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随笔
《大学》序说(1)
子朱子《〈章句〉序》(2):“《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
按:教人之法,即是尧舜之道。盖道统开自中天,祖述者孔子,阐发者曾思。接往圣,开来学,皆使人各得其本性之所有。
按:朱子以《中庸》为推本《禹谟》“精一执中”四句之旨,则《大学》即推本《尧典》“克明俊德”一段之义。格致诚正修(3)以明其德,即所谓“克明俊德”者也。齐治平(4)以新其民,即所谓“以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者也。盖道统开自中天,祖述者孔子,阐发者曾思。《学》《庸》(5)两册皆是绍述尧舜之道,古今原无二理,前圣后圣只此一脉相传而已。
《成均课讲》(6):“《大学》《中庸》皆发明圣人‘一贯’之道。‘明德’即一也。一者,诚也。‘诚意’正是求‘一’紧要工夫,能诚其意,则‘明德’在我,而修己治人一以贯之矣。”又曰:“曾子(7)闻‘一贯’从‘忠恕’入手,故《大学》‘修身’以上,只做得一个‘忠’字工夫;‘齐家’以下,只做得一个‘恕’字工夫,此一书先后本末之意。”
按:此二条以“一贯”“忠恕”疏全书,总以“明德”为本,最为得旨圣经。纲领、条目(8)分作两段,需前后互照看。前似议论,然正从条目中举其几;后是叙述,然正纲领中核其实。前后两“本”字相应,前就本末、始终指出次序,后归到“为本”,标出要旨。“修身”即是“明明德”,通章归重在此。末二节反复发明,再三咏叹,圣人提醒学者之意可见矣。十传总重此意。“止至善”后段不再见,然须一一体会出,方得其意。
首节
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或问》(9)云:“对小子言。”
按:此似指成人说,然不可泥看。对“小子”,则“大人”固是以“年”论,然谓之“大人”,又须以“德”论,即“正己而正物”之“大人”也。盖吾儒到成人时,不徒以“年”大,尤必以“德”大,故谓之曰“大人”。不然,是成人而已,安足言“大”哉?
“德”即“固有之德”,天命之性是也。冠以“明”者,以其具澄澈之众理,而无一丝污染,是为虚明。应参差之万事,而无一时顽钝,是为灵明。盖以本然之心,而主此固有之理,故曰“明德”也。《课讲》云:“经意尤重‘明’字,与他处概言‘德’者不同。”
《成均课讲》曰:“虚灵不昧者,心也。具众理,应万事者,统性情也。‘性’即‘心’之体,‘情’即‘心’之用,此天所以‘无我’之大体,故曰:‘人之所得乎天。’朱子释‘明德’,是举‘心之全体大用’而言也。”又曰:“虚者明之体,灵者明之用。具众理者,明涵于内;应万事者,明照于外。”二条解《章句》最明晰。
“虚灵不昧”,是说心具众理;“应万事”,是说性情要知。惟其“虚灵不昧”,所以“能具能应”;亦惟其有此“能具能应”者,方谓之“虚灵不昧”。上下一串,而不相离。陆清献(10)从下截看出上截,薛文清(11)从上截看出下截,是各就一边说,《课讲》轩轾之,殊不必。
“具众理”,“德”蕴于中;“应万事”,“德”发于外。心具乎“理”,故曰“德”;“理”宰以心,故曰“明德”。
大学成己,必兼成物,何也?是大道为公之心也。盖圣人立教之心,即是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只是尽道,原不分别人物彼此,理应如是,即便如是。
“四时行,百物生,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煊之”;“无私覆,无私载”,一处不尽道,便不是天地之心。
圣人以天地之心为心,其心亦只知有道而已。我与人同在道中,不分人我。一处不尽,便于道有欠缺,便不慊圣人之心。试以“道”论,人有欠缺,与我有欠缺何以异?苟于人不妨不尽道视为无妨,则我亦可以不尽道矣;于一人不妨不尽道,则我亦可以有时而不尽道矣,而可乎?此即大道为公之心所以成己,必兼成物也。
“亲民”之“止至善”,《蒙引》(12)就“在上者”说,《存疑》(13)就“民”说,当以《存疑》为主。又,前“王不忘”(14)节,《章句》却指“在上”说。
愚按:《或问》《语类》教民“止至善”,自是经文正意,然必上之政教法度,一一“至善”,乃能教民“止至善”。此意即藏里许,故传文又以“在上”言也。
“止至善”,即《中庸》之“中”,圣人非以精深道理强人以难能,必如此,方与道无欠缺处。朱子训“至善”,有极好、恰好二说。论字义,“极好”为切,而“恰好”却是实义。缘才不“恰好”,便于道有亏缺处,岂圣人以道教人之意?
