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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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冷

安艺站在新干线八重洲入口处的“银铃”跟前,有些后悔约抄子在这里碰头。

因为要坐早晨八点三刻的“光”号新干线特快,他跟抄子约定,发车前一刻钟的八点半在这里碰头。到这儿一看,没想到人会那么多。

那么大的一个银铃从屋顶吊下来,确实比较好找。可周围聚集了四五十个人,而且不停地有从轨道交通上下来的上班族从旁边走过。

坐这趟早班新干线,是为了在下午一点左右能到吉野,安艺却忘了此刻正是上班的高峰时段。

安艺站在稍稍离开碰头地点的公共电话旁。看着川流不息的过客,他忽然感到一阵不安,觉得抄子的丈夫就在这人流之中。当然,既然抄子同意这个时间在这里碰头,那遇上她丈夫的可能性就几乎没有。但万一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就算没撞上抄子的丈夫,碰头的时候也可能正好被其他什么人看到。

早知如此,要是提前把车票给她,在站台上碰头就好了。可现在后悔也晚了。

安艺原地站着,点着了第二支烟。

这里本来就是等人碰头的地方,不停地东张西望并不丢人现眼。

可别人都是等家人或同事,好像没有像安艺这样一早就来等女人的。他忐忑不安地抽完第二支烟,一看表,已经八点半了。

他围着大银铃转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抄子的影子。

是因为太早了走不成,还是孩子突然感冒了?

就在左思右想,抬腿又要走回公用电话那边去的时候,他看到抄子从北口方向朝着他走了过来。

安艺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来招呼她。

“太好了,你总算赶到了。”

“对不起,我错过了一班车。”

抄子穿了一身浅驼色的套装,提个小旅行包。

“票在这儿,进去吧。”

他们直接进了检票口,上班族的出站人潮挤得他们举步维艰。

虽然不是在干坏事,但从楼梯朝上走是与那些去上班的人逆向而行,安艺不禁感到有点儿对不起他们。

直到在头等车的位子上坐下来,安艺才算松了一口气。

一大早的新干线也很拥挤,乘客几乎全是男子,看上去都是公司职员。还有两个结伴出游的老人,像是一对夫妇,一点儿也不像安艺和抄子那样鬼鬼祟祟。

安艺把车厢里扫视了一遍,似乎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列车开动了,他终于定下神来,点着了一支烟。

“这么一直坐着就可以到京都啦。”

“谢天谢地,总算赶上了。”

今天早晨,抄子应该是在八点以前就出门的。丈夫是比她先出门的吗?她是把孩子寄放到母亲那儿才来的吗?不管怎么说,一家的主妇一早就出门肯定是很不容易的。

“大家都在工作的时候去看樱花,总觉得有点儿……”

“可是,别人休息的时候,你不是还在工作嘛!”

这话好像也没错。安艺点点头,朝窗外望去。

春天的阳光洒满了大楼鳞次栉比的街头,城市里的人们即将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么好的天气,咱们真有福气。”

“护城河边的樱花已经开始谢了。”

“京都的樱花谢得总是比这儿晚,没问题。”

“吉野的樱花怎么样?”

“吉野的中千本那边,樱花已经接近盛开了。”

安艺每年都去外地赏樱花,所以知道大致的开花时间。

“今年好像开得比往年早嘛。”

“樱花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每年不都是被它牵着走?”

“可那不是才很有意思吗?”

“小林一茶的诗里有这么一句:‘年迈哪堪追花路,族簇樱放好烦心。’”

“他这不是说樱花很讨人厌吗?”

“还不如干脆没有樱花,那样倒可以清静不少了。”

新干线沿途也有很多樱花。也许是外地开得比东京晚吧,沿途的樱花正在盛开。晴空之下,东海道沿线一带好像淹没在樱花的海洋里。

安艺和抄子在餐车上一边赏花一边吃早饭。他们要来啤酒,点了火腿和沙拉当下酒菜。

“用不了十二点就到京都,然后咱们直接去吉野。”

要是从京都坐特快去的话,大概到吉野还不到两点。

“中千本附近有一家旅馆,从那里可以瞭望无边无际的樱花。我已经在那儿订好午饭了。”

“晚上是住京都吗?”

“高台寺附近有一家四面全是樱花的小旅馆,我也已经预订了。”

这就是安艺为了把这一天充分利用而制订的时间表。

“你明天最晚必须什么时候到东京?”

“什么时候嘛,倒也……”

“好容易去一次,还是把京都的樱花也看了吧。”

“那样的话,就得傍晚才到东京了吧?”

“那么晚,你不要紧吗?”

抄子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我想顺便去京都一家店看看行吗?就一家。”

“当然行啦,没问题……”

“是一家染坊,就是去打个招呼。”

抄子这次请假出来旅行,可能用的就是联系工作的名义。

“这次,我要在五月发表设计的新款。”抄子的脸上又恢复了职业女性的表情,“是浴衣布料。上次你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启发了我才设计出来的。”

“你从伊豆的海和山得到的灵感?”

“那里不是从树叶之间可以看到波浪的反光吗?不知我能不能把那种感觉表现出来。”

“那我可要等着欣赏欣赏了。”

“我给你也搞了一件,不知能不能称你的心。是情侣装那样的浴衣。”

“那就是说,你要跟我一起穿着上街?”

“你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呢?”

特地给自己设计了浴衣,安艺当然高兴。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跟抄子一起穿着上街。

列车十一点半到达京都。按安艺的时间表,要从京都乘近畿铁道公司的特快到橿原神宫,再转车去吉野。

这趟特快正好在十分钟后发车,两人坐了上去。

虽然不是周末和节假日,但车厢几近满员。因为正值赏花季节,本来以为到吉野去的大都是赏花客,可车厢里也有不少推销员模样的人和轻装简囊的中年妇女。

很早以前,安艺就很向往以奈良为中心的大和古道。

远从大和朝廷诞生以后,历经飞鸟时代、奈良时代直至吉野朝时代,这一带都曾作为与京都抗衡的另一个首都昌盛过,留下了很多历史遗迹。

其实也就是近代,京都才逐渐被人们熟悉。而东大寺、法隆寺等大和一带的寺院,要远比京都那些圆溜溜的小寺庙更庄严、更壮观。

总而言之,大和才是日本的摇篮。

然而,现实中的大和古道已经被住宅开发的洪流淹没,早已看不到古都的影子了。

从车窗望出去,那哺育过万叶人梦想的丘陵山地,已被无情开掘得露出了红土,密密麻麻的住宅一直延续到山麓。国道旁那些西式餐馆、红黄旗帜林立的二手车市场以及各种建筑,与人们从“大和古道”“天平”“飞鸟”这类语汇中汲取的悠久时空想象相去甚远。

但这种现象并不仅止于大和,京都和其他古老的土地或许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

列车正朝着大和古道南端的橿原神宫行进,右前方已经能看到亩傍山了。

“因为这座山形状漂亮,古时的人就说它是座女山,而把它对面的天香久山和耳成山叫男山,还说这两座男山互相争斗过。”

听完安艺的解释,抄子点了点头。

“古时候也有三角关系啊。”

“男人和女人的烦恼,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样的。”

现在如果把抄子比作亩傍山的话,那抄子的丈夫和安艺不就是天香久山和耳成山了吗?一时间,安艺想起了抄子的丈夫。

在橿原神宫转完车后,一过吉野口,高山扑面而来,人家越来越少。

列车在山谷中行进,开到大和的上市,视野豁然开阔起来,朝下能看得到吉野川。吉野川河面宽阔,颇有大河的气势,它是纪川的源头,河水经过纪川在和歌山注入大海。

过了上市,山势更为险峻,前方山地上的樱花看得越来越清楚。抄子小声说道:“咱们来得早了点儿吧?”

