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鲁滨孙漂流记(6)
去巴西的航行十分顺利,二十二天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群圣湾。如今我已经从人生中最悲惨的境地中被解救了出来,我也应该好好想想接下来我要做些什么。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慷慨的船长为我所做的一切。他不但没有收取我的船费,还给了我二十达克特买下了我的豹皮,四十达克特买下了我的狮子皮。我原来小艇上的一切物品,他都如数如实地归还给我。而且,所有我想出售的东西,比如酒箱、两支枪,以及剩下的一大块蜜蜡——其余的都被我用来做蜡烛了,他都买了下来。总而言之,我把我的物品换成了大约二百二十块西班牙银币,带着这些钱,我在巴西上了岸。
我到巴西不久,船长就将我介绍到一位像他一样善良诚实的人家中居住。那个人拥有一个种植园和一个糖厂,我和他住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也学会了一些种植和制糖的方法。同时我也认识到,这些种植园主的生活都过得不错,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变得很富有。于是我决定,如果我可以获得许可,居住在巴西,我也要和他们一样当个种植园主。与此同时,我决定想点办法把我在伦敦的那笔钱也汇到巴西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弄到了一张入籍证书,而且尽可能多地买了一些没有开垦过的土地,然后根据将要从伦敦汇过来的资本,我做了一个关于如何经营种植园和在巴西安家落户的计划。
我有一个邻居,名叫威尔斯。他是葡萄牙里斯本人,但是他的父母却是英国人,这和我原来的家庭环境差不多。我之所以称他为邻居,是因为他的种植园紧挨着我的,而且我们也经常来往。我俩当时的资本都很少,以至于在刚开始的两年我们只能种些粮食。渐渐地,我们开始发展起来,我们的种植园也步入了正轨。所以在第三年我们决定开始种烟草。同时,我们又都各自购置了一大片空地,准备在来年开始种甘蔗。但是我们都需要帮手,这时我才认识到,并且比以前更深刻地认识到,将佐立让给别人真是一件大错事。
可是,天啊!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永远都在搞砸事情,从来都没做过一件对的事,我对此已经感到不足为奇了。除了继续勉强支撑下去,我再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我现在所做的工作,与我的天性相距甚远,而且和我所向往的生活完全背道而驰。为了这样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生活,我离家出走,违抗父命。我现在也算是过上了曾经父亲向我提及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或者是底层社会中的上层生活了。但是,如果我真的下定决心要过这样的生活,我完全可以待在家里,又何必满世界奔波,劳苦自己呢?因此我经常对自己说,我本可以在英格兰和我的朋友们一起过上这样的生活,可是我却来到了五千英里之外的异国他乡。这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和野蛮人,满目荒凉。在这里,我几乎与世隔绝,任何人都得不到有关我的任何音讯。
每当我想到我现在的境遇,总是充满懊悔。除了时不时地和我的那位邻居接触一下,我找不到任何人可以与之交谈,而且所有的工作都需要我自己动手做。我总是对自己说,我就像是被丢到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一样,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可是当人们拿目前的处境同更坏的处境相比时,上天就往往会将它们调换一下位置,以此来让人们亲自体验一下到底原来的生活有多美好。我将我现在的生活同被丢弃到荒岛上的生活作比较,结果我真的命中注定要去亲身试一试荒岛上的生活。上天真是公平,好好地惩罚了我的不安于现状。如果我继续过着我的种植园主的生活,没准我已经变成了大富翁了。
