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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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一月底,比叡山下雪了。

今年的枫叶红得晚。冬日气息弥漫在淡淡的朝阳中,山枫香树燃起一片火红。

多纪像是受了那红色的吸引,早晨经过庭院出了栅栏门,走到了宅邸外面。

有时候,多纪趁着早晨散步,会围着自己家附近走上一圈。出了门,走下一道一百米左右的缓坡,有一条水渠,顺着水渠有一条哲学小径。过去,京都大学的学者们常常在这条小路上一边散步,一边耽于哲学冥想,那个名字好像就是由此而来的,不过现在更多的是挂着照相机的游客。

多纪还是学生的时候,那条小路野草蓬乱,几近荒芜,现在经过整修,干净漂亮,却也因此大大抹杀了作为散步之路的兴致所在。多纪很喜欢那条小路,它从若王子神社开始一直通向幽静的后山。

据说,若王子神社在永历元年[1],被作为后白河法皇[2]迎请熊野权现[3]的祈祷之所,而最初是正东山若王子地区的守护神社。

在历史记事中写道,若王子神社供奉国常立尊、伊壮诺尊和天照大神,分神社供奉室町时代的慧比须。

传闻足利尊氏、义政曾经在这个地方赏花、设宴。现在深山里还有很多瀑布和奇形怪状的岩石。

神殿几度被烧毁,现在的神殿是明治时期修建的,有本宫、新宫、那智和若宫。

过去姑且不说,现在大部分人都会沿着那条哲学小径往返,而基本上没什么人进入神社内祭祀。这一天照例没有人影,多纪一个人从这内部已经破旧不堪的神殿深处,沿着那通向若王子山顶峰的山路前行。

路一下子变陡了,一根根圆木被横在那里作台阶,左右的古树郁郁葱葱非常茂密。夏天来这里的话,会有无数的蝉鸣,而且会感到凉飕飕的风吹过;秋天的时候,则在红叶当中有落叶潸潸而下。

偶尔有附近的人到这条路上来采摘松蘑,或是爬上若王子山顶去参拜新岛襄[4]夫妇和德富苏峰[5]的墓地。这条山路虽然位于京都城市附近,但并不太为人所知,所以尚可得以偷安。

今天早晨多纪也是来若王子山参拜的,这种参拜一周一次,从未断过。也没什么特别的信仰或愿望之事,只是从小时候起,无意中养成了到这里参拜的习惯。一周一次,如果不去参拜的话,总感觉好像受到什么惩罚似的。

今天早晨多纪所祈祷的是生意能进展顺利,还有隆彦能平安无事。突然,多纪想起了柚木。这并不是祈祷的内容,不知为何却在她的脑海中停留了片刻。

刚搬到这儿来住的时候,多纪经常在父亲的带领下到若王子山来参拜。那个时候也基本上是早晨,很多时候只有父亲和她两个人。

父亲为什么会喜欢到神社来参拜呢?只是因为附近有一座神社而心血来潮吗?还是在祇园町玩乐的过程中产生了什么赎罪之心呢?多纪无法忘记和父亲一起来的那些个早晨,有一种不太一样、很奇妙的优雅气氛。

那时候,父亲在祈祷什么呢?父亲高大潇洒,他穿着六角形花纹的大岛丝绸和服,双手合十。

参拜完以后,父亲问多纪:“你祈祷了些什么?”

多纪已经记不清楚是怎样回答的了,只记得和父亲两个人在神社前双掌合十的样子。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虽然还和以前一样整天游手好闲,但他可能开始感到空虚、为自己的年老而黯然神伤了。

也许父亲就是害怕这一点,才喜欢上参拜的。

走过庭院和山路的时候,多纪一定会想起父亲。虽然和母亲从早到晚都生活在一起,但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对父亲的记忆更加鲜活一些。

母亲是一个明朗而亲切的人,她不像父亲那样温柔、忧郁。即使母亲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威严庄重,心神安定。

说流连于其他女人的父亲是孤独的,并不合适。记忆中的父亲,有点无依无靠,让人想要出手帮一下。这种感觉,多纪在孩提时就有。

也许正是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成了父亲往来于母亲和森子两个女人之间的理由。

山路变陡了,向右转了过去,在拐角处立有一块“京都营林署[6]”的标牌。透过前面杉树之间的空隙,可以看见若王子山脚的红叶。

夜里来了冷空气,吹得红叶更加鲜艳。旁边银杏树的树叶,映着朝阳摇摇摆摆。

红叶之间,可以看见若王子山上茅草屋的房檐,房檐跟前又是无边的红叶。

“好美啊……”多纪小声道,她又想起了父亲。

那时候,到若王子山来参拜,和父亲一起走在这山路上,沐浴朝霞。难道说那是父亲苍老之前最光彩的时刻?就像红叶一样,枯萎之前留存最后的美丽。

也许正是因为男人不用生儿育女,所以其衰老的悲哀才更深一层。多纪在冷凄凄的山路上一边走,一边想。今天为什么净在想父亲的事情呢?是因为来到曾经和父亲一起走过的山路,还是因为看到了那枯萎前的红叶而感伤?

也许多纪爱父亲要多一些吧。与母亲的好强相比,多纪更加怀念父亲的懦弱;与母亲的刚强大胆相比,对父亲的温柔和善记忆更深。

多纪到现在都不怎么对男人动心,而是一个劲儿地画扇面,究其根源,也许就是因为在心灵的某个地方还在追忆着父亲的面容。不知不觉中,父亲的温柔已经占据了她的内心,让她不能自拔。

小路又向右方转去,多纪停了下来,透过铺满落叶的树林,眺望京都的街道。

街道在寒冷的空气中,开始慢慢喧闹起来。

多纪突然想起了柚木,他正在准备出门,去大学上班吧。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柚木那看起来有些痛苦的眼神。失去了儿子,却还要表现出没事的样子,那种艰辛多纪是看在眼里的。越是装出一副平淡自然的样子,那眼神越是深邃和消沉。

“一样的啊!”

多纪一边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一边自言自语。

柚木那温柔的眼神,和父亲非常相似。为难的时候,有些羞涩的把目光移开,嘴巴一歪,那样的动作,简直就和父亲一模一样。

那个人,不会像父亲一样沉湎于男女之事吧……

地位、工作,完全不同,但给人的感觉是相同的。当时没有注意,之后回想起他的温柔,也像父爱一般。

多纪从山路回到家中,已经八点半了。安代正在准备早饭,继母森子坐在客厅里。她已经四十多岁了,眼神儿却很好,正在专心地看着报纸。

“早上好!”

多纪和森子打过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了出去时穿的衣服,然后拿上文件包,回到了客厅。

“做一个火腿蛋吧?”

“我喝点咖啡就行。”

多纪拢了拢衣襟,坐在了餐桌前,森子好像一直在等她,说道:“品子的事,本来想过了年再麻烦你们的,但她又说天冷了就懒得动什么的,说想下个星期天就搬来住。”

多纪没有答话,在水池那边的安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可以吗?”

“看品子方便吧,都行的。”

既然已经同意她到家里来了,到了现在,也不好再反对什么。

“但是,房间安排在哪儿呢?要不暂时先跟我住在一起,没有关系的。”

“可是,她已经是大学生了啊,还是单独有个房间比较好。二楼那间六叠大的房间怎么样?”

屋子的南侧有两层,有三个房间,以前是隆彦在用,现在空着了。

“那样啊,那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子,却不怎么胆小,一个人住二楼的话可能反而会高兴呢!”

安代冲好咖啡,默不作声地放到多纪面前。多纪知道她在用沉默诉说不满。

多纪假装没有看见,喝了口咖啡。

“那么,下个星期天就把行李什么的搬过来了,麻烦你了!”

“妈妈,别这么说!”

森子要低头施礼,多纪连忙伸手扶起了她。

九点整。多纪刚要出去看看小田来了没有,便听到了喇叭声。作为来接多纪的信号,小田每次都按喇叭。

“妈妈,那我先走了。”

“辛苦你了!”

森子坐着目送她。

拿上外套向门口走去,安代也随后追了出来。

“如果隆彦少爷回来的话,您准备怎么办啊?”

多纪在门口换鞋,安代小声地问她。

“不用考虑那么多了。”

“总之我不管了。”

多纪知道安代反对品子来家里住,但应该不会一直反对下去。

到了公司,吉冈好像正在经理室等她。

“刚才,东京的松屋那边来了电话,好像挂历的销售情况不太好。”吉冈接着说道,“大概是要取消订货吧。”

“但是,是他们向我们订的货啊!”

“是啊,可是……”

夏天的时候,扇子店根据销量做好挂历,可到了秋天,取消订货的情况一下子多了起来。

“生意不景气,大家好像都在控制成本。”

根据吉冈的说明,由于今年生意不景气,订购挂历的公司和商店,今年有很多家都取消了订货。就算不取消的话,由于配送只集中于有限的几个客户,所以也都换成了把整个年份都画在一张纸上的便宜货。

“我们公司也是有面子的!把订好的货突然取消掉,没有这样的事啊!是不是价格高了?”

辻村所制作的,不管怎么说还是高级品比较多。原以为就算经济不景气,奢华漂亮的东西还是会好卖一些,结果却适得其反。

“不过,还没到最后的地步吧。”

“话是这么说,已经十二月份了啊。”

到了十二月份,从这种取消订货的情况来看,形势不容乐观。

“真是太难做了!”

因为是第一次插手挂历的生意,即使是吉冈,好像也没有信心了。

“总之,今天还是请您给松屋那边打个电话问问吧。”

虽说现在多纪打电话过去再怎么商量也于事无补,不过,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销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像吉冈所说,如果取消订货,甚至出现退货的话,那会有相当大的损失。

夏天的时候,觉得工匠们没事干非常浪费时间,所以才决定出手试试,但好像并不那么简单。

“我知道了!”

多纪好像忘记了不愉快的事情,站了起来。

“我现在就去银行和丸吉。”

丸吉是位于三条商业街的扇子专卖店。

“你好像脸色不太好啊,怎么了?”

“早晨的时候有点想吐。”

“那可不行,没去医院看看吗?”

“啊,我觉得没什么大事。”

吉冈故作平静,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多多保重身体啊。”

虽说公司现在稍稍稳定了下来,可如果吉冈休息了的话那可是件大事。不管怎么说,要依靠他的地方太多了。

“没关系的。”

吉冈好像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又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实际上,还有一件不太好的事。”

和往常一样,这个男人又是把大事放到后面才说。

“据说东京的上西商店好像拒付货款。”

“真的吗?”

“这也是从松屋那边传来的消息,还没有确认。”

“这样啊,那马上打个电话过去。”

“我刚才就一直在打,但对方好像是在通话中还是怎么样的,就是不接电话。”

吉冈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神情。

“那么大的店不会要倒闭了吧?”