其实樱花已经接近全开了。

“山樱的花瓣比较小,开花前叶子先长出来,所以就是开全了,大概跟染井吉野也有点儿不一样。”

“花瓣白白的,而且看上去好像挺文静的。”

山樱看上去确实并不鲜艳,但正是它的那种文静,反而显得别有一番情趣。

“也许可以这么说,要是把染井吉野比作浓妆艳抹的女人,那山樱就是不施脂粉的美人。”

“让你这么一说,染井吉野也怪可怜的。”

“染井吉野是明治初期东京染井的一个花匠培植出来的,后来才传到了全国各地,所以总让人觉得有点儿人工雕琢的痕迹。”

“光是一个劲儿地开,好像确实有点儿不自然。”

“染井吉野开花开得太猛,看着都费劲,而山樱看上去就舒服多了。”

列车到吉野了。刚走出车站,安艺和抄子就看到眼前的山都淹没在樱花之中。不少人是从这里坐缆车上山,但安艺叫了一辆出租车,和抄子直奔中千本附近的旅馆。

就像事先听人介绍的那样,从下千本到中千本樱花几乎全开了,可能因为是平常日子,赏花客相对来说不算多。

“您二位来得太巧了。因为明天好像有间断雨,再往后是周末,人又太多,车子都没法开上山去。”

安艺他们什么也没问,司机就主动介绍起来。

“今天不会下雨吧?”

“今天一天,看来还下不下来。”

从吉野车站到中千本附近的旅馆,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两点多了,午餐时间已过,旅馆里空荡荡的。溪谷旁一间能看到满眼樱花的餐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吃饭。

虽然吃的是简单的怀石套餐,但那道吉野葛的火锅颇具吉野特色。

安艺先要了啤酒,接着又要了清酒。

餐室是在二楼,但房子下边就是深深的溪谷,所以让人觉得好像是在很高的地方。

窗户敞开着,可以望到溪谷另一侧的群山。从山上直到深深的溪谷,似乎全部埋没在重重樱花之中。抄子手搭在窗边的扶手上,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真是奇观。”

诗人安原贞室造访吉野时,面对着漫山遍野的樱海,尚且也只能吟出“举头是樱花,低首亦樱花,吉野山山皆樱花”的诗句,更何况没有诗情雅意的凡夫俗子呢?难怪他们只能看得目瞪口呆,慨叹不已了。

从白色到淡红再到绯红,层层复层层,樱花自溪谷沿山而上,一直伸展到山顶。

“总共有多少棵樱树啊?”

“据说上千本、中千本、下千本各有一千棵樱树,再加上深山里的,也许有几万棵吧。”

“居然能找到这么多深山里的樱花,真不容易啊。”

“似乎是从《新古今和歌集》成书那个年代开始,吉野的樱花才闻名于世,并被吟咏到诗歌里的。当初樱树被奉为神树,好像各地还把它作为贡品献给朝廷呢。”

峡谷里吹来的微风,轻轻地翻弄着抄子的头发。

“山樱要从远处看才有味道。”

“一棵一棵看上去一点儿不惹眼,一片看上去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山樱就是再多,开得也都是很文静、很优雅的。”

染井吉野开起来确实异常艳丽,所以非常显眼。而山樱就是盛开,也是跟大自然融汇在一起,静静地依偎在深山的怀抱里。

“你带我到这儿来,太好了。”

“这样你又能想出好图案来了吧?”

“要是能想出来就好了。”

一边赏樱一边喝酒,安艺觉得有点儿头晕,也不知是因为白天喝酒上头快,还是满山的樱花让他陶醉。此时他才发现抄子的眼眶也带上了薄薄的绯红。

“樱花看上去有点儿发红。”

安艺又把视线投向窗外的大山。抄子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有点儿红。”

“可实际上樱花不是红的。”

安艺想起十年前来吉野时的同样经历。那次他喝得也有点儿醉了,觉得山樱看上去像是带着朱红色。他觉得奇怪,就去问旅馆的人。人家解释说,山樱自身是近乎全白的,只是伸在花前头的树叶远看上去有点儿发红,所以喝醉了以后容易产生这种错觉。

“就喝到这儿打住吧。”

再喝下去,连大自然的颜色都看走眼,可就说不过去了。

安艺又搛了几块火锅里的干葛藤,吃完了午饭,然后请店里的人帮他们叫辆车。

出租车还得五六分钟才能到,他站到窗边,最后再去感受一下峡谷里的山风吹在脸上的快感。

“樱花那么多,看上去好像都开得挺自由自在啊。”

“它们总不会是互相商量好了再开的吧?”

“可那棵樱树在那边,这棵樱树在这边,它们全都是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开花的呀。”

抄子说得不错,看上去一棵一棵的樱树确实都各据其所,正在共同构筑出一个怡和的樱海。

“要是在这儿住一宿,明天一早上山转转,说不定还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不是说‘山樱香在日出时’吗?”

对于安艺的建议,抄子不置可否。

“你听说过本居宣长这个人吗?”

“听说过……”

“他是江户时代的国学大家。‘人问敷岛大和心,日出芬芳山茶花’这首诗就是他作的。”

安艺给抄子解释着古诗,不禁再次感觉到自己跟抄子之间的年龄差异。

三点半,他们坐上叫来的出租车离开了旅店。云层遮住了太阳,但好像还用不着担心下雨。

接下来他们要坐车上山。最好的路线就是先上奥千本,再从那里一边朝下开一边赏樱。出租车按照他们指定的路线,在老树繁茂的山道上迂回盘旋许久方才到达奥千本。

再往里走,有流浪诗人西行法师住过的草堂。他们从那里经过苔清水、金峰神社,参拜了古老的水分神社,又朝下开到了花矢仓。

吉野樱花最美丽的景观,是从山顶附近一览无余地俯瞰填满了峡谷的漫山樱花。深山里的樱花开得比较晚,而从中千本到下千本,现在正是盛开的时候。

刚才从旅馆的房间里只能看到溪谷的一面,来到这里,就可以看到左右群山环抱中的峡谷全貌了。从白色到朱红,樱花颜色一点一点儿微妙地变幻着,从谷底一直伸展到他们脚下。

“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樱花,我还是第一次呢。”

跟抄子说的差不多。不过,安艺上次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樱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总说是樱花开在山上,其实我看应该说是山埋在樱花里……”安艺自言自语地说道。抄子走近前来,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觉得有点儿害怕。”

樱花本来就有能诱人发狂的妖冶本性。虽说这是花的命中注定,但要是人目不斜视地盯着看它开放,真的会透过那美艳的外表,感受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

“有好多人就是看着樱花死去的。”

被足利尊驱逐的南朝那个后醍醐天皇,就是在这里结束他的悲剧生涯的。

“看着这么美丽的樱花,就是死了也情愿。”

安艺对抄子点点头,又想起了西行法师的那首诗:“但愿二月十五夜,寒春花下了此生。”

“也许,看到了美丽的东西,人就会想死吧。”

抄子听罢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看着身旁的抄子,安艺忽然想道,要是能跟她在这樱海里一起死去就好了。

车子从上千本朝中千本开着,樱花越来越厚密,人仿佛就像跳到了花毯上一样。

漫山的樱花让他们目不暇接,于是途中到如意轮寺稍事歇息。这座寺院开基于平安时代,后来成了吉野朝廷的祈愿寺,寺后有后醍醐天皇的皇陵。他在这里宣传南朝的正统观念,并向地方豪族发出檄文,与足利尊氏对抗。应召而来的武士中,就有楠木正成、楠木正行父子。两人虽然勇敢作战,但终因寡不敌众,父亲正成战死,儿子正行也以二十二岁的弱冠之年,战死在后来的四条畷战役中。

最后一次战斗前,正行用箭头在大门上刻了一首辞世歌,那扇门一直流传至今。门上刻的是:“早知此去无归日,梓弓伴我入鬼群。”

