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鬼王深夜访三藏
三藏合掌行礼,说:“院主,凡是庵观寺院,都是我们僧人的馆驿,你怎么不留我,这是为什么?”僧官发怒大叫:“你这个和尚,真是油嘴油舌!”三藏问:“什么叫油嘴油舌?”僧官说:“古人说:‘老虎进了城,家家都闭门。虽然不咬人,日前坏了名。'”三藏问:“怎么叫‘日前坏了名’? ”僧官说:“前些年,有一些僧人来到我这山门口,我见他们穿的衣服也破了,还没有鞋,光着脚,就立刻请他们进来,让他们上坐,摆上斋饭款待,又拿出旧衣服借给他们,留他们住了几天。可是他贪图在这里有吃有穿,不想离开,就住了七八年。住也就住了,却又做了许多不公的事来。”三藏问:“他们做了什么不公的事?”僧官说:“他们没事的时候,沿着墙扔瓦,天冷的时候折断窗棂烧火,还夺碗夺锅的,什么事都做。”
三藏听了,心中暗想:“我怎么会和那种和尚一样?”想要哭,又怕被那寺里的老和尚嘲笑,就暗自用衣服擦泪,忍气吞声,急着走出去,见了三个徒弟。行者见师父脸上有怒气,问道:“师父,寺里的和尚打你了?”唐僧道:“没有打。”八戒说:“一定打了,要不怎么说话都要哭了?”行者说:“骂你了?”唐僧道:“也没有骂。”行者说:“既然不打不骂,你为什么这样苦恼?难道是想家了?”唐僧说:“徒弟,他这里不方便。”行者笑了,说:“这里是道士住的?”唐僧生气地说:“观里才有道士,寺里只是和尚。”行者说:“你不管用,如果是和尚,就和我们一样。常言说:‘既在佛会下,都是有缘人。’你先坐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行者按了按头上的金箍,束了束腰间的裙子,拿着铁棒,径直来到大雄宝殿上,指着那三尊佛像说:“你本是泥塑金装的假像,但内里就没有一点感应?我老孙保护大唐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经,今晚来到这里投宿,趁早报名给我听!如果不留我们,就一顿棍打碎金身,叫你还变回泥土!”
大圣正在发狠乱说,有一个烧晚香的道人,点了几枝香,来到佛前往炉里插。行者见了,“咄”的一声,把道人吓得摔了一跤。道人爬起来,看见行者的脸,吓得又摔了一跤,急忙跑入方丈里向僧官报告:“老爷!外面又有个和尚来了!”那僧官说:“你们这些道人都少打!都说了叫他往前廊下去‘蹲’着,还来报什么!再说就打你!”道人说:“老爷,这个和尚和先前那个不同,长得凶恶。”僧官说:“什么模样?”道人说:“圆眼睛,满脸毛,雷公嘴。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咬着牙很生气,要找人打呢。”僧官说:“等我出去看看。”
他就开了门,行者正撞进来。他一看,这行者生得确实丑陋。那老和尚慌忙把方丈的门关了。行者赶上去,一下打破门扇,说:“快将干净的房子打扫一千间,老孙要睡觉!”僧官躲在房里,对道人说:“难怪他长得丑,原来是喜欢说大话的报应。我这里连方丈、佛殿、钟鼓楼、两廊,共总也不到三百间,他就要一千间睡觉。哪里有那么多房间?”道人说:“师父,我也被吓破胆了,你随便答应他吧。”那僧官也十分害怕,高叫道:“那借宿的长老,我们这里小,不方便,不敢留你,请到别的地方去住吧。”
行者将棍子变得和盆一样粗,竖在天井里,说:“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说:“我们从小儿住在这寺里,师公传给师父,师父传给我这一辈,我这一辈的人还要传给儿孙。他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冒失,让我们搬呢。”道人说:“老爷,搬出去也好。那棍子要打进来了。”僧官说:“你不要胡说!我们这里老少众人,有四五百名和尚,往哪里搬?搬出去,却也没地方住。”行者听见了,说:“和尚,如果没处搬,就出来一个,我打一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让他打一棍。”那道人慌了,说:“爷爷呀!那么大个棍子,让我去挨打!”老和尚说:“‘养军千日,用军一朝。’你为什么不出去?”道人说:“那棍子不要说打,就是倒下来,也被压成肉泥了!”老和尚说:“也不要说压,只要竖在天井里,夜里走路,不小心撞上了,也得撞个大包!”道人说:“师父,你都知道是这样了,还让我出去挨打?”他们两人自己先闹了起来。
行者听见了,说:“他们也禁不得我打。如果一棍打死一个,我师父又怪我行凶了。我还是另找一个什么打给你看看。”他抬头看见方丈门外有一个石狮子,就举起棍子,乒乓一下,打得粉碎。那和尚从窗眼儿里看见了,吓得骨软筋麻,就想往床下躲,那道人也吓得叫道:“爷爷!棍子太重了!”行者说:“和尚,我不打你。我问你:这寺里有多少和尚?”僧官哆哆嗦嗦地说:“前后有二百八十五个房头,共有五百个有度牒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个和尚都叫出来,穿好衣服出去,把我那从唐朝来的师父接进来,我就不打你。”僧官说:“爷爷,如果不打,就是抬也把你师父抬进来。”行者说:“快去!”僧官叫:“道人,你不要说被吓破了胆,就是吓破了心,也要去替我叫这些人来迎接唐僧老爷爷。”
