时变得非常沉静。虽然大家都不响,但是从人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好像大家都在表示:“老洪,你说吧!我们听着。”

“同志们,我们不是商人!”老洪坚定地说,“我们从来也没打算坐在柜台上去赚别人的钱。我们从小都是在炭渣里长大,捡炭核,下窑挖煤,扒火车,哪一天不是和把头、炭警、坏蛋翻筋斗,挨饿受气地过穷苦日子!现在鬼子又来了,过去抓着咱头皮的有钱人跑了,有的趴在东洋皮靴上叩头当了汉奸。压在我们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和穷困斗争,还得和鬼子干。看看日本鬼子在咱枣庄怎样杀人,把我们的煤和粮食,一列车一列车地抢走,多么痛心呀!只有我们穷苦的工人,才知道祖国财富的可爱,也只有咱们工人,受尽了困苦,才真正懂得仇恨。”老洪的眼睛在发着愤怒的火焰。他继续说:“同志们,难道凶恶的敌人,会让咱们笑着脸皮,平安地每天吃麦子煎饼和咸鱼炖豆腐么?不会的,谁要这样想,谁就错了。”

“对!”

“对,一点也不假!”

人们都点着头。彭亮想起父亲死在刺刀下,妈妈吃着黑地瓜菜团,他的眼皮发红了。他继续听着老洪讲:

“我们过去靠斗争过日子,今后还得斗争,而且斗争要更坚决勇敢。我们现在开炭厂,做买卖,只是和敌人打马虎就是了,难道咱们还真做买卖人么?大家来参加时,你们都表示过决心。我从山里来,也为了和大家一起组织起一支武装,在这两条线上干一场。共产党教育了我,使我的眼睛亮了,能够站在穷兄弟面前讲了上边那一席话。以后咱们人多了,山里还会派人来的,到那时大家的眼睛都会放亮了,朝着一个光明大道前进。可是现在怎么斗争呢?”

老洪停了一下,望着大家。

“老洪,你说吧!要怎么干,咱就怎么干,谁也不会给穷兄弟丢脸!”彭亮领头说。

“上次我们搞了敌人一部分枪,交给山里。上级奖励了我们两支短枪,加上原来一支,共是三支短枪。现在我们是七个人,以后还要发展,枪是不够的。现在我们不是用炭块和车警搏斗了,我们对付的是全副武装的鬼子。没有枪怎么能行呢?要是每人腰里都能有一支短枪,有事就好应付,不行咱就裂。如果现在不打算好,以后遇事就干瞪眼。说要搞枪,就马上搞。枪从哪里来呢?当然向敌人那里搞。最近我们要想办法搞一下。不过不能白着眼等机会呀!眼前也有个救急办法。咱们的炭厂最近不是很赚钱么?以后还会赚钱的,遇机会还要搞车弄钱的,钱就是救急办法。我提议这钱的用处有两个:一个是分一半给家属,使家里日子能过得去,多的可在家里存起来,以防万一。另一半买枪,鬼子来时,中央军跑了,从一些逃兵手里,可以买到枪,大家认为怎么样?”

“同意!”

“同意!”

“因为这是大家的事,那么咱们表决一下吧!”

七个人右手一齐举起来,老洪从大家乌黑的、握得紧紧的拳头上,看到了力量。他脸上浮起了笑容,亲切地说:“同志们,放下吧!”第一次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会后,彭亮和小坡、林忠在议论着:

“咱们的老洪,真和往日不一样了呀!过去咱们穷兄弟谁会讲句话呢?穷兄弟到一起,一看脸色就知道是受气了,还是饿着肚子,还用嘴去说么?真是受不住了就骂一声‘奶奶的’,握着拳头拼了。就说老洪吧,他过去老是蹲在墙角上,半天不说话,可是你看现在,他讲起话来多有劲呀!每一句都像小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他不仅会讲话了,”小坡也点头说,“他干事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呀!那次从铁闷子车上搞枪,这个事只有老洪能办到。可是,一搞下来,我和他正收拾着枪,鬼子的小摩托卡嘟嘟地开来了。探照灯直往我们照,老洪把机枪架起来,他要我压子弹,他在瞄准了。当鬼子摩托卡开到跟前了,我趴在那里光等着机关枪响,可是没有响,老洪并没有开枪,如果开枪,我们在暗处,鬼子在明处,还不是一打一个准。可是老洪并没有那样做,事后我问他为啥不打?他对我说,打是能打个痛快的,可是机枪一响,大兵营的鬼子开过来,我们人倒好跑,可是枪呢?三四捆步枪,还有机枪、子弹,我们两个人是背不动的,要是丢了枪,那么,我们忙了这一夜,为了什么呢?就为痛快地打两梭机关枪么?小兄弟,你再想想。看咱们的老洪想得多周到哩。要是过去的老洪,看到鬼子的摩托卡,机关枪在他手里,早嘟嘟起来了。老洪是和过去不同了。”