安艺喜欢这首诗。那令人震撼的字里行间,既洋溢着年轻武士征战前视死如归的气魄,又潜藏着阵亡前无比遗憾的哀情。

在此之前,后醍醐天皇已经在这里走完了其悲剧性的人生道路,支持他的护良亲王也战败被俘。再上溯一百多年,源义经被哥哥源赖朝追得逃到这里,也留下了与爱妾静御前挥泪惜别的悲惨故事。

“吉野山,吉野山,军书更比诗书惨。”这样的诗句,没有这些历史背景是写不出来的。

安艺一边游览如意轮寺,一边给抄子介绍这些历史典故。

“也许樱花也跟这些山一起看到过这些悲剧吧。”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么多花里,只有吉野的樱花让人感到凄凉。”

一眨眼,日头已经西落了,金刚、葛城的群山染上了淡淡的朱红,靠近山顶的樱花沐浴着斜阳,显得愈发鲜艳,而峡谷里的樱花,在背光处反而显得更白了。

安艺忽然感到花海中吹过来一阵冷飕飕的风,他回头对抄子说道:“走吧……”

下了山,到吉野车站的时候,已经五点了。

下午到这儿的时候,前面山上的樱花还在阳光下灿烂夺目,此刻渐行渐暗的苍穹更衬托出了樱花的洁白。

“有点儿冷了。”

安艺举目眺望着开满樱花的远山。

回到车站再抬头望山,只觉得层峦叠嶂,山后面才是吉野峡谷。远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刚才跑到那么远的深山里去了。

“这山显得挺凄凉的。”

抄子说得不错,暮色已经开始笼罩到那开满樱花的峡谷去了。

“那里赏花是很好,但要是让我一直住在那儿,可能我会逃出来的。”

尽管情况各异,但那些隐居在吉野的人,恐怕无一不在忍受着孤独的煎熬。那盛开的吉野樱花里,似乎也潜藏着那些人的悲哀。

十分钟后乘上回程列车,安艺觉得有点累了。

今天早晨七点起床,从东京经过京都来到吉野,然后去旅馆吃了点儿饭就去满山看樱花,现在又要回京都去。今天这一天安排得很紧凑,但每一项都接得太紧了。

“累了?”安艺问了一声。

抄子悄悄把身体靠了过来:“有点儿累……可是很愉快。”

列车像逃跑般冲出夜幕即将降临的群山,终于来到了平原。他们在橿原站乘上特快,下来就能直接到京都了。

刚才在峡谷里行驶的时候,觉得天已经很晚了,可一到平原,云际红彤彤的,看来还得过一会儿才会天黒。

安艺从抄子脸旁朝外望着。

暮色将临的天空下,看得到一座老杉树环绕中的白色仓库,仓库前面也开着樱花。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开阔的农田,田中间的灌溉水池映着暗淡的微光。人家看不到了,一座三层宝塔渐渐进入开阔的视野,塔后面是落日余晖下的丘陵。

“还是大和好……”

眼望着车窗外的黄昏景色,他终于感受到了大和古风中的安逸。

安艺慢慢打起盹来,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暮霭中隐隐约约掠过一座塔影,他知道,列车已经进入京都了。

“醒了吗?”抄子在边上微笑着问。

京都满天乌云笼罩,云层下的大气被压抑得有些闷热。花季阴天的热气看来一直会持续到深夜。

安艺在车站前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东山的高台寺而去。

“咱们先去旅店,把行李放下以后再去吃晚饭吧。”

“不在那家旅店吃晚饭?”

“那家旅店太小了,要是在房间里吃的话,只能叫外边的餐馆送来。”

“那么小?”

“撑足了也只能住四拨客人。”

安艺早就想在赏花的季节带抄子到那家旅店住一宿。

京都这样的城市,豪华的酒店和优雅的旅馆比比皆是,但因为是跟抄子两个人住,安艺觉得还是这种不引人注意的小旅店比较合适。

最理想的,就是这种有点儿神秘感的地方,抄子可能会奇怪,怎么这种地方会有这么一家旅店啊?

车子在去高台寺的上坡道上行驶着,沿着下河原大道开到祇园南门跟前右拐,再继续沿着坡道朝上开。路上间或可见石阶和绿树围绕的旅馆和高级餐馆,就在觉得前面已经不会再有什么了的时候,前边花丛深处又出现了灯光。

安艺很喜欢坡道走完后到旅店的那段路。记得有一次喝醉了回来走到这儿,因为舍不得那盛开的樱花,他还在路边顶着夜风躺了一会儿。

“在这儿下吧。”

他们在快到旅店的地方下了车,呼吸着夜晚的空气。

忽然,抄子手提包都没放下就转了一圈。“这不全是樱花吗?”

上完坡以后的这块台地长满了樱花,他们穿过樱树林,朝着旅店走去。

“这里是在圆山公园的上面吗?”

抄子说对了,远远望下去,看得到春夜中公园的灯火,听得到赏花人的喧闹。

这里似乎比京都市区的街道高出许多。

“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有旅店。”

“他们只接待常来的老客人。”

除了要投宿的和要看古钟的人以外,没有谁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有点儿开始谢了。”

安艺和抄子并肩走过去打开院门,身上已经撒上了几片夜里飘落的樱花花瓣。

院门上是个圆圆的茅草屋顶,院子里种着山茶。他们沿着石板路一直走到旅店正门。乍一看,好像只是一户比较大的住家,但正门很大,地板擦得锃亮。

“欢迎光临。”

迎上来的老板娘是个白晳富态的京都女人,看样子为人很爽快。

“我看到樱花就心里着急,不知您什么时候来。”

往年的赏樱季节安艺已经来这儿住过几次。这次也预订了房间,看样子因为今年樱花开得早,老板娘一直在为他看不看得着担心呢。

“二楼那套看得见樱花的房间可以吧?”

二楼走廊两旁有四套带客厅的套房,正面能看到樱花,背面则对着一个小花园。上一次安艺住的是面向小园子的房间,这一次老板娘似乎为他准备了正面的套房。

安艺跟着老板娘走上楼梯,进了客房。

“今天一早从东京出发,到吉野去了一趟才来,所以稍微有点儿累。”

“那当然累啦,吉野的樱花怎么样?”

“上千本以上还得等几天,中千本以下基本上都全开了。”

“那可太好了。京都今年的樱花也比去年早开了四五天,这两天已经开始谢了。”

安艺站到窗前看着外边。带扶手的窗子很宽,两端和上半部挂着竹帘。从竹帘之间探头朝下望去,借着院门边的那盏灯,只见空中樱花花瓣正在飘然散落。

“明天大概还来得及去看看吧?”

“鸭川岸边的垂枝樱就要全开了。”

市内的染井吉野开罢垂枝樱登场,要是到山间或是仁和寺去,半个月以后还能尽享盛开的樱花,这正是京都赏樱的奢侈之处。

“您晚饭怎么安排?”

“我们想到附近那个和久传去吃。”

旅店只有老板娘和几个女服务员,是不供饮食的。虽说有点儿不方便,但可以说正因为这点儿不方便,才显出了它的僻静特点。

稍事休息以后,安艺站起身来,和抄子一起走出了旅店。

花季的阴天入夜后也未放晴,春天的暖意似乎都被积淀在云层之下。

安艺穿着敞领衬衫,套了件外套,抄子也把套装下面的衬衫换成了T恤。两人这副轻装打扮并不觉得冷。

“大家都在赏花呢。”

隔着花枝交错的樱树,传来圆山公园的喧闹声。那昏暗中显得格外耀眼的,也许是用来照亮公园中间垂枝樱的灯光。

“回来的时候也去那儿看看吧。”

在人群环绕之中,樱花的美艳也难免会消退几分。

下了斜坡左拐朝前走,就是通向祇园神社的参道。本来这条南北向的道路是祇园神社的正式参拜道路,但现在人们大都从路旁的石阶爬上来直接去参拜,所以四条那一带反而显得更加热闹。

过了石墙环绕的旅馆和住宅,在第一个路口拐弯,就走进了一条只能单向行驶的僻静小路。快到小路尽头的地方,有块磨砂玻璃的灯牌,上边写着“和久传”三个字。

“就是这儿。”

安艺和抄子并肩走上几级石阶。

杉木的单扇院门正敞着,走进门去,只见里面铺满了乌亮的地砖,里边的正门方向与院门成直角,也敞开着。

安艺喜欢这种格局。一般的正门总是对着院门的,像这样把正门造在侧面,显得曲径通幽,整体的氛围就很柔和了。

石板地上洒过水,正门旁边放着几把竹椅,竹椅后面的大罐子里插着几枝盛开的樱花。

“这罐子真有意思。”

“知道这是什么罐子吗?”

