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
位于陕北佳县乌镇下高寨村后山坡上的“总兵坟”,修建于清康熙年间,距今已有300余年历史。总兵坟的墓主人就是我的祖先高汝砺。
我的老家下高寨村,地处偏僻,如果不是有人指引和专车前往,一个人是很难找得到这个隐匿在黄土高原纵深处的小村落的。
20世纪70年代初的隆冬时节,我曾经跟随父母亲回过一次老家,之所以能够记住是在隆冬时节,是因为对于童年的我来说,那一趟老家之行把我冻美了。
我头上戴着火车头皮帽子,身上穿着厚得不能再厚的棉袄、棉裤,一大早从关中平原北部乘长途汽车出发,赶到黄昏时到达延安,在延安住一宿,第二天继续乘车,再经过一天的颠簸,于黄昏时分到达米脂县城。在米脂县城,我们乘坐的长途汽车坏了,于是,客运站给我们换了一辆解放牌卡车,一车人于第三天一早出发,挤在卡车上向佳县进发。
车经乌镇时我们下了车,然后是翻山过岭,跨越冰河,我和我的父母亲一行三人整整走了一个下午,在步行了12里的山路后,踩着月光来到了奶奶居住的窑洞,这一次长途跋涉的旅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印象非常深刻。
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经因工作原因途经佳县,回过一次老家,在老家人的引领下到总兵坟上去烧了纸钱。那时的总兵坟前的墓碑还没有立起来。老家人说,老墓碑是康熙年间立的,“文革”中被红卫兵当成“四旧”给砸碎了。据说在20世纪80年代盗墓最猖獗时期,这座总兵坟至少被盗墓贼光顾过三次,现在总兵坟里还有多少随葬的物品,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在这座墓葬中除了高汝砺的遗骨外,不会再有任何物品了。
总兵坟坐落在一处朝阳的山坡下,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常见到过的没有墓碑的坟堆,没什么特别之处。
回到关中后向父亲说起此事,父亲说,康熙二十年平定三藩后,朝廷对有功的将士论功行赏,高汝砺因立有战功,被擢升为凤宝总兵、都督同知,授予正二品官衔,相当于现在的军分区司令员。
佳县县志上说,高汝砺早年因为放羊,与邻里发生口角,负气出走,一走就是几十年。晚年回归故里后,看到乡邻经常为羊走的道路踩踏良田发生纠纷,于是,出钱买下羊路,任由乡邻在此放羊和行走。
第二次拜祭总兵坟已是20年后的2012年。此时族人已在总兵坟前重新立起了一块两米来高的石碑,石碑上记有碑文,碑文记载后人考证的有关高汝砺的生平事迹。
高公汝砺生于明代晚期,崇祯年间,北方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加之公因牧羊闯祸,无奈逃往江苏流浪江湖,习拳练武,奔走于江淮一带,于顺治年间投奔清军汉绿营兵。康熙十三年明叛将平西王吴三桂倒戈反清,公随清军都统扩尔坤驻守汉中。康熙十四年甘肃平凉提督王辅臣叛清,朝廷急派甘州(今张掖)提督张勇为靖逆将军,汝砺率部随军参战,收复多处失地。康熙二十年三藩之乱平定追论战功,授汝砺为驻陕西凤宝镇总兵。不久,因年老多病,回归乡里。今核桃树墕尚遗留土窑一孔,乡人称为“总兵窑”。公生四子,除长子希贤外,其余三子均流落在外。公于终前忆及少年时牧羊之苦,解囊置地百亩,专为植草放牧之用,后人称“羊路地”。至民国初年因后裔人丁兴旺,地少人多,才将其田分种。每年清明时节前来扫墓的族人络绎不绝,墓前焚香献供,追念祖先,盛况空前。
以上有关总兵的事迹,都是后人根据佳县县志和高氏宗谱遗留资料整理而来的。
我也曾听父亲说过,民国时期,曾经有高汝砺的后人前来认祖归宗,当时正逢高姓族人分“羊路地”之时,村人恐其是为瓜分土地而来,不承认其为总兵后人,将其赶出了下高寨村,从此后再无音讯。
听村里人讲,当年有一个戏班子来村里唱晋剧,演绎高汝砺接到将令后,佯装有病,百般推托,不愿出征的故事,被恼怒的族人赶出了下高寨村。后经戏班修改,将高汝砺演绎成骁勇善战的将军,才被允许进到村里搭台唱戏,此一则传说引为笑谈。
一次偶然,我看到作家黄卫平所著的《大顺史稿》一书,此书收集了李自成大顺朝的所有将官人物传记,其中有“高汝砺”词条:
高汝砺,一作高汝利,生卒年不详,陕西葭州人,崇祯初年即参加了农民军,为早期农民军首领不沾泥张存猛部将,绰号满天星。崇祯四年(1631)四月,张存猛在关山降于明军后,汝砺即与草上飞等自为一军,南下宜君、同官活动,在明军的追击下,五月也在同官降于明军,旋即返回陕北,率领所部五百余人,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六月,与李自成等入山西的二十四营,在阳城共推紫金梁王自用为首,与明官军流动作战。后汝砺领兵回陕西,活动于陕北安定一带。闰十一月,明将王承恩攻破安塞,继攻安定,汝砺等见明军势大,降于王承恩,及明军去,高汝砺等重又起兵。
