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游击队(70年70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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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洪飞车搞机枪

王强和老周谈洋行杀鬼子的故事后不久,鬼子三掌柜就从医院里出来了。他养伤一个多月,仿佛并没有减轻体重,还是那样胖胖的。扫帚眉下边那一对凶恶的眼睛,时常眯缝着,嘴角拉得长长的,露出金牙咯咯地笑。他比过去更痛快了,因为最近他已被提升为大掌柜,又新调来两个鬼子听他调遣。每天大捆大捆的金票子都经过他的手,除了上缴,他个人的保险柜里,一摞摞的金票子在增高着。

每逢他看到王强时,总是把王强拉到身边的椅子上,递给他最好的烟,向玻璃杯里倒满啤酒,像招待上等客人似的,拍着王强的肩膀:

“你我朋友好好的!”

“好好的!”王强笑着点点头,可是心却在扑通扑通地跳着。他心想:我没有杀死你,倒“朋友好好的”了!

的确,三掌柜升任大掌柜以后,对他比过去更客气了。这一点使王强心里常犯嘀咕。他当了大掌柜能捞钱,会更高兴了,可是为什么偏偏对我特别好呢?他难道从我身上看出什么破绽么?是因为他知道是我领人杀了两个大掌柜而感激我么?不会的。我打他两枪他还认为满意么?也许是他怀疑我,怕我再收拾他这个大掌柜而拉拢我?还是他借着亲近在进一步侦察我呢?每次和这新任大掌柜见面,王强脑子里都在思索这些问题。总之,鬼子对王强越客气,越引起他的警惕。

从洋行出事以后,鬼子在洋行四周的高墙上都扯上电网。铁大门也上了锁,从旁边另辟一个小门进出,天一黑就关得紧紧的。洋行里鬼子床头上都添上短枪,新大掌柜的床头上还多一把锋利的东洋刀。

王强听别人讲,新大掌柜过去在军队里,很会使东洋刀。捉住游击队,都由他来砍头。他砍得干净利索,而且一气能砍很多。王强咬牙切齿地想:这个眯着眼、咧着嘴,对他十分客气的家伙,实际上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所以每当鬼子掌柜的把他拉到椅子上,递烟献茶的时候,王强从吸着的纸烟的烟雾里,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被东洋刀砍下的中国人的脑袋在滚。他虽然脸上笑着说:“好好的!”心里却在骂道:“我×你奶奶!我没杀了你,咱总是死对头!”

晚上王强对老洪说:

“我不想在洋行了!”

“怎么回事?”

“我两枪没有打死他,他现在却对我格外亲热了,这倒使我犯寻思,是不是他在怀疑我?他越想拉拢我,我越犯疑心,×他奶奶!只恨我一时心慌,没有打准,打死了倒省事。谁知道他肚里卖的什么药?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在那里的好!”

王强望着老洪的脸,等着他的回答,因为从山里出来,上级指定老洪负责。同时,他俩自小在一起,从个人感情上,也是以老洪的意见为意见。老洪的性格刚强果断,他只要认准要做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就是刀山他也要攀上去。王强比较犹豫,遇事有时拿不定主意。

“你暂时在那里再待一个时期!”老洪说,“现在我们已经和山里取得了联系,我们最近要加紧干出点成绩来。你在洋行车站多注意着点,遇有军火武器,我们要搞一点。这些天,扒车也困难了,鬼子发现货车常丢东西,火车上有鬼子伪军押车,前天晚上我们扒上去,被一阵乱枪打下来了。……”

“怎么?没有伤着人么?”

“彭亮的裤裆给打穿了两个窟窿,还算没伤着人。昨天他们哭丧着脸对我说:‘看样子鬼子不叫咱吃这两条线了!’我狠狠地对他们说:‘鬼子什么时候也没说过叫你吃两条线呀!要吃就得干,以枪对枪,就是你空手,叫他逮住,也别想活,咱有枪,揍倒一个正好,揍倒两个,就赚一个。’他们才点了点头说:‘对,过去我们也曾用煤炭跟炭警拼过的,有枪就干!’现在是组织起来,武装起来的时候了,你在车站上要多注意一下武器的问题。什么时候搞到了枪,你就什么时候离开洋行,还没搞到你就出来,搞枪就困难了。”

王强点头说:“对!我再待一个时期。”