一边问抄子,安艺记起了以前老板娘告诉他的典故。

那原来是个宇治茶罐,罐上糊了柿漆纸。摆在门口是为了讨个吉利,现在纸都有点儿脱落了,看上去颇有古朴韵味。

“您二位来啦,欢迎光临。”

两个人正看着罐子呢,一个女招待从里面跑了上来。

高出地面一截的鞋板旁,并排放着两双女人的草屐和一双漆木屐。可能是有人开宴会请来了艺伎和舞伎,舞伎那双红色鞋带的漆木屐好像给正门添了不少彩。

“今天给您准备的是二楼的单间。”

女招待领着两人上了楼梯,走进左手最里边的一个房间。

“是不是有点儿热?”女招待问完看了看窗户。

“是有点儿热,稍微打开点儿吧。”

女招待把两扇窗中的一扇打开了一半,晚风就透过竹帘悄然而入了。

“这里是茶室吧?”

女招待走后,抄子把屋子四处看了看。

“原来大概是茶室,但现在不是了。”

进来的时候,他们走的是原来当茶室时的那扇小门,现在抄子就坐在正对门的地方。安艺背后的小壁龛里放着一束山茶花。

“他们好像把这间屋子叫五张半。”

“房间哪有五张半榻榻米那种尺寸的?”

“他们在壁龛旁边加了一张榻榻米,这才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因为我预先告诉他们来两个人,所以才让我们坐这间。”

说着,安艺苦笑了一下。女招待上茶来了,上的是樱花茶,略带咸味的茶水里,漂着几瓣樱花。

“真是名副其实的春宵啊。”

微风在徐徐潜入,安艺在慢慢喝茶。喝第二口的时候,花瓣触到了嘴唇。

“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害怕。”

“害怕?”

“跟平时的生活太不一样了,我简直弄不清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安艺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根本用不着考虑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所有这一切,说它是真的就是真的,说它是梦,那它就是梦。

“用不着那么较真。”

安艺已经有点儿想开了,但抄子眼下好像还在瞻前顾后。

女招待又来了,是来上菜的。她先用青竹筒斟酒。酒是刚从樽里取出来的,散发着淡淡的竹香。

“还是这样的酒上口。”

安艺拿起酒盅一口干掉,抄子笑着点了点头。

抄子原来酒量就不差,威士忌还不行,可清酒能喝不少。但以前只是别人敬她她才喝,现在却也渐渐懂得品酒香了。

“空着肚子喝酒,就觉得酒劲很大。”

先上来的是油炸香鱼,凉菜是盛在木菜盘上的加吉鱼生鱼片。安艺正吃着的时候,老板娘来了。

“欢迎光临。您很久没来了吧?”

老板娘对他说了一句,又对抄子寒暄:“您远道而来,实在感谢。”

老板娘今天穿着单色深绿的结城茧绸和服,系着深灰色的腰带,腰带上稀稀地绣着一些淡雅的樱花花瓣。

“你穿和服总是这么好看。”

“真是很久没人夸奖我了。”

“怎么会呢?这根腰带也挺考究。”

“樱花都开始谢了,这根腰带明天开始就没法用啦。”

苗条的老板娘眼睛大大的,穿深苔绿的和服很中看。

“这位是搞和服设计的。”

“是吗?那我可是丢丑了。您常来京都吗?”

“是的,有时候会去几家批发商或是印染店……”

“那您是专家啦,可得多教给我点儿啊。”

“哪儿的话,我才该向您请教呢。”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安艺又想起了抄子设计的配苔绿色腰带的那件灰绿色和服,正是那套和服使自己跟抄子认识的。现在老板娘又穿着差不多颜色的和服,这也是一种意想不到的缘分。

聊了一会儿,老板娘告退了,屋子里立刻又恢复宁静。

“老板娘真漂亮。”

第一次见面也许紧张,抄子现在才松了一口气。“我根本没法跟她比啊。”

“你也用不着跟她比。”

抄子才三十五岁,虽然是设计和服的,但并不是每天都穿和服。她本来就不该有跟老板娘比的念头。

“我想让你穿一次以前老板娘告诉我的衣服。”

是因为只剩下两个人,已经放心了吧,抄子露出了撒娇的眼神。

“丹后绉绸你一定知道吧,那种素白的面料好像在东京要卖三万左右。就用那种料子做件长衬褂。”

“谁穿啊?”

“当然是你穿啦。”

抄子吃惊地望着安艺。

“现在就是真丝的内衣,好的也得四五万啦。这么一比,绸子的衬褂不是更考究,更有情趣吗?”

“可是……”

“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穿就行。”

安艺听老板娘说过,就是现在,那些有心的艺伎在跟自己喜欢的男人第一次上床的时候,还是会穿绫子衬褂的。

“你穿一定很好看。”

……

“从肩膀上脱下来的时候,绸子的长衬褂会滑溜溜地从身上掉下来,感觉一定不错。”

安艺说着笑了起来,抄子斜了他一眼。

“原来你是为了那个呀。”

看她没怎么生气的样子,想必是她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安艺的这种桃色玩笑。

清口汤之后,又上了一道诸子鱼。大概这鱼是从琵琶湖里打上来的,肚子里有子,正当令。

安艺把竹筒里的酒倒满酒盅,一边就着诸子鱼喝酒一边说道:“这种地方,不管是做菜还是装饰,都必定会加点儿代表季节的东西。要是都加同一种东西的话有点儿怪,所以一种东西只加在一个地方,要是这种东西非得加在好几个地方的时候,那些地方一般也肯定是奇数,譬如:三个地方、五个地方……”

“你看那儿,放的是樱花吧?”

“有三个地方吗?”

抄子歪着头想着,“门口罐子里的樱花,茶水里的稷花,还有……”

“还有老板娘和服腰带上的樱花。”

“我倒没注意到。”

“就算多点儿地方,只要是奇数就算是吉利的。”

安艺拿起酒盅,抄子给他斟满酒。由于没有第三个人在,他们不停地对斟对饮。

“我们在设计的时候,也常头疼该搞成奇数还是偶数。”

“但花样一般不都是左右对称或成双的多吗?”

“对称的图案设计起来比较放心,可是都对称的话太呆板了,觉得很单调。”

“奇数的东西确实很有动感,但也很不稳定,所以欧洲不管建筑、庭园还是室内的装饰,好像都是左右对称的偶数。”

“你的意思是说,日本是奇数文化?”

“奇数虽然不稳定,但是很美。”

安艺又把这间屋子看了一遍。背后的壁龛只有一半凹在墙里面,插山茶的备前陶瓶也放在稍稍偏开中央的地方。

就连安艺和抄子也不是面对面,而是各自对着食案呈L形那样坐着。

“日本人大概喜欢不稳定的动感吧。”

“那倒也不是。或许这是出于一种认为一切都在不停流动的思维吧。”

是因为入夜后起了点儿风吧,传来了窗前竹叶摩擦的声音。

窗下面朝外伸着个小小的瓦屋顶,那跟前的竹林好像在摇动。

“有点儿醉了。”

“我也喝醉了。”抄子用两手压在脸颊上,好像两个人都空着肚子喝了不少酒。

虽然又上来了带壳海扇和煮菱蟹块,但他们都快吃不下了。

安艺回绝了最后上来的米饭,只喝了一碗艾蒿麸子红酱汤并吃了几个草莓。

抄子吃完水果,喝着淡茶,轻声问道:“吉野这会儿会是什么样啊?”

