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房间
那个目睹了阿尔维德·法尔克第一次与饥饿做斗争时死去活来的同一个太阳愉快地照进里尔—延斯的那个小房子里。塞伦穿着衬衣站在画架前赶第二天就要送展的那幅画,十点钟以前要画好,上漆,装框。乌勒·蒙塔努斯坐在折叠靠背椅上读那本美妙的书,只借给他一天,而且要把自己的围巾给人家用;他不时地看一看塞伦的画,并大加赞扬,因为他认为塞伦是一个伟大的天才。伦德尔则不慌不忙地画着从十字架上放下来的那个人;他已经有三张画参展,像很多其他人一样,他也以紧张的心情等着有人来购买。
“真不错!塞伦!”乌勒说,“你画得真出神!”
“让我看看你的颜色绿得像菠菜似的画。”从来不夸奖别人的伦德尔说。
画的题材简洁而伟大,哈兰德海滨的一片流沙,大海为背景;秋天的气氛,几缕阳光穿云而出;背景的一部分是沙滩,一些刚被海浪冲上岸的湿漉漉的海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紧接着是很大的一片海伸进浓密的森林里,波浪翻滚的大海吐着白沫,但是远处的地平线上依然阳光普照,景色一望无边。点缀物是一群候鸟。画要表现的内容,每一个智商正常、有勇气了解寂寞的神秘而内涵丰富和看到过流沙吞没丰收在望的庄稼的人,都能理解。这幅作品是灵感和天才的杰作,气氛创造了色彩,而不是相反。
“画的前景应该有点儿什么东西,”伦德尔指出,“在那里加一头奶牛吧!”
“啊,看你说的。”塞伦回答。
“照我说的去做,疯子,不然你卖不出去。加上一个人物,一位姑娘,如果你画不好,我帮你,像这样……”
“算了算了!别画蛇添足!外边刮着大风,穿裙子算什么!”
“好吧,请君自便,”伦德尔回答,那句玩笑的话击中了他的弱点之一,“不过你可以用一只鹳鸟代替那堆灰乎乎的候鸟,因为谁也看不清它们到底属于哪一种鸟儿。你想一想,鹳鸟红色的腿衬着天上的白云,多么鲜明的反差!”
“好啦,这你不懂!”
塞伦不是题材高手,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他的理性直感引导他准确地避免失败。
“不过你卖不出去。”伦德尔接着说,他对同伴的经济状况很担忧。
“没关系,怎么都能活下去!我什么时候卖过画?因为这个原因我就是坏画家吗?你难道不相信,如果我愿意像其他人那样画,也可以把画卖出去吗?你难道不相信,我也能跟那些人画得一样糟糕吗?当然,我的天啊!但是我不愿意!”
“但是你总得想一想怎么还债吧!你欠着格吕丹饭店老板伦德几百个国币呀。”
“唉,没这点儿钱他就穷死了!再说,他从我这里拿走一幅画,值双倍的钱!”
“你真是我听说过的最自作多情的人!那幅画连二十国币也不值。”
“按着一般的价格,我估计那幅画值五百国币!但是这个世界有不同的情趣和爱好,很遗憾,我认为你那幅十字架画画得很糟糕,你认为它很不错!没关系!无可非议!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对吧!”
“但是你破坏了我们在格吕丹饭店赊账的信誉。伦德老板昨天取消了我赊账的资格,我不知道我今天到哪儿吃午饭!”
“啊,你为什么非得吃午饭!不吃也能活着!我已经有两年不吃午饭了!”
“哎呀,你前几天敲了一下那个法院院长,你真够黑的。”
“对,此话不假!那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另外他很有才气,他的诗自然清纯;我前两天读了几首。但是我有些担心,要立足这个世界,他待人处世太软弱,还高度神经质,那小子!”
“如果让他进你这个社交圈子,大概就全完了。不过我觉得太损了,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把那位年轻的仁叶尔姆毁了。你大概还让他去剧团当演员吧!”
“不,是他自己说的!对,他是个人物!如果他能生存,肯定会成才;但是情况不妙,现在连饭都吃不上!真该死!颜料用完了!你有白颜料吗?上帝保佑,别把所有的颜料都挤净,好——你一定要给我点儿颜料,伦德尔。”
“除了我自己用的,没有多余的,即使我真有,也不会给你用!”