一天,站上甩下一节铁闷子货车[1],王强领着脚行来卸货,打开车门一看,是从外路运来的日本商品,东洋花布、糖、化妆品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小车队一车一车地往洋行推,王强推得满头大汗。刚卸完货,洋行鬼子叫把这节空车推到月台边,另外装货,跟晚上×次票车运走。

王强有些累了,他领着工友们把卸空的铁闷子车推到站台边。当他问车站站务人员装什么货时,货物司事对他说:“军用。马上就运到。”

一会儿,车站外开来了两辆军用卡车,车上满装着军用品,成捆的军装、皮盒子、子弹箱,还有一些稻草包扎的捆子。在押车鬼子的刺刀下,他们一捆捆地从汽车上背下来。王强背上一个稻草捆子,觉得很沉重,足有三四十斤,用手一摸,摸着一个枪栓,他知道这是步枪。虽然十分累了,汗水直顺着脖颈流,可是突然一股劲来了,放下一捆,就去背第二捆,当鬼子威吓着吃累的工人,骂着“八格牙鲁”的时候,王强一挥手臂,招呼着:

“用劲呀!快点!”

他是那么有劲地来回搬着,鬼子看了,拍着他的肩膀称赞着:“你的大大的好好的!”王强抹着脸上的汗,一边搬一边说:“我的二头的!”

“好好的!”

不一会儿,两卡车军用品都搬到站台上了。洋行和车站的鬼子点清了件数,到票房里去写军运货单,一个中国的货物司事,把厚厚的一沓填好的发货签,交给王强,王强把发货签一一拴到各个单件上。当他往两个较小些的稻草捆上拴发货签的时候,注意到有两个铁腿叉出来,支在地上,他知道这是两挺机枪。他偷偷地数了数其他的稻草捆,一共十六捆,他估计一捆足有五六支步枪,那么,总共约有七八十支步枪,加上两挺机枪,正是一个鬼子警备队的武装。

站上的手续办妥以后,接着就在鬼子的监视下,一件件装车。王强首先找了一大件军装装在车角里,工友们有的扛大件,有的扛小件。王强咋呼道:

“先扛大的,扛小件装孬种么?”

经他一喊,想去搬稻草捆的,都去扛军装包了,因为比起来稻草捆小些。军装、皮盒子、子弹箱数量最大,都装到车里边了,到装枪时,车里已经满满的了,稻草捆只好装到车门两边,当王强扛着机枪往车上装时,只能放在车门口了。

装完以后,鬼子叫把车门拉上,王强和另一个工友,从两边哗啦啦把带滑轮的铁门拉拢来,又把两个铁鼻合住。鬼子站长用粗铁丝穿过两个铁鼻,缠牢,又砸上了铅弹[2],然后叫脚行把车推到二股岔道,等九点的客车挂走。

把装好的闷子车推到二股岔道后,工友们喘着粗气对王强说:

“二头,咱可该歇歇了吧!”

“好吧,到洋行门口歇歇吧,我也累了,这一会儿大概没啥活。”

工友们都在洋行门口,蹲在自己的小车旁边,抽着烟,有的去找水喝,王强拉着一个工友说:

“老张,你在这里替我照顾一下,我到对面去买包仁丹吃,我肚子有点痛。一会儿就回来。”

“你去吧!”

王强顺着车站向西去了。

当他一离开车站,脚步就加快了,满头大汗地奔到陈庄,找到老洪,一把把老洪拉到炭厂小屋里,低声地对老洪说:

“有武器了!”

“在哪里?”老洪眼睛发亮了,着急地问。

王强把刚才装军用车的情形谈了,最后兴奋地说:

“两挺机枪,八十多棵步枪,都用稻草包着,还有不少箱子弹。跟九点西开的客车挂走。”

“搞!”老洪摇了摇膀子,握紧拳头,斩钉截铁地说,“咱们部队太需要武器了。”

老洪想到山里自己的游击队,大多数队员背的土枪土炮,有的还扛着矛子,就用这样些低劣的武器,抗击着装备优良的鬼子。有一次和扫荡的鬼子遭遇,老洪那个班被鬼子的机枪压在一个小坟头下,坟头的草都被打光了,好容易才把一个班撤下来,一个战士被打伤。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对王强说:“搞!现在也该我们使使机枪了。”

老洪一说能搞,那是他准能办到的,可是一想到怎样搞的问题,王强有些皱眉头了,他沉思了一下,抬起头对老洪说:

“可是军火装在铁闷子车里呀!车门都用粗铁丝缠着。他奶奶,铁闷子车上没有脚蹬,又没有把手,车开着怎么上呢?”