这突然的发问让安艺一愣,吉野的黑夜离这里也太远了吧。

“大概都睡着了,山,花,还有树。”

抄子没作声,她凝视着空中,像是要竭力想象出此刻那遥远的吉野。

看着抄子的脸颊,安艺突然觉得她可能在想家,赶紧把头扭了过去。

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安艺摁灭了香烟,对抄子说道:“咱们该走了吧。”

这句话好像让抄子回到了现实中。

“这里的菜真好吃啊。”

安艺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了。他告诉女服务员说自己要走,然后就站了起来。

因为没带行李,他们直接下了楼。走到正门的时候,老板娘追了上来。

“这就走啦?怠慢您二位了。”

“哪儿的话呀。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京都菜了。”

“车还没叫呢,您这次也是住在那家旅店吗?”

“我们想走回去。刚吃完饭,正好活动活动。”

“谢谢您,真是太谢谢您啦。”

罐子里的樱花在夜晚的门旁盛开着。那樱花和老板娘腰带上的樱花像是在遥相呼应。

“多谢款待。”

“谢谢,小心慢走。”

老板娘清脆的嗓音在春夜的暖风中显得分外动听。

起风了,云层好像淡了一点儿,月亮朦朦胧胧地露出脸来。

“去看会儿樱花吧。”

从祇园南门前的坡道上去很快就能到旅店,但安艺他们舍近求远,一直朝着神社后面的公园走去。

抄子走着走着,就很自然地挨到安艺身上去了。

从旅店出来时,赏花人群喧闹不已的公园比刚才安静了许多,灯光也比刚才少了,但中间的地方还有人在唱歌欢闹。

安艺他们没朝那里走,而是沿着坡道向下走去。坡下的幽暗中,浮现出硕大的垂枝樱。

突然,抄子抓着安艺的胳膊站住了。“太壮观了……”

“就是光有这棵樱树,夜里就够美的了。”

满是树节的大树,树干朝天伸出巨大的树杈,树杈在空中伸无可伸时才垂下头来,把无数的樱花朝地面绽放出去。

“整个看上去像是一座花山。”

跟每次看到这棵树时一样,安艺感到垂枝樱盛开的时候总是散发着妖气和淫气。他没告诉抄子这种感觉,只是轻轻说了声:“走吧……”

安艺动了,抄子的影子立即也动了。

“那么大的垂枝樱,我还是头一回看到。”

“其实还是没有灯光更好。”

这棵樱树的根部安放了照明灯,把所有的樱花都照得雪亮。

“可是,没有灯的话看不清楚吧?”

“还有月亮的光呢。”

抄子一听,立刻朝天上望去。

“那么点儿亮光看得清楚吗?”

“朦肽月夜的樱花才是最美的。”

两人拉着手离开公园,朝山上走去。

“不是有‘花明’这个说法吗?樱花周围就是在夜里也挺亮的。”

夜幕中的前方山脚下,隐约看得出樱花浮现出的白色。

“要是非要照明的话,最好是用篝火。”

“是点火烧吗?”

“火和樱花会一起燃烧。”

说到这里,安艺不禁想起了每次晚上抄子激情燃烧时的表情。

赏完夜晚的樱花回到旅店时已经十点了。

“您二位回来啦。”

这里的老板娘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等着客人,不到十二点左右是不会离开的。

“我们到公园去散了散步。”

“起了点儿风以后,樱花的感觉不一样吧?”

“多亏起了点儿风月亮出来了,樱花看得很清楚。”

回到二楼的套房,里间已经铺好了被子。就在来时看到樱花飘落的窗子跟前,头朝窗并排铺着两床被子。

因为感到还有点儿醉意,安艺只冲了冲淋浴就躺下来。抄子洗完澡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看电视。

“今天还有别的客人住在这里吗?”

“大概有吧,就是都住满了也就四拨人。”

隔着走廊应该还有别的套房,但周围非常安静。

“睡吧……”安艺朝着洗完澡后正在整理头发的抄子说道。

“你先睡吧。”

安艺闻言钻进被窝,只留下夜间照明用的小灯。

他轻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听到拉门响了一声,抄子进来了。

“到这儿来……”

安艺招呼道。没有回答,抄子关了小灯钻到旁边的被子里去了。

两个人在两条被子里仰面躺着,安艺看着空中。

刚才觉得突然一片漆黑,习惯了就逐渐看到了窗边的夜光。

看着那一线夜光,安艺想起这已经是第二次跟抄子一起出来旅行了。上一次去伊豆山还是二月初,时隔这么久,或者可以说是好不容易今天又可以跟她一起过夜了。

“真静啊……”抄子忽然脱口说道。

“刮风啦?”

窗前的窗帘吧嗒吧嗒地好像在晃动。或许此刻夜风正在轻轻地掠过京都街头。

“樱花要让风吹落了……”

安艺显得有点儿忍不住了,把一只手悄悄地朝另一条被子伸了过去。

日本式的小旅店有它独特的细腻与神秘。

走廊和楼梯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客房里更是一尘不染,而且让人感到一种家庭的气息。就是客人回来得很晚,也能喝到茶水看到晚报,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因此减少了密闭感。

客房门口也只有一道拉门,如果在意这一点的话,难免会担心有人偷偷进来。

当然,住这种旅店的人很有限,都是些喜欢家庭氛围的客人,旅店也会回绝不认识的生客。都是些稳妥的人,没什么可担心的。

虽然没什么可担心,但对相爱的这两个人来说,还是不能无所顾忌。虽然不会有那种不道德的客人,但却难免隔墙有耳。表面上的安静,说不定只是因为别人都故意压低了嗓门,实际上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和耳朵都正瞄准着这里呢。

他们虽然并没真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但从最初的温柔爱抚开始,互相都在尽量抑制自己的情绪,至少安艺脑子里就在想着不能过于热烈、有激情。

想是这么想,但感情的加速越来越快。他知道该踩理智这个刹车,却没想到那刹车反而变成了油门,感情跑得更快了。

虽然双方都迟疑不决犹犹豫豫,但干柴与烈火还是聚到一起猛烈燃烧起来了。

说实在话,融为一体之后,安艺在意识上比抄子也许还多一点儿回旋余地。他至少还明白抄子那么拼命咬紧牙关,是高潮即将到来前的挣扎。虽然没人不准她出声,她似乎还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

这从她紧闭的双眼、难受的摇头中就能看得出来。

但当这种忍耐终于达到极限的时候,抄子口里还是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开始的瞬间这声音像是在啜泣,紧接着就变成了迎接高潮的欢悦,最后,随着一声满含怨恨似的长叹,声音戛然而止。

抄子那拼命克制着的情欲对安艺犹如火上浇油。虽然他欲火越燃越旺,却仍想控制火势。这种控制更加激起了他那男人的爱欲。

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重又沉浸在夜的静寂之中。

交欢前的夜充满了静寂,然而交欢后的夜似乎更加静寂了。

安艺重新环视了一次四周,拿回刚才挤出去的枕头,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被子,又把抄子抱了过来。

紧紧贴着自己的女人身体热烘烘的,还留着达到高潮后的余韵。安艺享受着这女人身体的温暖,亲吻着抄子的额头。这亲吻没有特别的含义,只是他此时情绪的宣泄,因为他觉得高潮后的抄子太可爱了。

抄子屏住呼吸,任凭安艺亲吻着。她知道这是男人在交欢后那种不愿舍弃高潮兴奋的失控,而她自己似乎也在用身体追忆那无限甜蜜的余韵。

怠倦之中,安艺触到了抄子隆起的胸脯,他忽然猛地把嘴唇贴了上去。刹那间,抄子的身体触电般地震颤起来,她慌忙想把胸口遮住,但安艺毫不理会,嘴唇还是压在上头。

“使劲儿……”

他心里对自己说着,一个捉弄人的念头冒了出来。

就这样在抄子胸脯留下一个吻痕会怎么样?她会慌慌张张躲开,还是会以不使劲吮吸为条件让自己吻?因为不管怎么说,以前安艺还从来没有那样要求过。

“好吗?”