“好啦,少说废话,你知道我有多急。”
“不开玩笑,我真的没有你要的颜料!如果你平时省一点儿用,也许还够用到……”
“好啦,这谁都知道!没有就拿点儿钱来吧!”
“钱,正要说这个事儿呢!”
“乌勒,你快起来,赶快出去当东西!”
听到当东西,乌勒露出一丝笑容,因为他知道,这下子又有饭吃了。塞伦开始在屋里四处找东西。
“你们哪里有什么东西?这是一双靴子!这个可以当二十五厄尔,但是最好把它卖掉。”
“这是仁叶尔姆的,你可不能拿,”伦德尔打断他的话说,因为下午进城时他还想穿呢,“你不能拿其他东西吗?”
“啊,这有什么。我们以后一定还给他钱!这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一件天鹅绒背心!真漂亮!我自己穿啦,乌勒,你拿走我那件吧!衬领和套袖!唉,全是纸的!这儿有一双袜子!看呀,乌勒,这儿有二十五厄尔!快装进背心里!这些空瓶子,你一定要卖掉!我想,最好把这些东西都卖了吧!”
“你出去卖别人的东西,还有良知吗?”伦德尔插话说,他一直垂涎这包东西,原来以为十拿九稳了。
“啊,以后还给他钱就是了!但是,这换不了多少钱!我们还得从床上拿几个被罩!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不需要什么被罩!你看,好,乌勒!你尽管往里装!”
乌勒手脚麻利,在伦德尔不停的抗议声中用一个被罩把所有的东西都包起来。包打好了,乌勒用胳膊挟着,扣上破上衣的扣子,免得让人看见他里边没穿背心,然后朝城里走去。
“他的样子像个小偷,”塞伦说,他站在窗前,狡猾地朝大路看着,“他不让警察抓住就是好事!”“快一点儿,乌勒!”他冲着已经走远的乌勒喊!“如果买完颜料还有钱的话,再买六个法式面包和两小瓶啤酒!”
乌勒回过头来,信心十足地挥动着帽子,好像饭钱已到了口袋里。
就剩下伦德尔和塞伦两个人。塞伦站在那里,欣赏自己新得到的天鹅绒背心,其实这件东西也是伦德尔觊觎很久的。伦德尔一边刮颜料板一边对失去的心爱之物投以嫉妒的目光。但这不是他现在要谈的,而且也难以启齿。
“你过来一下,看看我的画,”他说,“你觉得怎么样,严肃点儿!”
“你别在她身上涂涂抹抹没个完,你放开笔画!光从什么地方来?从衣服上,从裸露的部位!真有点儿荒谬!这些怎么出气呢!尽是颜色、亚麻油;看不见透气的地方!”
“不过,”伦德尔认真地说,“像你说的,情趣不一样!你觉得构图怎么样?”
“人物太多!”
“啊,你真够可怕的,我还想再加几个呢!”
“让我看看!这儿有个错误!”塞伦把头离画远远地看,只有生在海边和平原上的人才有这种目光。
“对,这是个错误!你真看出来啦?”伦德尔赞同地说。
“画上都是光棍儿汉!有点儿太枯燥!”
“对,正是这样!没错,你看出来了!”
“你是不是想画个女人?”
伦德尔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很难看出来。因为这时候他吹起了口哨。
“对,我觉得差一个女人的形象。”他回答说。
然后一阵沉默,当两位老朋友之间出现这种局面的时候是很尴尬的。
“如果我能知道,怎么样能找到一位模特就好了。画院的我不要,因为全世界都知道她们的面孔,此外,画的题材是宗教性的。”
“你想要好一点儿的?好!我理解!如果不需要她裸体的话,我大概可以……”
“在那么多光棍儿汉中间,当然不需要她裸体,你疯了;再说这是一幅宗教内容的画儿……”
“对,对,我们都知道。她无论如何要穿衣报,有点儿东方色彩,弯着腰,我认为,做从地上拣东西状,露双肩、颈项和脊背的上部。我明白!但是要有点儿宗教色彩,对,就像抹大拉[25]一样!好!一副鸟瞰状,对吧!”
“你总是没完没了地开玩笑,玩世不恭!”
“书归正传!书归正传!你想要一个模特儿,因为你需要;你自己谁也不认识!好!你的宗教感情不准你找这种模特儿,那就只好由仁叶尔姆和我,我们两个匪类,给你找一个!”
“一定要一个正正经经的姑娘,我把话说在前头!”
