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伤感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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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之阿寒

说起“阿寒”,首先在我脑海里映出的是那一片荒无人迹的雪山,在那皑皑的山坡上清晰地印着一串长长的足迹,足迹的尽头是一个血红血红的倩影。当然这完全是我脑海里的臆想。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五日,一位少女,便似我臆想般地消失在这阿寒茫茫的雪原之中。

少女的名字叫加清纯子。当时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芳龄十八岁。

太年轻了,然而少女却依然走了。记得是过了两个半月,四月初的一天,人们才在雪中发现了少女的遗体。

“有什么方法能使人死后依然保持美丽的容貌呢?……甚至比活着时更鲜亮、光彩。这死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纯子选择的方法!在那冰清玉洁的雪原里,凛然而壮丽地跨过生命的极限,这样的选择,纯子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吧!那样年轻的姑娘竟会有如此精细周密的计算……”

以上是我的小说《魂断阿寒湖》的卷首开场白。

由此读者也许便会明白,我这小说的原型模特就是四十五年前,在那茫茫北国的阿寒,告别人生的加清纯子;这部小说的“青年作家之篇”中描述的少年便是读高中时的我。

今年冬季,我缅怀着纯子的往事,重访了严寒中的阿寒。

我追寻着已经消失了四十多年的少女的足迹,万千的感慨涌上心头。

所有的一切都埋没在这一望无际之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了那逝去的岁月之中。

然而,在我的心灵深处,纯子还是活着的!

现在我之所以造访她人生最后存在和诀别的地方,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或者说,我的心灵深处是希冀着在此寻找到一些什么东西的。

我与纯子相识是在读高二的时候。

那是一个情窦初开、向往恋爱的年龄。一般来说在那样的年龄里,男孩子总是比较主动的,可我与纯子的恋爱,却是纯子主动的结果。

记得是临近我生日的十月里的某一天,我在课桌里看到了一封纯子给我的信。

过几天,给你庆祝一下生日,就我们两人……

纯子

这字迹龙飞凤舞的短短一句话,着实让我激动得雀跃不止。

说来有些自吹自擂的味道,当时,我确实是个十分优秀的学生。

纯子嘛,喜欢画画,在北海道和东京女画家书画展上,她的画已经展出了好几次了,可以说已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少女画家了。在学校她从来不化妆,打扮也是平常的学生装,可头发却喜欢染成现在也十分流行的茶色。据说,那是她自己用双氧水和啤酒染上去的。

她当时不太到学校上课,来了也时常早退。这是因为她喜欢在家里整天对着画布画画,要么就是为了参加画展而请假去东京。

还因为她当时患有肺结核病,隔三差五地要去医院住上一段时间。再有就是她有一批画家、文人的朋友,经常会在薄野的酒吧、茶坊里聚会应酬,深更半夜酩酊大醉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情。

当然,关于她的情况,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在学校里,纯子也确实显得特别,老师也对她放任自流,经常缺席也不太去管她。

说老实话,我对纯子是不以为然的:尽管你是天才画家,但首先你是学生,应该严格遵守学校的规则。你有才能,你长得漂亮,便可以像一只野猫似的,上课姗姗来迟,还没下课又悄悄地溜走吗?这样自由散漫,作为学生是决不允许的。另外,我还听说有一次考试时,她的表现更是绝了,她第一个交卷,卷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句话“不懂”,而且这话竟还是用法语写的呢。所以,当时纯子在我心里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而已。

也许纯子是知道我对她的那些感觉的吧。

生日那天夜里,我如约与纯子一起去了一家寿司店,这是我第一次坐在店里吃寿司。那天纯子请客,回去的路上,又请了我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

少年的心是纯洁的,抑或是脆弱的,那晚以后,我便成了纯子的俘虏了。

在这之前,我是那样对纯子不屑一顾,那样讨厌甚至妒恨她。现在想来,这也许是少年的我对早熟的纯子的一种独特的嫉妒,是一种少年自卑的表现而已。

总而言之,从那天晚上以后,我真正地恢复了自我,与纯子的感情也如胶似漆了。

约会的场所,我当时担任年级的图书组长,图书馆的钥匙由我保管。于是我们便经常去图书馆的馆员休息室,深更半夜,甜言蜜语,当然少不了还有那少男少女纯情的亲吻与游戏。纯子当时已经学会了抽烟,喝威士忌,对我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来说,她理所当然地成了老师,我也不是个太差的学生,没多少时间,老师的东西,我便学得十分地道了。