“困难是有的,不过搞还是得搞。错过这个机会,就不容易搞了。”说到这里,老洪更果断地说,“我一定要搞到手的!你放心就是!”

“我想和你一道去,可是晚上还得接客车,装卸货没有我,恐怕会惹起鬼子的怀疑:怎么正是丢枪的那天你不在站上呢?”

“你马上回站去吧!我一个人搞!”

“不!老洪!”王强很担心老洪出什么危险,亲切地说,“你还是多约几个人搞的好!”

老洪摇摇头说:“人多了没有用,又不比敞货车四个角都有把手、脚蹬,四下一齐都能上去。这闷子车连一个人的把手、脚蹬都没有,怎么容那么多人呢?而且他们也扒不上去,人多了倒碍事。顶多找一个可靠的,在下边捡枪就是了。”说到这里,他对王强说:“你快回去吧!时候久了,会惹起怀疑的!”

王强临走时告诉老洪,这节车一般都挂在最后,如有变化,他会来告诉,如不来就是在最后了。为了防备万一,王强在铁闷子车上,用粉笔画个圆圈作为记号。

王强走后,老洪坐在乌黑的小炭屋子里,兴奋地搓着手,反复地叨念着:我一定给咱们的游击队搞一些武器送去。想到部队,他马上记起,临离部队时,张司令用洪亮的嗓音对他说的话:“同志!你年轻,勇敢,会扒车,到铁路上要搞出一些名堂来呀!在铁道线上拉起一支游击队是很了不起的啊!在鬼子心窝里和大血管上插一把钢刀,也叫鬼子知道咱八路军的厉害!”这些声音仿佛又在老洪的耳朵边响着。如果搞到手,张司令接到这批武器,他会指挥队伍,用机枪把鬼子打得头皮发麻的。到那时候,他会对所有战士和指挥员说:“这是老洪送给我们的好礼物呀!让我们更好地教训鬼子吧!”想到这里,老洪欣慰地笑了。他对自己说:“他会这样说的。我一定要搞到!要把游击队最需要最宝贵的礼物送给他。”

想到怎样搞法,老洪站起来,抽了支烟,在小屋里来回走着。王强的话是对的,铁闷子车是不好上的。手抓住什么呢?只要抓住个东西,根据自己扒车的技术,他是能上去的,可是脚踏在什么地方呢?站不住脚如何拧铁丝呢?这些问题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他不住口地抽着烟,在揣摸着铁闷子车的每块铁板,每个角棱,甚至每个螺丝钉,考虑来,考虑去。因为他对车身的每个地方都很熟悉,正像骑兵熟悉他的马,渔夫熟悉他的渔船一样。

老洪自小生长在矿坑和铁道边上,父亲是木匠。他四五岁的时候,就死了父母,成为一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靠他姐姐抚养。他姐姐嫁给铁路上一个老实的搬闸工人。姐夫很喜欢他,经常带着他到铁道旁边的闸屋子里去值班。姐夫只准许他在屋子里玩,不让他靠近铁道,怕出危险。他在闸屋子里隔着小窗,望着外边轰轰隆隆的火车来回奔驰,飞跑的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响,震得窗棂哗哗地响动,小屋的地都在颤动。开始他有些害怕,以后他慢慢习惯并且喜欢这轧轧的音乐了。他甚至能在这震天动地的声音里,躺在小屋的床上睡去,一觉醒来,他会听出,窗外跑过的火车是货车还是客车,货车是载重的还是空车皮。他从车轮的轧轧的声响上,能判断出火车飞跑的速度。有时他呆呆地站在姐夫身旁,看着客车上车窗里的旅客,心里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坐在上边,让火车带着自己飞跑,那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呀!

十来岁的时候,老洪已经像一个大孩子一样,提着饭盒,给值班的姐夫送饭了,没事他也会提着篮子,跟着铁道边的一群穷孩子在铁道两侧和矿坑周围捡焦核子了。有一次送饭后,他看到从站里开出一趟货加车,到闸屋边走得很慢,他避开姐夫的眼睛,偷偷地抓住把手,跳到一节车的脚蹬上,让火车带了他半里路,因为车一离站速度就加快了,他心慌想跳下来,可是当他一离脚蹬板,便像一个棉球似的被抛出去,沿着路基的斜坡滚了好远。当他吃力地站起来,膀子在痛,头和手都被斜坡的石块擦伤了!他绕路走回闸屋子拿空饭盒回家,他姐夫看到他的模样,叫着他的小名问他:

“小本,你又和谁打架了么?”