“至善”二字,不可惊为高远,朱子以“极好”解之,正如俗云“妥当”之说。往常谈及晋时老兵追论诸葛武侯“事事妥当”之语(15),马惟抑(16)先生云:“谈何容易!惟我孔子,乃可言‘事之妥当’耳。”窃以之诠“至善”,应属不易,盖“当”则“善”矣,“妥”则“至”矣,“当”而且“妥”,正谓“于理无纤毫可议”也。
此与圣人人伦之至,君臣必法尧舜,孟子愿学孔子,是一副道理。
二节
“有定”,《章句》以“定志”言;《或问》《语类》以“定理”言。《大全》陈新安(17)谓:“兼二说,义始备。”
按:“志有定向”“向”字,内即包有“定理”在。知此意,则“定”“静”字自分晓。
《语类》“能安以地位”,言“在此此安,在彼彼安,富贵贫贱无适不安”。此在未应事前说心安,于理故身无在不安,总无飞扬浮躁,张惶杌陧(18)之行,故事来能虑。
“知止能得”,中间罗列四层,乃极形真知景象,以见必能“得止”之故。“定”“静”,谓真知不惑也。“安”,即乐道闲适也。“虑”,则缘安闲而能精细,直逼向“能得”去。
“知止物格”,《章句》《或问》俱就“成功圆满时”说,《语类》却有作活看者。阶级不限定一等,必如此,说理方圆。不然,初学便全无“行”一边工夫了。但论大阶级,必“全知至善”了,方能全得,“至善而止之”自是正说。
《蒙引》“八条目”中,节节有个“止至善”,在《课讲》“格致”下“六目”中,节节有个“定静”“安虑”在。二义人多忽略,要旨确不可易。
《课讲》将第六传《章句》“审”字,七八传《章句》“察”字,皆作“虑”字看,颇具只眼。
三节
二“有”字,乃大学之道中所本有者,故“知先后”则近“道”。“知所先后”,《大全》卢玉溪(19)谓:“起下两节‘先后’字。”近说驳《大全》则谓:“与下文总无干涉。”
愚按:此处文义是结上,不是起下,然自与下意打通,下文又自是承此说也。《汇参》(20)说活甚。“知先后”,《蒙引》就“已用功”说,《困勉录》似就“未用功”说,看来可兼用。玩《或问》却不必拘,总是要就“用功底”说。在“未用功”者,“知先后”则举步得路;在“已用功”者,“知先后”则前路不迷。《汇参》云:“《章句》谓此‘结上文两节’,而玉溪卢氏谓:‘不特结上,亦以起下’。”虽非语气,血脉自通。但以“先后”字分配下两节,则太泥。
四节
详叙古人为学之法。其“不平”列“八目”,而“先后”云之者,示人“循序以入”意最切。至数“者”字,乃想象推本之意。
“明明德”于天下者,推己之“明德”及于天下也。《蒙引》贴“己”说,与《或问》合。玩首节《章句》,《蒙引》自不可易。
不曰“善其意”,而曰“诚其意”,李立侯(21)论《诚意传》曰:“《或问》云人性本有善无恶,故人心莫不好善恶恶。溯本而论,以见意之无不善也。据《或问》看,‘意’字甚真,以故经文不曰‘善其意’,而曰‘诚其意’也。且次序在‘格致’之后,已深知善所当好,恶所当恶,但恐不能真实向善以去恶,故直云‘诚其意’”。
细按《或问》,有“本于性分”之意,有“累于气禀”之意。本于性,则有善无恶;累于气,则有善有恶。诚其意,去其“气禀”之累,全其“本然”之真,犹云“复其性”耳。
朱子:“‘意’是动,‘心’兼动、静。”《蒙引》:“‘意’是动之端,‘心’之时分多,‘意’之时分少。”
按:“意”直贯至“事为”显著处,不仅是“动之端”,从朱说为是。
“致知”之“知”,即良知也。但分生、学、困(22),统谓之“知”者,盖虽至精微道理,诚审问慎思,积岁月为研穷,皆可明悟。以我本有,是能知之体也。使无此“知”,即竭力以求之,卒不解其何说矣。除是下愚容或有此,外此,则圣凡皆同。但圣人生知,无少昏蔽,下此,则气质不无拘蔽。合下不能便“知”,故有“学知”“困知”之等。顾困犹能“知”,是原具此知之体也。且及其知而能一,“知之本”有昭昭矣。此“致知”之功,学者所不容已也。
“知”是明理之资,“才”是行道之资。天地生人,理气兼备,是造物之仁爱,即造物之慧巧。盖降衷之理,尽人赋畀,原欲人全尽此理。而尽理只在知行,故予以“理”,即予以能明之“知”,使不忧其昏昧;予以“理”,即予以能行之“才”,使不忧其阻滞。非造物之智巧,即造物之仁爱乎?然则学者顾可辜负天地之心,而不鼓其气,以全其理也哉?