除了画画,纯子也写小说,已经在同人杂志上发表了《同性恋的少女》等好几篇小说。她还经常看法国原版恋爱电影,那些西方人对恋爱生活的感慨,什么“颓废”呀,“倦怠”呀,她也经常挂在嘴边。

那年秋天到翌年春天,我与纯子交往后,不仅尝尽了恋爱与异性的甜蜜,而且我自身的艺术修养和情趣也有了一个大大的提高。

世人都说:“男人能够改变女人”,可对我来说却是不对。正好相反,应该说“女人能够改变男人”才对。纯子对我的影响太深了。当时如果没有与她交往,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

从秋天到冬天,我们的恋爱风调雨顺。一成不变地夜里溜进图书馆的休息室,偷偷地幽会,偷偷地抽烟,偷偷地喝威士忌。万一被老师发现就糟了,我的心灵深处也时而有这样的想法闪现,但一种叛逆家庭和学校的逆反心理总是占上风,不断地驱使着我向纯子靠拢。

然而,在我不顾一切朝着纯子一往无前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些使人震惊的传闻。

传闻说,纯子有好几个男朋友,而且与他们都有着很深的关系。例如,教她画画的老师,给她诊病的医生,报社杂志的记者,在这些大她好多岁的男人圈里,她如鱼得水,犹如女王般地受着宠爱。

不过,对于这些传闻,我并没有在意。即使纯子与那些中年男人有关系,在我认为也是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我们高中生没有必要去为另外世界里的事情烦恼和妒恨。即使她有好多的男朋友,只要与我在一起能真心诚意,这就足够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与纯子的交往依然一帆风顺,然而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

那年的春天,有传说纯子与东京来的一位O先生开始了交往。关于那O先生,有人说是什么党派的,三十岁左右,一表人才,又有不错的艺术修养,而且能说会道。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我预感到,这男人会将纯子从我身边夺走的。尽管我的恋爱经验还十分地少,但一种男人的直觉,使我如此预感。

果然不出所料,以后的一段日子,纯子明显地开始疏远我,与那位先生打得火热了。到了高中三年级的夏天,我与纯子的一切都结束了。

当然,我对纯子还是一往情深,只是自己实在没有力量将她留住,而且紧张的高考也日益逼近。

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当时我曾尽量地自我安慰。

纯子跑了,是因为自己太年轻,不成熟,使她感到太寂寞了。今后争取考上大学,使自己再成熟一些,她也许会再回来的。

这样自我安慰着,我狠狠心将纯子的事丢到脑后,集中心思开始对付高考。与我相反,纯子照样不太来校上课,最后干脆连人影也不见了。向她的朋友打听,说她本来准备考东京艺术大学的,现在已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心一意地跟着O先生了。

于是我继续努力将纯子忘记,继续努力地用功学习,终于顺利通过了高考。高考后大约有一个半月了吧,已是深夜一点多了,我突然被一阵寒气惊醒,原来我是复习功课太累,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感到背后寒冷,便转过身去,发觉背后的窗子打开了。

猛地有一种感觉,纯子来过了。

因为以前她来找我,总是站在这窗下,轻轻地叩几下窗户,贴着窗玻璃,黑暗中她那少女灿烂的微笑,总将我惹得迫不及待地跳出窗口。

可是那个夜里,当我赶紧打开窗户时,却怎么也不见她的人影。再仔细看却惊奇地发现,窗下洁白的积雪上,搁着一束鲜红鲜红的康乃馨。

我慌忙跑到屋外,盲目地追了一阵,但是月光下白惨惨的雪地上,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

我回到窗下捧起那束康乃馨。第二天去学校便马上向纯子的朋友打听她的住址。

“纯子说今天头班列车去阿寒,现在已不在家了吧。”

纯子朋友的说法使我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更不幸的是,这预感不久便成了现实。

她说要到钏路去,在那里又住了几天,便一个人向着雪茫茫的阿寒走了。在那里,她住在雄阿寒宾馆,两天后,雪住了,她便说去写生,便朝着阿寒与北见连接的钏北峰出发了。

事后从当地人口中也只能知道纯子的这些零碎情况。这也便是我所能知道的纯子人生的最后踪迹。

两个半月后,纯子的遗体在俯瞰着阿寒湖的钏北峰附近的山坡上被发现了。

已是四月,厚厚大雪覆盖着的阿寒也终于能沐浴春天阳光的温暖了。纯子裹着一身鲜红的大衣,从雪中出现了。她脸伏在雪中,脸色比活着时苍白,但是依然十分美丽。她的身边散落着临终时喝的毒药空瓶,她经常抽的“光”牌香烟盒以及围巾之类的东西。