崇祯八年(1635)五月,汝砺、拓养坤等围攻平凉,不拨,走镇原。时李自成部农民军独留陕西抵挡明军的进剿,汝砺、张天琳是少数几部与李自成在陕西并肩作战的农民军,所部皆有三四万人。崇祯九年(1636)正月,汝砺与张天琳驻真(正)宁、合水,伺机出击三原、高陵,扰明军后方。明五省总督洪承畴督明军奔袭汝砺于中部,汝砺、张天琳走合李自成,西进兰州。洪承畴获悉,檄临洮总兵左光先、甘肃总兵柳绍宗前后夹击,农民军败,绕塞分兵走。明军紧追不舍中,汝砺、张天琳军需奇缺,重以伪降的方法谋脱险,甘肃巡抚甘学阔受之,将两部农民军安插于延安。三月,李自成重入陕北转战,大破明军,张天琳、汝砺闻讯,再次起兵,从鄜州、洛川入宜川境,破官绅山寨,响应李自成。明监军道樊一蘅领兵至,汝砺北走清涧、延长,后合于李自成,转战至延安。六月,明军以数部重兵围击李自成、汝砺农民军。在明军的优势兵力追剿下,汝砺决意投降,十七日率领亲信二百余人自安塞出奔明军营,李自成闻讯追阻之,为明副将贺人龙、赵光远所堵截,李自成领军向关中转战,以摆脱追兵,汝砺遂成为贺人龙部将。崇祯十五年五月,孙传庭诛杀贺人龙,高汝砺被擢为副将,后又被提升为总兵。
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初六,李自成部农民军进入关中,汝砺率领本部明军逃向城固。农民军分兵三路追击在关中的明军,大将田见秀奉命南追逃向汉中地区的汝砺。十一月十二日,田见秀领军抵城固,攻城四日,城破,汝砺领兵逃向四川,田见秀派部将贺珍率军追之,汝砺降于贺珍,后李自成任之为制将军,驻守宝鸡。
永昌二年(1645)正月,李自成放弃西京,南下湖广,汝砺未及一同撤离。在清军的大兵压境之下,留在陕西各地的大顺军纷纷降清,汝砺亦降,被任命为宝鸡总兵。十二月,贺珍以李自成“奉天倡义大将军”旧号自称,在汉中号召大顺军旧部起兵反清,并率军出连云栈道,一举攻克凤翔,随后东进,包围了大顺政权的都城西京,汝砺在宝鸡起兵响应,和凤翔驻军武大定、石国玺等合兵接连攻下陇州、固原等地,旋参与围攻西安。永昌三年(1646)正月,清军援兵大至,贺珍等攻围西京未能成功,退据汉中,汝砺也退兵秦州、阶州山中,“踞为山寨”,与武大定同守三寨山(一作三尖山)。三寨山“壁立坚固,未可攻也”,清军大军围山,“四面掘壕围之”。汝砺、武大定与战,屡败。清军步卒搜剿岩谷,高汝砺、武大定指挥部下左右迎战,包围了清军正蓝旗营,而正红旗正白旗大至增援,汝砺与战再败,降于清军,后随清军进兵四川攻大西军,任招降总兵。
如果将黄卫平收集到的有关高汝砺的历史资料与佳县县志和族人考证串联起来,高汝砺的生平就有了一个完整的轨迹。这就是说,我的祖先高汝砺出生于明朝末年,历经崇祯、顺治、康熙三朝战乱,戎马一生,征战无数,堪为一代福将。我之所以说他是福将,是因为在明末清初那个战乱年代,敢于造反,奋起抗击暴政,把脑袋提在手上,征战无数,喋血战场,又能拥兵自重,顺应时势,七十致仕后安然回归故里的人,并不多见。
2017年夏天,当我花了三年时间完成28万字的长篇小说《总兵》之后,我再一次驱车前往下高寨村祭拜总兵坟。
盛夏的下高寨村,隐逸在黄土高原的青草绿树丛中。连日的暴雨,将乌镇通往下高寨的村村通部分柏油路段毁损得特别严重,好在大部分柏油路面还保存完整,比过去一遇大雨就泥泞难行、坑洼不平的黄土路面好走多了。沿途天然生长的各种树木,杨树、槐树、松树、柏树、桃村、枣树,枝繁叶茂。
开车来到岔路口,看到一座座坟茔掩映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草绿树丛中,竟然让我找不到总兵坟了。好在附近还有正在耕作的农人,在农人的指引下,才在一片青草丛中看到了总兵坟高大的墓碑。几棵枝叶茂密的枣树遮挡住了总兵坟的大部分,枣树上的青枣果实累累,摘下一枚咬了一口,木木的、涩涩的,毫无红枣的香甜之味,看来还没有到果实成熟的时节。
双手攀住一棵枣树沿着圪梁走下山坡,在青草环绕中,顺着山坡自下而上是一座座古墓,这片古墓群里埋葬的都是我的祖先,从300年前的高汝砺开始,由下向上,一座座坟茔成放射状辐射开来,最下面一座立有高大墓碑的就是总兵坟。
我们这个民族是一个很懂得重视祭拜祖先的民族,正是因为这种祭拜,才有了一代又一代的家族传承。这种祭拜和传承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延续,更是一个民族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根脉。
站在总兵坟前,仰视一代一代祖先的墓碑,忽然想起晋人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说的话:“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2017年12月12日于黄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