“对!”沉静的林忠点头说,“从山里回来后,他是比过去更能干了。”

他们找到老洪,紧握着他的手,嘴里不住称赞着:“老洪,你比过去能干多了!”

“我能干什么呀!”老洪笑着说,“如果有点进步的话,这是党的功劳,党对我教育了呀!我们在党的教育下,大家都会成为能干的人!以后山里有人来,你们就会知道我的话是对的了。”

“山里几时有人来呀?”小坡着急地问。

“会来,只要我们组织好,马上就会来的。”

“党!”这个字眼在他们脑子里转着,他们急切地盼望着山里有人来。

为了更快地武装起来,老洪和王强在夜里又搞了几次车。不过扒车更困难了,鬼子对铁路的控制,一天天加紧了。在铁路两侧,每隔几里路修一碉堡,里边住着鬼子和伪军。在碉堡之间,指定铁路两侧各村的伪自卫队站岗,他们在铁道边的土坎上挖一个洞,铺上草为鬼子看路。鬼子要他们在洞口扎上一人高的草把,遇有情况,就用火柴点着,鬼子看见火光,就坐着摩托卡、铁甲车出来。

老洪和王强他们经常到铁路两侧的土洞里,去看这些被逼迫来看路的人。他们在铁路线上常和这些人碰面,都是熟人。这些庄稼人,成夜地蹲在地洞里烤火取暖,来避洞外的风寒,等到他们看到铁道上照着白光,才抱着膀子出来,扛着红缨枪,站在草把信号的旁边,向鬼子显示他们很尽职责。他们对老洪说:“我们不会坏你的事的。”

可是有好多次当他们一跳下车,在搬运东西时,就被碉堡上和巡路摩托卡上边的鬼子发现,在一阵激烈的射击声中,他们不得不丢下东西匆匆跑掉。

敌人常出发到山里扫荡,为了后方的安全,对枣庄街内也加强了控制,夜里经常查户口、捕人。白天捕来的中国人,戴上只留着两个眼睛的黑色面罩,装在汽车上,每逢有这样的汽车过街时,人们都躲藏着。有时一队鬼子正走在热闹的街上,突然一声哨音,鬼子四下散开,端着刺刀嗷嗷乱叫,像冲锋一样在街上乱窜着。这时,走在街上的人谁若沉不住气,惊慌地跑了,就认为不是良民而被抓走。鬼子就用这种鬼办法,抓了不少中国人送到宪兵队,有的被刺刀刺死,侥幸放出来的,也被狼狗咬得遍身稀烂。

没有正当职业的穷人,也被注意了,一些过去和老洪一块吃过两条线的穷兄弟,有的也被捕了。

在一个晚上,王强以很沉痛的声调告诉老洪:

“李九被鬼子杀了。”

“怎么?”老洪睁大了眼睛问。

“李九叫鬼子杀了,死得很惨!”

这李九是老洪和王强要约的队员,过去他们都在一起扒车、捡煤核。鬼子来后,他也出去参加过游击队,可是他参加的不是共产党领导的。而是顽固派的游击队。这些队伍不打鬼子,光糟蹋老百姓,他待不下去,就带了一棵短枪,跑回了枣庄。他勇敢、能干,枪打得准。在一天夜里他偷偷摸进鬼子的兵营,打死了七个鬼子。他虽勇敢但有一个毛病,就是光靠他的枪法,不相信别人。老洪和王强曾经把他请到炭屋里,一块喝着酒,劝他参加炭厂,一块打鬼子。他却不干。他说:

“做买卖有啥意思呢,有这棵枪,吃遍天下。”

听到这话,老洪知道李九已走到另一条路上了。凭着他这蛮干法,他的枪能打鬼子,也可能做出坏事。不过老洪很爱他的能干勇敢,便以穷兄弟同心合力,团结抗战的道理说服他,可是李九总是摇着头说:

“打鬼子我不熊,可是要我入伙,我不干。自己光杆干多痛快,人多了也嫌累赘呀。为了打鬼子,你们要我帮助,我不帮忙不够朋友,要是要我参加干,对不起!”