“我也这么想。恐怕之前经营就已经很困难了,而为了周转眼下的资金,就更没有办法支付一些货款了。”

“松屋那边也是这么说的吗?”

“他们说是有这样的传言,还询问我们怎么样呢。”

上西商店位于日本桥,作为挂历类商品的批发商,在东京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店。辻村和他们虽然是首次做生意,但由于名气对其非常放心,还送了很多货。

“不会吧……”

“我也觉得可能只是传言,但无论怎么说,这是从松屋那边传来的消息啊。”

既然是东京同行所说,恐怕就是有一定根据的。

“往那边发过去了多少货?”

“七张的和十三张的,合起来大概有三万册。”

挂历有很多种类,日历、月历,还有在一张纸上画有一整年年历的。其中最普遍的就是七张和十三张两种。

七张的挂历是指,每张画印有两个月的日历,一年六张,再加上封面是七张。十三张的那种则是每个月换一张画,加上封面,一共有十三张。

“还是再打一次电话试试吧。”

吉冈马上拿起多纪面前的电话机,拨通了号码。已经打过好几次,号码吉冈都能背下了。

他把听筒放在耳边,面露难色。在旁边的多纪也能听到,只有“嘟嘟”的声音而没有应答。

挂历最怕的就是退货。一般风景画的挂历,退货超过百分之二三的话就不行了。如果达到一成,那就完全没有利润,变为严重的赤字了。印有风景和演员的普通挂历,很少会卖剩下,正因如此,所有的公司都在做,竞争非常激烈。批发商也会拼命压价,所以利润微薄。

为了避免这一点,多纪做了四种不同的类型,有平安时代的衣服,百人一首[7]的和歌什么的,结果却适得其反。正因为是图案稍有特殊的高级品,经营挂历的批发商为了防止卖不掉,都态度暧昧。就连在扇子方面一直有生意往来的松屋,也只是各要了两千册而已。

这种情况下,上西商店一下要了三万册,量确实很大。

以为没什么问题,所以又进行了增印,结果却失败了。挂历的利润很薄,关键是要尽量少地印刷,极力减少退货,而多纪却做了与之相悖的事情。

最初这样做的时候,多纪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上西商店和辻村签的合同是不退货的买入制。送到批发商那边的货物,不管耽搁多少天,都可以换成钱,所以多纪有点掉以轻心了。

实在想不到,上西商店竟然会衰败。再怎么好的买入制,还是应该在交易之前多调查调查。

“但是,还是难以置信啊!”

订单来的时候,吉冈就说要警惕、要控制,但多纪以一己之见完全否认了吉冈的想法,所以到现在连发牢骚的份儿都没有。

“三万册啊……”

“占全部的五分之一。”

吉冈当场回答。一共印了十五万册,其中的两成拿不到钱,加上其他的退货,已经不用计算,大幅的赤字是在所难免了。

“怎么办啊?”

“……”

吉冈好像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皱着眉头,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

“马上去东京一趟?”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拒付货款的话,就是去了也无济于事啊。”

确实,京都都已经有了这样的传言,那东京的债权人肯定早就蜂拥而至了。

“总之,还是先等等松屋那边的消息吧。”

吉冈好像做好了亏本的准备。

多纪去了趟银行,又到客户那边转了一下,但因为知道了上西商店的事情一直心神不定。本来她打算到四条大宫的一家扇子店去看看,但还是决定先回店里了。

下午三点。

回到办公室,多纪又把吉冈叫了过来。

几分钟之后,吉冈来了。他的脸色还是跟上午一样没有什么生气。知道他身体不好,但又不得不问生意的事情。

“上西那边,怎么样了?”

“还是不接电话。松屋也说这事可能是真的。”

“太严重了……”

多纪叹了口气。

虽然经常听到拖欠货款、倒闭之类的词,但多纪一直认为那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都发生在其他地方、其他行业,反正是在离自己很远的人们身上。但是现在,现实当中的客户落败了,自己也要受到牵连。

多纪有一种沮丧的感觉,就像本来在温室里长大,却一下子被扔到了荒地里似的。

“上西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像松屋那样过去就有生意往来、可以信任的以外,还是少跟陌生商家打交道啊!”

“话是这么说……”

多纪非常明白吉冈所言之意。生意应该踏实可靠地去做,讲究信用第一才是正道。可是那样的话,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有进步。稳定固然重要,勇于尝试新的东西也不为过。

“到东京去看看可能没什么用。不过就算没用,去和不去还是不一样。”

“是的。”

吉冈好像也改变了想法。

“明天你能去一趟吗?”

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吉冈的脸色更显苍白了。

“身体不好还让你去,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能够拜托的,也只有你了。”

这不是客气,而是此时多纪真正的想法。

“好的,明天我去,上午纸店的人要来,下午我就乘电车过去。”

“拜托了!”

不管怎么说,这次是多纪的失误。虽然吉冈说过,印刷量应该稍微控制一下,可她还是一意孤行地印了。那个时候,如果听听吉冈的意见,损失会少很多。总之,多纪还没有准确辨别时势的眼光。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多纪还是太稚嫩了。

吉冈推开门出去了。初冬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渗了进来,多纪一个人在房间里,愣愣地看着窗外。外面风很大,也很冷,在有暖气的房间里能看到非常明朗清澈的天空。

多纪突然想起来好久没有射箭了。

多纪开始射箭,是两年前的事。高中时代同年级的同学相泽槙子热衷于此,所以受其影响多纪也开始了射箭。

当时,槙子离开结婚两年的丈夫,在河原町大街开了一家小饰品店。对于身材高大、漂亮而又刚强的槙子来说,可能无法忍受做一个普通工薪阶层的妻子吧。

“心情不痛快的时候,射射箭就好了。”

槙子这样解释弓箭的作用,硬是把多纪介绍给了自己的老师池内七段。

“暂时先用我的弓吧。”

槙子说着就把弓的说明和课本递给了她。

“拉开弦,瞄准靶子,那个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按这种说法,槙子就是为了克服离开丈夫后那内心的动摇才开始学习射箭的。

多纪第一次被带去的地方,是位于冈崎武德殿的弓道场。

一个女人怎么能去拉弓射箭呢?多纪本想逃避,但当她看到射手们以优美的姿态射出箭矢的时候,不禁被吸引了。

在此之前,一听说射箭,就会想到勇猛的武士一边呐喊一边射倒敌人的那种杀气腾腾的场景。一旦学了就会发现,原来射箭是一种非常优雅的武术。把箭搭在弦上,射出去,心存留恋,所有的过程,需要充分的精神修养。

弓道古籍《礼记遗训》中讲到,射箭这种行为有三个目的,第一是求心之安正,第二是求身之稳定,第三是求射术之可靠,通过这种练习,可以获得仁、义、礼、智、信的高尚品德。

箭射出去,即使没有命中,也不会去埋怨别人,而是不断反省查找自身的原因,弓道可以说是一种修养术。学习过程中,多纪深深地被那严谨之中的美丽所折服。

射箭的行为也可以称为“射礼”,当中含有一个“礼”字。女性进行射箭的时候,通常只能穿黑色和服,肩上斜挂束衣袖的带子,或是穿弓道服。坐着射的坐射礼,站着射的立射礼,和男性的做法没什么两样,只是女性射箭的姿态更加温柔、优雅。

在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的弓道场上,多纪瞄准靶心进行练习。有两人以上射箭的时候,其他几名射手会在后面静静等候。

正如相泽槙子所说,在那一瞬间,脑海中只有靶心。这个世上所有的杂念全部都消失了,在静得可怕、冷得彻骨的氛围中把箭射出。吸引多纪的,就是那一刹那的紧张感。

弓道场的授课在星期天,或是平时下午六点以后进行。

多纪刚开始学的时候没有每天都去,所以进步不是很快。

学了半年,多纪便参加了初段的段级考试,可惜失败了,不过又经过半年的努力,她终于通过了。

初段是指“达到姿势动作协调、箭着点不散乱之程度者”,是作为射手所要达到的最基本的水平,但一年取得初段,对于女性来说,已经算是过得去的成绩了。

多纪最后一次去弓道场,是在今年的六月份。刚刚入夏,武德殿的周围一片嫩绿。半个月之后有升段的审査会,所以她和相泽槙子前去练习。

槙子已经三段了,这次为了升四段而跃跃欲试。多纪虽然只是初段,比槙子低了两段,但因为晚学了两年,所以也可以说是一个顺利的开始。

那天,她们练习了一个多小时,多纪对于升段也多少有些自信。

考试当天,因为多纪要带博多的客户去大原那边有事,所以只好放弃了。晚上,槙子打来电话告诉多纪,她已经顺利通过了四段。

“为什么没来呢?你要考的话也能过的。”

槙子很遗憾地说,但多纪并没觉得可惜。

这次是错过了,可秋天还有审查会,如果想升段的话,到时候再考就行了。

从那以后,多纪就把射箭的事完全忘记了。偶尔槙子也会打来电话叫她,但她没去。两个人一起购物、喝茶,却没有再去射过箭了。

多纪在工作顺利的时候就想不起来射箭的事,总觉得那是和自己无关的东西。也许从弓道的本质上来说,只是旁门左道,所以只有在受到挫折或是心里有什么阴影的时候才会去。从整体上来说,女人迷上射箭,多多少少总是在心情有所动摇的时候。

相泽槙子开始喜欢射箭,是在离开丈夫的时候;多纪最初开始射箭,也是在接任父职,心情不安的时候。而她现在又想起来,也是因为生意上的失败而感到有些厌烦。

当然,也不是一想起来就可以去的。因为射箭是包含礼仪的,所以弓具的准备、衣服的穿着都必须一丝不苟。多纪的弓具、黑色和服和高裆的和服裙裤,全都放在了若王子的家里。傍晚下班之后,拿上那些东西,再跑到弓道场去,太匆忙了。

“这个星期天再去吧。”多纪望着暮色初起的天空,小声对自己说。

本来想要好好考虑一下挂历的情况,却一直在想一些没用的东西。多纪知道,这样下去,资金周转肯定会出现问题,但她一点也不想考虑这些。也可以说是一想到这些就会害怕,所以才想借射箭的事来逃避。

傍晚,多纪在看订单的时候,吉冈又出现了。和早上相比,他的脸色多少好看了一点,可眼神依然无力。

“年终奖金怎么办呢?”

“是啊。”

这件事,多纪原本上午就想和吉冈商量来着,但因为上西商店的事情给忘记了。

“上西商店如果真的倒闭的话,奖金的事可就难办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家都期待着呢。”

“今年的奖金大概要给多少呢?”