纯子为什么要自杀?她没有留下遗书,所以至今这还是一个不解的谜。

但是,我与她当时有过一段那么深的友情,就我对她的了解,我还是能推测出一些理由来的。

首先,纯子是个十分早熟、自尊心极强的女孩。我甚至认为,那样的人生也许正是她必然的结局。

当时,在少年的我眼里,纯子似乎是个无所不能的大人,然而事实上她是耗尽自己的精力每时每刻不停地、拼命地在演着一幕人生的大戏,拼命地刻薄自己,要将自己的形象塑造得尽善尽美。

譬如,离开札幌去阿寒的前夜,在我窗下悄悄搁下的那束康乃馨。事后我才知道,她在与她交往过的五个男朋友的家门前都送了同样的鲜花。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直到我写小说《魂断阿寒湖》时,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因此还是认为纯子在诀别这世界之际,特意给我送来了鲜花,她心里最最爱的应该是我。也许她其他的男友也是这么自信而坚定的吧!

还有她明明患肺结核,时常咯血,可当我与她接吻,流露出怕受传染的神情时,她却一口否定自己有结核病,说她之所以说自己有病,是因为想找借口不去学校上课。

当然,对她的虚伪和谎言,至今为止,我从没有一点厌烦,反而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为了给人一个美好的印象,能够那样压抑自己而感到钦佩。同时深深地理解,她自己的人生,肯定是无时无刻不感到筋疲力尽的。

或许她对自己宽容一些,现实一些,她的人生便不至于走上极端。然而,早熟、要强、自尊使她误入了虚妄的世界而不能自拔,或者说想自拔却找不到方向。她当时确实经常唠叨想要自杀,而且事实在中学时也曾有过一次自杀未遂的经历。

当时年轻不谙世事的我认为,纯子说的“想自杀”,只不过是一个女孩特有的口头禅而已,我有时甚至还对她冷嘲热讽:“真正想死的人是不说死的。”然而,她却是真的,她是说想死而真的去死了。

现在是追悔莫及了。但反过来想想,也许纯子年纪轻轻便已悟感到死是一件非常壮丽的事,感到死能给很多的人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所以她是视死如归的。

现在对我来说,纯子留下一个谜,就是谁是她真正的心上人。

这一点也许是与她交往过的五个男人都在考虑的吧。也许纯子最后的男友,那位O先生,便是她真正爱着的心上人吧。

但是,纯子在离开札幌的前夜,同时给五位男友送了鲜花,所以也许谁都不是她真正的心上人,她真正的心上人其实就是她自己!

这从她短暂的人生戏剧性的活法,以及自强、自尊的性格,便可以推想得到。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的那段与她热恋的美好青春就不会被她葬送。

现在的阿寒,与四十多年前纯子那时的阿寒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

当年,纯子乘着叮当铃响的马爬犁去阿寒的雪道,也已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了,即使冬天也通着公共班车。那茫茫的雪野里,也时时能见到矫捷的丹顶鹤在翩翩起舞,以及星星点点散落着的现代化的养牛场和农舍。

纯子最后住的雄阿寒宾馆已不复存在了,她最后走的那条通向钏北峰的小道也变成了平坦的国道,逶迤地绕过山峰通向远方。道路、房子,周围的景色都已今非昔比,然而毕竟还是有不管风吹雪打永不变化的东西。

这就是阿寒的白雪,一脚一个声响的雪山峻冽的脉搏,以及那寒冬中枯叶落尽的古树的孤寂与肃穆。

还有我心灵深处,纯子那十八岁的倩影,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为什么要死,我也不想再问。谁是真正的心上人,也已不想再问。

我现在只想,向纯子轻轻地诉述:

有很多很多的人,为你十八岁的生命惋惜、悲哀和伤心。

但是,相信你十八岁时,并不感到悲哀,有的只是骄傲、任性和自尊。

你的生命给很多很多的人留下了未知,留下了迷惑,没有比你的死,更能使人们感到刻骨铭心的东西了!

你如此壮丽、奢华的死,使人感到痛惜,感到叹服。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更感到无比的嫉妒。

确实,不管我怎么诉述、表白,千言万语,我只想表达一个意思:在我的眼睛里,纯子永远是一位十八岁的青春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