“嗯!”他像承认的样子。

“怎么这次吃亏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姐夫知道他是孤苦的孩子,由于没有父母兄弟,常会受到有钱孩子的欺侮。但是姐夫也知道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是三个孩子打他,他也不会示弱,胜利总是他的。“这是怎么回事?”姐夫关心地问道,“谁欺侮你,你告诉我,我下班去找他,咱不要欺侮人,可是也不能受别人的气!”

“没啥!”他笑着回答,提着饭盒就走了。

以后,他还是偷偷地扒车,慢慢摸着车的脾气了,他已经练到能在半里路外上下车不翻筋斗了。有一次被姐夫看见,把他拉到身边,很严厉地嘱咐他:

“你可不能和这怪物开玩笑呀!不小心,它碰你一下会要你的命!以后再不能傍火车边哪,你没看到火车轧死的人吗!”

他是见过被火车轧死的人的,车轮能把肉和骨头轧成酱,轧得比刀切的还齐,可是有铁轨宽的那段骨肉不见了,它像酱一样被列车上的铁轮带走了。

当姐姐知道苦命的弟弟好扒车玩以后,便把他叫到跟前,含着眼泪责怪他:

“你要作死么?火车能做稀糖玩么?它碰一下就筋断骨头折呀!爹妈死得早,把你交给我,我能叫你作孽么?你要听姐姐的话呀!”

姐姐是心疼他的,为了怕姐姐难过,他说:

“姐姐,我不去扒火车了!不过,你也别把火车说得太厉害了。”

“不厉害,也不许去!”姐姐命令他。

怕姐姐难过,有几天他不扒火车了。可是一听到火车的轰隆声,心里就痒痒的,尤其在刚练会又不太熟悉的当口,更难抑制这种兴头。他又和捡焦核的一伙穷孩子偷偷扒车了,这群在铁路沿上生长的穷孩子,一看见火车就没命啦,正像靠近河边的孩子热爱河水一样,他们热爱着火车。河边海边能练出游泳的能手,铁道沿上也能练出扒车的英雄来。开始他能在出站五里路外上下,以后他能在两站之间,火车走到正常的最快的速度时,像燕子一样上下。他是这群孩子中间扒车最出色的一个。

一天,一个脸上有疤的捡焦核的孩子,想在扒车技术上露一手给同伙看。他扒上正跑着的火车,故意把帽子掷下,又跳下来,捡起帽子戴上,再一伸手扒上最后的那节车上去了。别人都想学他的样,可是,帽子掷下,跳下去捡帽子,还没戴上,火车早就轧轧地过去了。

小本很不服气,他扒上一列跑着的火车,跳下,急跑近铁路边的瓜地,摘了一颗西瓜,一只胳膊夹着,一手又抓着车把手上到列车最后的守车[3]。当守车上的打旗工人,看见从下边的脚蹬上爬上来个孩子,很吃惊地问:

“你是干啥呀?”

他笑着把西瓜递上说:

“大爷,天很热,我来给你送个西瓜吃!”

那个打旗老工人笑着接过西瓜说:

“你这孩子真行,再别这样上车呀!火车跑得这么快,容易出危险,到车站再下去吧。”就把西瓜放回车里,可是回头看时,小孩早不见了。当老工人望着车后像紧往后抽似的两道铁轨,送西瓜的小孩已站在很远的道旁,在向他挥手了。

同伙的小孩们,都为他扒车的神速咋舌。

童年时代在铁路旁度过了,到十六岁那年,为了生活,老洪提着矿石灯到矿坑里去当挖煤工人。他和王强在一个井洞里干活,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王强家有空屋子,他就搬到王强家住。因为他性情直爽,个性倔强,好打抱不平,在矿井里常和领工把头打仗,没干二年就被开除。后来王强父亲托人说情,他才上了班,可是不久,他又用挖煤的镐头打破把头的头,又被开除了。他现在已经是十八九岁的人了,还能再去吃姐姐么?他不去。白吃王强么?也不甘心。在饥困到极点时,他看到一列一列的煤车往外运,心里说:“这里边也有我的血汗。”便爬上火车,扒一麻袋掷下,自己扛到街上卖掉,换烧饼吃。饿急了,他就这样干,去吃这两条线了。

在枣庄煤矿附近,吃两条线的人很多,一些穷困的工人,由于工资很少,不能养家口,下窑回来,也经常扒上煤车,向下掷煤炭。他们说:“这是我们用血汗挖出来的,弄两块下来烧烧,算什么呢!”