“由于通货膨胀,有一部分公司涨了百分之五十。”

“我们怎么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啊!”

“那只是一部分公司的做法,不过,也不能比去年少。”

辻村没有正式的工会。多纪以下,职员一共有十五人,名曰工会,但遇事一般都是相互商量,形成两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协议。

当前,多纪和吉冈属于经营者一方,奖金的额度会根据吉冈的判断来确定。比政府机关稍高,但低于民间最高水平,这条线已经是极限了。虽说是老字号,但毕竟是小公司,所以很难拿出更多的钱来。

职员们今年也没有明确提出要多少钱。他们对多年来一直工作的公司给予了很大的信任。多纪也觉得应该尽可能地去报答一下她所信赖的职员们。

但是,和往年不同,今年是非常艰难的一年。通货膨胀、原材料价格的上涨,再加上十二月份的拒付货款事件,这些如果处理不好的话,职员们真的会组成工会,进行团体交涉了。

老实说,职员的奖金、工资什么的应该是多少,多纪并没有什么头绪。只不过是依照从父亲那一代延续下来的做法,再结合每一年具体的情况来决定而已。

从销售额和利润当中推算出大概的人工费用,这是父亲的做法。与之不同的是,近来工资和奖金计算还要根据周围的“行情”来定。过去,有个大致的收支计算就可以了,但现在物价上涨,人工费对市场行情采取漠然的态度已经行不通了。还是有必要从成本的角度来考虑人工费的多少,把能够合理化的地方合理化,改善应该改善的地方。

多纪一直这样想,但被眼前的情况所迫,不得不推迟这项改革。

她曾想和吉冈好好商量一下,可吉冈也未必精通计算。

今年的情况实在是太困难了。虽说扇子方面还算可以,但必须清醒地看到挂历方面的损失。作为公司一方,想以此为由减少奖金;作为职员一方,有理由认为那和他们没有关系。

“再怎么艰难,和去年相比,如果不增加一些的话,那可不行!”

多纪非常理解大家。她也经常会去买一些家里用的琐碎东西,对于这一年来的物价飞涨,她是感同身受。

“明天去东京期间,你也再考虑考虑吧。”

“知道了。”

吉冈点点头。虽然多纪是经理,但最后还是把具体的事情都交给了他去处理。

“到东京了解到上西的情况后,赶紧来个电话。真希望一切都顺利啊!”

“我也顺便去一趟松屋那边。”

“拜托你了!”

这种难以平静的心情,就是去射箭也没什么用。看着夕阳映照下的东山,多纪打消了念头。

第二天,吉冈乘下午的新干线向东京出发了。

多纪把吉冈送走之后,看了看墙上的挂历。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十二月份。

就是不久前,好像门上还挂着松枝庆祝新年,一转眼就到了夏天,现在眼看着就又到年底了。

过了新年,到了二月十号,就是多纪二十九岁生日了。虽说二十九岁什么的听起来还可以,但按照虚岁的算法,就是三十了。

过了二十岁之后,年龄的增长一下子变快了。特别是这几年,更为显著。

母亲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有多纪和隆彦两个孩子了,父亲则是在那个时候离开家出去游玩的。母亲一个人守着没有丈夫的家,养育着孩子,甚至还照看着职员们的各种事情。

继母森子也不差,二十九岁的时候,已经成为了出色的艺伎,并得到了男人的爱,生下了现在的品子。

从这一点来看,多纪是太晚了。别说孩子,就连固定的对象都还没有。

虽说多纪做着经理的工作,还画着扇面什么的,但那和母亲还有森子所经历的相比,还是有根本上的不同。

“女孩子不管多么聪明、多么有能力,如果不能被男人所爱、生儿育女的话,就不能说其出色。”

已经去世的父亲,过去经常或是认真或是玩笑地这样说。多纪现在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不管多么贫穷、多么为生活所困的女人,只要有了男人、生了孩子,就会有一种自信满满的感觉。美丽而有才华、事业发展顺利的女人,如果爱情不够美满,就总会让人觉得有些枉然。现在的多纪正是后者。虽然不能说是虚度青春,但她不由得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当中好像缺少了作为女人非常重要的东西。

第二天也是晴天,非常寒冷。

上午,多纪在公司会见了客户,之后便开始看新的扇面样图。靖子告诉她,吉冈从东京打来了电话。

电话被切到办公室,多纪拿起了听筒。

“怎么样?”

“唉,那个……”短暂的沉默之后,吉冈接着道,“我去看了,果然店门关了,只见到了营业部的部长,经理不在,所以没有什么可以负责任的答复。”

“那拒付货款的事,是真的了?”

“部长说,有一个筹集两千万日元周转资金的计划,所以请我们稍微等一等。”

“是真的吗?”

“大概只是托词吧,根本实现不了。”

“那么,其他人呢?”

“纸店和批发商那边的人说,去过很多次了,没有要到钱,这种情况下,只有等了。我问了一下,他们以前无序经营,看来倒闭只是时间问题。”

“真的啊……”

本来是看中对方的名号才进行生意往来的,如此散漫松弛的经营状态,是多纪万万没有想到的。

“总之,店面和库存商品好像全都抵押给银行了,这样下去,什么都剩不下了。”

“这么不负责任啊!”

多纪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我们只是和对方约定,资金回笼之后,优先支付给我们。现在也只能看情况了,没有其他什么办法。”

吉冈这样说,多纪也很无奈。总之,面临破产而又重新开业的公司,情况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很严重啊!”

现在,多纪也只能叹叹气罢了。

“另外,本打算今天晚上回去的,可是身体有点不太好。”

“怎么了?”

“实际上,今天早上的时候,吐血了。”

“吐血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觉得有些恶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血就出来了。”

“那怎么办啊?”

“只是一点而已。”

“再少也是大事啊!”

“后来觉得好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动的话,我怕再出什么状况,所以今天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再住一个晚上?”

“没问题。去看医生了没有?”

“没有。后来觉得没什么事了。”

“那可不行!”

多纪想都没想,就在电话前喊了起来。

在并不熟悉的东京找医院看病,也许很麻烦,不过,已经吐血了还放任不管的话,也过于放松了。就算现在没什么感觉,到晚上又吐血什么的,那也说不定啊。

“还是尽早去医院吧,到宾馆的前台去问一下,让他们给介绍一家。”

“啊……”

“或者马上打个电话,请医生上门来看看也行。”

与上西商店的倒闭相比,吉冈的身体更是大事。倒闭的问题可以用钱解决,而对于辻村来说,吉冈是不可替代的人物。

“赶紧去看看吧。”

多纪想起了吉冈临走时那苍白而没有生气的脸。

“身体这么不好,别勉强去就好了。”

虽然在埋怨吉冈,可是明知身体不好还非要让他去东京的,正是多纪自己。吉冈忠诚又老实,多纪让他去,他是不会拒绝的。这事应该责怪多纪自己。

“现在马上就去问问吧。”

“可是,这一带是商业街啊。而且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明天就能回去了。”

以前吉冈去东京的时候,一定会住在本乡[8]的旅馆,直到两年前那里改建了,才改住宾馆。老派作风的吉冈,好像很喜欢本乡旅馆那古老而朴素的样子,还有那颇具古人气质的老板。可到了老板儿子那一代,老式旅馆被改成了商业宾馆,吉冈也就不再过去了。

吉冈现在多住在交通便利的新桥附近的宾馆里。这个电话,就是从那儿打来的。

“那吃什么药了没有?”

“还没有……”

“可以让宾馆的服务生去买啊!”

“但是,还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病呢。”

确实,这才是最重要的。就算跟人家说,有些咳嗽、发烧,都吐血了,药店的人肯定也不知道应该给什么药的。

“没什么,今天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那好吧。”

多纪点着头,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柚木。

吐血的话是什么病呢?外科专业的柚木也许会知道吧。但是,柚木是大学医院的教授。地位那么尊贵的医生,会专门跑到宾馆去出诊吗?就算他能去的话,要求他这样做,也不合情理啊。

“我倒是认识一个医生。”

“真的没事的。除了上西那边的事情,别的就不劳您费心了。”

“你的健康可比上西重要得多啊!”

在年底,特别是挂历生意失败后的困难时期,吉冈如果病倒的话,无疑是件大事。其中的利害关系先放在一边,单说吐血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疾病。

“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凌晨的时候,有时肚子会一阵阵刺痛,睡不着觉。”

“那做过什么治疗吗?”

“煎过一些尼泊尔老鹳草[9]喝。”

“那能行吗……”

吉冈也太掉以轻心了。

“在东京我认识一个医生,我马上打电话,问问他应该吃些什么药。今天你就一直待在宾馆的房间里休息吧。”

“当然了,我哪儿也去不了啊。”

“你休息吧,我一会儿再打给你。另外,你跟家里人说了吗?”

“还没有。”

“哦,那我通知他们吧。或者吉冈你自己联系一下吧,这样能让家里更安心一些。”

“哦,我打吧。真的没事的。”

“好的。那再联系!”

吉冈是个特别能坚持的人,所以即使他说没事也不能当真。多纪暂且挂上了电话。

初冬正午的天空和往常一样明朗。多纪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寻思着怎么打这个电话。现在打过去会不会打扰他呢?因为这事突然把电话打到医院会不会太失礼了呢?虽然为难,但多纪还是觉得只有问问柚木才是最合适的。

最信任的职员在东京得了急病,这样说的话合乎情理,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总之,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多纪鼓起勇气,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柚木的名片。

柚木所在的东都大学的电话,不久就拨通了。

“那个,请接一下柚木先生。”

接线员回问道:“是外科的柚木教授吧?”

“是的。”

接线员把电话接了过去,短暂的等待之后,马上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里是柚木教授办公室。”

听到那个声音,多纪愣了一下,然后顿了一下说道:“柚木医生在吗?”

“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京都的辻村。”

“请稍等。”

那个女人一口东京腔,干脆利索,很有穿透力。可能是柚木的秘书吧,多纪想象她是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理智女人。

过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柚木。”

“很久没有问候了!我是京都的辻村。”

多纪握紧了电话。

“稀客呀!现在在东京吗?”

“不是,我在京都。”

“真是遗憾!此前承蒙您的款待,万分感谢!”

“哪里哪里,把您从百忙之中请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我真的非常高兴!”

刚才那个女人或许正在旁边听着吧,但柚木的声音里一点顾虑都没有。

“突然打扰您,是因为我有个事想请教一下,现在可以吗?”

“只要是我知道的,请问吧。”

多纪就把吉冈吐血的事情告诉了柚木。

“我想问问,吃什么药比较好呢?还有,明天能回京都来吗?”

“是这样啊,”柚木稍微停了一下说,“那吐出来的血,是黑乎乎的吧?”

