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撒绿色希望的人
【人物简介】漆建忠,生于1936年,甘肃省武山县人,陕西省治沙研究所研究员,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
1962年毕业于西北农学院,1964年服从组织安排支援陕北,调来榆林从事治沙研究工作,被誉为“播撒绿色希望的人”。先后主持、参加科研推广课题42项,15项达到国内领先或国际先进水平,20项获国家、省、地科技成果奖。其科研贡献多次受到国家、省部委的表彰奖励。1978年作为代表出席了全国科学大会,曾获“全国中青年有突出贡献专家”“全国造林绿化劳动模范”“全国飞播造林先进个人”“国家林业局林业科技贡献奖”等多项荣誉。
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出差到榆阳检查工作,那漫山遍野的绿色,深深地吸引着我。那曾经的滚滚黄沙遮天蔽日,化作今天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村在林中、道在绿中、人在景中。一个个草方格压下去,一株株树木长起来,一群群牛羊进棚圈,一座座流动沙丘被遏止,榆阳,实现了“沙进人退”到“绿进沙退”的历史性转变。
榆阳的变迁,是中国荒漠化防治最直观的写照,是中国生态文明故事的精彩篇章。榆林的生态发展模式和治沙实践,为世界上其他荒漠化国家和地区提供了宝贵经验和中国特色解决方案,成为全球防治荒漠化的典范,榆林沙区的生态巨变,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绿色史诗。此刻,遥望塞北,我不由得想起了为治理荒沙殚精竭虑、奉献一生的父亲,那姹紫嫣红的花棒踏榔不正是他慈祥欣慰的笑容吗?那大伞若盖的樟子松挺立在浩浩大漠天地间,不正是父亲风骨的写照吗?
从甘肃到榆林
我的父亲漆建忠1936年10月16日出生在甘肃省武山县滩歌乡漆家村一个农民家庭,那是一个位于秦岭西段小陇山林区的村庄。1957年,父亲考入西北农学院土壤农化系,从此离开家乡。由于家境贫寒,从中学到大学全靠政府发放的助学金,父亲才顺利完成学业。所以,在青少年时代,父亲的心灵上就烙上了要用毕生的精力报答党和人民哺育培养的信念。父亲追求进步,积极向党组织靠拢,1959年9月在上大学期间,就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1960年5月,由于根正苗红,成绩优异,大学还未毕业的父亲就被作为优秀大学生提前分配到西北农学院刚成立的同位素实验室工作,直到20世纪80年代父亲才补领到本该1960年就该到手的大学毕业证。1961年因工作需要父亲调到省农林科学院搞土壤肥料研究,1964年西北农林科学院成立陕西省治沙研究所,父亲被指定为筹建人员转战榆林。从山清水秀的故乡到八百里秦川,再由八百里秦川转战到黄沙漫漫的塞外榆林,28岁的父亲没有被艰苦的生活条件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吓退,而是怀揣一颗滚烫的感恩报国之心,扎根榆林,40年如一日,以大漠为伴,与风沙为伍,为荒沙播撒绿色希望。父亲终其一生坚持“革命理想高于天”,只要党和国家有号召,他就一定会行动,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他最热爱的治沙事业,不讲条件,不计得失,从芳华之龄到耄耋之年,为治理荒沙,降服沙魔,绿了荒沙白了头。塞外榆林,不仅是父亲奋斗一生、再也离不开的第二故乡,也是他魂牵梦萦、灵魂安息之所。
不畏艰难,初战荒沙
到榆林,父亲的第一项任务是对毛乌素风沙危害和沙区群众与风沙做斗争经验和方法的现状调查。冬末春初,几个月的时间,父亲每天冒着近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顶着刀割般凛冽的西北风,步行六七十里,先后考察了从府谷县、神木县到榆林县、靖边县、定边县所有榆林著名的远沙大沙区,徒步对所有有名称的大面积荒沙像过筛子一样进行了普查和重点调查,对榆林沙区风沙危害有了感性认识。在调查过程中,父亲系统总结了群众防沙治沙的经验,摸索出障蔽固沙、前挡后拉、顺风推进、削平沙丘、植树造林与种草固沙相结合、引水拉沙造田、农田防护林网的营造实用治沙技术等。