“自然,对!我们一定注意,办好这件事,后天,我们就有钱花了。”
然后他们又开始画画儿,无声无息,一直到四点钟,一直到五点钟。塞伦首先打破了不安的沉默。
“乌勒怎么迟迟不回来!他肯定出什么事啦!”他说。
“是啊,有点儿不对劲儿,不过你为什么总是派这个可怜虫去呢?你完全可以自己去做这类事。”
“啊,他没有什么事情做,他愿意去做!”
“这种事你不明白,此外,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不知道将来乌勒会怎么样。他很有大志,说不定哪天又重新站起来,不知道那时候还认我们这些朋友不认!”
“不会,你瞎说什么呀!他能做出什么伟大的业绩?我很相信,乌勒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但不会成为雕塑家!不过他对我来说是一个混世魔王!你相信他会自己把钱花了吗?”
“会,会!他已经有很久没钱吃饭了,所以饭对他吸引力太大了。”伦德尔回答,他又把自己的皮带紧了两个眼儿;并不停地想,如果他处在乌勒的地位他会怎么办。
“啊,人就是人,谁都会先想到自己,”塞伦插话说,这时候他已经很清楚,他会怎么做!“不过我不敢再等了;即使去偷,我也得弄颜料!我出去找法尔克。”
“他又去敲那个可怜的人!你昨天为了画框已经敲了他一笔!那可是不小的一笔啊!”
“啊,亲爱的!我只能再一次去磨脸皮,没有办法呀。不低三下四怎么行!再说法尔克是一个非常大气的人,他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我得走了!乌勒回家的话,就说他是一个笨蛋!红房间见吧,如果上帝仁慈,在太阳落山之前能给我们一点儿吃的东西!你走的时候,关好门,把钥匙放在门槛底下!再见!”
他走了,没过多久,他就到了马格尼伯爵大街法尔克的门前。他用手敲门,但是没有人答话!这时候他推门进去了。正在做噩梦的法尔克一下子从梦中醒来,直愣愣地瞪着塞伦,一时没认出来是谁。
“晚上好,老兄。”塞伦向他问好。
“啊,天呀,是你!我刚才肯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晚上好,请坐,抽一袋烟!已经到晚上了?”
塞伦已经感到情况不妙,他假装什么也没发现,继续说话。
“老兄今天大概没去锡钮扣饭店?”
“没有,”法尔克连忙说,“我没有去那里。我去伊都那了!”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做梦去了那里,还是真的去那里,不过他对自己能说出这句话还是很高兴,因为他对于自己的惨状感到很羞愧!
“好,你做得对,”塞伦肯定地说,“锡钮扣那里的饭不怎么好!”
“对,是不敢恭维!”法尔克说,“他们的肉汤特别糟糕!”
“对,还有,那个饭店老板总是站在那里数数三明治,真混蛋!”
说到三明治时,法尔克清醒了,但是他不再感到饿,尽管他双腿打软儿。但是这个话题太让人难堪了,必须先换个话题。
“啊,”他说,“你明天要用的画儿已经画好了吧!”
“没有,上帝保佑,情况不大好。”
“那是什么问题?”
“我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你为什么不坐在家里画呢?”
“唉,还不是那个老问题,老兄!没有颜料!颜料!”
“这个问题可以解决吧!你可能没有钱吧?”
“要有就好啦!”
“我也没有!我们怎么办呢?”
塞伦低下头,目光正好与法尔克背心的口袋一样高,那里挂着一个相当厚的金表链,塞伦不敢相信那是金的,纯金的,因为他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疯,把那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背心的口袋里。然而他的思路渐渐明确了,他继续说:
“我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当就好了,我们这方面不在乎,只要到四月第一个出太阳的日子,就拿棉大衣去当。”
法尔克脸红了。他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类事情。
“你们去当大衣?”他问,“你们能当这些东西?”
“什么东西都能当——有什么算什么,”塞伦强调说,“只要有东西。”
法尔克有些头晕脑涨,不得不坐下。随后拿起自己的金表。
“你觉得当这个怎么样,连同表链!”
塞伦手里拿着这些要典押的东西,用行家的表情打量着它们。
“是金的?”他小声问。
“是金的!”
“纯金?”
“纯金!”
“两件都当?”
“两件都当!”
“一百国币!”塞伦一边说一边掂着手中的东西,金闪闪的表链哗哗地响。“不过真够可惜的!老兄不要为了我,把自己的东西都糟蹋了!”