老洪和王强没能把他劝过来。老洪知道他的脾气,他只相信自己的勇敢和枪法,不相信群众力量。他所说的“嫌累赘”,实际上是怕别人坏了他的事情,平时他的行动从来不叫别人知道。老洪又和他谈了两次,看看没有效果,就暂时没再约他。不过老洪每想起来总感到是个心事。现在听王强说他死了,不觉吃了一惊。他问:

“他是怎样叫杀了的?”

“是这样:他从来都是晚上活动,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夜里经常在公司东门外一个相好的寡妇那里落脚。这一点人家早知道了。朋友劝他,他老不听。这天晚上,他喝了酒打了鬼子一个门岗,就住在那个孤零零的小屋里。一个特务叫魏秃子的,向宪兵队去告密。天刚亮时,五十多个鬼子包围了那个屋子,李九平时认为自己枪法好,身轻如燕,可是这里偏偏四下不靠人家,没地方隐蔽,逃不出去。鬼子冲进去,虽然被他打倒了两个,可是他自己也被刺刀穿倒了。他死了鬼子还不解恨,又把他刀砍八段,抬着游街,现在街上还高挂着他的头颅。”

听王强谈后,老洪叹惜着说:“他是能干的,可是不相信大家的力量,落了一个个人蛮干的悲惨下场。”然后,又严肃地对王强说:

“同志,我们要记住这个教训。我们一定要有组织有领导的干。要加强教育,提高队员的政治觉悟。要相信集体和依靠群众。用在山里党经常教育我们的话来说:李九是犯了个人英雄主义。”

根据这一事实,老洪专门和队员们做了一次较长的谈话。由于敌人对无固定职业的人注意和逮捕,使有些过去一道下窑扒车的穷兄弟也来炭厂,要求参加。一个叫赵六的中年人,和一个结实的年轻人小山来找老洪。

“老洪,你现在当大掌柜了,买卖怪发财呀,你没有忘掉咱在一块下过窑的穷兄弟吧!”

“有什么困难么?”老洪以为他们是来借钱,就去掏腰包。在穷朋友面前他是慷慨的,哪怕腰包里只剩一顿饭的钱了,他也会全部拿出。

“我们不是来借钱,你炭厂不再使唤人了么?俺俩想到你这里帮个忙。”赵六说。

老洪很知道他,他是个平时不紧不慢、满脸笑容、善于忍耐的人,可是遇有啥事使他忍无可忍,他红红的脸色变白的时候,他也是个什么都不怕,要怎么干就怎么干的人。前些时王强去约他时,他还有些犹豫。最近敌人常搜捕无职业的人,他才下了决心。鬼子一杀李九,他的脸发白了,因为他和李九很好,就约着小山来找老洪了。平时老洪吸收队员时,照例要问:“你有胆量么?”因为他明白赵六一旦下决心后,他是拼命的,这就不用问了。可是一想起李九的事件,他在吸收队员时多加了一个问话,就是:

“我们这炭厂可是有管教的呀,行么?”

“这还用问么?我也没有把你当成外人,才来找你。”赵六像生气似的回答。就这样,炭厂里又多了赵六和小山。

不久炭厂又买了两支短枪,连原来的三支,洪、王、彭、林、鲁,各一支,人数已经发展到十二个人了。老洪到小屯去找老周,向山里汇报了情况,并请求山里派一个党的工作人员来,从政治上培育这支小部队的成长。


一个晴朗的上午,炭厂里的生意忙得很,一批批买到炭的庄稼人,推着沉重的小车或挑着筐篓,还没走散,栅栏门又有一批挑担推空车的买炭人拥进来。人声嚷嚷,煤灰在阳光里飞扬。

小坡和小山在筛炭渣,累得满头大汗,汗水从他们乌黑的脸上冲下一道道的黑水。彭亮在扶秤,一刻也停不下来,脸上的紫疤在发亮了,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喊着:

“一百五十斤……”

“二百斤……”

在彭亮的喊声里,一个买炭的小伙子,背着筐篓走进小炭屋里,这时老洪正坐在那里喝茶。青年人看到屋里没有外人,把嘴凑到老洪的耳朵上叽咕了几句,就又出去买炭了。

老洪本来坐在那里沉思什么,现在突然雄赳赳地走出炭屋,别人看到他发亮的眼睛眯缝着,惯于紧绷着的嘴唇,咧成向上翘着的月牙形。他是被一种巨大的高兴所鼓舞着。他向煤堆周围的人群瞅了一阵,看到王强正指挥着赵六,往一个已经烧熟的焦池上泼水,焦池上白烟滚滚。刘洪喊:

“老王!来一下!”