一次,老洪扒上煤车,正遇到一个押炭警,用木棒把一个叫小坡的扒车少年打倒在炭车上,他头上的血流在炭渣上。老洪用炭块砸倒了炭警,把小坡夹着,救下车来。由于他的义气、勇敢、豪爽,这一伙吃两条线的,都很佩服他。

鬼子占领枣庄以后,煤矿一度停工。那些过去为工人撑腰,为工人说话,向资本家斗争的工人头领,号召工人武装起来打鬼子,他们拉出一批工人成立抗日游击队。老洪也去了,在队伍上,他才知道领头的几个工人是共产党。在斗争生活里,他眼睛明亮了,知道了共产党是自己的党,是受苦人民的救星。他更了解到工人阶级的地位,自己的前途和斗争方向。所以他在游击队里作战很勇敢,得到指挥员张司令的喜爱。上级为了要开辟枣庄的工作,掌握铁路线的情况,便把他和王强派回枣庄来了。

现在,老洪在小炭屋子里,来回绕着圈子,想着怎样搞到武器。由于铁闷子车不好上,他在苦苦地思索着。当他联想到这铁闷子车是挂在票车上时,他的眼睛突然发亮了:“从连着它那节客车的脚踏板上去,再过渡过去不行么?”因为刚才他把思想都集中到铁闷子车上,没有想出好门道,现在竟从另外一节车上把问题解决了。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直到这时,才发觉屋里完全黑下来了。

已经将近七点了,他忙点上灯,从床底下,摸出一个虎头钳子,插在皮套里,挂在自己的裤带上。用一根宽布带紧紧地扎了腰,因为这样行动更利索些。他又掖了手枪,吹熄了灯,就出去了。

他想了一下,一直走到西头小坡家里。这是一个很破的小院子,几间草房,像经不起风吹雨淋、斜歪着要塌下去的样子。屋门口在冒着火光,显然他家晚饭吃晚了。

“小坡!”老洪喊了一声。

“谁呀?”一个十六七岁的细长个子的青年,从屋里走出。看着他那敏捷的动作,简直是蹿出来的,显然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

一见老洪,小坡便扑上来,握着老洪的手说:

“洪哥,你找我么?”

“你还没吃饭么?”

“又要断顿了,今晚只能给妈妈煮点稀粥吃,妈妈病刚好,日子真难过!”

“有病没啥吃能行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老洪从腰里掏出两块五毛钱,“去,两块钱给妈妈治病,零钱给你兄弟和妹妹买点煎饼。我腰里只有这些了!”

“这哪能行呢!洪哥!”小坡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老是花你的钱!上次妈有病,亏你付了药钱,没吃的时候,你总买煎饼送来!洪哥,我怎么报答你啊……”

“你快别啰嗦这些了!”老洪把小坡的话截住,“难道我喜欢听你这些话么?快把钱放下,走!我找你有点事商量。”

小坡大大的眼睛里冒着感激的泪花,把钱送回屋里,就出来拉着老洪的手走了。老洪把他拉回炭厂小屋,把灯点上。

“今晚有炭车么?也该弄两包炭了!”小坡问老洪。

“一会儿我去搞车,你跟我去好么?”

“好!太好啦!你一定带我去啊!”小坡平时是个快乐的青年,嘴很巧,小戏他听一遍,就会唱了,只是生活的困难,常使他皱着眉头。现在听到老洪要带他去搞车,他脸上又浮上笑容了。

“你有胆量么?”老洪郑重地问小坡,两眼像两道电光样瞪着小坡。胆小的人都会在他这眼光下耷拉下眼皮。

“有!”小坡没有躲避老洪的眼光,肯定地回答,“我只要和洪哥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

“行!”老洪点头说,“我叫你办点事,你能办到么?”

“能!就是上刀山我也能去!”小坡说,“你救过我的命,你对我好!洪哥,这些话你不爱听,一句话,你相信我吧!”

