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水
一湾无名的小河水从我家门前缓缓流过,曲曲折折、沟沟坎坎,像一条在山间草丛中柔软爬行的青蛇。那蛇的蜿蜒、灵动、狡黠以及迅猛,都和这条小河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我家居住的那一条山沟也就因这条小河水而得名,叫作“小河沟”。因此上,沟里的好些物事也就以它命名,比如:小河沟理发馆、小河沟粮站、小河沟综合商店、小河沟浴池,等等。小河水很小,也很清澈,它是由后沟里的山泉水一点一滴汇聚而成,小河水两边和两边的山上住的是吾乡的居民,以及像天书一样翻开的层层梯田。那翻开的天书开始是农民读,后来上学的我们也读,读来读去谁也没有读懂过,倒是读出了一个“农业学大寨”光秃秃的山来。那天书自然是给天上的太阳读的,偶尔也让风来翻上几页,尘土飞扬的样子。
小河水是清澈的,童年的我常常在水里濯足,捞蝌蚪,逮青蛙,渴了就喝山泉水,玩够了就回家吃饭。阳光明媚的夏日里是小河水徜徉的我的童年。那小河水在沟东边的山下流淌,依山傍水就是我的家。在家居的不远处,小河水绕着我们的学校经过一座小石桥,拐一个弯儿汩汩流过。大人们在河里洗衣,孩子们在河里嬉戏,硷畔上有老人悠闲地坐在圈椅里晒太阳,我的童年踱着清闲的步履走在70年代。
小桥。流水。人家。
在小河水的源头有一座大坝,大坝是70年代为了抗旱修建的,大坝四周围着许多枝丫的沟岔,每个沟岔都有山泉涓涓流出,这些沟岔都是有名有姓的,如螃蟹沟以沟里有螃蟹而得名,苇子沟以沟里盛产苇子得名,死人沟就是埋有很多的坟墓得名了。暑假里,我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往沟里钻,一般都是去螃蟹沟捉螃蟹,或者爬到山上去摘酸枣和一些野生可吃的植物,还有像蝈蝈、蚂蚱什么的也是我们的宠物。死人沟我们是不敢轻易进去的,即使从那里经过,偶尔吹过来一阵轻风,在夏季的酷暑中,这本是很惬意的事情,但对正好走过山口的我们来说,无疑是阴风簌簌的感觉。
每当雨季来临,小河水就一下子变得暴躁起来,轰轰的山洪从沟里咆哮而下,满河的黄水滔滔,人们站在河边看愤怒的洪水,有一种人是胜不了天的感觉。愤怒的山洪像一条暴怒的巨蛇,横冲直撞地跌下来,冲进另一条大河的河床……
而在大多数时间,小河水是轻柔的那种,它养育着一方百姓。冬天的小河沟是银装素裹的气象,厚厚的冰凌封冻了小河水,我们在河面上滑冰的感觉像玩滑梯,冰河的世界里是晶莹、是剔透、是童趣和天真,是姐姐站在河边清脆的呼喊:“小心湿了鞋子!”“回来吃饭!”“再不回来我告咱妈说了!”然而,每一次下河滑冰,总会有那么一只冒失的脚,左脚或是右脚,滑进还没有来得及被冰封严实的河心,湿了的鞋浸得脚麻麻地疼。
小河沟是我们家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移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个落脚点,是我的出生地,是“文革”时爸爸被戴上高高的帽子挨批斗、妈妈抱着一岁的我陪爸爸游街的第二故乡;是哥哥和姐姐少年时代受造反派歧视的地方,是我童年遭遇少数邻里白眼的伤心处,它是我多年来依稀模糊且常常在睡梦里割舍不开的故乡!
静静流淌着的小河水,是哥哥从这里当兵又回到这里娶妻生子、姐姐在这里闺阁出嫁的地方。养育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小河水呀,流淌着我们姊妹三个华年的小河水呀,在童年它是混沌,在少年它是朦胧,在青年它是激情,在壮年它是缠绵,在老年它是恬淡与安适的小河水呀,是我记忆中今生今世难忘的地方。
假如人生能够重新来过,假如生命能够再次延续,我选择不再迁徙;假如历史可以倒退,假如时间可以停止,我选择孩提时的真诚。回到过去,让我再一次看一看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与善良,让我回归童年时没有污染的大自然吧,让人生、让生命、让历史、让时间重新来过。清澈的大自然呀,清澈的生命呀,有我回归童年的一个个夜夜梦想……
清清的小河水,浑浑的小河水,流过战争、流过“文革”、流向和平的小河水,几百年来就这样从后沟流向前沟,从前沟流向大河、流向渭河、流向黄河,流淌着一代又一代生命的小河水,是我永生难忘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