“这个……”

多纪慌忙中忘了问这些具体的情况。

“虽然吐血了,但有胃血管破裂出血和肺血管破裂出血两种,因此症状是不一样的。我想,他的情况应该属于前者。以前肺结核很多都是咯血,但现在少多了。从五十岁的年龄来判断,我想应该是胃部出血。”

“那,他的病……”

“因为没有诊疗,所以不能清楚地判定。最有可能的,应该是胃溃疡,或是癌症……”

“癌症……”

多纪拿着电话,说不出话来。

关于疾病,多纪不怎么了解。父亲因心绞痛而猝死的时候,多纪才第一次知道那是在一瞬间就可以夺人性命的恐怖疾病。

多纪身体并不是特别好,但迄今为止也没得过什么可以称之为大病的病。小时候得过哮喘,上中学后自然痊愈了,之后也只因为感冒或是扁桃腺炎而向学校请过两三次假。她只是表面上柔弱,内心却出乎意料地坚强。

然而,这样的多纪也知道癌症的可怕。大阪的批发商竹村、父亲的朋友、那个酒家老板,都是因为癌症而死的。据说,不管是哪里的癌症,只要是生了癌,就十有八九无药可医。

“那,是胃癌吗……”

“不,还不能这样确定。只有很少的情况下是癌症。如果嘴里吐血的话,一般会先考虑是胃溃疡。”

“可是,那个人不怎么喝酒啊。”

“就像您所说,过去胃溃疡多是因为过量饮酒或是吃得过多而引起的,但现在一般都是因为精神方面的刺激或紧张造成的,也就是所谓的‘焦虑情绪’。现代人有许多担心和不安,结果胃溃疡就越来越多了。”

“是焦虑情绪啊?”

吉冈表面看上去悠闲自在,其实是个非常细心的男人。而且这些年来,父亲的死,加上对多纪的辅佐,肯定使他精神持续紧张。

“今天,就那样子待在宾馆里,没有关系吧?”

“血量少的话就没什么关系。可以的话,我找个医生去看看吧。”

“不了,我还是找别人吧。”

“我一会儿有个会,出不去。我派个医务室的人员去宾馆吧。这样快一些,您也就可以放心了。”

“但是怎么好这么麻烦您呢!”

“不,没有关系!我找个人去吧。”

“我原来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把宾馆和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吧。”

柚木的声音里没有顾虑。

“真的可以吗?”

多纪在电话前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告诉了对方宾馆和吉冈的名字。

“没有大学的老师还出诊的吧?”

“没那回事。那我找人过去了。可能要到傍晚才行,请您和那位叫作吉冈的先生联系一下。”

“知道了。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诊疗结果,回头我通知您。”

“不,还是我打电话过去吧。什么时候打比较合适呢?”

“那么,晚上五点左右,请您再给我打个电话吧。”

“这样我就放心了!真是太感谢了!”

多纪在电话前深深地低下了头。

放下电话看了看表,正午了。窗外还是晴空万里。

多纪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可以暂时放心了。大学医院的医生去了的话,就没有问题了。虽然猜到柚木可能会帮忙,但她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亲切。

实际上,最初的时候多纪并没有想到要请他派人出诊。她只是想问一问有这样的病症该吃些什么药,结果得到了意外的帮助。

多纪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再一次和柚木通话。她只是觉得柚木再来京都的时候,可能会给自己打电话,只是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吉冈吐血的事情,正好给了多纪一个打电话的借口。对于吉冈的病,她一方面担心,另一方面却又有些羞愧。

作为医学系的教授,其地位应当是相当高的。一般情况下,大学医院的医生很少会出诊,但既然是柚木让去的,那肯定会去。作为统管大学医院外科医生的教授,一般都会面带威严,可在多纪印象当中,却丝毫找不到这样的影子。只有一种稳重而带有些许苦恼的中年绅士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多纪只是从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的角度来看柚木吧。

多纪又给在东京的吉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东都大学的医生要过去出诊。吉冈非常吃惊。

“不用那么麻烦了!真的已经好多了,没有关系的。”

“好不容易去给你看病,和那个医生好好说说,早日恢复健康!”

“让您如此担心,实在抱歉!”

吉冈好像只是单纯地道谢,但对于多纪来说,却有一种借吉冈生病的理由来达到和柚木通话目的的内疚感。

为了摆脱这种感觉,多纪挂了电话。

放在经理室酒柜上的座钟显示,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多纪重新拿起电话,从附近的餐厅订了一份沙拉和烤面包作为午餐。

下午,来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是扇子同行公会的谷川董事长。他说想在明年夏天召开一个京都扇子大会,所以特来征求意见。

大会的具体事宜尚未决定,大体上是要对从夏天用的普通扇子、装饰扇、舞扇,到能乐神扇、持扇、伊势的御田植扇之类古老而又珍奇的扇子进行展示,进而详细说明扇子的制作流程,举办一场京都扇子的大型公开表演。这次活动好像也要请一些祇园的艺伎和舞伎来参加,旨在进一步凸显京都扇子的优雅和美丽。

多纪当然对这个构想没有异议。京都扇子在全国更大范围地被介绍和喜爱,那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只是,这样的活动必然要产生相当大的费用,因此,必须要依赖各个制造商的出资,董事长正是为此事而来。作为京都的扇子制造批发商,制作风格和水平都是一流的辻村,得出相当一部分的款项。

“首先,辻村公司如果不率先行动起来的话,是无法成功的。”

董事长这样说,多纪很是感谢,但如果只是作为要求捐款的开场白的话,那根本高兴不起来。

即便都同意这个计划,吉冈在与不在,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如果他在旁边,和他简单一商量,听他说“可以”,那么多纪就能够很放心地进行答复了。倒不是对吉冈有什么特别的依赖,只是能听听他的意见的话,就会多增加一分自信。

“总之,让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避开具体的内容,多纪只是表达了赞同的意思。

扇子同行公会的董事长走后,另一个来访的客人是夏威夷威基基[10]酒店经理乔治濑川。

濑川是夏威夷和日本的混血儿,因为与多纪的堂妹结了婚,所以多纪跟他见过几次。他精通日、美两国语言,脑子又好使,刚刚三十五岁就被任命为酒店经理。

濑川一周前因工作原因回到日本,昨天来到了京都。

“好久没有问候了!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啊!”

濑川确实像是夏威夷出生的人,爽朗而又亲切和蔼。他穿着花梗色的衬衣,配以日本人不好意思穿的红蓝相间大条形花纹的西装,倒也非常合适。

“您说那阵子会来,所以我们一直在等。安子也整天念叨着‘什么时候来啊’,不得安宁。”

安子就是濑川的妻子。

“我也想去,但总是太忙,脱不开身啊!”

“你过于劳累了,偶尔休个假,来夏威夷放松放松也好啊!”

“我也这么想的,可也许天生就是劳累的命吧,整天被工作缠着。”

“怎么样,这次新年休假来吧!到我家也行,可以的话到酒店来也行。”

“非常感谢!”

不知为什么,多纪对外国不怎么感兴趣。年轻的女人们都像发烧烧昏了头似的往巴黎、伦敦跑,可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之前,多纪也被邀请过几次,但总是想以后再说吧,就错过了机会。

多纪也不是讨厌外国,只是看到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反而就不想去了。她甚至有一种想法,京都满大街上,哪怕有一个不想去外国的女人也好啊。

相泽槙子也认为多纪是固执己见。可被她这样一说,多纪更加觉得不去也挺好的了。

“你穿着这么漂亮的和服,到了夏威夷肯定有很高的回头率。”

也许濑川是想说说恭维话吧,可多纪并不喜欢。

“上次见面是一年前的事了吧?”

多纪把话题从出国的事情上转移开来。

“一年多了,上回是在去年十月份时代祭[11]的时候。”

濑川一年要来日本两三次,所以对京都的事情了解得非常详细。可能是长年住在夏威夷的缘故,他好像对京都这样的古老城市特别钟情。

“京都真的是个好地方,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漂亮啊!”濑川在句子的结尾故意用上了京都腔。突然,他向前探了探身子,问道:“多纪,你有没有想过到国外去做生意啊?”

“国外……”

“其实,这次我们有一个计划,准备在酒店的地下街开一个日本角。我们想要并排开一些日本的和服、陶器、珍珠和古董之类的店铺,这其中我也想开一家扇子店。”濑川喝了一口靖子沏的茶,继续说道,“我们还想把日本各行各业的一流店铺全都开过去。现在已经跟做和服的桔梗店、做陶器的丸池店定好了。扇子的话,我们想请京都第一的老字号、多纪你的店过去。”

“但是,在那种地方,扇子什么的能卖得出去吗?”

“当然能卖出去了!因为美国人非常喜欢那些纯手工的漂亮东西。作为小礼物什么的,又很实用,肯定会大受欢迎的!”濑川手舞足蹈、非常热心地说着,“因为相当多的客人不会来日本,只是到夏威夷就回去了,所以一定能卖出去。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到现在为止,开分店什么的多纪还没有想过,尤其是要开到一无所知的夏威夷去。

“让谁去开个小卖店都可以,不过反正是开店,倒不如找一家实际在制作扇子的店来比较合适。这样,又有信用,品质又好。”

“话虽这么说,可前期准备……”

“店的营业执照、租金什么的也没多少,有两千万的话就足够了。”

“这么多啊!我们实在拿不出来啊!”

“多纪,你的店不可能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吧。”

“今年的挂历生意非常失败,所以真的十分困难!”

“又不是马上就要出钱什么的。我是经理,会尽量给你方便的。”

“可是……”

“多纪,现在做生意也应该放宽视野、打入国外。光靠停留在日本是不行的!”

濑川以外国人特有的、似乎高人一等的姿态注视着多纪。

他所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确实,只面向国内,扇子的销路非常有限。日本产品源源不断地销往海外,扇子也卖到国外去,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话虽如此,可现在的多纪好像没有什么胆量敢在国外开个小店。

她曾经也打算过开一个专卖店来扩大销量,可是一旦开起来,执照、职员什么的,会出现很多麻烦的问题。踏踏实实地守着老店,应该是比较安定的。还有必要冒着风险到国外去开店吗?