“不是,我自己也需要,”法尔克说,他不愿意流露出丝毫的自我牺牲的精神,“我也需要钱。麻烦你,请你把它们当成钱吧!”
“好,就这样,”塞伦说,他不想再为难自己的朋友,“我去当它们!穿上衣服吧,老兄!你看到了,生活有时候是艰难的,但是我们还是可以挺过去!”
他深情地拍了拍法尔克的肩膀,这是难得一见的真情流露,因为他一般是用嘲笑进行自我保护,他们走出去。
事情办好以后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随后他们去买颜料,然后去红房间。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时期,流行一种疯狂的咖啡厅音乐,先风行于斯德哥尔摩,然后扩展到全国,贝尔纳沙龙在此期间开始扮演一种文化历史角色,曾有效地阻止这种音乐的发展。每天晚上七点钟,这里聚集了一大批年轻人,他们刚刚离开父母的家,而自己又没有独立,因此处于一种非正常状态中;大批的年轻光棍汉离开自己偏僻的住所或斗室阁楼,来到这个明亮、温暖的地方,找人谈天说地。沙龙的老板也曾经用哑剧、杂耍、芭蕾和其他一切娱乐手段取悦大家,但是人们明确地告诉他,他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娱乐,而仅仅为了静一静心,为了寻找一个聊天的地方,一个聚会场所,人们知道,他们随时都可以找到一个知己;那里放的音乐也不妨碍交谈,恰恰相反,人们不但接受,还渐渐与饮酒、吸烟一样,成为斯德哥尔摩人夜生活的一部分。就这样贝尔纳沙龙成了全斯德哥尔摩的光棍汉俱乐部。各个阶层的年轻人都来这里挑选一个角落,而里尔—延斯的居住者则选中了南台前面的“棋房”,因那里的外表都是红色的,所以简称红房间。大家白天像糠皮一样四处飞扬,但晚上肯定要在红房间相聚;他们从那里对沙龙进行认真侦察,一旦有了困难,或者需要找钱的时候,他们就以散兵的形式构成一个网,两个人去台子,两个人去长廊,每次都有收获,很少有一无所获的时候,因为晚上不停地涌进新客人。今天晚上不必做这种事,所以塞伦自豪而平静地坐在红沙发上,紧靠着法尔克。
在他们就喝什么酒彼此上演了一幕小小的喜剧之后,最后决定先吃饭。他们刚刚开始吃,法尔克感到有一个长长的影子罩在他们的饭菜上——是伊格贝里站在他们面前,像平常一样苍白、憔悴。那位正处于兴奋状态并一向彬彬有礼的塞伦,马上问他要不要一起用餐,法尔克也跟着问。伊格贝里不安地站在那里,眼睛打量着盘子里的饭菜够他吃饱,还是够他吃半饱。
“法院院长的笔杆子真硬。”他说,目的是要把众人的目光从自己狼吞虎咽的吃相中转移开。
“怎么回事?是说我!”法尔克回答,他有些激动,他不相信有人能认出他的写作风格。
“那篇文章写得真成功!”
“哪篇文章?我不明白!”
“啊,啊!就是以读者来信的形式写给《国民旗帜报》的关于公务员薪俸发放总署的文章!”
“那不是我写的!”
“是总署的人说的!我碰见一位老朋友,他是那里的在编公务员,他透露作者是您,他们气得真够呛!”
“您有什么看法?”
法尔克感到自己有一半责任,这时候他明白了,那天晚上他与斯特鲁维坐在莫塞山谈话,随后才有了那篇东西。但是斯特鲁维只是参考他的材料,话是他讲的,他认为他对讲话应该承担责任,尽管他有被视为丑闻制造者的危险!他感到挽回是不可能了,他清楚地认识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直说!
“好啦,”他说,“我是那篇文章的炮制者!让我们现在换个话题吧!法务助理对乌尔丽卡·埃烈乌努拉有何高见?她是个有趣的人物吗?还有特里顿海上保险有限公司和那个哈奎因·斯皮格尔!”
“乌尔丽卡·埃烈乌努拉是整个瑞典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人物,”伊格贝里认真地说,“我最近接到关于她的约稿——”
“是史密斯?”法尔克问。
“是啊,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您也知道《守护神》啦!”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是我今天上午把这些材料给他寄回去的。”
“不工作是不对的!您会对此感到后悔!相信我吧!”