1965年,父亲负责省农林科学院下达的“长城沿线风沙区综合治理样板”建设项目。样板区设在当时的榆林县牛家梁农场所属海流滩分场和薛家庙滩分场,父亲作为当时省、地、县三级农林水牧治沙不同专业的科技人员组成17人的科技组之一,背着铺盖下到农村蹲点,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
对科技组来说,首先要过的是生活关,抛开巨大的生活差异,单就吃而言,农民吃糠,科研人员也得吃糠,不吃肚子饿,吃到嘴里咽不下,只能一口糠一口汤地硬往下冲。其次是劳动关,天气太热时,常有科研人员因体力不支晕倒在田间,被群众拉到树下,喝几口水休息一下,起来再继续劳动。
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父亲意识到,要尽快改变样板区群众的生活生产环境,首先得让群众吃饱肚子。当时推广一项新技术很困难,科研人员针对当时畜缺草、地缺肥的状况,建议沙荒地种植沙打旺,但群众觉得“种草有什么用,撒一把糜子算了”。最终,生产队决定选一块沙荒地,一半撒糜子,另一半种草。结果,糜子当年每亩收获不到10公斤,而沙打旺当年长到10—17厘米,第二年长到1米高,20多亩沙打旺解决了生产队5头牛、8头驴、65只羊和5头猪的饲草,还供给邻村53头牛度荒的饲草。很快各生产队主动上门买种,请求帮忙种沙打旺,样板区的8个生产队和农场分场的牲口饲草和耕田的绿肥压青都得到解决。到1967年,样板区的群众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总结出开壕栽柳、围井造林、乔灌草结合、小网格窄林带、环滩林等多种治沙技术和造林试验,取得了预期的成效。
探索规律,科学治沙
1974年开始,父亲到红石峡治沙试验站从事生物治沙试验研究,一直工作到退休。
到红石峡后,父亲承担的第一项科研任务是“榆林沙荒大面积植树造林扩大试验”,分工负责优质固沙乔木、灌木选育研究。父亲始终坚持科学精神,在科研工作中坚持第一不盲从,不附和,以理智为依据;第二虚怀若谷,不武断,不蛮横;第三专心一致,实事求是。经过6年反复试验,弄清了樟子松、花棒等生物特性,掌握了它们的繁育技术,引进针叶树樟子松兼具经济生态效益的良种,选育的花棒、踏榔、沙打旺等为优质沙生灌木,成为治理流沙河提高沙地经济效益的优势树种,为之后的榆林沙区大面积飞播治沙找到了适合树种。
之后,父亲又陆续主持了“沙丘风蚀规律观测”“榆林沙区造林立地条件类型划分及适地适树研究”等科研项目。在“沙丘风蚀规律观测”项目中,为了研究沙丘移动规律,父亲坚持定位观测。根据榆林沙区分布的4种类型沙丘,每3米设置一根测杆,一般情况下每5天测定一次,风力6级以上时每天都需要观测,尤其是大风天更要跟踪沙粒的活动。在“榆林沙区造林立地条件类型划分及适地适树研究”项目中,海拔高、降雨少、蒸发大,植被成活困难、生长缓慢,是榆林治沙最为棘手的问题。为了掌握规律,父亲煞费苦心,绕了不少弯子,反复错,反复试,最终耐旱灌木沙柳、柠条、花棒、紫穗槐等被选为固沙治沙的“当家花旦”。
漆建忠(右一)向外国考察人员介绍榆林治沙经验
风蚀规律找到了,树种选定了,怎么种,又成了大问题……经过10年持续动态观测,父亲共积累数据10万多个,总结出榆林毛乌素沙地风沙移动规律,为沙区人工造林、飞播造林、公路防沙、水库防沙等提供了理论依据,使人工造林成活率由原来的50%提高到后来的80%以上,以前寸草不生的沙丘焕发了生机,披上了绿色的衣裳。因为工作人员时常趴在沙面测定标杆风蚀沙埋数据,群众戏称,治沙试验站造林成活率高是因为人家给风沙“磕头”多。