《或问》:“知者,心之神明。妙众理,而宰万物者也。”
按:“知”是心之神变明朗处。“妙众理”者,如傀儡戏,许多木人安置箱中,是心具众理,却是死物有知,以妙之如人。取木人来捉弄其体,牵扯其机,以死物而能行,能住,能舞,能歌,灵活不滞,岂非人有以妙之乎?“宰万物”者,如家有许多银钱,能置买诸般物事,但须有主张底人。不然,钱财虽多,不能自行置买。惟有人主张起来,用某项银置某房,用某项钱买某地,然后施展得开。“知”则主张以往,应万事万物者也。
五节
上节是叙述体,就“用功”逆推说,见“序不可紊,功不可缺”意。此节是论断体,就“成功”顺推说,以申明所以“序不可紊,功不可缺”意。
此节就功效上见工夫意,自重在“工夫”上,特就“成功”说出耳。泥看饶双峰(23)说固非,直驳倒双峰说亦非,《困勉录》能得其平。
上节述古人之学,下节推古人所以如此为学之意。故上文是叙体,此是议体,二节一意相承,故《章句》于两节说完后,方分属上文。
六节
上皆统论道理,此方指出为学之人来,该尽上下。可见《大学》无所不统,乃凡为人者,通用之道也。
《困勉录》“修身为本,即是明德为本”,看得甚好。照上“物有本末”看出,便见前后相应处。《精言》多作拖扯,未免牵强。
以“明德为本”意最重,故《治平传》归之“有诸己”“无诸己”,归之“慎德”“忠信”,皆照应此意。《课讲》以为《大学》全书指归,甚允。
七节
“本乱乱”,不但格致诚正等事或有欠缺,凡不到“至善”处,便谓之“乱乱”者,即“不妥当”之谓。“本末”“治乱”,俱关照“至善”意方完全。
《课讲》:“所厚所薄,是爱有差等。爱即身之所施。”
按:此说甚是。“所厚”句,自是说“家不齐”;“所薄”二句,自是说“国与天下不治平”,却不单是申“末不治”。如《时讲》(24)说,自是发明“本乱而末不治”之实义。盖“厚薄”明以“身之所施”言,直将“身不修”事分派在“家国天下”上说。言“本乱而末不治”者,不修其身,则用情疏薄,恩不及一家之亲,而无以“整齐”,势必恩不被邦国天下之疏,而不能“平治”矣,所以谓“本乱而末不治”也。
按:“所厚”者薄,“所薄”者不能厚,此是“本乱”实情,即是“末不治”实事。将“本乱”糅入“末不治”中,合两层为一层,以发出上二句所以然之实义。据《或问》“不亲其亲,不长其长”,则所厚者薄,而无以及人之亲长,是即《治国传》不孝、不悌、不慈之说,坐实“所厚者薄”看,正是“身不修”事之见于家者如此。则见于国与天下者,自必无孝、悌、慈之化,而“所薄者不厚”矣。此岂非以不修之身施于家,而家不齐;即施于邦国天下,而必不能“治且平”乎?可见正是发明“本乱而末不治”之实义。《说统》(25)《翼注》(26)说俱未彻。
据《或问》两对之说,此似又分出个本末。上句是“末”中之“本”,下是“末”中之“末”,仍以见相因必然之理。但合通节看来,却不重此意。看将“本乱”并装“末不治”两层中,虽后一层“末不治”从前一层看出,其实两层俱从“本乱”说出。“所厚者薄”,是言“本乱”之所施,失于家者如此。“未有所薄者厚”,即以见“本乱”之所施,必失于国与天下又如此。可见两层“末不治”,总重缩归于“本乱”也。当就《或问》推衍之,以完本文归重“修身为本”之旨,不得误作“推说”余意。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