王强过来,老洪吩咐他:“我到齐村集上有事,你在这里照顾着柜房!”

“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你记着叫人去割几斤肉,多打点酒,晚饭准备得好一点。……”

“有什么事么?”因为最近老洪宣布要大家少喝酒,怕耽误事,出毛病。现在他又叫打酒,王强奇怪地眨着小眼问老洪。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保证你会高兴得小眼喝得通红。”

老洪走后,王强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叫人去办酒菜,鲁汉高兴地对大家说:

“今天买卖不错呀!看样咱们老洪要犒劳犒劳大家了,几天没喝酒,我真憋坏了。”

“酒还是不能多喝呀!”小坡说。

“今天喝酒,一定有事。老洪平常不主张喝酒,他说一句算一句,从不改口的。可是今天又亲自安排人去打酒,准有事。”王强揣摸着。

“有事,就一定有喜事,咱就得痛快地喝一气。”鲁汉一提到酒他就有劲了。

老洪离开陈庄,到齐村去。齐村是枣庄西边八里路的一个大镇子,今天逢大集,四乡的庄稼人都到这里赶集,现在快到年跟前了,今天的集一定很热闹。可是他的脑子却没有在这个集上打圈子,而是在想山里自己的队伍。熟悉的人影在他脑子里翻腾着。心里的喜欢使他的嘴老合不上,在不住盘算着:“是谁呢?”步子一阵阵地加快,不觉就到齐村了。

老洪走进集上的一个小杂货店里,有位瘦瘦的但却很温和的老大娘,向他亲热地打着招呼,老洪坐下来喝茶。这老人是小屯老周的姑母,枣庄鬼子加紧统治以后,他们就常约会在这里联系。老洪看着街上来往赶集的人群,里面有时也间杂几个伪军。他知道这齐村驻的敌人大部分是伪军,只有一小队鬼子住在村东部的一所大宅院的碉堡上,平时不常出来。

不一会,从来往的人群里闪出两条人影,向小店走来。一个清亮的嗓音:“掌柜的,腰带子怎么卖呀?”老周装着买货人走进门来,他宽大的肩上还搭着钱褡子。

“老主顾了,进来看看货吧,价钱还不好说么?”

老洪望着老周身后那个人,但老周的肩膀正挡住后边人的面孔,老洪只看到这人戴一顶带耳的破毡帽,穿一件非常不合身的臃肿的大棉袍,腰里扎了一条碎成条条的腰带,操着手,像一个老人一样随着老周走进来。

老大娘掀开一个冬天用的厚门帘,把他们让到暗暗的里间屋去了。在一阵紧紧的握手中,老洪才清楚地看到这人不是老人,而是青年,一双微向上挑的细长眼睛,在亲热地望着他,微黄的脸上浮着一种富有毅力的表情,这是老洪过去在山里部队上,常看到的政治工作人员脸上所惯有的那种表情,亲热而严肃。这张面孔,对老洪很熟,但是他记不住对方的名字。

“好吧?……”对方向老洪问好。

“好,好,山里咱们的人都好吧?”

“都好!”

“老洪,”老周指着细长眼睛的客人对刘洪说,“认识么?”

“认识!认识!”老洪肯定地笑着回答,“自己的同志这哪能不认识!在山里时常见面。”虽然他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但是已经认出这是自己的同志。

“是的,这是李正同志,”老周说,“在山里咱们是三营,那时李正同志是二营的副教导员。”

听到李正这个名字,老洪也记起来了,脑子里马上映出了一个年轻的教导员,在队前作战斗动员时的严肃而热情的形象。他记得李正同志在行军休息时,常喜欢拿一根小短烟袋吸烟。想到这里,他忙从腰里掏出大金华的烟卷,递给李正和老周,划着火柴为他们点着,自己也抽了一支。

“这里不兴用小烟袋了,吸纸烟了。”

