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路粹告密
路粹长展展蔫溜溜地躺在榻上。头脑昏晕,茶饭不思。他懊丧至极,真想手刃咽喉,一死了事。
就在西门豹故居门前赏月会友的次日,杨修专程赶来,三言两语就让他的精神几近崩溃。
“文蔚兄,你长了几个脑袋,怎么往曹公的刀刃上撞呀?”杨修刚一开口,他就发愣了。
杨修出自名门世家,其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四世历任司空、司徒、太尉,家族显赫,被孔门看重,其父杨彪与孔融私交甚洽,自然了解他的真实情形。孔融在曹操奉迎天子于许昌之前就有奉迎天子还洛阳的设想,不过因势单力薄未能如愿。以他的资历、才能、声望,怎一个将作大匠了得,实在应该位居曹操之上,至少拣一个三公职位。他看得清楚,大权在握的曹操与他从骨子里就十分隔膜,出身门第的天壤之别早就把忌恨埋在各自的肌腠里了。
“人家反曹,你也跟着嚷嚷。驴跟马跑,是何下场?”杨修出奇的大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话语却没有停止,“风声传到曹公耳里就要命了。人家的身胚大,曹公拿起刀子还须斟酌;兄长呢,虱子大的身架,曹公指甲盖儿轻轻一抿就完事了。”
“是呀……是呀……”冷汗从额上、胸前、大腿、脚面泉水般涌出,一霎间,他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湿透了。
他像发了疟疾似的忽儿发烧忽儿发冷,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没有进食。他的妻子宋氏,总是收拾得满头珠翠化妆得粉白如雪的三十岁女人,整日坐在身边用玉手抚拭他的额头。那两个更年轻的小妾袅袅婷婷地在榻边走来走去,端茶递药嘘寒问暖忙碌不停。
第四个黎明来临时,他那大得出奇的眼睛不再睁开。宋氏急得“天爷呀”一声高喊,两个小妾立时扯着高音拉出拖腔如吊丧一般大放悲声了。
宋氏焦急地用粉脸贴着丈夫的额头试感他皮肤的热凉,忽然觉得手腕被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当即移向他的嘴巴,听见微弱的声音说:“备酒。”
备酒!备酒当然好嘛!宋氏自己会酿酒,她用精选的稻米,上好的麸曲,三九天浸泡,九九天过滤去滓,滴落在大瓮里的清亮酒液甘醇稍辣,满口带香。
路粹由两个爱妾搀扶,走到几案旁坐下。这儿已经摆满了酒菜羹汤,路粹睁眼看了一下,急忙打着手势,比画着告诉妻子:将小小青铜爵换成大碗!
三位妻妾惊喜地看着夫君“咕咚咕咚”将满满一碗酒汁喝下,在她们为他以巾拭唇以手指捋喉结的瞬间,发现他的脸孔渐渐有了血色,一双眼睛又开始眨巴了。
“来——”路粹伸手讨要。
“吃一碗红枣粥吧!”宋氏喜盈盈地劝阻说,“空心空肚了几天,岂敢再见烈酒?”
“你知道个甚?”路粹的眼睛又闭上了。
“取酒!”宋氏急忙向二位小妾使了眼色。
第二碗咕咚咚灌下后,路粹伸手抹了一把嘴唇,说话的语调提高了:“再来——”
宋氏慌了手脚,握住他的双手,笑嘻嘻地求饶似的说:“不敢不敢!空肠空肚地一而再再而三,只怕……”
“不怕!”路粹抬起手来拍拍她的肩膀说:“放心!本夫还会和你们一起‘勾脚儿’的!”
