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宜隐兮悲莫悲】
隋末之际,天下动乱,风雨如晦,义兵四起。隋文帝杨坚苦心谋夺来的政权,传到“能作大帝”隋炀帝手里,不过二代,就有即将崩盘之势。不知隋文帝泉下有知,会不会被不孝败家子气得再死一次。
许多有识之士要么投入造反阵营,为新事业、新生活奋斗一番,要么干脆辞官归隐,以全其身。隋末唐初的诗人王绩,就是后一种人。
王绩这个人,说起来不陌生又很陌生。不陌生是因为文学史家一般把他列为最早的唐代诗人。他的名作《野望》,在《全唐诗》和诸多唐诗的选本里都会率先露面。
他还有个哥哥,是隋末唐初大名鼎鼎的大儒,就是前文提到的王通。王通隐居河汾之地,续修六经,讲学授业,名动天下。他所传授的学派被后人尊为“河汾学派”,重倡儒家“性善说”;他所教授的门徒,日后多为唐初的股肱之臣。
河汾之学对“贞观之治”的产生影响甚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家先贤所倡导的理想,王通当之无愧地做到了!
此外,王绩还有个更大名鼎鼎的侄孙——天才诗人王勃,这样说起来,是不是突然觉得备感亲切?
陌生是因为这个人的生平相当简略,除了人人都有的基本信息: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就只知道他简单的为官的经历:王绩并不热衷于仕途,隋大业(隋炀帝杨广的年号)末,任秘书正字。因不愿在朝为官,外放扬州,做了六合县丞。不久因天下渐乱,他就托病辞官,回到家乡。
隋朝灭亡,唐朝继立。改朝换代后,新朝一般都要照例笼络一下士人,以示恩德。于是在武德(唐高祖李渊的年号)年间,征集曾经在隋朝任职的官员,以备任选。王绩到长安应征,任门下省待诏。贞观初年,他因病告退,回到故乡,隐居于北山东皋,自号东皋子——就是隐居在东坡下的人,和苏东坡的东坡,是一个意思。
他的名作《野望》,就是隐居北山时所作,诗曰: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野望》
这首名作,历来赏析很多,很透,评家多从这首诗的格律、意境谈起,高赞这首诗的文学水准。这首诗言辞古淡,意境高远,是毋庸置疑的。因它算是最早的一首唐代律诗,传达的又是文人一贯追慕的田园生活的状态,所以受赞并不为奇。
在王绩的时代,“律诗”这个专有名词还没有出现,一般只称“五言四韵”。随着诗歌的发展,律诗的要求越来越细,越来越规范,早期的诗歌,后来的人总能挑出一些所谓的“诗病”,但这并不妨碍王绩这首五言律诗在诗歌史上奠基的地位。
我小时候很粗心,第一次读到《野望》时,一眼扫过去,以为是王维的诗——王维确实写过类似的诗。后来仔细一看,不是!虽然风格有那么一点点相似,而且他们都姓王,都是山西人……我还暗自琢磨过这两人有没有亲戚关系,我是因为这个对王绩印象深刻,也算是歪打正着。
后来我才知道,王绩和王维没有亲戚关系,和王勃倒是有。这个发现,让我大大高兴了一下,果然是家学渊源哪!王绩诗风清淡如爽口野蔬,王勃则华丽隆重如法餐。先尝点王绩,再品王勃,也是挺健康的。
我其实很怕解析隐士的诗,因为隐士自己基本把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完了,读的人乖乖回味就好,再说点啥也是画蛇添足。好在王绩这个人相当有意思,说来并不乏味。
王绩这个人呢,其实蛮好玩的。虽然看简介只有那么简单的几句,看诗作也是一副成熟大叔、隐逸高人的样子,但他这个人,有个大大的爱好,就是喝酒。
在隋朝当官的时候,他就因为嗜酒而误事,幸好官小,没什么实权,加上天下大乱,大多数人各忙各事,自顾不暇,也没什么人找他麻烦,考核业绩,说他当官当得不好(其实真是当得不好,纯粹为了领份工资买酒喝)。
后来他再度出仕当了唐朝的官,那时候,他哥哥王通的门徒薛收、魏徵、杜淹、陈叔达等等,都已经身为唐初重臣,这些王通门下的佼佼者,勇于进言,献计献策,无不为唐朝的开国创业,乃至后面的贞观之治竭尽心力,做出不容忽视的贡献。
身为河汾学派师叔辈的人物,王绩却将当官混酒喝这一人生态度贯彻得淋漓尽致。
依唐代的制度,中书省负责诏令的草拟,门下省负责封驳审议,中书、门下通过的诏敕,经皇帝裁定后方可交尚书省贯彻执行。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如此看来,门下省待诏,身为皇帝的小秘书之一,再怎么闲,也不会闲到每天没事做。
王绩任门下省待诏以后,其弟问他当官感觉如何,王绩直言不讳地说:“当待诏很烦人,要不是图那三升好酒,我早不干了。”大叔真是性情中人,坦率敢说!