1989—1994年,父亲全程参与国家计委下达的“陕西榆林地区荒沙治理工程”,作为科技兴榆“1521”工程主要技术负责人,父亲参与制定工程实施方案和技术标准、细化科学治理措施、提供技术支撑服务,持续开展检查督导和成果效益评估,5年累计完成流沙治理159.3万亩。父亲风餐露宿、筚路蓝缕,坚守着追求科学真理的初心,呕心沥血、反复实验、不断探索,从种树选种的尝试,到治沙手段的引入,再到体制机制的创新,蹚出了一条生态优先,注重经济效益、治沙与治穷同步的新路,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造就了生态奇迹,历史性地扭转了榆林毛乌素沙地的生态面貌。父辈们种下的是树,立起的是精神,是对“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科学论断的生动诠释。
飞播治沙,毕生追求
飞播治沙是父亲一生倾注心血最多、也是最具成就感的领域。早在1974年,国家农林部、水电部就下达了“榆林流动沙地飞机播种造林试验”项目,参与项目课题组的29名科技人员由中央、省、地、县11个单位集全国科研教学、设计、生产管理的专业人员组成,父亲任课题组副组长。他与课题组其他成员进行了飞播植物种选择、最佳播期确定以及种子处理等12项专题研究。这是一项没有科研积累、没有先例可循、没有任何把握的“三没有”任务。为了掌握飞播作业技术,每年飞播前,父亲总是带上干粮,到茫茫沙海10多个播区选点,用罗盘测面积、定航标、绘制飞播作业图,为机组提供准确的作业资料。飞播期间,飞机清晨6点起飞,他提前2小时进到播区,每天出行早餐有星星,中餐晚餐伴着月亮升,用无线电联络,保证了飞播质量。
每年的飞播区均在远沙、大沙腹地,父亲每天都要走10多公里沙路,最多达到十七八公里。沙地温差变化很大,早上地面温度为3—5摄氏度,中午就达到20—30摄氏度,父亲每天早穿皮袄午穿纱,啃着干馍喝凉水,与风沙搏斗。为了掌握飞播种子风蚀沙埋变化,父亲他们设标准地,时常在风天爬在沙面,人工测定种子移动和风蚀沙埋过程。每年飞播结束,父亲就成了个黑人,脸上、身上都会脱一层皮。
天地对接。漆建忠手持无线对讲设备指挥飞播造林
苍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八年的艰辛试验,父亲和他的课题组攻克了一个个难题,创造了沙漠飞播的重大科研成果。飞播造林4—8年后的保存率达24.4%~54.4%,按宜播面积计达45.8%~75.5%。专家们认为:在流动沙地进行多学科的系统研究飞机播种造林技术,其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在我国飞播史上是少有的,在国外尚未见到有关报道,为我国的飞播治沙谱写了新的篇章,居国内领先地位,具有国际先进水平。飞播试验的成功,为飞播治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掀开了我国沙漠治理的新篇章。1978年,该项目获全国科学大会奖,父亲作为代表出席了大会。
飞播治沙试验结束后,父亲满腔热情又主持进行了5年中间试验。1988年,飞播造林治沙,在榆林毛乌素沙地正式投入生产,完成了试验—中试—生产的全过程,主要技术措施和核心技术指标全部达到预期目标,面积保存率达到50.0%~78.0%。毛乌素沙地半固定沙地和固定沙地面积达到93.85%,植被盖度在30%以上的土地面积占沙地沙化土地的97.54%。陕西省第五次荒漠化和沙化监测报告(2014年)表明,飞播治沙的各项技术已经日臻完善,成为我国北方大规模快速高效防治荒漠化的成熟实用技术。
自1974年参加飞播试验起,持续近30年,从实验研究、示范到大面积推广,父亲一直奋斗在飞播治沙第一线,担任主持人或技术总负责人,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他长年深入大漠腹地,不辞劳苦,跑遍了几乎所有播区,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取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先后撰写《飞播治沙植被对流动沙地的逆转作用》《中国沙漠化治理》等科技论文30多篇。