“好!我相信你!”老洪从桌上拿过两个馒头,一段咸鱼,“你快吃饱,我再告诉你要做的事!现在已快八点,时间快要到了。”

小坡吃着馒头,老洪慢慢地对他说:

“事情很简单,你拿一把小铁锹,偷偷地穿过车站西边那个桥洞,到铁道南沿,找一个小坑趴下。等九点客车往西开过去以后,你就沿着铁路南沿往西走,看到从车上掷下的东西,你就捡起来,掷什么捡什么,把它捡到稍远的掩蔽的地方。我到王沟站东三空桥就下来,回来找你,击掌为号,记住了么?”

“记住了!”小坡笑着说,“原来就这么点事呀!”

“要紧的是任何人都不叫知道!”

“好!任何人都不叫知道!你放心就是!”小坡再度表示决心。

“时间到了,八点了,还有一个钟头,那么,咱们走吧!”

他们从庄西头,向野外走去。天很黑,风很凉,远远的车站和煤矿上一片雪白的灯光。

在漆黑的路上,小坡提着铁锹,低低地对老洪说:

“洪哥,听说你要拉队伍打鬼子,我要跟着你干呀!上次敌人来时,你们走了,你嫌我小,没带我,我在家哭了一整天!”

“今后,有你干的就是。”

在桥洞那里,他们分手了,远远的车站上当当地在打点,这说明火车从峄县车站开过来了。老洪向东靠近车站西头;小坡往西走出一里多路,在路基下沿,一块洼地的稀草里趴下了。

在枣庄车站西半里路,扬旗[4]外边,老洪在路基斜坡上,一丛黑黑的小树棵子里蹲下,耳朵听到远处一阵汽笛响,车站上一片嘈杂声,机车上的探照灯射过来,灰黑的路基上像披上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知道是客车进站了,客车在枣庄站停五分钟,然后就开过来了。

他不自觉地摸摸怀里揣着的上了膛的手枪,由于紧张,心里一阵跳动,平时他扒车都是以一种轻松的心情跳上去的,那是搞粮食、煤炭,搞到搞不到跳下就算了。这一次扒车和过去完全不同,要搞敌人的武器。他是以一种完成军事任务的严肃心情,来看待这次扒车的。他像小老虎一样蹲在树棵子里,好像等待着一声令下,就冲出去和敌人搏斗。

“呜——”一声沉长的汽笛吼叫,车站上开动的机车嘶嘶喳喳地喘着气。接着老洪听到铁轨发出低低的轧轧的声响,那是远处的列车开动,车轮与铁轨摩擦传过来的声音。路基上的白霜,越变越白,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地面也开始抖动。当老洪抬头看时,火车带着一阵巨大的轰隆声风驰电掣地冲过来,机车喷出的一团白雾,罩住了小树丛,接着是震耳的机器摩擦声。从车底卷出的激风,吹得树丛在旋转,像要被拔起来似的。老洪挺挺的像铁人一样蹲在那里,眼睛直盯着驰过的车皮,一节,两节,三节……当他往后看一下,看到后边只有三四节车的时候,他拨开树丛,蹿上路基,迎着激风,靠近铁轨下边的石子。只剩两节车了,他闪过第二节客车的首部,眼盯着过来的尾部的上车把子。当这弓形黄铜把子刚要到他身边,他抢上一把抓住,紧跟着几步,身子像一只瓶子样挂上去。当飞动的车身和激风迫使他的身子向后飘起的时候,他急迈右腿,往前一踏,右脚落在脚踏板上,身子才算恢复了平衡。

老洪蹲在脚蹬上,从怀里掏出手枪,朝客车尾部走廊上望去,看看是否有乘客和鬼子。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夜深风凉吧!车窗都放下布帘,车门都紧紧关着。微黄的电灯光,向车外照着,照着最后一节铁闷子车的平平的铁板。铁闷子车的车门不像客车开在两头,而是开在车身中部两侧的。

老洪看到没有人,把枪重新塞进怀里,迈上去,一手握住客车尾部走廊的铁栏杆,一只脚踏着客车的车角,用另一条腿迈往铁闷子车的车角;左脚踏在车角一寸多的横棱上,用左手扒住铁闷子车身的三棱角。当那边站踏实之后,他迅速地把右手和右脚贴过去,像要抱住这宽大冰冷的铁车似的。他右手紧紧地抓住平伸出去的一个铁板衔接处上下立着的角棱,就这样,他四肢像个“大”字形紧紧地贴在车身上,他感到车身的颤抖。

