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坐

其一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1]。一山突起丘陵妒^[2]，万籁无言帝坐灵^[3]。塞上似腾奇女气^[4]，江东久陨少微星^[5]。平生不蓄湘累问^[6]，唤出姮娥诗与听^[7]。

其二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8]。壮岁始参周史席^[9]，髫年惜堕晋贤风^[10]。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11]。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12]。

此题共二首，作于道光三年（1823）春天。当时作者在北京供职，任内阁中书，充国史馆校对官。应会试，又落第。至此，五年之中，四次应会试，四次失败，思想上所受的打击很大，一时愤慨之下，写了这两首诗。前一首通过个人的遭遇，用隐喻手法，暴露了上层统治集团妒嫉、扼杀人材，造成独断专制、万籁无言的死气沉沉的政治局面；后一首把海内乏人的事实与自己坎坷不遇的身世结合起来写，揭露了清王朝按资格、模式选拔庸才，不能破格用人的腐朽官僚制度。

[1] “春夜”二句：是说春夜伤感，独坐屏风之内，益觉沉闷，不如放眼向外看看高远的天空。青冥，极高的天空。

[2] “一山”句：是说一座大山高高突起，受到矮小丘陵的嫉妒。一山，隐喻杰出人材，包括作者自己在内。丘陵，隐喻官场庸辈小人。这句以下皆与放眼青冥有关，本为遣愁，谁知触景生情，又引起愁绪。

[3] “万籁”句：隐喻清王朝专制淫威统治下的死气沉沉的局面。万籁，天地间的各种声响。《庄子·齐物论》：“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乎？”籁本为箫，引申为音响。帝坐，即帝座，按古代星象迷信之说，其为帝王之位。共有五，一在北极，一在紫微，一在天市，一为大角，一为心星中央。其在北极者，即北极第二星。《晋书·天文志》：“北极五星，……第二星主日，帝王也。亦太一之坐，谓最赤明者也。”《史记·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名者，太一居常也。”天极星即北极星，其一明者，即北极第二星。其在天市者，直名帝座，《宋史·天文志》：“帝座一星在天市中，天皇大帝外座也。”作者以帝座星暗喻清王朝。

[4] “塞上”句：用汉武帝选召钩弋夫人的典故，暗讽清朝统治者为一家私利，凭自己喜好，只留意物色不急之材。塞上，指边远偏僻之地。腾，升。奇女气，《汉书·外戚传》载：赵倢伃家住河间，汉武帝巡狩过此，望气者说：“此有奇女。”武帝遂遣使召之，选为钩弋夫人，倍受宠幸。

[5] “江东”句：隐喻大量人材久被压抑、扼杀。江东，长江下游地区。自古以经济繁荣、文化发达、人材荟萃著称。陨，坠落。少微星，《史记·天官书》：“廷藩西，有堕星四（今本作五，据《汉书》改），曰少微，士大夫。”张守节《正义》：“廷，太微廷；藩：卫也。少微四星，在太微西，南北列：第一星，处士也；第二星，议士也；第三星，博士也；第四星，大夫也。占以明大黄润，则贤士举；不明，反是。”可见少微被古代占星家看作代表士大夫的星座，其星象关系到贤士的举废。又《明良论三》说：“一限以资格，此士大夫所以尽奄然而无有生气者也。”可与此句互参。按，此句所写，亦包括作者本人的命运在内，参见《漫感》注〔2〕。又，他在道光十二年（1832）所写的《洞仙歌》词，自称“江东猿鹤”，用《艺文类聚》卷九○引《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意，称自己为君子，而与小人对立，正与此诗以少微星喻指贤材同义。

[6] “平生”句：是说自己尽管对上述现象疑惑不解，但从来不存像屈原那样对天发问，以抒发孤愤的意念。实际含有对天怀疑的意思，可与《秋心》“天问有灵难置对”句互参。湘累，指屈原。《汉书·扬雄传》：“钦吊楚之湘累。”无罪而死叫“累”。屈原投湘水而死，故称“湘累”。湘累问，指屈原作《天问》，就神话、古史、宇宙自然等许多问题向天发问。