法尔克激动得满脸通红,讲话的语调慷慨激昂。塞伦安静地坐在那里,抽着烟,他更多的是听音乐,而不是谈话,一方面是因为他对这种谈话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他也不明白谈话的内容。他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能够通过开着的两个门——一个通向南台,另一个可以通向整个大厅——可以看到北台。两个台子之间总是布满浓重的烟云,但是他还是能认出坐在对面的人的脸。突然他的目光落到远处的一个点上。他拉了拉法尔克的胳膊。
“喂,你看,你看那个家伙!看那个坐在左边窗帘后边的!”
“伦德尔!”
“对,是他!他正在物色一个抹大拉式的女人!看,他开始跟她说话!是一位很甜的小女人!”
法尔克为塞伦观察得如此细微脸红了。
“他在这儿找模特儿吗?”他惊奇地问。
“对,不然他到哪儿去找!他不可能到黑灯瞎火的地方去找!”
随后伦德尔走了进来,塞伦点头示意,他心领神会,因此比平常更加客气地给法尔克鞠了个躬,并用某种污辱的方式对伊格贝里在场表示惊讶。伊格贝里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抓住机会,主动问伦德尔想要吃什么——听到这话后者睁大了眼睛;他似乎觉得自己已处于大腕之中。他感到自己很庆幸,因此态度缓和了,也有人情味了,吃完一顿热乎乎的晚饭以后,他觉得应该有所表示。很明显,他要跟法尔克说点什么,但是他找不出词儿来。偏偏这时候乐队又奏起了“请听我们赞颂,斯维亚”,一转眼又置身于“上帝是我们一座宏大的城堡”。
法尔克又要了一些酒水。
“法院院长跟我一样,喜欢古老的圣歌。”伦德尔开始说。
法尔克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圣歌,他反而问伦德尔要不要再喝点儿瑞典甜酒。伦德尔犹豫起来;他不知道敢不敢再喝。他先吃点儿饭可能更好。当他喝完第三杯以后,急速咳嗽起来,以表示自己很不能喝酒。
“赎罪的火炬是一个好名字,”他继续说,“它同时表现赎罪的深刻的宗教需要,因最伟大的死的发生而给世界带来的光明使圣贤们感到愤怒。”
他同时又往最后一个槽牙后边塞了一个肉丸子,他想看看对他讲话的反应——当他看到那三张傻乎乎的脸带着惊异的表情对着他时,他知道自己没有得到什么赞扬!他必须讲得再清楚些。
“斯皮格尔是一个伟大的名字,他的讲话不同于法利赛人的。我们大家还都记得,他写的那首美丽的圣诗《抱怨的声音现在停息了》,那是绝无仅有的!干杯,法院院长,我为您这样杰出代表人物而高兴!”
这时候伦德尔发现,他的杯子里已经空空如也。“我觉得我还可以来半杯。”
两个想法在法尔克的脑子里转:第一,这家伙能喝烧酒!第二,他怎么会知道斯皮格尔的事?随后他像闪电一般地产生了怀疑,但是他不想刨根问底,只是说:
“干杯,伦德尔先生!”
随后这场不愉快的谈话由于乌勒的出现而幸好结束。他确实来了,样子比通常更加狼狈,比通常更加肮脏,本来就有些残疾的臂部在大衣下鼓出来的样子就像斜桅,大衣还扣着扣子,但只有紧靠第一根肋条边的一个。不过他很高兴,当他看见桌子上摆着那么多饭菜和酒水时笑了,他开始介绍自己完成使命的情况,并掏出买来的东西,令塞伦惊慌不已。他确实被警察抓住了。
“这是给你的收据!”
他隔着桌子把两张绿色的当票递给塞伦,后者立即把当票揉成了纸球。
警察抓了他以后,把他送到拘留所。他让大家看,大衣的一边领子不见了。他在那里报了姓名。自然被认为是假的!没有人姓蒙塔努斯!随后是出生地:西曼兰!自然被认为是假的,因为警长本人就是那里的人,他认识所有自己的同乡。随后是年龄:二十八岁。假话,“因为他至少有四十岁”。住址:里尔—延斯!假话,因为那里除了园艺师以外,没住别人。职业:艺术家!这也是假话,“因为他看起来像个码头苦力”。
“这是你要买的颜料,四管!请查收!”