由于脚下的横棱只有寸把宽,说踏上倒不如说脚尖踮在上边,顶多使他滑不下去,可是要支持他全身的重量却不可能了。所以他把全部力气都使在两只手上,可是抓住的棱角又是那么窄,说抓住倒不如说钳住一点点,全身的重量不是集中到手部,而几乎是集中到十个手指头上。十个指头紧紧地钳住窄窄的铁棱,手指所用的力气,要是抓在土墙上,足可抓进去,穿上十个窟窿。但是,这是铁板,铁板坚硬地顶住他的指头,他的指甲像被顶进肉里去,痛得他心跳,但是他不能松手。疾风又像铁扫帚一样扫着他,像是要用力把他扯下去似的,下边是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刺耳的声音,只要他一松手,风会立刻把他卷进车底,压成肉泥——甩到车外也会甩成肉饼。他拼命扒着,头上的汗在哗哗地流,他咬紧了牙根支持着。

当他的十指痛得发麻的时候,他向后转过头,看到右手再伸一臂远的地方,有着拉车门的把手。他拼全力,再抓紧右手的铁棱,把左手移到一个螺丝钉上,再把身子向右手那边靠拢,猛力把左手移过来,也抓住右手抓住的同一角棱。这个角棱本来是“大”字身形的最右边,现在老洪已经在这条角棱上,把身形变为“1”字了,像挺立着勒一匹劣马的口缰。这时他腾出右手,向右边伸去,猛力一跃,抓住了把手,全身霎时感到一阵轻松,十指上聚集的血,顺着膀臂又周流到全身,他全身的重量,已从十指尖移到一个紧握把手的拳头和膀臂上了。这样,他就很容易地移过左手,也握住这个长长的把手,于是两只手支持身体,才感到轻快些了。他迅速地摸到关车门的铁鼻,用右手从腰里掏出老虎钳,钳住缠在上边的粗铁丝。由于手痛,第一下没有钳断,他一急,拼全力一钳,铁丝喀喳断了。打开了铁鼻,他双手抓紧车门的把手,用右脚蹬住车门帮,往后一拉,嘶啦一声,车门裂开两尺宽的黑缝,他一转身,就钻进去了。只听扑通一声,他跌在车门里边,原来王强把机枪有意地放在门口,把老洪绊倒了。

老洪一摸是机枪,顺手抓起,就从车门掷出去,又摸到一个稻草捆,也丢出去。当他抱起第二捆,突然听到车头上汽笛的呜呜声,他知道快到王沟车站了,急忙掷下第二捆,再掷第三捆。车的速度已显得放慢,他脚又绊着一个子弹箱,一脚踢下去。车快到王沟车站扬旗了,车进站就麻烦了。他携住王强告诉他后边车门的那挺机枪,右手抓住车门,一个旋风似的跳下。在平时,这样跳下他可以很稳地落在地上站住,但这时由于天黑,又夹着一挺机关枪,脚落在路基斜坡上,竟使他翻了个筋斗。当他爬起来抬头看时,火车已离开他很远,车头轰轰地驶过扬旗开进王沟车站了。

老洪扛着机枪离开铁道线二三十步,往回走。走出半里路,从漆黑的远处,传来轻微的击掌声,他“啪啪”还了两声。

小坡从一个洼地蹿过来,他紧紧地握着老洪的手,兴奋地说:“洪哥!都是枪!”他压住自己的兴奋,低低地说,“一挺机关枪,三捆步枪,一箱子弹,对么?”

“对!”老洪说,“这里离铁路太近,得搬远些。”

老洪扛起一挺机枪,又提了一箱子弹,小坡背了三捆步枪足有百十斤,但是他连腰都没弯,跟着老洪,往回走了三四里,在离铁路南边一里多路,一块地瓜地边的小沟里停下。直到坐在沟里的时候,老洪才感到浑身的疲劳。小坡充满疼爱的眼睛,在夜色里望着老洪一起一伏的胸膛。

“给我点支烟,遮住火光。”

小坡趴在沟底擦着火柴,用两手罩住给老洪点着了烟,老洪弯下腰,一气就吸了半截,小坡才知道老洪真疲乏到极点了。

突然从枣庄方向,顺铁路传来一阵微微的哐哐声,接着一道白光射过来,老洪急忙抹灭了烟,呼地坐起来,他身上的疲劳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拖过一挺去了稻草的机枪,架在沟沿上,低声叫道:

“小坡,快从子弹箱里取出子弹,快!”