当我经营种植园稍稍有了些眉目的时候,我的好朋友,就是那位曾在海上将我救起的善良的船长回来了。因为他的船要在这里装货,而且他要为他下一次的远航做准备,这次出海差不多要进行三个月。当我告诉他,我在伦敦还有一笔小小的资本之后,他给我提出一个友好而且真诚的建议:“鲁滨孙先生,”他说,“你可以写一封信,同时交给我一份正式的委任书,请那位在伦敦给你保管存款的人将钱汇到里斯本,汇给我所指定的人,置办一些在这里有用的货物。等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上帝保佑,我会将这些东西一齐给你带来。但是你也知道,人事经常是受制于外界事物的,变幻莫测,祸福难料。因此我建议你先取出你资本的一半,也就是一百英镑,第一次先冒一冒险。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你可以照此法处理你剩下的钱,如果真的出了意外,你也可以用那另一半的钱救济你自己。”
这可真算得上是万全的方法了,而且充满友情。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我便按照他的建议,给那位保管我钱财的太太写了一封信,同时写了一份正式的委任书,交给这位葡萄牙船长。
我把我所遇到的全部冒险经历都一五一十地写信告诉了那个英国船长的遗孀:包括我怎样成了一个奴隶,我怎样逃跑的,我怎样在海上遇到了这位葡萄牙船长,他的人道主义精神,以及我目前的境况。同时我也写明了我所需要的全部货物。当这位正直的船长到达里斯本之后,他通过在里斯本的某位英国商人,将写满我冒险历程的信和我的购物清单送达给一位在伦敦的商人,这位商人又将这两样东西全部交给了她。她接到了信之后,不仅将钱如数取出,还自掏腰包,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一部分钱,作为礼物感谢他对我的悉心照顾和救命之恩。
那位伦敦的商人依照船长的要求,用我的一百镑钱买了一些英国货,并且把这些直接运送到里斯本,交到船长手里。接着船长顺利地把这些货物带回巴西交给了我。这些货物都不是在我的指示下购买的,因为我当时太年轻,对该购买何种货物完全没有概念。在这些货物中,他替我购置了各种各样的工具,铁器和用具,所有这些都是经营一个种植园十分必要的日常用具,而且都对我经营一个种植园产生了巨大的帮助。
当这艘货船驶达巴西时,我真是喜出望外,我觉得我要开始发财了。同时我那位能干的管家,也就是那位船长,又把我朋友当作礼物送给他的五镑钱拿出来,给我买了一个佣人,为期六年。他没有向我要过一分钱作为报酬,只是接受了点儿我们自己种的烟草,这还是在我强烈要求下他才接受的。
这还不算什么,我的所有货物,无论是布、绒还是呢子等都是英国制造,另外的东西在巴西也都是属于特别贵重和令人十分想要的。于是我想办法把它们以很好的价钱卖出,因此我纯赚了四倍。现在以我种植园发展的情况而言,我已经完完全全地超过了我那可怜的邻居。这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个黑人奴隶和一个欧洲仆人。我的意思是除了那位船长从里斯本给我带来的佣人之外,还要再买一个。
但是正如常言所说,过于得意往往就会遭遇磨难,我恰恰就应验了这句话。第二年,我的种植园经营得十分成功。我从自己的园子里收获了五十卷烟草,除了作为必需品供应给我周边的人之外,我还剩下很多。这五十卷烟草,每一卷都有一百多磅重。我把它们处理好之后就存放起来,等待那些从里斯本驶回的货船。这时候的我,由于家产和金钱都急速发展起来,脑子里又开始充斥各种各样不着边际的计划和设想,而这些恰恰会毁掉甚至是最有经商头脑的商人。
如果我继续过着当前的生活,我一定会无比幸福。这种生活正是我父亲当时极力向我推荐的安逸闲适的生活,而且他当时还告诉我,只有中产阶级才能获得这全部。但是我却偏偏不听他的中肯劝告,执意要过另一种生活,这种任性终于一手造成了我以后的不幸,并且增加了我的错误,使我以后每每想到此都万分懊悔。后来所有的失败与磨难都是由于我的固执造成的,都是由于我执意坚持要出去航海的这个愚蠢愿望,并且盲目地设法实现它造成的。明明大自然和上帝都已经清晰地向我展示了一种对我自身发展最有益的生活方式,而我却偏偏不听劝告,与之背道而驰,最后不得不为自己的过错负责任,过着十分悲惨的生活。
正如我上次离家出走逃离父母一样,现在我又开始不满现状。这使我丧失了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大富豪、在种植园里生活得无忧无虑的机会。这种念头促使我离开,莽撞而且毫无节制地去追求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因此我又一次亲手将自己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否则我必将过着世界上最安定富足的生活。