实际上,挂历生意的失败,就是因为她突发奇想所致。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多纪你没有去过夏威夷,你不知道,我们酒店位于夏威夷威基基湾的正中心,是座十六层的建筑,光客房就有一千二百间。”濑川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几张酒店的照片,放在了桌上,“现代设备一应俱全,就凭这一点,也可以说是夏威夷第一。”

虽然不想到国外去开店,但多纪还是拿起照片看了起来。那是一座白色的现代化建筑,正对着经常在明信片上出现的美丽的威基基海滨,雄伟壮观。

“这座酒店的地下一层将被改建成日本角。如果在那里有一间店铺的话,还可以经常去夏威夷,在威基基轻松度周末呢。”

“那个……”

多纪从来没想过要到夏威夷去休息。累了的时候,去京都杳无人烟的寺庙或嵯峨野[12]附近散散步,那才舒服。

“其他想要开店的人,找一找的话肯定有。不过,既然是扇子店,我还是希望你们来开。安子也非常赞成这个想法。”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只是现在确实拿不出什么多余的钱来。”

“我还要在日本待半个月左右,在这期间,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真的,就连在日本我们也没有开分店。”

“夏威夷可要比日本强得多啊。总之,还是来夏威夷看看吧。看过之后,你就知道夏威夷是个多么好的地方了。怎么样,我回去的时候,一起去吧?”

“那个,有点……”

到了年底,再加上吉冈又身体不好,多纪根本不可能到国外去轻松休闲。

“别担心,回去之前我还会再来一次的,再考虑考虑吧!”

濑川说着站起了身。

就剩多纪一个人了,她看了看钟,时间已经是四点半了。晴朗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层暗红色,黑夜正从云端接近。多纪关上了电灯,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

看到客人回去了,高木靖子走了进来,把多纪清账所需要的文件放在了桌上。

“吉冈先生明天就回来了吧?”

“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刚才,他夫人打电话来问,如果情况不好的话,是不是要去一趟东京呢?”

“我已经拜托一位医生去给他看病了。还是问问结果再说吧。”

“我还要在这儿待上一会儿,有什么事的话请叫我。”

靖子说完便出去了。她是个谨慎的女人,听说吉冈病倒了,好像也想多帮多纪一把。

靖子出去之后,多纪把文件拿在手里,但一直在担心问诊的结果,所以怎么也看不下去。有一眼没一眼地翻了一下,看时间到了五点钟,她便拿起了电话。

这次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先响起,然后交给了柚木。

“啊,那个出诊的医生刚刚回来。”柚木的声音听起来比中午更近了一些,“吐血的量没那么多,但身体好像被折腾得够呛,应该还是胃溃疡。”

“是吗?”

不是癌症,多纪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因为是第一次吐血,所以精神方面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已经使用了止血剂和胃溃疡方面的针剂,我想这样就没什么事了。”

“那明天离开东京的话……”

“没关系的。”

总之,吉冈好像还能走动。多纪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大的工作一样,舒了一口气。

“太感谢了!终于可以放心了!”

“虽说做了检查,但今天只是从外面看了一下,所以是什么程度的溃疡、发生在什么部位,这些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回去之后,还是到专业的医生那边仔细检查一下为好。有什么认识的医生吗?”

“也不是没有……是一位内科的私人医生。”

在银阁寺附近,有一位多纪小时候经常去就诊的内科医生。

“那也可以。大医院方面如果合适的话,我给您介绍一位吧。”

“连这事都麻烦您的话……”

“没关系。那边有一个我大学时期的同学,非常熟悉的。您知道京洛医院吧?他就是那里的外科主任医师,名叫川岛。”

“是川岛医生吧?”

“直接去也行,不过第一次可能不好找。明天我把介绍信给您寄过去,您拿着去。”

“百忙之中还给您添麻烦,真是抱歉!”

“您的住址,在哪里呢?”

“能不能麻烦您寄到我的公司?”

多纪把门牌号告诉了柚木。

“那我明天就去寄。收到之后,赶紧去看看吧。”

“真是衷心地感谢!您帮了我的大忙了!”多纪对着电话低下了头,“另外,费用方面……”

“不用了,只是去检査了一下。”

“那可不行!那么远的地方,专程去出诊。请您务必告诉我!”

“可要花多少钱,我也不知道啊!”

“请您问一问那位去出诊的医生吧。”

“这样的话反而更麻烦了。反正只是一位空闲的医务室人员去的。”

“不能这样!对那位出诊的医生,怎么也要感谢一下……”

“真的不要在乎,没关系的!”

“那就让我从这边寄点什么东西吧。”

“您真是个固执的人啊!”

柚木实在拿多纪没有办法,笑了起来。

领受了别人的好意,却不道谢,这种做法与多纪的性格不符。虽然对方说没有关系,但多纪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她一个劲儿地坚持着,柚木却忽然说起了别的事情。

“那边是晴天吗?”

“白天一直是晴天,现在稍微有点多云。”

“这边月亮出来了,真难得啊!”

柚木大概一边拿着电话,一边透过窗户望着天上的月亮吧。

“今天早晨京都很冷,听说达到今年的最低温度了。”

“这边也相当冷。”

“注意身体!”

“您也是……”柚木这样回答,接着又感叹道,“今年,又到年底了啊。”

“是啊。”

“今年年景怎么样?”

“呃……”

再怎么看,今年都不是个好年,多纪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今年早点过去吧。”

“是啊。”

柚木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这样说的呢,多纪并不知道,但对于早点结束这种想法,多纪是深有同感。

“去年年底的时候,您在京都吧?”

“有什么事吗?”

柚木停了一下,说:“您今年是不会来东京了吧?”

“现在的话……”

多纪的脑海里一下子掠过挂历的事情,但那不是该对柚木说的。

“那么,这也许是今年最后一次通话了。过个好年!”

“嗯。我会再给您打电话的。”

“我基本上都在这边。如果不在的话,刚才那个接电话的女医生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

“知道了。”

“好了,介绍信我明天会寄过去。”

“给您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感谢!”

多纪再一次低头行了个礼,挂上了电话。

外面完全黑了,越过低矮的房檐,可以看到八坂附近的霓虹灯。

辻村的下班时间是五点,所以可以听到职员们回家之前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平时到这个时候,吉冈都会过来,把一天的情况向多纪汇报一下。今天知道他不在,但不知怎么,多纪还是有一种在等待吉冈的心情。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多纪来到四条的河原町,一边走一边逛着各种店铺。

多纪想要给那位出诊的医生买点什么礼物,但此时她意识到,她连那位医生的年龄和喜好都没有问清楚。

医务室人员的话,应该比柚木年轻一些吧。是三十多岁,还是要更年轻一些?这些都不好猜测。也许再打一次电话问一下就知道了,但那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多纪犹豫不定,最后,来到三条附近的一家专卖店,买了一套黑曜石[13]的领带夹和衬衣袖子上的纽扣。石头有很多种,但黑色的石头与年龄没有什么关系,谁都可以佩戴。

买完这些后,多纪又要了一个珊瑚领带夹的套盒。珊瑚是白色的质地,上面浮现着雅致的朱红色,和多纪的衣带扣十分相衬。

“我想把这两件一起寄到东京。”

“知道了。”

五十来岁的店员点了点头,开出了送货发票。

“什么时候能到呢?”

“据说现在邮件会稍微有些延迟,可能要一周左右吧。”

“啊,那个珊瑚的,稍微做个记号吧。”

“写上‘珊瑚’吗?”

“那有点怪,就写‘柚木先生’吧。”

“那这个呢?”

“写‘先生’就行了。”

看到店员在邮件的包装纸上做好记号,多纪才付了钱。

多纪最初只是想给那位出诊的医生买些礼物,可逛着逛着给柚木也买了一份。送这种东西,可能要被他笑话了吧,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多纪到河原町大街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店里。时间已经是一点了。

虽然是星期天,因为要准备采购,高木靖子还是来上班了。

“吉冈先生打来电话,说坐中午的新干线回来。”

“是吗?胃没什么事了吧?”

“他说心情非常好。”

多纪点点头,坐在了靖子前面的椅子上。

“听说是一位东京的大学医院的医生去给看的病?”

“你问吉冈了?”

“是啊,说是一位非常亲切的医生。经理您怎么会认识那样的医生的?”

“我只是认识一位医务工作者而已。”

多纪开玩笑似的笑着。

第二天,刚过中午,吉冈就来到了公司。

“这次让您操心了,非常抱歉!”吉冈深深地低头施了一礼,“医生来给我做了检查,太感谢了!”

“还是在家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总在家待着心情沉闷,反而不好了。”

被诊断出了胃溃疡,可吉冈还是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火。

“不要抽了!再吐血的话怎么办啊?”

“没关系的。别总是拿我当病人看待。倒是,上西那边的事情……”

吉冈提到了上西商店的事情,多纪坐正了身体。

吉冈说,上西商店的破产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了。现在大概正在申请《公司再生法》的保护,计划重组。到那时候,对于债权人的所有负债都会被搁置。

“经商之路是漫长的。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吉冈这样安慰她,但那温柔的话语反而让多纪听得更加难受。

“通过这件事我学到了很多。明年我会做得更好。”

已经失败了,不能一直这样郁闷下去。多纪准备以此为教训,好好约束一下自己。

“另外,你不在的时候,谷川董事长来过了。”

多纪提到了公会董事长所说的扇子秀的事情。

“又是一项不合理的开支!总之,除了同意之外没有什么办法吧。”

吉冈也是同意的,多纪放下心来。

“还有,我有一个叫作‘濑川’的亲戚,你也见过一次吧?”

“是那个住在夏威夷的日本混血儿吗?”

“那个濑川问我们,想不想在威基基酒店开一家店铺。”

“在夏威夷啊?”

吉冈好像有些吃惊,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濑川说,他工作的那家酒店,要办一个日本角。”

多纪把从濑川那里听到的,全都告诉了吉冈。

“这不行吧。”

“但是,挺有意思的。”

“可现在的话不太合适。”

“是啊。”

挂历生意的失败,还是有很大影响的。

之后,两人又谈到了职员奖金的事。虽然不发也可以,但他俩都觉得还是发一些比较合适。

柚木的快递寄到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下午。信封里面装着便笺和柚木的名片。

“现向您介绍我的熟人吉闪源治先生。前几天,在东京出差时吐血,在这里只进行了应急性的注射。拜托您进行进一步的诊断。”

名片右手边空白处这样写道。收件人姓名是“京洛医院外科主任医师、川岛先生足下”。

便笺则上写着:

辻村多纪小姐:

现如约将介绍信寄过去。请拿着这张名片去试试。我也会打电话过去,我想那边会给予方便的。

今年内可能不行了。明年春天如果能见到您,我将不胜荣幸。

祝新年快乐!

柚木洋文

柔软而又有些突起的字迹。

多纪把便笺装回信封,只把名片交给了吉冈。

“拿着这个,明天去医院吧。东京的医生会亲自打电话的,应该没有问题。”

“给您添了很多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吉冈低下头,接过了名片。

“是教授先生的介绍信吗?经理您认识这位教授吗?”

“是的。”

“是叫柚木的先生啊?”