他说,后来包袱被打开,其中一个被罩被撕坏。
“所以两样东西才当了一克朗二十五厄尔!请看收据,你看,钱数对不对!”
然后他被审问,东西是从哪儿偷来的。乌勒说,这些东西不是偷来的,随后警长提醒他,所问的问题不是他是不是偷了,而是他从哪儿偷的!哪儿?哪儿?哪儿?
“把剩下的钱还给你,二十五厄尔!我一个厄尔也没拿。”
随后对“赃物”进行登记,封好以后盖了三个印。乌勒无奈地争辩自己无罪,他无奈地呼吁他们应该公正和人道。最后的呼吁似乎产生了作用,那位警察建议在记录上加“犯人”——他已经被认为是犯人——当时喝了大量的烈性酒,后来改得轻一些,“烈性酒”几个字去掉了。然后警长反复请那位警察回忆,罪犯有没有拒捕行为,他说他不敢保证犯人是否有过(在那种情况下很可能有,当时此人的样子十分狼狈可怕),但是他认为“犯人”逃进一个小门里,试图拒捕,这一点可以加到记录里。
后来乌勒被命令在一个报告上签字。报告上说:下午四点三十分,发现一面目狰狞、凶残的男子沿北方省大街左侧进行偷盗,携一包袱可疑物品。被拘留的男子当时着粗花绿色呢子大衣(没穿背心),蓝色粗呢裤子,衬衣的领口上写着P.伦(这一点可以证明,这衬衣是偷来的,上面是失主的名字,抑或是偷盗者自己的名字),灰格子羊毛袜,毡帽上插着一根鸡翎。被拘留者谎报叫乌勒·蒙塔努斯,谎称出生西曼兰一农家,竭力使人相信他是艺术家,还谎称住在里尔—延斯,但已被证明是假的。曾逃进一小门内,试图拒捕。
随后列出包袱里赃物的清单。乌勒拒绝在报告上签字,警察便马上给监狱打电话,随后租了一辆马车,把犯人、赃物和一名押车的警察送往那里。当他们驶进硬币大街时,乌勒看见了救命恩人——特莱斯果拉的国会议员佩尔·伊尔松,他的一位同乡,他向同乡求救,后被证实,报告是虚假的,随后乌勒被释放,要回包袱。此时他到了这里,而——
“这是您要的法国面包!我吃了一个,只剩了五个。这是啤酒。”
他从屁股兜里掏出面包,放在桌子上,从裤子兜里掏出两瓶啤酒,随后他的体形恢复了原状。
“请法尔克老兄原谅乌勒,他不大懂规矩——快把面包装起来,乌勒,这样做多不雅观。”塞伦纠正说。
乌勒照办了。尽管伦德尔把盘子已经舔得干干净净,干净得简直让人看不出用过,但还是不让把餐盘拿走,烧酒瓶不时地靠近酒杯,随后他又心不在焉地给自己斟上半杯。他不时地站起来,或者在椅子上转过头来,“看看”他们在演奏什么;他这一切都被塞伦看在眼里。这时候仁叶尔姆来了。他醉醺醺地坐下,一边用茫然的双眼寻找一个能休息的地方,一边听伦德尔说教。他疲惫的眼睛最后落在塞伦的天鹅绒背心上,并且成了他整个后半个晚上默默打量的主要内容。他的脸闪过一丝笑容,就像见到了老朋友一样,但是当塞伦发现“有穿堂风”并立即扣上大衣扣子时,他的笑容又很快消失了。伊格贝里照顾乌勒吃晚饭,不停地鼓励他多吃,不停地给他斟酒。夜越来越深,音乐变得越来越活跃,谈话也跟着活跃起来。法尔克在这种吵闹的环境中感到很大的满足,这里温暖、明亮,吵吵闹闹、烟雾腾腾,这里坐着很多人,他把他们的生命延长了几个小时,因此他们感到幸福和愉快,像快冻死的苍蝇得到一点儿阳光又恢复了知觉。他感到自己与他们血脉相连,因为他们是整个社会中的不幸者,他们是卑贱者,他们理解他说的话,当他们表达自己的时候,他们像人一样说话,而不是像书一样,甚至他们的粗野都有某种可爱之处,因为其中包含着很多本能的内容,是天真无邪的,伦德尔的虚情假意本身也没有引起他的反感,因为他贴的伪装很不结实,随时可能被揭穿。这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把他无可挽回地抛入记者荆棘丛生道路的这一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