“是的,在山里游击队最盛行小烟袋,买一根竹烟管,可以截三根,行军打仗携带方便。”李正说,“可是我这次来,没有带它,因为只有游击队才有那种东西,到这里就有些不合适了。”

一阵久别乍见面的亲热过后,老周把笑容收敛了,声调变得严肃起来,低低地说:

“山里现在派李正同志到这里来,司令部已正式命名称你们为‘鲁南军区铁道游击队’。李正同志随身带来了司令部的命令,任命刘洪同志为铁道游击队的大队长,李正同志为政治委员,王强为副大队长。游击队的任务是配合山里抗日根据地的军事斗争,掌握与破坏敌人交通,从内部打击敌人。配合山里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夺取敌人的物资,援助主力部队。展开政治攻势,瓦解敌伪,搜集敌人内部及交通线上的军事和政治情报。李正同志到达后,迅速加强政治组织训练,马上在敌人铁路线上,展开武装活动。”老周谈到这里,老洪站起来,兴奋地握住李正的手,说道:

“你到这里来,我们斗争的信心就更加强了。”

“好!上级既然派我到这里来,咱们就共同努力,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炭厂的情况怎样?”李正问。老洪把队员发展的情况和炭厂成立前后活动的情况谈了一下。李正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

“关于党的关系,过去老洪和我联系,”老周对李正说,“现在你的关系转来了,你、老洪和王强三个人正好成立个党支部。”说到这里,他又转脸对老洪说,“政委是支部书记了。”

“对!”老洪说。

“根据我们这里的情况,”李正说,“最近还得一个时间进行些组织训练工作,才能开始行动,‘政委’、‘大队长’还只是以后拉出来公开战斗时的称呼。目前在炭厂隐蔽时期,我看对内对外还是改个称呼好些,你们看怎样。”

“炭厂里正缺一个管账先生,政委对外就叫管账先生吧!李正同志又会写会算,前些时我对外谈过准备请个管账先生哩!”老洪说。

老周和李正都点头,认为很好。老周笑着说:“晚上结账,也正是进行教育的好时候!”谈到这里,店里的老大娘,忽然掀开门帘,探头进来说:“街上敌人在清查户口了!”

“这里不能久待!”老洪说,“就这样吧,李正跟我一道去陈庄炭厂,老周你回去吧!”

老周已为李正准备好一张良民证,老洪和李正出了店门往东门走去,给站岗的伪军检验了良民证,两人就一直向陈庄走去了。

他俩到陈庄炭厂时,天已灰苍苍了,炭屋里已经点上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厂里乌黑的炭堆。这里炭堆旁边人们正在收拾着工具,大家看到老洪回来了,都慢慢地围上来。当老洪把李正让到屋里椅子上坐下后,一些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都望着这个穿破棉袍的陌生年轻人。小坡看到老洪很愉快,对客人又很尊敬,就很机灵地递上烟,擦着了火柴。

“吸烟吧。”

屋里准备好了的酒,炖好的肉菜,放在窗台上。小屋里弥漫着酒味和肉香。鲁汉在小屋门外拉着林忠偷偷地说:

“老洪从哪里请来个放羊的呀?”从李正的服装上看,他真像山上的放羊人。李正这次从山里出来,脱下军装,换上的确实是向一个放羊老人借的一套衣服。在穷僻的山村里,只能借到这样的衣服,到这矿山的枣庄,就显得有些刺眼。

“别从衣裳上看人呀!”林忠看看屋里,老洪正把李正让到正座上,低低地说,“看咱老洪还很尊敬他呢!”

王强和彭亮最后进到屋里来,当王强一眼看到李正,不由得一愣,脸上马上现出惊异和欢乐的表情,一切都明白了,他匆匆地跑上去,拉住李正的手叫道:

“你刚来么?你好呀。”

“你也好呀!王强……”李正恳切地回答着,在王强名字下边加上非常亲热的“同志”两个字,声音低得只有他两人才听见。

桌上摆上了酒菜,大家都进来坐下了,刘洪站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站起来静静地望着刘洪,听他说:

“这位是山里的李先生,到我们炭厂来了,我们今后要常在一块了,他给我们管着账,我们炭厂要比过去搞得更好。现在是吃饭,要说的话饭后再细谈,我觉得我们应该痛快地喝一气!”