问的时候安艺嘴唇仍然没有离开她的胸脯。他明知抄子不会答应,但还是想看看她会如何反应。

就在他稍微移动了一下嘴唇,想再问一遍的时候,抄子开口了:“好吧……”

一瞬间,安艺怀疑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的回答,仿佛从天而降一般。

“没关系,你吻吧。”

抄子的回答反而让安艺不知所措了。他慢慢抬起头来,抄子正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

樱花泛出的白光从窗口漏了进来,在这白光下,抄子似乎愿意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一直以为是禁忌的事情,如果忽然获得许可,就反而会使人们觉得进退维谷。虽然他们心里早就巴望能打破这禁忌,可是一旦梦想成真,人们感觉到的却是恐惧。

此刻安艺的心情与此颇为类似。

他怎么也没想到抄子会允许他在自己的胸脯留下吻痕。虽然这种欲望曾几次搅得他心猿意马,但他都在最后关头抱憾止步。

现在抄子自己同意了。她不躲不闪,在夜光下袒露着酥胸。

这可是意想不到的机会。

但男人常会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双腿发软。真的能这样做吗?安艺不禁再次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事有多么重大。

他想再问一声“真的可以吗?”但还是忍住了。现在还有什么好问的,连本人都同意了,还犹豫什么?他就这么一边给自己壮胆助威,一边把嘴唇压了上去。

抄子纹丝不动,也许是在想着什么。她无声的反应给了安艺自信,起先他温柔地吻,渐渐地,他开始用力吮吸,最后,终于轻轻地咬了上去。

霎时间,抄子低声呻吟起来。

但安艺不再理会,他更加用力地吮吸,最后,好像恋恋不舍似的,他又一次轻轻咬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把嘴唇移开。

抄子的皮肤白晳易伤,哪怕轻轻搔一下,都会留下一道很久退不下去的红痕。

现在她的胸部当然留下了相当明显的吻痕。

安艺想看看那自己留下的痕迹,但只靠窗口透进来的夜光很难看得清楚。没有办法,他只好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拼命地看,但抄子遮住胸口,又把身体缩到被子里去了。

夜的静寂又一次来临了,安艺猛然又紧紧抱住了抄子。

说实话,安艺现在心里很想向抄子道谢。自己以为绝对会遭到反对的事情,她竟然会慨然同意,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她对自己的爱有多么强烈。

安艺心里对抄子的纯真与献身满怀感激,忽然,又想起了她的家庭。

身上如此明显留着爱的痕迹,她还怎么能回家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安艺就对抄子很有好感,但抄子似乎对他并未特别心仪。至少可以说,开始只是安艺设了圈套,而抄子是后来才痴情起来的。特别是最近这半年,抄子明显变得更加主动了。

虽然安艺为他们的情爱历程而陶醉,却也不是不觉得有些进退两难。要是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会怎么样……

无论是对工作还是对恋情,安艺自己早就都想通了。

事到如今,就是再去考虑别人的冷眼也为时已晚。只有纵情率性为之,一切听天由命。

但看来安艺的达观并不彻底,或许这只是此情此景一时的冲动而已。抄子胸上那区区吻痕居然令他张皇失措,自己刚留下吻痕居然马上就感到后怕,居然还在想这样做到底有没有关系,这些就是他那达观不够彻底的一个证据。

与他相比,抄子的态度倒是令人钦佩的。

不管怎么说,眼下苦的只是抄子。由于被留下了爱的痕迹,首先陷入困境的是抄子。但她既没有后悔“这下糟了”,也没有哭诉“你说该怎么办”。吻痕既然留下了,她毫不躲闪,只打算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安艺回味着抄子的决然态度,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是因为这件事发生了任何问题,他也绝不畏惧。

就像是被抄子的坚强推了一把似的,安艺的胆子也一点点儿大起来了。

天亮以前,安艺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和抄子徘徊在吉野山中。半夜三更,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但前方却隐约看得到幽暗的光。没有月亮也没提灯笼,那是盛开的樱花在发光。

夜间的山上没有别的人,只有安艺和抄子在携手前行。不知为什么,他手上没有握着另一只手的感觉,但只要他向前跑,抄子也向前跑。樱花的白光之下,看得到抄子身上只穿了一件白绸长衬褂,衬褂的下摆在夜风中飘荡。虽然看得到樱花白光照亮的前方,但路途险峻,到处是滚落的乱石和突出的树根。一直跑到现在,但还是看不到平川,抄子筋疲力尽,说是走不动了。

安艺鼓励她坚持下去,但仔细一看,她那赤脚的脚底已经磨出了血泡,皮肤都裂开了。

别无他法,安艺想要背着抄子继续朝前走,但抄子却说只想死在这儿。

“只要能死在樱花下,我也心甘了……”

抄子像唱歌似的说着,又把一根樱枝插到胸前。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安艺知道她已经死神附体,感到很害怕。

要是想摆脱死神的话还来得及,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就不要紧了。可是抄子摇了摇头,不肯离开。

“来不及了。”

仔细一看,抄子敞着胸,安艺留下的吻痕赫然在目。

“你也跑不掉了……”

抄子说得安艺心慌意乱。他知道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就完了,但两腿发软走不动。

他又拼命想朝前跑,但突出的树根绊着他,滚落的乱石挡着他,使他无法前行。就在他走投无路,准备坐以待毙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钟声。

那低沉的钟声不停地响着,安艺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吸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去了。

“你怎么啦……”

有人摇着他的肩膀,睁开眼一看,抄子正坐在他旁边。

“你做噩梦了?”

安艺点点头,他这才发觉,梦里听到的钟声其实是现实里的钟声。

每次住在这家旅店的时候,他总是一边等着听钟声一边入睡。

黎明时分,这里总能听到钟声。撞钟的时间并不固定,夏天的时候在五点左右,冬天则稍微晚一点。那钟声浑厚低沉绵绵不断,响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都在震颤。

安艺喜欢似醒非醒地躺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听那钟声。特别是在赏樱季节,没有比听着钟声睡懒觉更惬意的了。

昨夜入眠时,安艺也想起过钟声。他是一边梦想着和抄子在激荡的钟声中共享肌肤之亲,一边进入梦乡。

但这一次他却是在做噩梦的时候听到了钟声。

“不要紧吧?”

“我做了个梦。”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似乎是想甩脱噩梦的余影。

天空已经开始发白,不时还传来小鸟的啼鸣。

“我听到钟声醒过来,看到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所以才……”

安艺点了点头,但他脑子里还是一片茫然,好像刚从死亡的深渊里爬出来似的。

要不是刚才抄子叫醒了自己,说不定已经迷走花途、命归黄泉了。

“你梦到什么了?”

“梦到跟你一起又到吉野去了。”

“都是因为昨天去过那儿的原因吧?”

“可是……”

安艺欲言又止,因为他已经再也无法重现梦中的美景与恐惧了。

钟声还在悠悠地低回。也许是因为刚做完噩梦吧,那钟声仿佛沁入了他的心肺一般。安艺不禁伸出手来,一把将抄子抱在怀里。

温暖,如此温暖的肌肤,他觉得好像是第一次抱在怀里一样。他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到抄子小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早晨听到钟声呢。”

……

安艺点点头,又想起了昨天夜里在抄子胸脯留下的那块吻痕。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钟声从右边的窗户又传了进来。这次的钟声更为低沉,仿佛是穿透了早晨的大气传过来的。

“这是另一个寺庙的钟在响吧?”