说得她们三位一个个又喜又羞背过了身子。
这话的由头她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路粹是个内向才子。他少年时期从学于文章宗师蔡邕,十日之内便将《论语》全文背诵如流,十岁通解《尚书》,十二岁通透《易》,蔡邕称其为“异才”。建安初,即十年前,与被称为“高才”的京兆人严象一起被朝廷拔擢为尚书郎,自此令人侧目。但他只喜文不爱武,言谈举止文质彬彬,身上带有孔夫子要求的“温、良、恭、俭、让”。多年的典记生涯单调而平静,别人升迁提擢坐郡掌衙呼风唤雨,自己仍然靠一支笔独守斗室,心中愤愤,牢骚满腹,却不愿直面直言。在家里,关上门,他才活跃而有生气。不论白天晚上,只要和妻妾们在一起,就要饮酒作乐,变着花样做枕上游戏。
重恋女色的路粹正是从身边的女人声气中获得重新振作的力量的。在榻上昏昏欲死的沮丧折磨中,她们的娇声不断传来:询问的关切的焦急的痛苦的不时说话声,走路的放盏的端盘的洗巾的各种动作声,点点滴滴由小到大,渐渐汇成一条汹汹流水直灌他的心田。在滋润的气息中声音在继续在分化,分明化成她们与他交欢的畅叫声和欢唱声。在这熟悉的浪场上的交响声中,他开始做梦,梦中一个浪头把他临死的心激活了:她们三个竟同宿一榻,联袂与他交欢。他的平日难免有些妒意的妻子竟然把自己创造的勾脚鼓动法传授给她俩,并为她俩做示范表演。当他的双脚与她的双脚成相钩状态时腰与臀便有了千钧之力,就在他在她身上猛然发力浑身飘然升入仙境时,三个女人同时如仙女般拍手哼唱起来。
“快,快去取酒,我要饮第三碗!”
又是一个仰面猛灌,末了来个碗底朝天!
马车飞奔,路粹到了曹府。
“明公呵,路粹有罪,请明公严惩厉处!”路粹跪在地上,以头磕地,久久不敢抬脸。
曹操踱步过来,面含三分笑意。“酒气逼人哪!文蔚,你破了酒令,想必家有佳酿?”
“不才之妻是酿酒好手。”
“噢?你先平身安坐,细说如何酿制。我在家乡谯县也得了一套酿造九酝春酒的法子。”
“不……不……不才鬼迷心窍,黑白不辨,竟然被图谋不轨的轻浮士人孔融利用,听任他大放厥词,诽谤明公。不才愿坦诚交代,一一道出实情,乞望明公治罪!”
曹操搀着他的腋下将他拉起来,让他在前面的几案旁落座,亲递茶水,哈哈笑了一阵,拍拍他的肩膀说:“文举先生才高气盛,有时难免说东道西,非议他人。你们这些文士哪一位不恃才傲物,随意臧否人物?这算什么罪过?至于对孤说三道四,品藻褒贬,也不算什么错谬。”
“不……不……”路粹急得结巴起来,“他……他……有备……而来,先去……许昌……找的荀彧……”
自前至后,他将所知道的情形和盘托出了。
“路粹!”曹操忽然一声高喊,声震厅堂,“你们分明沆瀣一气,谤议朝廷,本将军将以大逆不道问罪,定要诛灭九族!”
路粹手伏几案身子发颤,头低垂于胸前,惊悚中听着曹操厉声训斥。曹操说:“自上次你和刘桢陪孔融来我这儿后就受到秘密监视了,你们的言语行踪随时有人报告。说什么你被利用,你在刘桢家里的聚会场所散布孔融言论,又为孔融邀集文士,实为他的鹰犬爪牙,为他张目替他卖命,本质上属于同类!”
“路粹!”曹操又大喝一声,黑豆眼的凶光端直射了过来,“孤的所言,哪一条不是事实?”
“属……实……”
“我知晓你胸有块垒呀!建安初年与你一起擢为尚书郎的严象不久升为扬州刺史,而你还是个小小的典记郎。你怎么不看看人家是文武全才?再说,人家有时带兵戡战,过刀锋刃口的日子,你安居斗室性命无忧,况且文典秘事关涉军政机密,非心腹之人莫用。”
路粹觉得曹操的语气趋于平静和婉,才抬起热汗淋漓的脸孔。目光与主子热切的目光相遇时,他“主公呀”一声哭喊,头颅挨伏在几案上,抽抽噎噎地放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