[7] “唤出”句：紧承上句，是说既然问天无用，只有唤出嫦娥，写诗抒发忧愤给她听了。姮娥，即嫦娥。古代神话中后羿的妻子。相传后羿从西王母那里求得不死之药，嫦娥窃食，飞奔月宫。见《淮南子·览冥训》。

[8] “沉沉”二句：是说国家使自己深沉忧虑的事到处皆是，可是一看海内，改革、治理之材却空乏无人。一睨（nì逆），犹一瞥，含有轻视之意。睨，斜着眼睛看。

[9] “壮岁”句：是说年已三十才做了个小小的史官。壮岁，三十岁。《礼记·曲礼》：“三十曰壮。”周史，周代的史官。按作者嘉庆二十五年（1820）开始做官，得内阁中书。次年（道光元年）在内阁充国史馆校对官，参加重修《一统志》，时年三十。本句即写此事。

[10] “髫年”句：紧承上句，是说可惜自己早年堕入晋贤遗风，不重修行，以致落得仕途坎坷。髫（tiáo条）年，童年。古代小孩下垂的发型叫髫。晋贤风，指晋代文士如阮籍、嵇康等人蔑视礼法、权贵，狂放自傲的遗风。按，作者实际以傲视权贵，不落庸俗自高，所谓“惜”是反话，并无悔恨惋惜之意。

[11] “功高”二句：是说自己本立志建立高出韩信、张良那样的功业，而实际上自己的才情却耗尽在忧伤感慨的诗词文章创作之中。可参《漫感》及其〔说明〕。拜将，指韩信事。韩信先从项梁举兵，后辗转归汉，被汉高祖刘邦拜为大将。见《史记·淮阴侯列传》。成仙，指张良事。张良佐刘邦灭项羽，定天下，被封为留侯。晚年好黄老，学神仙修炼之术，幻想成仙。见《史记·留侯列传》。回肠荡气，肝肠回旋，心气动荡。即缠绵悱恻，感慨激奋之意。多用来形容音乐文辞感人至深。如曹丕《大墙上蒿行》：“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又作回肠伤气，如《文选》宋玉《高唐赋》：“感心动耳，回肠伤气。”李善注：“言上诸声，能回转人肠，伤断人气。”作者诗文中亦屡见此语，如《与吴虹生书之十二》：“集中徒添数首惆怅诗，供读者回肠荡气。”《台城路》（“吴棉已把桃笙换”）词小序云：“同人皆诇知余近事，有以词来赆者，且促归期。良友多情，增我回肠荡气耳。”《己亥杂诗》其二一七：“回肠荡气感精灵。”《凤栖梧》（“谁边庭院谁边宅”）词：“禅战愁心无气力，自家料理回肠直。”等等。这里指抒发忧伤感慨的文学创作。

[12] “万一”二句：写自己政治上失意之后，盼望通过参禅以求解脱，达到所向往的生活境界。禅关，佛家认为修行得道所必经的重重关口。禅关破指参禅得道，悟彻佛教教义。砉（xū需，又音huā花）然，语出《庄子·养生主》：“砉然响然，奏刀（huā花）然。”本形容皮骨相离声，这里形容禅关开裂之声。美人如玉，用《诗经·召南·野有死麕》“有女如玉”意，写美人貌德双全。这里以美人代表温柔的爱情。剑如虹，剑似长虹。传说有剑气贯虹的说法，这里稍变其意，直以虹形容剑。剑代表豪气傲骨。按，爱情、豪气本为佛教教义不相容，而作者一方面想皈依佛教以解脱烦恼，另一方面爱情、豪气又难销尽，于是加以折中，构筑了一个两方面并行不悖的隐逸生活理想。参见《能令公少年行》注〔13〕及《又忏心一首》注〔4〕。作者重情，反映了他反对道学的个性解放思想，参见文《宥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