小坡从跌裂了口的子弹箱里,掏出一包子弹,递给老洪。

老洪把子弹按在弹巢上,拉一下栓,顶上膛,对着铁路瞄准了。一辆鬼子的铁道摩托小电车,飞一样过来了。这是鬼子巡路的小卡车,上边有五个鬼子,两挺机枪,一个探照灯,在夜间铁道旁,照到人就开枪打。当摩托卡驶近老洪的枪口的时候,老洪是多么想搂扳机呀!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当鬼子没有发现他们以前,他不能开枪,因为打一下倒痛快,可是惊动大队鬼子出来,枪支可能保不住,那样会前功尽弃。

鬼子巡路摩托卡,只向他们这边闪了一下探照灯,没有发现他俩,就哐哐地开过去了。

他俩把枪埋在地瓜沟里,在上边盖上地瓜蔓,隐蔽好,便绕过鬼子的岗哨,回到枣庄。老洪到了炭屋子里,已经是下半夜了。

天一亮,王强依旧到站上去。老洪叫来小坡,交代他天亮以后带点干粮,背个粪箕子,到埋枪的附近守望着,他就直奔向南山边的小屯,去找老周了。

当老周听到他们搞到了枪,一把抓住老洪的手,摇晃着,欢喜地叫着:

“咦!老洪!你真行!”

“这算得了什么!”老洪微笑着回答,“你快送信到山里,叫咱们的队伍来取枪,时候长了怕会丢失。在土里埋得太久了,也容易损坏武器。枪都是新的。”

“好!现在马上派交通去……”老周正要出屋门,被老洪一把拖过来。

“老周,你给山里司令部捎个信,能不能给我们捎两棵短枪来,因为我们最近就要组织起来啦。”

老周连声喊着:“行!行!”就匆匆地出去,派交通去了。回屋后,约定天黑以后把武器取出来,山里会派人来接。

这天晚上,老洪和王强、小坡,三人到地瓜地里,取出了武器,到小屯去了。快要进庄时,突然一个岗哨向他们喊道:“谁?干什么的?”老洪知道是自己的队伍过来了,他是多么熟悉这个声音啊!

他答了话,随着他的话音,老周和另两个人影,向他跑来。老洪在黑影里一看,看到老周身后,是他们的张连长,另一个是指导员,一见面他们就紧握着手,兴奋得要拥抱起来。

回到屋里,他们把武器放下,老洪才在灯光下更仔细地端详他过去的连长和指导员的面孔。那黑瘦的面孔,说明他们为革命多么辛苦,但从他们眼睛里却看出愉快和力量。半年没见面了,老洪和王强,在连长和指导员面前,有点久别重见亲人的、带苦味的狂乐的感觉。小坡在旁边拆除枪上的稻草。

当连长看到摆在屋里的一排排崭新的、发青蓝色亮光的武器,郑重地对老洪和王强说:

“临来时,张司令和政委委托我向你们传达:由于你们为革命的英勇行为,要我代表部队,向你们致以谢意!”

老洪为上级的奖励感动得眼睛里泛着泪水。他立正挺站着,严肃地回答道:

“请你转告上级,我们要为党的事业更好地战斗。”

连长和指导员从身上摘下了两支匣枪,交给老洪和王强,说这是上级要他转交给他们的。老洪把短枪从匣子里取出,把两只木制的匣子又交回连长:“在敌人身边作战用不着这个。”老洪和王强把光光的枪身子别在腰里,王强把自己的那支手枪交给了小坡。

因为这庄离枣庄铁路线很近,敌人最近有“扫荡”山里模样,部队不便久待,当夜就匆匆进山了。临行时,连长对他们说:

“我们夜里来回过铁路,路边的碉堡,常对我们打冷枪。这次过铁路,我们用这挺新机枪,对准敌人的碉堡眼,扫他一梭子试试怎样?”

当老洪、王强、小坡和部队分手后,在走回枣庄的路上,听到西南铁路边有几阵“哒……哒……”的机枪叫唤,老洪猜着是连长带部队过铁路时,在打鬼子碉堡。他听到这清脆的音响,高兴地笑了。


[1] 上边有盖子的货车。

[2] 铅弹有个小孔,把铁丝两个头交叉插进去,用带符号的钳子用力把铅弹一压,铅弹和铁丝就打成一片了。压扁的铅饼上有了发货站的符号,收货站见到铅饼的符号动了,就不收货。

[3] 守车,就是货车的办公车,往往挂在列车最后。

[4] 是车站外边的号志,上边装有红绿灯,如果扬旗不发绿灯,火车就不能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