并在1993年林业部治沙办举办的“全国飞播治沙技术讲习班”上系统地主讲了飞播治沙技术,为我国飞播治沙培养了人才,榆林治沙由此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1995—1998年,父亲对榆林乃至北方地区飞播治沙进行了深入调查和系统总结,在此基础上,联合多位业内专家主编了我国第一部飞播治沙的学术专著《中国飞播治沙》,起草了《中国飞播治沙技术标准》,主持林业部的“中国飞播治沙工程技术研究”项目,并随国家林业部考察团就飞播考察了吉斯斯坦,对西亚干旱半干旱荒漠化地区提出了采取飞播治沙等对策建议;对美国荒漠化现状进行了近距离观察和调研,对其防治技术和治理政策进行了科学考察和研究。
在飞播治沙领域,父亲不仅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而且具有较高的学术水平,成为这一领域的学科带头人和权威,被群众誉为“沙漠克星”。1993年,国家林业部在榆林举办“全国沙区飞播造林种草学习班”,北京、宁夏、青海等北方13个省区派人参加学习,父亲作为主讲,将榆林飞播治沙的成功经验推广到整个北方沙区,为我国北方沙区培养了大量防沙治沙技术人才。
甘于奉献,淡泊名利
“大川不能促其涯,以适速济之情;五岳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欲。”奔向理想的征途从来不会是康庄大道,与梦想绝配的不是才华,而是长久的坚守。
父亲自幼感恩党和人民的哺育,将毕生奉献给林业沙事业,直到2001年因体力不支,再也跑不动沙梁时才正式退休,当年父亲已64岁。父亲一生甘于奉献、淡泊名利,虽然获得了很多荣誉,但他从不接受采访,工作中都是吃苦在前,从不贪图享受。在对待报奖排名上,宁愿自己委屈,总是想着把工作做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父亲常说:“作为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科技人员,党和人民给了我很多的荣誉。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工作。”
作为儿子,请允许我简单罗列一下父亲的成绩。
父亲一生共主持大小科研推广课题42项,其中省部级以上的科研项目28项,15项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或填补了国内空白。
父亲一生共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1次,获得省级科技进步二等奖6项,三等奖5项,获得市级科技进步奖8项。
父亲一生在国内外刊物发表论文百余篇,主编的《中国飞播治沙》被业界誉为世界飞播治沙史上的第一部专著,是中国乃至世界飞播治沙史上的一部珍贵科研资料。
父亲一生参与制定了国标《飞播治沙造林技术规程DB15/T556—2013》和国标《防沙治沙技术规范标准GB/T21141—2007》。
父亲一生先后获得“全国飞机播种造林先进个人”“全国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全国造林绿化劳动模范”“联合国发展计划署防治荒漠化和干旱区造林最佳实践奖”“全国林业科技贡献奖”等多项荣誉。
1978年,父亲作为代表出席了全国科学大会;1991年7月起,父亲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
怀念父亲的时候,我常常想,有一种力量贯穿父亲一生,那就是求真务实、艰苦奋斗、百折不挠、奋勇攀登、追求卓越科学治沙精神,这种精神镌刻在父亲一生的前行路标上,激励来者生生不息。父亲一生实践表明,只有将个人的奋斗融入国家和民族的伟大事业中,追求“小家”与“大国”同声相应、同命相依,价值才能更加体现,人生才能更加出彩。
(本文由漆建忠之子漆喜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