现在让我详细地告诉你们后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吧。你可以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境况,已经在巴西居住了差不多四年,而且种植园也在逐步地发展和繁荣起来。我不仅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而且与许多种植园主和在我们的港口城市圣萨尔瓦多的商人成了熟人,变成了好朋友。在我们平时的谈话中,我经常给他们讲我去几内亚海岸的那两次航行,告诉他们如何同那里的黑人做生意。其实同他们做生意实在是非常简单,只要用一些小玩意儿比如珠子、玩具、小刀、剪子、小斧头以及一些玻璃制品之类的东西,就可以换来金沙、粮食种子以及象牙,甚至是黑奴。要知道,当时在巴西正需要大量的黑奴劳动力。
每当我提及这些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尤其是提及购买黑奴的时候。当时,这种贩卖黑奴的贸易在巴西还不是十分盛行。而且如果你想要买卖黑奴,那你必须要得到西班牙国王和葡萄牙国王的许可。同时这种贸易也属于垄断行业的一种,所以在巴西黑奴进口的数量很少,而且价格很高。
有一次我跟几个商人和种植园主朋友在一起,又一次很起劲儿地讨论起这些事情。第二天早晨,他们中的三个人过来找我,对我说,他们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我昨天晚上说的关于黑奴的事情,这次过来是想和我商量一个秘密。他们嘱咐我一定要严守这个秘密之后,对我说他们想弄条船去几内亚。他们和我一样都拥有种植园,他们什么都不缺,只缺劳动力。但问题是,他们不可能在巴西公开从事贩卖黑奴的贸易,所以他们就打算偷偷地出一次海,带点黑奴回来,然后将带回来的黑奴分摊到各自的种植园里。总之,他们这次来找我的目的就是问问我是否愿意经营他们的货船出海,并为他们管理几内亚海岸的交易。他们答应到时候和我均分黑奴,并且我不用出任何资本。
我必须承认,如果一个没在这里定居并且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种植园要去经营的话,这真的是一个十分不错的提议,完全可以纳入到考虑范围内。既有赚大钱的希望,又有现成的资本,自己不用花任何钱。但是对我来说就不同了,我已经在巴西安家立业了,而且如果继续做我现在做的事情,顶多再花个三四年时间,并把存放在英国的那点资本也算上,不出意外的话,到那时我一定会挣出三四千英镑的家当,而且还会越挣越多。所以任何处在我这个境况里的人都不会去考虑他们这个提议的,那实在是太荒谬了。
但是我这人好像生下来就注定是为了毁灭我自己的,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竟然无法抵抗这个提议的诱惑,就像我第一次不听父亲的忠告,执意要出去见见世面一样。总而言之,我告诉他们我十分愿意帮助他们,前提是他们一定要在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看我的种植园,并且如果万一我遭遇不测他们要按照我的要求处理种植园。他们一一同意了我的要求,并且立了字据。然后我又写了一份正式的遗嘱,分配了一下我的种植园和财物。遗嘱中写道,如果我死了,那么那位曾经救过我命的船长便成为我的继承人,但是他也一定要遵照我的意思来处理我的财物,一半归他所有,另一半要送回英国去。
简而言之,我尽可能谨慎地保全我的财产,经营我的种植园。如果我能用保全我财物一半的审慎来稍微顾虑一下我自己的命运,并且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告诉我自己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的话,我是绝不会放弃我现在如此兴旺的事业,把这么安逸稳定富足的生活抛到身后,而再一次出海远航,去过那种天天与危险打交道的愚蠢至极的日子。更何况我还有可能在这次远航中丢掉性命。
可是尽管这么说,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照样盲目地跟着感觉而不是理智勇往直前。我把船只配备妥当,把货也装好,所有事项都按照当时的协议和我的同伴们一起一一办好。然后我便于一六五九年九月一日那个不吉利的日子上了船。八年前,也是在同一天,我不顾父母命令,也不考虑自己以后的命运,毅然离开赫尔背井离乡。
我们的船差不多载重一百二十吨,六门炮,除了船长、他的佣人和我自己以外,还有十四个船员。在我们船上没有什么大件的货物,只有一些适合与黑人交易的玩具之类的东西,诸如珠子、玻璃制品、贝壳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尤其是小望远镜、小刀、小剪子、小斧头这类的玩意儿。