旅店周围有好几个寺庙,听人家说过最近的那个叫知恩院,此外,高台寺和长乐寺好像也是敲晨钟的。安艺分不出不同寺庙的钟声,他只是听到钟声不停地经过山麓传过来,此起彼落,绵绵不绝。

“真是不可思议,在这种地方竟然……”

安艺点了点头,但他觉得抄子说的好像不完全对。

既然住到东山的旅店来了,自然会听到钟声,没什么不可思议之处。或许抄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指男女一边床戏一边听钟声吧。

近处的钟声又和远处的钟声交织在一起了。

听着那交相呼应的钟声,安艺突然感到一股冲动,他想再看看抄子的胸脯。

如果说敲钟是为了驱邪消烦的话,那现在的钟声倒不如说是在撩起安艺的烦恼。

“让我看看。”安艺指着抄子胸口,凑到她耳边说道,“这里……昨天晚上吻过的。”

正说着,又传来一声钟响。抄子轻轻说了一声:“好吧。”

已经快六点了,越窗而入的晨光落在枕边,显出一片微白。

依稀之中,抄子缓缓地敞开了浴衣前襟。

洁白丰腴的乳房中央是粉红色的乳头。一圈比皮肤颜色略深的痕迹环抱着它,那其实是一圈牙痕,有的地方渗着殷红,有的地方深得几乎变成了黑色。

明明是自己留下的伤痕,安艺却像与己无关似的仔细端详着。他好像看到的不是眼前这肌肤上浅浅的伤痕,而是圣坛上的祭品。

看完吻痕以后,两个人好像又睡着了。但他们睡得并不深沉,朦胧之中仍然记得时间在流逝。

安艺知道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又到了八点,但还是无法从睡眠中醒来。抄子也跟安艺一样朦朦胧胧。虽然她睡在安艺胳膊上,但只要安艺一动身体,抄子马上也会跟着身体一动。安艺胳膊酸了挪动一下,她的头也会随之移动。

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持续了两个多钟头。

安艺再次醒来时,一看枕边的表,已经八点多了。旅店里好像还住着其他客人,走廊对面传来了他们的响动。

“起来看看吧?樱花美极啦。”

抄子已经穿好衣服站在窗前,像是在等他。

安艺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穿着浴衣爬起来走到窗前一看,窗下撒满了樱花。

“都是昨天夜里风刮的。”

院门上的茅草圆顶和石板地上都落满了樱花。

“恐怕今天樱花就要全谢了。”

望着纷纷飘落的樱花,安艺感到惋惜,但他又觉得还是全谢了痛快。

“被子就这么摊着行吗?”

“服务员马上会来收起来的。”

但抄子还是整理了一下被子。安艺去洗脸了。

十分钟以后服务员来了。她把被子收进壁橱,打开窗子,又给他们重新沏了茶。正喝茶的时候,老板娘又来寒暄了。

“早上好,休息得怎么样?”

“日本式的旅店连空气都新鲜,睡得特别好。”

“钟声吵着您了吧?”

“没有,钟响的时候我正在被窝里迷糊着呢。”

安艺一边回答老板娘,一边又想起了自己看抄子胸脯时的情景。

“今天打算上哪儿看看去啊?”

“想先去看看那边山下的樱花,然后就坐下午的新干线回去。”

“樱花开始谢了,但今天一天大概还能看看。”

老板娘给他们斟满新茶后退了出去。

房间的窗子开得很低,就是坐在桌子跟前,也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从院门到正门是个死角,但看得到外边开阔的台地上樱花正在一起飘落。这屋子的窗户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所以空气清新,令人舒畅,坐在这里就像是在野外吃早餐一样。

“鸭川上游有垂枝樱的林荫树,那里现在一定正在盛开,人也不会太多。”

“不过,樱花谢的时候也是很美的。”

“当然啦,花谢的时候是很美,但是不一会儿就都谢完了。”

好像又起风了,眼前的樱树上,樱花一齐飞了下来。仔细一看,樱花不是一片接一片散落的,而是每隔几分钟,风刮过来的时候许多片一齐飞下来的。

“要是再飘落得慢一点儿就好了……”

抄子的感慨不是无病呻吟,樱花的凋谢确实太悲壮了,让人看了心里都难免痛惜。

“又起风了。”

这阵风并不太大,但已使樱花失去了继续留在枝头的力气。

“真是说落就落下来啦……”

就在这时,有三片花瓣像蝴蝶一样从窗外飘了进来。

安艺拈起一片落在桌上的花瓣。

“欢迎你来。”

随风而来的花瓣很柔嫩,靠花心的地方像是染上了淡淡的粉红。

“古人一定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吃饭的吧?”

“他们吃饭的时候也许就是这样享受大自然的风、花、天空的。”

又一阵风吹来,花瓣纷纷散落,安艺不禁心头一紧。一下子散落得这么猛,枝头上不就全落光了吗?可抬头一看,每棵树上都还剩有不少樱花。

一场虚惊。安艺重又端起了豆酱汤,早餐的香味扑面而来。

胸脯上留着吻痕的抄子也在默默地喝着豆酱汤。

慢慢用完早餐,两人离开旅店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要是看完市内的樱花再坐新干线回去,到东京就得晚上了。

安艺对时间安排什么也没说,抄子也好像并不在意时间。可能是她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反正今天是会很晚的。

老板娘送他们上了出租车,车子朝着下鸭植物园驶去。

从那里开始的鸭川堤岸上,长着垂枝樱的林荫树。

那条路叫“半木路”,京都市也在此下过不少力气。樱花开得很美,而游人却不多。两人到达的时候,因为是上午,又不是周末,只有住在附近的老人和推着童车的主妇在这里悠闲地散步。

市中心的染井吉野已经开始凋谢了,但这里的垂枝樱正在盛开,长满浓淡相间红花的枝杈一直垂到地面。

“风景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人这么少?”

“看样子大家都到有名的寺庙神社去了吧。”

这些樱树总共有四五十棵,这么多垂枝樱长在一起排成林荫,是非常少见的。

“那是海鸥吗?”抄子指着河边嬉戏的鸟问道。

“正确地说,那叫赤味鸥,好像也叫川千鸟。先斗町的灯笼就是照它的样子做的。”

清澈的河水、美丽的海鸥和婀娜的垂枝樱构成一幅图景,举目望去,从东山至比睿山,山山秀美,浮现在蓝天中。

“山川樱花怎么都这么清啊。”

“到了这儿就知道什么叫山清水秀了。”

安艺跟抄子信步在半木路上,他感到,现在这才叫春意盎然呢。

“这真像蛋糕上的花。”抄子托起一枝长满花朵的垂枝樱说道。

“垂枝樱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儿做作的感觉。”

“跟山樱相比,它好像太艳了。”

“美丽,耀眼,确实好看,只是……”

安艺想说“只是太淫荡”,但觉得此时此地说出来有点儿煞风景,才又把话咽了下去。

走到垂枝樱林荫的尽头,他们停了下来,回身望着走过来的林荫路,那重重相叠的垂枝樱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粉红色的瀑布。

“再去一个地方看看别的樱花吧。”

坐上等在桥头的出租车,安艺让司机开到松崎去。

“现在去的是下鸭比较偏的住宅区,那里的疏水河边的樱花很漂亮。”

“你知道得真清楚。”

“那里人也很少。”

不管多美丽的风景,来看的人一多也要打折扣。

汽车朝着山的方向奔驰,穿过住宅区后,在疏水河边上离一个桥头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到了这里,就可以抵近清楚地看到每年烧“妙”“法”字形篝火的东西两山了。

安艺告诉司机到前头第三座桥那儿等着,然后下了车。

“这里的樱花都是染井吉野,也不常有人来看。”