吉冈仔细地端详着那张名片。多纪担心,他是不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但吉冈并没有多问,只是说了句“我收下了”,便把名片放进了西装的内兜里。

“别太不当回事儿了,这一次好好检查检查吧。”

“好的。”吉冈点了点头,“可是,资金的事,不早点着手可不行啊。”

虽然身体状况不好,但吉冈还是在担心工作上的事情。

“我会想办法处理,不要担心!”

“在这个时候,身体出了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请放心!专心地去治疗吧。”

吉冈身体不好之后,多纪心里很紧张,但也因此激起了斗志。

虽说让吉冈把问题交给自己,其实多纪并没有什么把握。能行吗?吉冈的不安不是没有道理的。

到了年底,给工匠们的工钱、职员们的工资,还有奖金等大笔的支出,全都迫在眉睫。本来按照约定,到十二月中旬之前,应该可以从批发商和小卖店那里收取到相当数额的款项,可是现在这个约定被打乱了。特别是上西商店那边超过一千万的资金不能回收,影响实在太大了。

绝大部分的内部资金都用于周转的公司,如果有超过一千万的现金无法收回,那马上就会变得一筹莫展。

“可是,今天都已经十号了啊。”

吉冈不安地看了看旁边的日历。工匠工钱的支付最晚到二十号,只剩十天了。职员的奖金先放一边,这发工钱的日子是定在每个月二十号的,不管公司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个规矩都不能破坏。哪怕只是让他们等上一两天,在这狭小的业界之内,一些闲话就会被传播开来,马上就扯上信用问题了。

制作一把扇子,细分的话要经过将近二十道工序。光是每一道工序的人工费,就已经是一项巨大的开支,而且材料费也基本上是由工匠垫付的。把这些加在一起,目前就必需一千五六百万的资金。再加上职员的工资和奖金的话,将超过两千万。

这样看的话,挂历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明天开始,银行和金融公库[14]什么的,我挨个去走一趟吧。”

“可是,现在正银根[15]吃紧呢!”

“总之,去求求看吧。”

多纪很轻松地说着,但吉冈清楚地知道,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算肯借给我们,如果超过一千万是需要抵押的啊。”

“这个我也想到了。”

“您是知道的,单从私人贷款机构借钱,是绝对不够的。”

“我知道的。明天你一定要去医院看看啊!”

面对面容憔悴的吉冈,多纪现在甚至有了一种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的心情。

第二天,多纪“求银行”的行动就开始了。年关逼近,不管哪里的放贷都很吝啬。虽然很难,但也只能先试试看了。

最先去的是关西银行,它是辻村最大的开户银行。那个分行经理村上,也是从多纪父亲那一代开始就认识的熟人。

“不好办呐!”

分行经理虽然表示同情,但迟迟不肯答应放款。夏天时因为挂历的进货,已经最大限度地借过钱了。

“我可以把若王子的房子作为抵押,无论如何请您帮帮忙吧。”

多纪清清楚楚地看着分行经理的脸。这种时候,也有人会一味地低头行礼,但多纪不太喜欢这种做法。即使是难以开口的事情,也要清清楚楚地看着对方的脸去说。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做法,与多纪的性格不符。

总之,现在这几个月都挺过来了,总会有办法的。到了明年三月份,夏天扇子的钱就入账了。

“好吧,我们就出一千万吧。”

“真的吗?”

“如果能再多帮您一些就好了,但毕竟是这样一个年末的时候。”

分行经理好像受不了多纪的执着,他亲自把放贷款的办事人员叫了过来。

“手续就通过这个人去办吧。”

“真的非常感谢!”

“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如此努力啊!”

“我也不是特别想这么努力地做。只是除了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了。”

分行经理点点头,送到了门口。

离开关西银行之后,多纪又去了京滋银行和三星银行。虽然金额都不大,但在这两家银行都开有户头。有了一千万日元,当前是可以维持下去了,可年内还必须筹满另外的一千万。

两家银行都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虽然是客户,但并不是很熟,而且也没有多少存款,这些都是遭遇冷遇的原因。

“那么,让我们考虑一下吧。”

大家都是这样的回答。语气柔和的京都话里,没有明确的否定词,但多纪也知道,那只不过是绕个圈子拒绝罢了。

另外还可以去求金融公库,但手续非常烦琐,依照眼前的情况根本来不及。从第三家银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

多纪坐上了小田的车,他一直在外等候。

“直接回公司吗?”

“是的。”

多纪望了一眼华灯初上的大街,征求小田的意见:“去吃点东西吧?”

在和银行交涉的过程中,精神一直比较紧张,到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疲劳一下子回到了她的身上。

这样子,直接回公司,或是回家,多纪的心情都不是十分痛快。在公司,工作的事情会残留在脑子里;在家,又懒得去和安代或是森子见面。也许是因为向太多的人点头哈腰,觉得很悲惨吧,多纪现在只是想自由自在地走走。

“天挺冷的,去吃火锅怎么样?”

“我也一起去吗?”

“当然了。有什么事吗?”

“不,我没事。”

“那就走吧。祇园的‘大幸’饭店知道吧?”

小田点点头,车子顺着河原町大街向南驶去。

傍晚,街上挤满了人和车。行动快一点的商店,录音机里已经在播放《铃儿响叮当》的曲子了。也许是因为今年经济不景气吧,像以前那么豪华的圣诞树是看不见了。

好像哪里都缺钱啊。

仅管如此还是借到了一千万,可是拜托谁去当保证人呢?上一次已经求过嵯峨野的叔叔,这次不好再找他了。那么去找继母森子吗?多纪发着呆,这时小田说话了。

“您累了吧?”

多纪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收回了视线。后视镜里映出小田关心的神情。

多纪拿出化妆盒,补了补妆。

“大幸”在绳手大街上四条处的右侧,门口很窄、进深很深,是所谓的京都式的饭店,以炖菜见长。

平时只是在这里接待客户,或是全家人一起过来热闹一下。今晚,可能是因为与银行交涉后格外疲劳吧,多纪突然想要在这儿,在这漫长的冬夜里,静静地吃一顿火锅。

“来吧,多吃一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小田答应着,动起了筷子。

小田作为金泽扇子批发商家的儿子,应该完全是在自由中长大的,但他并不把这种身世表现出来,而是非常讲究礼仪,这一点多纪很喜欢。

小田因为是司机的关系,知道多纪的很多事情,也经常看到她欢喜或是悲伤的神情。不过多纪对小田是很放心的,小田脾气好,而且虽说他是个职员,但迟早还是要回金泽的。

“味道怎么样?”

老板娘特意露面来询问了一下。

“非常好吃!”

“蘸这个芝麻酱尝尝吧,也不错的。”

老板娘接着说道:“多纪小姐最近是有些累了吧?”

“是有点儿。”

“好像瘦了。你不觉得吗?”

老板娘寻求小田的同意,他也点了点头。

“肯定是工作太辛苦了。”

“也没有啦。现在好了,我们吃得很开心。”

“这样最好。”

老板娘出去了,房间里又剩下两个人。

小田默不作声地吃着,过了一会儿,他拿起酒壶向多纪伸了过来。

“您应该喝酒的吧?”

“啊,只是偶尔喝点。”

为了不让酒洒出来,小田小心翼翼地看着酒杯,倒上了酒。

多纪第一次喝酒,是被父亲带到祇园茶社的时候。

那时候,父亲一直在祇园町住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把多纪带了过去。

“真可爱!”多纪被艺伎们围着并喝了一口酒。现在想想,那时候在父亲身边的艺伎,正是继母森子。

“你很能喝的吧?”

“我不行。而且还要开车……”

“车子的话,放在停车场就好了。到了这里,不让你喝酒多不好啊,多喝点!”

这次多纪给小田斟上了酒。

正如小田所说,他好像是不怎么能喝酒。刚喝了两杯,眼睛周围就已经发红了。

多纪想起了隆彦,他和小田一样,有着紧绷的脸庞。

也许知道自己在被盯着看而感到紧张吧,小田停下筷子,看着多纪。

“吉冈病倒了的话,就麻烦了啊。”

“他也是因为一直努力工作而累倒的。”

小田没有回答,开始吃了起来,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不管是什么,都请您告诉我。”

“什么?”

“不是,我是说如果。”

“非常感谢!”

虽然小田说得有些生硬,但多纪明白他的意思。

“你也快要回金泽了吧?”

小田曾和父母约定好在京都实习两年,到明年三月就到时间了。

“但是,我不想回去。”

“说这样的话,你父母要担心的。”

“我打算一直在京都待下去。”

“有什么不想回金泽的理由吗?”

多纪对小田也有照顾的责任。

“你肯定是有什么喜欢的人了吧?”

“……”

“如果是那样的话,请明确地告诉我哦。我会帮你的。”

小田害羞地低下了头。

“那个人,是京都人?”

“……”

“不是公司的人吧?”

“不是。”

小田低着头摇了摇。

“怎么了?”

“没事。”

“再多吃点吧!”

多纪感到,小田今天的态度好像有些奇怪。

小田送多纪回到了若王子的家。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多纪看到有一双年轻女人的鞋,没有见过。

安代马上迎了出来,告诉她:“品子来了。”

多纪点了点头,脱掉大衣来到客厅,森子和品子正隔桌而坐,看着电视。

“你回来啦!打扰了!”

品子快速转过身来,用爽朗的声音打招呼。

“你来啦!我有事回来晚了。不好意思!”

“不不,是我自己随随便便就跑过来了。”

多纪绕到两个人的后面,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公司穿了一天和服,到了晚上,多纪经常会换上洋装。相反,穿着洋装出去的话,回来多会换上和服。洋装与和服的穿着变化,也会让多纪的心情跟着改变。

多纪穿着长裙,配以藏青色条纹花样的毛衣,坐在桌前照了照镜子。

虽然只和小田喝了两壶酒,但多纪的脸颊周围已经泛起红色。森子一直住在花街柳巷,也是个能喝酒的人,所以即便多纪喝过酒回来,她也不会说三道四。

多纪把窗户拉开透了透气,然后用粉扑在脸上擦了擦,便回到了客厅。

“今晚真冷啊!”森子说。

“是啊。”

多纪一边回答,一边坐到了她的旁边。

“晚饭怎么办啊?”安代问道。

“和客人吃过饭后回来的,不用了,给我倒杯茶吧。”

接着,多纪又对品子说:“学校还没有放寒假吗?”

“要到十九号,不过已经没有课了。”

“当学生很悠闲,真好啊!”

“所以品子说,趁现在有空,明天就想搬过来。”

品子马上接上话:“对不起,可以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啊。住二楼,怎么样呢?”

“刚才我已经看过了,很好,我很喜欢!”