唐朝的工资多数时候会以实物的形式发放,当时待诏的工资是一天发三升酒。王大叔自己说了,他当官的最大动力是图那三升好酒。后来王绩的上司陈叔达(王通的问学者,算是挂名弟子),知道他的癖好,特意给他加工资,加到一斗,传为一时佳话,人称王绩为“斗酒学士”。
到了贞观初年,王绩听说任太乐署史的焦革善酿酒,主动要求改任太乐丞。一般都说是因他好酒所致,然而,深层的原因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勋戚集团与儒臣为敌,连带着有意压制在朝的王氏兄弟(除了王绩之外,王氏家族中还有一个担任监察御史的王凝)。王凝为人正直,因弹劾勋戚,与长孙无忌结怨,屡受打压。
王凝被贬黜,王绩被罢官。与王凝为官“几经播迁,终不言悔”相比,王绩的经国济世之愿没有那么强烈,焦氏夫妇相继去世后,王绩当官的动力完全丧失,干脆就告病还乡。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诗人在他熟悉的家乡养老安居,傍晚时登上高处,看到的是秋天的世界,感受到的是旧时代的衰飒。
按照《野望》所流露的意趣,以及众位诗家的解读,王绩这是“感隋之将亡,有隐居不仕之志”。这个解释比较扯,王绩归隐东皋的时候,隋已经亡了好几年了。他对隋朝又没有特殊的感情,不至于伤怀那么久,再说他后来还跑出来做了唐朝的官。
又有说他是失望于当时的时代,没有找到赏识他,可以投奔的人,所以“徙倚”多年,竟没有归宿之地。这样说倒是有些道理,然而这一层心意,必须要结合他在李唐王朝中的遭遇来体味。
本以为,改朝换代了,世道人心会为之一新,孰料入朝之后,还是免不了被权贵倾轧。
其兄王通作为当世大儒,人格,学问,著书立说的成就,本为当世翘楚。王通过世是在隋朝,按例,应该列入《隋书》。
唐初官方修撰的《隋书》,因是长孙无忌主持编修,从中作梗,《隋书》竟不立王通传。后来王氏兄弟在朝受屈,无辜受害,贞观朝中的王通门人竟无人援手,这一切都令王绩深感不平,他在文集中多次言及“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当是指此而言了。
“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暮色渐深,乡村里的人和物开始了象征性的“返归”。
他看到的是暮色,是秋景,虽然看到大乱之后的安定,心中宽慰,可联想到自身家族的际遇,难免不流露萧瑟、衰败的心意。他想到的是隐居山中,最后不食周粟、饥饿而死的伯夷和叔齐——是那样的孤耿,欣逢盛世,却无意迎合,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野望》平和雅淡的描述之下,潜藏的是,一个人深深的失落和愤懑,这是无须讳言,刻意美化的。
一个人选择远离世俗的生活,不代表他就必须消除世俗中人的情绪。
因为行事作风、精神气质相投,王绩在诗歌中自觉扮演起类似陶渊明的形象,有时是嗜酒的诗人,有时是怪诞的醉汉,有时是固执的隐士和自给自足的农夫。他的诗集中,除了隐逸的主题之外,还写了大量饮酒的诗。
除却陶渊明之外,王绩还很欣赏阮籍,他对阮籍的看法与魏徵很不相同。对于他来说,阮籍是蔑视世俗生活的畸人,而不是历史上为曹魏衰亡而忧伤的有头脑的道德家。
其实两种思想并存于阮籍的诗中,对后来唐代诗歌的启发同样重要。
王绩是一个企羡魏晋风度和隐士角色的人。他曾大量引用和模仿阮籍及陶潜的作品。这些诗比《野望》更能见出他的风格和思想:
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
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
——《醉后》
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
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
——《独酌》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过酒家》(之二)
阮籍生涯懒,嵇康意气疏。
相逢一醉饱,独坐数行书。
小池聊养鹤,闲田且牧猪。
草生元亮径,花暗子云居。
倚床看妇织,登垄课儿锄。
回头寻仙事,并是一空虚。
——《田家》(之一)
前旦出园游,林华都未有。
今朝下堂望,池冰开已久。
雪避南轩梅,风催北庭柳。
遥呼灶前妾,却报机中妇。
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
——《初春》
比起《野望》,我更喜欢王绩这一系列的诗,性情毕露,又不乏小情趣。抛却道德上的束缚,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这样放松地去感受生活。
从《过酒家》和《初春》可以读出他真诚的喜悦,这世界的丰满和美好,展开在他眼前,他能够准确地捕捉到生活的佳意。
远离朝堂,隐居之后的他,不是一意孤行要做一个不食周粟,活活饿死的道德标兵。
王绩的诗措辞朴素,句法直率,自觉地修正了陶渊明和阮籍诗作的晦涩,同时又摆脱了初唐宫廷诗柔弱雕琢的气质,生发出新鲜的活力。虽然在当时,并不流行。
还有一首诗,虽然不如《野望》那么知名,但或许能更鲜明地体现王绩本人的意志,诗名《赠陈处士》,诗曰: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
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
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
——《赠陈处士》
我说过,王大叔是极爱酒的,酒能帮助他消解那些莫名的苦闷、难言的隐衷。人世虽然苦短,也有数十年,世事纷扰繁杂,想论断是非曲直并不是那么容易。
在他看似糊涂的表象下隐藏着对世事清醒的认识。他笑斥礼法,说“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诗书礼乐,培育了许多人才,却也桎梏了太多人。
不拘礼法,率性而活才是值得推崇的,可古往今来,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连王绩自己,亦做不到得失不系于心。
放歌山野,高枕酣醉。一枕秋风,半梦半醒之间,总还有些旧事,如窗前月、心上霜,耿耿于心,拂之不去。
又及:《隋书》不载王通,是很大的缺憾。后代史家有意补救,《旧唐书》中,已对王通生平事迹有所记载,北宋的《资治通鉴》中,亦记载王通其人其事,司马光更为其撰写《文中子补传》(文中子是王通的谥号),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