那道人没办法,不敢走门,从后边狗洞里钻了出去,来到正殿上,东边打鼓,西边撞钟。钟鼓一齐响,就惊动了寺里的大小僧众。僧人们上殿问道:“都这么晚了,撞钟打鼓做什么?”道人说:“快换衣服,跟着老师父出山门外迎接唐朝来的老爷。”那些和尚,就都穿得齐齐整整,排队出门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穿了褊衫,没有的就穿个一口钟直裰,更穷的,没有长衣服,就把腰裙接起两条披在身上。行者看见了,问道:“和尚,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和尚见行者丑恶,说:“爷爷,不要打,这是我们在城里化的布。这里没有裁缝,是我自己做的个‘一裹穷’。”
行者听了暗笑,押着这些僧人出山门下跪下。那僧官磕了头,高声叫道:“唐老爷,请方丈里坐。”八戒看见了,说:“师父没本事,你刚才回来时,眼泪汪汪的,嘴上能挂油瓶。师兄怎么就能让他们磕头来接?”三藏说:“你这个呆子,什么都不懂!常言说:‘鬼也怕恶人’啊。”唐僧见他们磕头礼拜,很过意不去,上前叫道:“大家请起。”众僧人叩头说:“老爷,请和你徒弟说一声,不动棍子,就跪一个月也成。”唐僧叫道:“悟空,不要打他。”行者道:“没打,如果打了,这会儿都已打断根了。”那些和尚这才起身,有的牵马,有的挑担,抬着唐僧,驮着八戒,挽着沙僧,一齐都进了山门,来到后面方丈中,请他们坐下。
众僧又行礼,三藏说:“院主请起,再不要行礼了。我和你都是佛门弟子。”僧官说:“老爷是上国来的钦差,小和尚没有好好迎接。如今到我们这里,是我没有看出您的尊贵。请问老爷们一路上是吃素还是吃荤?我们好去准备饭。”三藏说:“吃素。”僧官说:“您的徒弟,这个爷爷是吃荤吧?”行者说:“我们也吃素,从小就吃素。”那和尚说:“爷爷呀,这样一个凶恶的汉子也吃素!”有一个胆量大的和尚又到近前问:“老爷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饭才够吃?”八戒说:“真小气!问什么!每人给煮一石米。”那些和尚都慌了,就去刷洗锅灶,安排茶饭。点上明亮的灯,摆放桌椅,款待唐僧。
唐僧师徒吃完了晚饭,众僧收拾了碗筷,三藏称谢说:“老院主,打搅你们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是我们怠慢了您。”三藏说:“我们师徒在哪里睡觉呢?”僧官说:“老爷不用担心,小和尚自有安排。”叫道:“道人,你那边有几个人听使唤?”道人说:“师父,有好几个呢。”僧官吩咐说:“你们选两个人去准备草料,给唐老爷喂马;派几个去前面把那三间禅堂打扫干净,铺设床帐,请老爷休息。”
那些道人听了,就都去安排好,来请唐老爷休息。他师徒们牵马挑担,出了方丈,来到禅堂门口看,只见里面灯火光明,铺好了四张床。行者见了,叫来办草料的道人,让他们将草料抬来放在禅堂里面,拴好白马,让道人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间,那五百个和尚都站着伺候,不敢离开。三藏欠身说:“大家请回,贫僧也好睡觉。”众僧都不敢退下。僧官上前吩咐大家说:“我们服侍老爷睡下了再回去。”三藏说:“我就要睡下了,大家请回。”众人这才敢散去。
唐僧走出门外去方便,看到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叫道:“徒弟们。”行者、八戒和沙僧都出来站在一旁。唐僧见月亮清光皎洁,在天空中高照,思念家乡,想早日返回,就念了首诗:
“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挂碧天。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乍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奁。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健有仙。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
行者听了,走到近前说:“师父啊,你见月色光华,心中便想念故里。我们只要坚持不懈,就一定能见到佛祖,到时候就能返回故里了。”
唐僧听了,十分欢喜,向悟空道谢,又说:“徒弟们走了一天也很辛苦了,都先去睡吧。我再把这卷经念一念。”行者说:“师父说得不对,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时的经文,哪有不熟的?然后领了唐王的旨意,前往西天见佛,求取真经。现在还没有成功,没有见到佛祖,也没取到经,你念的是哪卷经呢?”三藏说:“我自出了长安,只顾跋涉奔波,小时候的经文恐怕生疏了;幸好今天晚上有时间温习温习。”行者说:“既然是这样,我们先去睡了。”他三人各自在一张藤床上躺下睡了。长老掩上禅堂的门,把灯挑亮,翻开经本放好,默默地看。