“那就行了。”

安代泡好茶端了过来,甚至没看品子一眼。

“那么,明天十点左右车子会来,到这边的话可能要过了中午了。”

“我明天要去公司上班,所以让安代帮你吧。”

“有两个朋友会过来给我帮忙,可以的。”

品子看上去很高兴。

对于品子搬过来住这件事,安代还是有些抵触,不过对现在的多纪

来说,已经不那么在意了。有比这更大的问题,占据着她的心。

从“大幸”回来的路上,多纪一直在考虑,这次从关西银行贷款的担保人,只能找森子了。再去求嵯峨野的叔叔,那也太厚脸皮了,而且也找不到什么其他合适的人选。况且成为担保人,还必须有相当的保证能力。

森子嫁给父亲隆平之前,在祇园町有一套房子。那是她从开茶社的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并不是很大,却是一套古老而又结实的房子。

森子来到若王子以后,便把房子借给了别人,每月收点房租。如果把那套房子拿来担保的话,就有足够的保证能力了。

说老实话,多纪并不想跟森子商量这样的事情。虽然在户口上是母亲和孩子的关系,但感觉上并没有亲密到那种程度。

但是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了。硬着头皮向私人贷款机构借钱,如果失败的话就血本无归了。

多纪想趁品子和安代都不在的时候跟森子说这件事。她打算等森子一个人回房间的时候,偷偷地说说看。

不过,看今晚的情形,是无法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品子打算住下了吧。

“我接下来就非常空闲了,姐姐,能不能到您那里去打工,”品子突然问道。

“这样啊,品子你能行吗?”

“让我搬重的东西我可搬不动,其他的我想大概还是可以的吧。”

“也许会有一些工作吧,明天我到公司问问看。”

“但是,姐姐不是经理吗?”

“虽说如此,但工作上的具体事情,还是营业部的人知道得清楚些啊。”

“总之,姐姐是地位太高了,所以下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可以这样说吧?”

“没有那回事儿。只是打工的事,是由营业部那边的人负责的。”

品子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安代好像很讨厌这种直接的方式。她认为,应该稍微考虑一下对方的立场,然后再说话才对。

安代好像对品子称多纪为“姐姐”这一点也非常不满。在安代看来,辻村家的小姐是不能随便这样叫的。

被品子叫作“姐姐”,多纪倒是没有什么不高兴。只是听上去有点不太习惯,感觉不是在叫自己似的。多纪甚至感到了一丝亲切,品味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

从这一点来说,品子的存在也不是件坏事,但也有些令人不安之处,那就是如果过于随便的话,就会破坏这个家的整体氛围了。

十年来,这家里一直安安静静的,需要有一些兴奋的事情来调和一下,但是做过头的话,那就不好了。

“品子,今天就住在这边吧?”喝了口茶,多纪试着问道。

“我该怎么办呢?”

品子好像才注意到似的,看了看钟。已经晚上九点了。

“已经很晚了,就住这里吧。”森子劝道。

品子想了一会儿,说:“我也想住在这边,但是明天早晨还要搬家,我还是回去吧。”

“这么晚,没关系吗?”

“没事的,不用担心!”品子说,“姐姐,明天我就搬过来了。请多多关照!”

“路上小心点!”

森子好像要送到外面的大路上去。两个人走后,多纪和安代相互看了一眼,不一会儿森子就回来了。

好冷啊,要下雪了。”

“妈妈,我有件事想拜托您。”多纪看安代正站在水池边,开始跟森子说道。

“是这样的,到年底了,公司的资金有些紧张,所以我决定从银行借一些钱,想请您做担保人。”

“我做担保人?”森子两手伸在暖炉里,歪着头说。

“本来也不用借钱的,可是因为挂历方面的问题,出现了资金周转困难。我想去找嵯峨野的叔叔,可是之前已经求过他一次了。”

“……”

“只是做个担保,还钱的当然是我,为了从银行借钱,得走个这样的形式。”

森子两手抚摸着空茶碗,好像是在思索的样子。

“我知道这让您非常为难。”

“没有的事。这样的话,让我当担保人什么的,可以啊!”

“妈妈您能答应真是太好了,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两个人的脑海中好像都浮现出了位于祇园的房子,但她们都没有提。

“抵押里包括这所房子,所以不用担心。”

“抵押?这所房子?”

“是的。”

森子踌躇不决,垂下了双目。

“真是对不起,肯定给您添了麻烦!”

多纪低头行礼,忽然感到一阵孤独。

如果是亲生的母亲和孩子,没有必要这样低声相求。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吃着同一个锅里的饭,不用分什么你我。女儿工作上的危机,应该也是母亲的危机。现在森子的态度里,很明显有一种和母亲不同的别人的脸色。虽然形式上是母女,但毕竟不是亲生的,所以总有一种距离感。

不过,站在森子的立场上,也不是没有道理。虽然名义上是母亲,但在若王子的家里,多纪才是实质上的户主,而森子最多也就是个吃闲饭的。就连把女儿品子带到家里来这件事,也必须对多纪和安代客客气气的。尽管现在表面上大家相处得都挺好,一旦起了纠纷,多纪作为这个家的登记人,其强势的地位是显而易见的。

对于森子来说,有必要有一些积蓄以备自己以后一个人的生活。父亲在世的时候,确实给了她很多钱。但再怎么有钱,也会因为失去丈夫而不安,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女人的心态吧。

“好吧,如果我可以的话……”

“您同意了吗?真是对不起!”

森子同意了,多纪如释重负。

第二天,多纪借了森子的印章出了家门。同一个姓氏,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却各自持有自己的印章,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下午,多纪到银行办完了借款手续。回到公司,看到去过医院的吉冈正在等她。

“怎么样?”多纪外套都没脱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吉冈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医生还是说我得了胃溃疡。”

“果然。”

“今天用X光进行了检査,确认了胃部有溃疡。”

“那怎么办呢?”

“医生说,还是手术治疗比较好。”

“手术……”

多纪意外地冷静,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际上,到了现在,再怎么惊慌失措也没有用了。

“那要住院吧?”

“据医生讲,现在病房很挤,这个月十五号的时候,好像能空出一间二等病房来,如果需要的话会给我留个床位。”

“那就马上拜托医生吧!”

“可是,到年底了……”

“这你就不要管了!错过那个床位的话,可能就晚了。”

“今年以内,好像大手术基本上到二十号就结束了。”

“那么,现在住院的话,年前能排上手术吧?反正要做的,还是早点比较好啊!”

“话是这么说……”

“总之,公司的事就不要担心了,资金的问题总会有办法的。关西银行已经答应借给我们一千万日元了。”

“那太好了!”

“这样,怎么也能喘口气了。”

“可是,光是这样,还不够啊。”

“剩下的,再想办法吧。倒是你,赶紧给医院个答复!”

“好吧。”

吉冈对年内就进行手术不是很起劲儿。

“不是癌症就放心了!胃溃疡的话,只要做手术就可以痊愈的。”

“医生也这么说。”

五十出头了还要切胃,吉冈相当不安。

“总之,还是交给医生,早点治好吧!”

吉冈点点头,但好像还是没有最后决定下来。

“那位柚木医生,可真厉害呀!”

吉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这样说道。

“我拿着他的名片去了京洛医院,到了那儿,护士问我是不是认识他们的主任医师。”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的,他们就直接带我去病房找川岛先生了。”

吉冈这样说,多纪挺高兴的。

“住院之前,我想感谢一下那位柚木先生,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用担心,我已经谢过了。而且,下次见面时,我会再次感谢他的。”

不知道为什么,多纪不想让其他人见柚木。

“那么,已经决定住院了吧?”

“是的……”

吉冈住院的话,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想到这些,多纪身体里面自然地涌出一股拼劲儿。

“另外,有个女子大学的学生想过来打工,有什么可以让她做的工作吗?”

吉冈的表情,一下子从病人变回了常务。

“实际上,是我继母家的那个妹妹。她说,大学放假后,想到这儿来打工。”

“是经理您的妹妹啊?”吉冈点头道,“那么,让她整理整理发票怎么样啊?马上到年底了,这些都得收拾清楚。”

“不用特地给她安排!”

“反正每年都会找两三个人干这些,没关系的。我把藤本叫过来吧?”

藤本是会计事务方面的负责人。

“你跟他说就行了。我想妹妹过两三天就能过来。”

“我知道了。”

吉冈点点头,然后好像又想起了手术的事情,脸色暗了下来。

“但是,靠吃药不行吗?”

“对啊,医生不是说过了吗,还是切掉好。”

“哦……”

“柚木医生介绍的人,我想肯定错不了!”

京洛医院在京都是和大学医院齐名的医院。

“总之,彻底地治疗一下比较好。”

“说得是啊。”

虽然在点头,但吉冈的脸上还是没什么光彩。

晚上,多纪回到家的时候,品子已经把她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虽说是个年轻的女孩,但好像有很多行李。纸箱子和装木屐的箱子什么的,仍然堆在门口周围和院子的角落里。

“喀哒喀哒地弄了一整天,到现在连卫生都还没有打扫呢!”

安代迎出来,一边望着通往二楼的台阶。品子和森子好像正一心一意地在上面收拾着房间。

“今天有两个古怪的男学生来给她帮忙。”

安代好像是在说什么脏东西似的。如果和品子一起生活,即使有这样的人来,也必须要忍耐。

多纪换上了洋装回到客厅,品子从二楼下来了。

“姐姐,您回来啦!已经变成一间非常漂亮的房间了,您去看看吧!”

多纪被请上了二楼。

这是一个有八叠大的西式房间,在它的一侧,摆着西洋衣柜和书架,对面是盖着胭脂色被套的床。窗边放着一张茶几,在那儿可以看到夜色下的院子。

和其他年轻女孩一样,墙上挂着人偶形状的信袋和一只玩偶熊。

“怎么样,漂亮吧?而且,地板还要铺上金色的地毯呢!”

“这样看来,西式房间也挺好的啊!”

“窗户是朝东的,就不能睡懒觉了。”

多纪点点头,她突然有些郁闷,今后品子也会每天看这片院子吧?

多纪下了楼,拿起报纸看起来,这时,继母森子走了过来。

“昨天,你问到钱的事。现在,公司的资金是不是非常紧张啊?”

“不太严重,稍有一点。”

“如果真的很困难的话,我想我能求人借到一些……”

“是正规的地方吗?”

“不是乱七八糟的地方。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而且我想,利息方面还能给我们便宜很多。”

“有那样的地方吗?”

“数额太大的话可能不行,需要多少呢?”

“这个……”

老实说,有一千万左右的话就帮上大忙了。多纪只是有些担心,会不会是什么来历不明的钱。不过既然是森子说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可疑。

“可以的话,如果能借到一千万左右就好了。”

“一千万啊。”

森子自言自语地点上了一支香烟。一直以来,森子都在抽一种叫“幸福”的外国烟。

森子把夹着烟的手指放在嘴边,慢慢地吐着烟雾。那手指因为弹三味线而满是老茧。

“我想大概没有问题吧。不过知道确切的消息,还要等上两三天。”

“那倒没有关系。借给我们钱的那个人,是谁呢?”

