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伤感的青春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天盐的沙丘

天盐位于北海道的西北部。从最北面的稚内朝日本海方向,沿着海岸线再朝南去,便能见到雅口关内的沙丘,穿过这沙丘,便可看到一片花园似的叫作沙龙坝的大平原。

这地方夏天来得晚,到了七月百花才争妍开放,就像要将迟到的时间夺回来似的。隔着碧绿的大海能望见对面的利尻富士山,在这宽阔浩渺的绿色平原上,最醒目的是夷甘草的黄花迎着海风欢快地摇曳。

从这大平原乘车再南下三十分钟,便会出现一座繁华的小城市——天盐。天盐城居民约五千多,主要从事奶酪和水产加工,是个环境幽静的地方。

不过,这小城以前曾以盛产□鱼而闻名,最盛时期各种水产行业十分发达,人口也曾达到一万多。

我初次去那小城是昭和三十二年(1957年)的夏天,当时我是大学医学系的四年级学生,与同学Y君一起利用暑假去那里的一家镇立医院实习。

这医院只有内科、外科与妇产科的医生,病床也只有五十张,是个小规模的医院。医院的院长姓吉原,他还兼着医院的内科医生,是位十分博学的先生。他与Y君的朋友关系很好,所以便同意接受我们去实习。虽说我们是医学系的学生,但直接接触病人的临床经验几乎等于零,所以我们对这次实习的机会既十分珍惜,又十分紧张。

到医院的那天,吉原院长便将我们向医院全体人员作了介绍,又领着我们参观了医院的整个设施。同时边参观边将住院病人的病历、病状给我们一一作了说明,最后又让我们参观了门诊。另外还让我们实地操作了尿液、血液的检验,X光片拍摄以及注射等等的工作。

院长特地为我们腾出一间空房,伙食也完全免费。总之,为我们安排了作为一个医生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这一切在大学里几乎是不可能的,有限的几张病床,学生轮流临床,即使如此,一年中也只有一两次的机会。与此相比,现在在这医院有着充分的时间接触病人,观察病情,对我的医术进步是十分有益的。

住院的病人很快便知道我们是医学院的学生,但是也许因为吉原院长关照过,我们去査房,那些病人们都十分乐意配合我们。

当时北海道一些地方医院正隐性出现医生不足的状况,天盐的医院也是一样。所以,当我们稍微熟悉了一下医院的工作,便作为正式医生每天顶班了,有时甚至还要独立到病人家里去出诊。当然在医院当班,一般都只需解决一些病人头痛脑热、失眠难过之类的小问题,碰到真正的大问题,可以与住在医院附近的院长联系,让他过来处理。出诊的病人也大多是腰酸背痛、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

天盐虽说是一座沿海小城,可它的周围散落着不少的村庄与集居地。这些地方几乎没有任何医疗设施,所以去那些地方出诊,尽管我们是学生新手,但也十分受欢迎。

当然,我们的知识还十分浅薄,用药、注射也都还没经验,碰上一些不太常见的病情,也都不能马上拿定主意,这种场合往往十分希望得到一同去的护士的帮助。

开着医院的车子,沿着海边坑坑洼洼的道路行驶,有时还要通过一些更加崎岖的小道,才能到达出诊的农家。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是十分累人的,但当时我们都年轻,不仅没感到累,有着年轻护士的同行,还有着一种兜风似的快乐呢。

而且,我们每到一家,病人即使躺在床上,也总强撑着身子起来给我们行礼。看好病后,还会送一大瓶牛奶给我们,有时还让我们骑马玩耍。回去时病人家属总是全员出动送行,一直到我们的汽车看不见,他们还在不断地挥手致意。

受着这么隆重的待遇,更加感到自己在这地方的价值,有时真会涌起要在这偏僻的地方干上一辈子的念头呢。

然而,实习的生活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称心如意的。

也有的病人知道我们是学生后便明显露出厌恶的神色,更有甚者,干脆拒绝我们,嚷着:“请院长来给我看病……”

还有我们自己,也时时在为自己的医术不精而苦恼。

比如有一次,对病历卡的一个偶然的错误没有注意,那位病人明明心脏没什么大病,可我却照着病历卡的错误作了误诊,等到病人都感到不适了,才知道不对,慌忙地改正。

最令人难忘的是有一个A病人的死亡事件,那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半个月前脑溢血一直昏迷不醒,那天正轮到我值班,病人的病情恶化了。我心里倒是早有准备,马上给他打了强心针,但情况还是不见好转,凌晨时,他终于停止了呼吸。

听诊器里已听不到心跳的声音,脉搏也不见跳动,于是我便深深地低下头向家属宣布:“已经过世了。”

这一切是预料之中的,我照规矩宣布完死亡的消息,刚想离开病房时,突然死去的病人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一下子,围着病人悲哀哭泣的家属全部盯着我大叫:“医生……”

“已经过世”,不是明明活着吗!家属们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了愤怒和疑问。

我慌忙奔向病床,又一次仔细诊听病人的心脏,最终确认完全没有了跳动,才又一次喃喃地说道:“这次是真的了……”

人死亡时,呼吸停止,体内的二氧化碳会突然剧增,受这气体的刺激有时会恢复呼吸,这在医学上称为“陈施呼吸”,作为医生应该知道这一点,应该等这呼吸结束后才能向人们宣布死亡。然而令人难为情的是,我连这么个常识也不懂;当然在医学书上是读到过的,可没有实践的经验,所以便会出这么一个大大的洋相。

“宣告死亡,是不能草率行事的!”事后吉原院长对我作了批评,更使我感到自己的莽撞与无知,再想想当时在病人家属众目睽睽之下的窘态,真正是羞得无地自容了。

“那个新来的,连死人活人也分不清呀!”