唐僧坐在宝林寺禅堂中,在灯下念了一会儿《梁皇水忏》,看了一会儿《孔雀真经》,坐到三更的时候,才把经本包好放在囊里。正要起身去睡觉,就听到门外有扑剌剌的响声,淅零零刮起一阵狂风。那长老担心风吹灭灯,就慌忙用褊衫的袖子遮住。又见那灯忽明忽暗,便觉得有些心惊胆战。这时又感到困倦,伏在经案上打了个盹。虽然闭上眼睛,心中还很明白,耳中听见外面嘤嘤的阴风飒飒。
唐僧在梦中听见风声过去了,又听到禅堂外有人在隐隐的叫:“师父!”忽然抬头在梦中观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人,这人浑身上下都水淋淋的,眼中流下眼泪,口里不停地叫:“师父!师父!”三藏欠身说:“你难道是神怪邪魔,在这深夜里来找我?我却不是那种有贪欲的人。我是个光明正大的僧人,奉东土大唐皇帝的旨意,前往西天拜佛求经。我手下有三个徒弟,都是有降龙伏虎本领的英豪,能够扫怪除魔。他们要是看见了你,就会让你碎身粉骨。因为我有慈悲之心,让你趁早逃走,不要来我的门口。”那人说:“师父,我并不是妖魔鬼怪。”三藏说:“你既然不是,却为什么深夜来这里?”那人说:“师父,请你仔细看看我。”长老果然仔细去看,只见他:
头上戴着一顶冲天冠,腰上系着一条碧玉带,身上穿着一件带有龙凤图案的赭黄袍,脚下穿着一双无忧履,手里拿着一柄白玉珪。
三藏知道这是帝王的装束,大惊失色,急忙躬着身子高叫:“您是哪一朝的陛下?请坐。”忙用手去搀,却扑了个空,转回身再看,那人还站在那里。长老就问:“陛下,你是哪里的皇王?一定是国土不安宁,遭到奸臣的欺骗,半夜逃到这里。你有什么话说给我听?”这个人于是流着泪,把原因告诉了唐僧:“师父啊,我家住在正西,离这里只有四十里远。那里有座城池,便是我建立国家的地方。”三藏说:“那是什么地方?”那个人说:“不瞒师父说,那里就是朕创立家邦的地方,国号叫乌鸡国。”三藏问道:“陛下这样惊慌,是因为什么事来到这里的?”那人说:“师父啊,五年前,我这里发生旱灾,一根草都不长,百姓都饿死了,我十分悲伤。”三藏听了,点头叹息:“陛下啊,想必是你不体恤万民,上天降下惩罚吧。既然发生了饥荒,怎么能躲离城郭呢?快回去开了仓库,赈济百姓,改正以前的过失,多做善事,释放那些受冤的人,上天自然会让你的国家风调雨顺。”那人说:“我的国家仓库都空了,没有钱粮。文武官员发不出俸禄,我也吃不到荤菜。我就仿效禹王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祷。这样过了三年,河与井都干了。正在十分危急的时候,忽然从钟南山来了一个全真道士,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他先见了我许多文武官员,后来见到朕,朕就立即请他登坛祈祷,果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寡人原本只望有三尺雨就够了,他却说旱久了要多下一些,就又下了二寸。朕见他这样仁义,就和他八拜结交,以‘兄弟’称呼他。”三藏说:“这真是陛下的喜事啊。”那人说:“喜从哪里来?”三藏说:“那位全真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如果需要雨,就让他下雨;如果需要金子,就让他点石成金。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却离开国家来这里?”那人说:“朕与他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只过了两年。又到了阳春天气,杏红了,桃花也开了,人们都去游春赏玩。朕就与那全真一起到御花园散步,走到八角琉璃井边,也不知他往井里扔了什么东西,井里发出万道金光。他就骗朕到井边观看宝贝,趁机起了凶心,把寡人推入井中,又用石板盖住井口,堆上泥土,移来一株芭蕉栽在上面。我好可怜啊!已死去三年,是一个落到井里的冤屈的鬼!”
唐僧听说他是鬼,吓得毛骨耸然。没办法,只好又问他:“陛下,你说的这些话,全都不合理。你既然死了三年,那文武百官,三宫皇后,他们怎么不找你?”那人说:“师父啊,说起那道人的本事,果然世间少见!自从害了朕,他就在花园里摇身一变,变做朕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区别。如今他占了我的江山。我那文武百官,三宫皇后,六院嫔妃,都归他了。”三藏说:“陛下,你也太懦弱了。”那人说:“哪里懦弱了?”三藏说:“陛下,那妖怪也有些神通,变成你的模样,占了你的江山,文武官员不能识破,皇后嫔妃不能知晓,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为什么不到阴司阎王那里告他,把你的屈情申诉明白?”那人说:“他神通广大,都城隍经常与他一起喝酒,海龙王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姓兄弟。因此,我没有地方能申诉。”
不知国王来找三藏究竟有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