“是我陪客人吃饭的时候认识的一个人。不用担心!”

“现在可是严重的银根吃紧啊!”

“交给我吧。你有困难的时候,我也不能一个人悠闲自在啊!”

“真是对不起!”

多纪一点也不起劲儿,森子却是喜形于色。

大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所以多纪一个人来到餐厅,让安代给她做了松阪牛肉火锅。

“调料的味道怎么样?”

“正好。”

多纪把煤气关小了一些。

安代忽然问道:“公司出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见您和夫人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就好。”

安代装作没在听,可还是偷听了她们的谈话。

“再拿一些肉吗?”

“不用了,还剩了这么多呢!”

多纪把装着剩下的肉的盘子还给了安代,喝起了茶。

“品子吃了这样的三倍。”

“因为她还年轻嘛!”

“我真的吃了一惊!”

安代的话语里,除了吃惊,还有些轻微的不满。脾气不合的话,好像连吃饭的细小问题都会介意。

三天后的下午,吉冈住院了。能这么快住上院,还是沾了柚木介绍信的光。下班之后,多纪去了医院。

病房在东楼的五楼,从正面可以看见东山。二等病房是两个人住的房间,里边的床上,住着一个据说是做了胆囊手术的六十岁左右的人。

“这次真的太感谢了!”

看到多纪,吉冈从病床上规规矩矩地坐了起来,表达谢意。吉冈的妻子也在,因为是第一次住院,所以两个人好像都很不安。

“已经完全是个病人了。”

“没问题的,打起精神来吧!”

多纪送上了蔷薇花和果篮。

“手术什么时候做呢?”

“接下来要查胃液、做胃镜什么的,还有很多检查的项目。”

“那年内可以做吗?”

“反正是要切的,还是赶紧切了的好。”

可能是见到多纪有了精神吧,吉冈说得很有勇气。

“不要着急,要按照医生说的去做,好好休养。”

吉冈点了点头,马上又问道:“公司那边怎么样了?”

“关西银行今天给我们支票了,其他不够的部分,好像妈妈能帮忙想些办法。”

“夫人?”

“好像有个人可以去拜托一下。”

“那太好了!”

吉冈一边点头,一边让妻子去沏茶,多纪摆了摆手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医院,在正门入口前面,小田的车子正等在那里。

“吉冈怎么样了?”

“挺有精神的,还说什么,‘如果要切还是早点切吧’。”

“可是,没有了胃,人也没事吗?”

“说是要切,也不是全部啊!”

“那倒也是。”

多纪点着头,想起了柚木。

他也会穿着手术服,给人切胃什么的吧?既然是外科医生,那应该是当然的。只是,很难想象柚木给人做手术时候的样子。

“真奇怪啊!”

“啊,什么?”

“没什么!”

多纪坐在车里,慌忙摇头。

十二月中旬到年底,多纪四处忙碌、到处奔波。从筹款到账目的整理,还有工匠们的事情,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没问题吗?要注意身体啊!”

安代,还有办事员高木靖子都这样关心地说过,而多纪只是一笑了之。

虽然以旁人来看,多纪这么拼命地努力,肯定很辛苦,但老实说,她自己倒没这么觉得。

公司遇到危机,吉冈又不在,这种紧张感反而使多纪振作了起来。没有自己不行,带着这种强烈的责任感,她埋头苦干。

多纪好像就是这样的性格,越是处在逆境当中,就越有精神。

不过,尽管如此,这次十二月份的筹款事宜,还是把多纪折腾得够呛。

多纪从小到大都是无忧无虑地成长,继承公司之后,也没有遇到过特别困难的窘境,所以这一次的事情对她影响非常大。她明白了资金对于一个公司的运转是多么重要。总之,这一个月以来,多纪学到了很多东西。

幸好从银行借到了一千万,另外一千万,通过森子从一个叫武藤的人那里也借到了。

关于武藤,在此之前多纪一点都不了解。据说他在堀川有家事务所,从事写字楼的租赁业务,见面之后,感觉他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青年实业家。

听说他在绳手大街有座大楼,在御室[16]和桂[17]有两套公寓。多纪也仿佛记得,曾经在绳手大街的大楼前经过几次。

那幢大楼是座白漆的、又细又高的建筑,里面有近二十家的酒吧和俱乐部。

“这是和森子小姐的缘分啊,就不要什么利息了。”武藤爽快地说着。

好像森子还在做艺伎的时候就已经和他熟识了,森子亲切地称武藤为“阿武”。森子作为艺伎陪客人吃饭,武藤从相当年轻的时候起,就经常出入茶馆了。

“您借给了我们非常重要的资金,所以也让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我怎么办好呢?”

武藤把那尚带有一些年轻人印迹的脸转向了森子那边。

“我那已经去世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是为了森子小姐,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全力以赴。”武藤非常认真地说道。

武藤的父亲好像也很喜欢森子。

“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啊,总之,不收利息的话,我们心里会过意不去的,多少还是请您说个数吧。”

“那么,就看你们的情况来定吧。”

武藤显得非常大方。

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参照银行的利率,五年内还清,但是说老实话,多纪并没有放下心来。

虽说父子两代都和森子相识,但和多纪却完全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即便拒绝借款,一点都不奇怪,也没什么理由抱怨。

“这样也太随便了,还是找什么东西来作抵押吧。”

“既然是老字号辻村,那没有关系的。”武藤没有答应。

这过度的大方总给人以可怕的感觉。但是,现在也没有其他的筹款途径,多纪只好借森子之名做担保人,单写了一张借条给他。

“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和武藤分开后,多纪问森子。

“什么样的人?就像你看到的啊!”

“但是,那么年轻,就经营着好几幢大楼。”

“他父亲是个有钱人。当然,那也是他经营得当。绳手大街的大楼什么的,是他七八年前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到的。”

多纪也是这么想的,有钱人有他们花钱的门道。

“虽然那么有钱,但两年前他和夫人分开了,现在是一个人。”

“是吗?”

“他夫人从东京来,是个很漂亮的人,可能还是不习惯这边的水土吧。”

“他去过东京吗?”

“是在这边出生的,但大学是在庆应大学[18]上的。”

这样一说,那种时髦和自信,确实像是从庆应大学出来的。

“多纪,喜欢他吗?”

“啊?没有啦……”

多纪赶忙摇头,对他并没有什么感觉。

森子可能是出于这种想法才安排她和武藤见面的吧。

“我只是向他借了些钱而已。”

“我知道。但是,认识那样的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啊!有事的时候也许还会帮忙的。”

“是啊……”

多纪点点头,但还是觉得通过森子借钱,有些不太合适。

倒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介意的,就是总觉得好像是向森子借了什么东西。

这件事先放下不说,有了两千万的筹款,公司方面,这个年总算能过得去了。

二十号给工匠们的钱,可以顺利支付;职员的奖金,也基本上可以拿出和社会上一样的金额了。

从中旬开始过来打工的品子,非常佩服地说:“姐姐的公司真忙啊!这样的销售一定赚了很多钱吧!”

“没有啊!”

多纪极力否认,但以外人来看,也许就是那么回事。

多纪没有打算再多说什么。辛苦的内情,品子就是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在快到年底的二十二号,乔治濑川又出现了。

上次见面之后,他说三天后再来,但好像东京那边有些事情,所以回来晚了。

“上次说的事情,考虑了吗?”

一见面,濑川就又问起了在夏威夷开店的事情。

“要开店的人员基本上都齐了,就剩下多纪你这里了。怎么样,开吗?”

“不行啊!光过这个年关,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辻村公司,不会吧!”

濑川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真的,从来没有过这么困难的情形!好不容易才对付过去。你再找找别人吧。”

“太遗憾了!本来我想,一定要让多纪的公司来做呢!”

濑川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绝对赚钱的,肯定的!”

“尽管如此……”

多纪想到了武藤。如果再去找他的话,也许还能借到一点。但是,那也太厚颜无耻了。不管再怎么赚钱,眼下肯定是要出现赤字的。

“那么,今天就算了,等我回到东京以后再打电话过来。”

濑川说完便站了起来。

多纪拿出提前买好的京都的酱菜和舞扇,作为礼物送给了濑川。

“一定要来一趟夏威夷啊。光是在这里一味地工作,老得很快的!”“所以,我已经变成老太婆了吧!”

“哪里,你还很年轻。但是要出国的话,还是趁早啊!”

濑川爽朗地笑着,和多纪握了握手,又行了一个日本礼后,出去了。

多纪叹了一口气,照了照墙上的镜子。最近瘦了不少,只有眼睛还大大地睁着。

“老了啊……”

这一个月里,多纪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很多。

正月里,一个人出去好好地旅行吧?多纪出神地想着。

注释

[1]1160年。永历是日本平安末期的年号。

[2]日本第七十七代天皇。鸟羽天皇的第四皇子。

[3]权现是指佛或菩萨为普度众生,以神的姿态出现。

[4]日本教育家,同志社大学的创建者。曾留学美国研究神学,后从事弘扬基督教精神的教育事业。

[5]日本评论家、历史学家。著有《近世日本国民史》等。

[6]京都森林管理处。

[7]收集一百个歌手每人一首佳作的和歌集。

[8]地名。位于日本东京文京区东部的地区。

[9]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夏秋开淡紫红色或白色花。晒千后可作肠胃药、强壮剂和止泻药。

[10]威基基位于美国夏威夷州火奴鲁鲁东部海岸,是著名的观光疗养地。

[11]京都市平安神宫每年10月22日举行的祭祀。表现日本从平安时代到明治时代的民间风俗的人们依次排列成队绕市游行一周。是京都的代表性祭祀活动之一。

[12]京都市西北部、太秦以西至小仓山山麓的地区。因自古作为游猎行乐之地在诗歌中出现而十分有名。

[13]火山岩的一种,黑色天然玻璃质,可用作装饰品和制造玻璃的原料。

[14]公营贷款机构。政府金融机构的一种。有住宅金融公库、中小企业金融公库和国民公库等。

[15]商业用语。金融市场上资金的供应情况。

[16]位于京都市右京区的双丘以北。宇多天皇曾在该地区的仁和寺内设置御室御所,故名。

[17]位于京都市西郊桂川沿岸。田园地带。古代曾有名为枫渡的渡口,有桂离宫。

[18]庆应义塾大学。前身为福泽谕吉于1868年创建的庆义塾,1920年改为现名,1949年成为新制大学,总部在东京都港区三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