我登船的那一天,我们就起航了。为了按计划横渡大洋,到达位于北纬十度和十二度之间的非洲海岸,我们沿着海岸一直向北行驶,而且这条航线似乎是当时从巴西到非洲最合适的一条。一路上的天气都很好,就是十分热。这之前我们一直是沿着我们自己的海岸线行驶的,直到到达圣奥古斯丁海角之后,我们便开始偏离海岸,向大海中间驶去了。从这时起,我们看不见任何陆地,我们将航向控制成东北偏北方向,好像是驶向费尔南多-迪诺罗尼亚岛,然后再从西边越过这些岛屿。我们沿着这条航线行驶了大约十二天才越过赤道,根据我们所做的最后一次观测,我们已经行驶到北纬七度二十二分。然而就在这时,一股非常猛烈的飓风出乎意料地袭击了我们。它一开始是从东南方向刮来,接着转为西北风,后来又变成东北风,来势非常凶猛。这股飓风整整刮了十二天,我们除了让船顺势漂流,听任命运和狂风的摆布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在这十二天里,我几乎每一天都做好葬身海底的准备,而且船上的任何人也都不指望能够活着回去。
我们真的是处于绝望的境地了,暴风雨的肆虐已经让我们惊恐万分,然而更令人惶恐不安的事情还在后面。我们中的一个人因为患了热病死去了,还有一个人连同船长的佣人也被海浪卷走。大约第二十二天,风势终于减弱了一点,于是船长尽他最大的努力观测出我们现在大约是在北纬十一度左右,但是却在圣奥古斯丁以西二十二经度的位置。他发现我们已经到达巴西北部的圭亚那海岸,过了亚马孙河,正在靠近那条号称“大河”的奥里诺科河。于是船长与我商量接下来的航行路线,并主张立刻驶回巴西。因为我们的船已经开始漏水,而且损坏得十分严重。
我极力反对船长的主张。我和他一起查看了美洲沿岸的海岸线图标,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必须要驶到加勒比群岛去,否则我们无法从这些杳无人烟的地方获得救援。随即向巴巴多斯群岛驶去,如果我们可以顺利地避开墨西哥湾的洋流,往大海中间驶去,那么不出意外,我们将在大约十五天后抵达那里;反之无论是我们的船,还是我们本身都将无法到达非洲,因为我们没有援助。
目标确定后,就必须改变我们的航线。于是我们向西北偏西驶去,希望可以找到一些英属小岛,获得救援。但是航行的方向就由不得我们决定了,因为当我们行驶到北纬十二度十八分时,遇到了第二股暴风。它以同第一次一样猛烈的力度将我们一直向西卷,最后竟然把我们卷出了唯一一条人类贸易航线。这样的话,即使我们在海上能够侥幸活下来,也无法从野人手里逃出来,至于回国就根本一点都没有希望了。
暴风依旧不停地刮,我们就如同置身于死亡之中。然而就在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早上,我们中的一个人突然大叫起来:“陆地!”听到这儿,我们马上跑出船舱向外看去,希望弄清楚我们到底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但是我们的船却搁浅在一片沙滩上,再也无法动弹了。海浪凶猛地拍打着我们的船,这使我们全部感觉离死不远了。我们立刻钻入自己的舱里,以此来保护自己免受狂风骇浪的摧残。
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境地的人,是没有办法轻易描述或者领会我们当时的心情的。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暴风将我们吹到哪片大陆,不知道这是岛屿还是陆地,不知道有没有人居住于此。狂风虽然较之前比稍微平息了一些,但还是十分猛烈,我们简直不奢望我们的船在被拍打成碎片之前能够再多坚持一会儿,除非这时候奇迹突然发生,能够使这股暴风停止。总之,我们大家能做的只有坐着,互相看着对方,每时每刻都等待着死亡,做好去另一个世界的准备,此外的一切我们都无能为力。然而令我们欣慰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们的船并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样立即破掉,而且船长也说风势在渐渐变小。
可是,虽然风势在逐渐变小,我们的船还是在沙滩上搁浅着动弹不得,我们仍然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里,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来使自己活下去。这次暴风来到之前,我们的船尾处本来还有一只小船,可是它先是被狂风刮到船舵上撞破了,接着又被刮走了,不知道究竟是已经沉入海底了还是随风漂走了,总之我们对它是不抱任何希望了。我们船上还有一只小船,但是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放进大海里去。然而我们现在已经无暇来想这些问题了,因为这次我们真的感觉到船时时刻刻都可能被拍得粉碎,而且确实有人告诉我们,这艘船已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