一想到有人会在背后这么说我,我真是连穿着白大褂在医院里走路的勇气也没有了。

医院的实习是难忘的,更难忘的是我与圭子的一段恋情。

她当时是医院的护士兼病房主任。年龄与我一样二十三岁,由于以前从事过正规的护士工作,所以临床经验要比我丰富得多。

她那小巧的身体,白皙的皮肤,再罩上一袭洁白的大褂,更显出她那似小白兔的可爱与敏捷。

当时与她一起出诊,是件快乐的事情,无论路途多么遥远也不会感到辛苦。

然而,令我伤脑筋的是,不仅是我,与我同来的Y君也爱慕着她。这从医院员工聚会上,稍微喝些酒后,Y君对她的言语举止便能察觉到。

当然,Y君也知道我对圭子抱有好感,这样便形成了住在同一寝室的两个男人,同时追求一个姑娘的局面了。

这种情况下,一般男人总是嘴上十分大度、十分绅士的。望着Y君那几乎要说出“没关系,你去找她吧”这样话来的眼神,我心里便打起了退堂鼓。毕竟Y君比我大,显得比我更成熟老练。更何况,对他大度一些还更能体现自己绅士的气度呢。

然而,正当我犹豫不决、期期艾艾的时候,发现圭子已经知道了我对她抱有好感。可不是嘛,在此之前,我们一起出诊时已经相互亲热地拉过手,值班的深夜里,在走廊里我们曾相互交换过热切的目光,这一切圭子当然是完全明白的。

暑假过了一半时,Y君家里突然发生了不测之事,他告假两个星期,匆匆赶回札幌去了。

当然不能说是乘人之危,但确实是这段时间,我与圭子的关系急速发展,很快就相亲相爱起来了。

记得第一次亲吻是在医院我的房间里,当然Y君不在是个绝好的机会。以后便感到医院的寝室不方便,于是两人约好了利用休息日去稚内,在旅馆里过了一夜。

不言而喻,从札幌回来的Y君一眼便察觉了我们的关系。他心里一定是很失望的,但嘴上却只说了一句:“有你好样的。”便再没有表示什么不快。

既然Y君也知道了,我心里轻松了许多,于是便更加主动地与圭子约会。说是约会,天盐的地方很小,也只有几个去处。当时我们经常去的是医院后面的那长长窄窄的小道,走上二十分钟就可到达海边的沙丘上。

到了这沙丘,便不会有什么人来了。

登上杂草萋萋的沙丘,眼前是天盐河,越过河岸,横在眼前的便是日本海,海的远处隐隐约约地浮动着的三角形的山峦,便是利尻富士山了。

一天工作结束了,暮色中两人登上那沙丘,望着那海对面的利尻富士山的颜色由橙色、朱色、浅紫最后转为深藏青色,可谓五彩缤纷,变幻莫测。然而,当那夕阳在水平线上沉下的一瞬间,周围便万物玄色,黑暗一片,于是夜便突然地光临了。

刚才还在沙丘背后广阔的沼地里戏耍飞翔的小鸟,也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夜显得十分静寂,那些猫头鹰、野狐的啼声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与圭子便在这落日里亲吻,对着西沉的夕阳亲吻,然后紧紧地牵着手踏着灌木丛生的小路归去,路上还是频频地亲吻。

大海、晚霞,五彩变幻的利尻富士山、沙丘的静谧,这一切催动着我与圭子的激情,使得我们还不太成熟的爱情突飞猛进地发展。

但是,暑期结束,我必须要回札幌了。

“你一定来札幌玩啊”,对我真诚的邀请,她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身体偎依在我的怀里,像一只小兔微微地颤抖。我感受着她的颤抖,坚信着能在札幌与她再会,心里盘算着陪她去札幌的哪里哪里游玩。

然而,一旦分别,两人的关系便很快地冷却。最大的原因是札幌与天盐的距离太远了。

当时从札幌乘夜车第二天早上才到达丰富,从丰富转乘地方上的支线火车,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天盐。这么长途跋涉,不要说圭子,就是我也实在吃不消了。

想见面不能马上见,这样日子长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好像受着风雨侵蚀似的慢慢出现了缝隙。

而且她的家在天盐,她的母亲又体弱多病,她是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家庭的。

当然,两人要是真正地相爱,也许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但当时我自己确实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与魄力。

俗话说,时光能磨灭一切,经常不在身边的东西便会被时光渐渐地磨得无影无踪。可惜的是,我与圭子的恋爱也一样,成了这句俗语的真实注脚。

光阴四十载,其间听人说她结婚后住在札幌附近。当然这只是听说,我们终于没能再会,而岁月却是无情地流了过去。

不过,现在每当我看地图,看到利尻富士或者沙龙坝的地名,便会条件反射地想起天盐,当然还有那似小兔般的可爱、敏捷的圭子。

每当想起她,我便会觉得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仿佛我的人生便在那里滞住了,两个人肩并肩,亲密地眺望过的晚霞中五彩缤纷的利尻富士山,成为了我青春记忆中最艳丽的景色,重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