听到从“山里来”,许多人心里都明白了,都被一种欢乐和兴奋所占据了。当老洪一说到痛快地喝一气的时候,大伙都一致站起来,向李正举起了盛酒的茶杯。

李正站起来,望着四下向着他的乌黑的工人面孔,那一双双严肃而热情的眼睛,以及四下向他伸过来的酒杯,他低沉而有力地说:

“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们的心早就连在一起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中间的一个,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一块生活,一块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大伙一起干一杯吧!”

大家都一饮而尽。

在喝酒的过程里,彭亮和小坡时常用眼睛瞅着李正的一举一动,像李正的一举一动都在吸引着他俩,因为他们想到老洪第一天称“同志”的谈话,曾经讲到山里要派人来,会使大家的眼睛发亮。同时他们又想到老洪说的话,是党教育了他,是党给他以力量。因此他们看到李正的一切都感到不平凡。彭亮由于兴奋,喝得脸红红的,端起了满满一杯酒,走到李正的面前:

“李先生,我敬你这一杯,我们都是老粗,你要好好开导开导我们,使我们的眼睛能看得远。……”

“好,我们碰一杯,我们互相帮助。”

由彭亮开头,大家都先后接着给李正敬酒,小屋里不断地发出欢腾的笑声。晚饭是在一种非常欢快的气氛中进行。

猜拳行令声起了,他们在三三五五地吆喊着,鲁汉猜拳有不少花招,在行令前都带着一串酒歌,鲁汉赤红着脸和林忠对战。嗓音是一粗一细在叫着:

“高高山上一条牛,两支角,一个头,四个蹄子分八半,尾巴长在腚后头!”

紧接着酒歌的末梢,粗细的嗓子同时有力地喊出:

“五敬魁首腚后头!”

“八仙上寿腚后头!”

“八仙寿!”尖嗓子的林忠把手指伸到鲁汉的鼻子上,“这回可拿住你了,喝一杯!”

“喝一杯,就喝一杯,奶奶个熊,不能装孬!”鲁汉说着就干了一杯。

王强越喝脸越白,赵六越喝脸越红,两人叉着腰,把拳头伸得高高的,像斗鸡似的,在猜着拳令:

“一个蛤蟆会凫水,两个眼睛一张嘴……”

李正笑着看大家行酒令。老洪叫王强对大家说:“酒要少喝。”

王强站起来说:

“兄弟们,酒喝够了,快吃饭吧!吃过饭还有事呀!”他卷了一张煎饼,在空中挥着,大家都吃饭了。


冬夜的寒风,吹过车站上的电线,带着悠悠的呼啸,鬼子哨兵在微弱的电灯光下,缩着脖子来回踱着,四周是冷清的漆黑的夜。一列火车过后,月台上显得非常寂静,只有远远传来煤矿公司里机器的嗡嗡声,不时有呜呜的汽车从远处的街道向大兵营和宪兵队驰去。

月台西北不远处,就是陈庄。在这夜静的小庄上边,有着较别处更浓的烟雾,蒸气似的在夜空流动,焦池的气孔在四处冒着青色的、红色的光柱,像地面上在生长着熊熊火焰。

就在这沉静的夜里,炭厂的一间宽敞的屋子里挤满了人,豆油灯照着老洪刚毅的脸,他宣布了山里的命令后,人们由兴奋到紧张,压制不住跳动的心,在望着站起来的李政委。

“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将是一支战斗队伍,像钢刀一样插在敌人的心脏和血管上,使疯狂的鬼子坐卧不安,知道中国人民是不可征服的。上级派我到这里来,和大家一起在铁路线上展开斗争,我感到很兴奋。临来时,山里队伍上已传遍你们杀鬼子、夺武器的英勇故事了,这给部队以很大鼓舞。是的,我们工人的斗争力量是惊人的,今后我们要以更大的胜利,来回答上级对我们的希望。”说到这里,他细长的眼睛有力地扫了一下蹲着的人群,“今后铁道上的斗争,毫无疑问是艰苦的,但是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部队,有党的领导,我们就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最后我们一定能胜利……”

彭亮对“党的领导”这句话听得特别入耳,是的,老洪也常说到党的领导,他从李正和刘洪的嘴里听出,党给人以力量。

在临睡前,他把王强拉到一个黑影里问:

“老王,你是明白人,你知道政委是个什么官衔呀?”

“政委就是政治委员,他是党的代表,你没听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么?政委就代表党来领导我们。”

彭亮在黑影里点着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