两人并肩走到刻着“北园桥”的石桥上,抄子停了下来。

疏水河不到二十米宽,两岸开满的樱花现在正一齐飘落下来。

抄子一动不动地兀立在桥上,好像被樱花凋落的势头镇住了。

花瓣落在抄子的头发上、肩头上,娇小的身体犹如眼看就要埋没到花瓣中去一般。

“太壮丽了……”抄子不禁叹为观止。

安艺当然看过各种各样的樱花,但如此猛烈飘落的樱花,还从来没有见过。

“简直像暴风雪一样……”

其实,用他那么简单的词汇,是根本无法描绘这种疯狂般的落花景观的。

“花瓣流到那儿去啦……”

疏水河靠近两岸的地方也全都掩埋在落花之中,只有河中间还看得到一条狭窄的河面,花瓣正在争相跳到那狭窄的水流中向下游漂去。

开始花瓣流得还比较和缓,但突然会向下冲去,最后被前面的枝杈挡住,簇成一团。

“看那儿,樱花簇集在一块儿,变成小筏子了。”

抄子被落花包围着,好像回到了童年时代。“樱花呀,樱花呀……”她一边嘴里哼着,一边走过桥去。

在疏水河畔朝前走时,两人一直像是在花雨中穿行。要上出租车的时候,抄子不得不一边嘀咕着“可惜可惜”,一边掸掉头发上和身上的花瓣。

要是可能的话,安艺也真想就这么带着满身花瓣回东京去。

“好容易来一趟,就沿着山脚一边赏花一边朝回开吧。”

此刻已时过正午,但接下来只要隔着车窗看就行了。

“好久没这么痛快地赏花了,而且这次还赏了落花……”抄子靠在座椅上,眼睛有些湿润。

“开了八成的和全开的樱花都美得各有千秋,但哪个也比不上花落时候那么美。”

“看花落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点儿奇怪的感觉。”

“都说樱花开得疯狂,我看凋落的时候更疯狂。”

“不疯狂的话,大概也不会那样一哄而散了。”

安艺点了点头,又想起了昨晚的事。

最近,不管是抄子还是自己,可能也一点一点儿发起狂来了。

汽车沿着山脚的道路朝下,来到了南禅寺附近的细川别邸和野村别邸前。这里的路边站着许多赏花客,有几个人正隔着墙把樱花收入镜头。

“要停一下吗?”

司机问道。安艺谢绝了他的好意,让他把车直接开向新干线的八条出口。

“要是还想看樱花的话,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惜的是都开始凋谢啦。”

樱花飘落虽然好看,但看多了人会感到疲倦。或许开始还陶醉在它的美丽里,但渐渐地就会感到空虚,精神都会萎靡下来的。

“不过,看了那么多樱花,越看越觉得太奢侈了。”

安艺想起了“花放奢侈,花落亦极尽奢侈”的诗句。现在的疲劳,或许就是那极尽奢侈之后愉悦的疲劳吧。

两点多发车的新干线在朝着东京飞驰,安艺想起了与此刻情景相同的经历。

一个半月以前,从伊豆山的旅店回东京时,抄子的座位也是靠窗,安艺坐在她边上。看上去那时跟现在一样,但实际上却大不相同。

老实说,从伊豆山回来的路上,安艺心里一直为了抄子的事情在七上八下。结束两天一夜的旅行回家以后,该怎么对丈夫解释?跟别的男人同去同回的事万一露馅,会有什么后果?安艺自己邀她出来,却又提心吊胆。他明白抄子也在心神不定,坐在位子上还不停地东张西望。

但是现在,抄子正无拘无束地眺望着窗外,安艺在她旁边抽着烟。虽然谈不上是悠然自得,但已经完全没有上次那种惊弓之鸟的感觉了。

似乎是第一次结伴远游的经验给了他们壮胆的底气。但并不能说因为这是第二次旅行,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

现在安艺担心的是抄子胸脯上的那个吻痕。

昨晚自己率性留下的那个吻痕就不会被抄子丈夫发现吗?万一发现了,抄子会如何分辩?

安艺没忘记出来旅行前抄子对他说过的话:“这样的事,只跟你一个人……”

当时听了这句话,安艺虽然喜出望外,但多少还是心存狐疑的。话是这么说,但要是丈夫坚持要跟她行房的话,抄子不是也没法拒绝吗?

但从今天开始,抄子那句话的可信度已经大大提高了。她身上留有那么明显的吻痕,是很难再跟她丈夫行房的。

从餐车吃完了晚中饭回到座位上时,列车已经过了名古屋。再过两个钟头就到东京了。

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安艺有了困意,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车到静冈附近他醒过来时,抄子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头正靠在他的肩头上。

虽然只是去赏赏花,但到底还是挺累的。

安艺当然不在乎抄子靠着自己,但现在是在人多眼杂的新干线上啊。抄子这是怎么啦?如果是在饭店的候客厅里或是在京都的大街上,还能找到遁词,但在这新干线的并排座位上勾肩搭背,却是赖也赖不掉的。

但抄子现在似乎靠着安艺睡得很香甜。看着她那满不在乎的从容表情,安艺心里才渐渐镇静下来。

谁想怀疑就让他怀疑去吧。要是因为这样惹出了麻烦,那就等出了麻烦再说。但当列车过了热海,看得到大海的时候,安艺还是紧张起来了。

到东京只有不到一小时了。开始还觉得时间挺宽裕的二人行,一眨眼已经接近尾声了。

好像感应到安艺的心情似的,抄子睁开了眼睛。她四周看了看,当发觉自己正枕在安艺肩头上的时候,急忙坐开,用手理了理头发。

“你睡得很熟。”

“不好意思。”

抄子好像有点儿难为情,其实她没什么好道歉的。

“下了车就直接回家?”

安艺随口问了一句。车窗外,透过山峡看得到夕阳下大海的反光。

“我得先到公司去一趟。”

“今天还要工作?”

“工作在家里也可以做,是资料放在公司里了……”

过了一会儿,抄子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这次我想租间房子。”

“租房子?”

“我是想定下心来工作。”

抄子好像经常把工作拿回家去做,因为设计和颜色搭配的事不一定非得在公司做不行。

“在家里做不好?”

“那倒也不是,就是挤了点儿……”

安艺想象着抄子家的房间。他们都还年轻,虽说住的是公寓,可未必宽敞。加上还有丈夫孩子在,说不定真没法定下心来工作。

“要是能在哪儿一个人住就好了……”

抄子的心情安艺也理解。公司里要跟同事面对面,回家又有家人在身边,她想有个能够喘口气的地方也不为过。要想干好工作,能够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是必不可少的。

“那你就住到我这儿来吧?”

没等安艺说完,抄子就哧哧地笑了:“那只会给你添麻烦。”

“什么话呀?”

“待在一起的话,咱们俩谁都别想干好工作。”

高山被大海甩到了后面,又看见海了。望着天幕渐矮的大海,抄子低声说道:“我想一个人自由点儿。”

迄今为止,安艺一直是只把抄子当作一个女人来对待的,但抄子同时还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虽然安艺清楚这一点,他却故意尽量不去想它。或者应该说,他是尽量注意不去提及抄子的家庭。

抄子也跟他一样,她也不想让安艺看到她为人妻、为人母的一面。凡是跟安艺在一起的时候,她历来是只让他看到一个正在恋爱中的女人的那一面。

但是,有时她会在不经意间被安艺瞥见自己另一个侧面。这不是因为她解除了戒备,而是她偶尔放松了警惕。

也许就在刚才那个放松警惕的瞬间,抄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家庭主妇的疲惫。

然而安艺并不嫌弃她这种心理上的消极面。她既要尽设计师的责任,又要尽妻子、母亲的义务,产生那种程度的疲惫感,也是没有办法的。

倒不如说,抄子那另一个侧面也深深地打动了安艺。

第一次见到抄子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那种消极的阴影。至少在跟安艺亲密往来以前,抄子应该是个恪守贞操的贤妻、真诚慈爱的良母,都是因为结识了安艺,成了他的情人,才逐渐蒙上了这层心理阴影。

从这种意义来说,现在的这种消极心理,也说明她对安艺的爱给自己造成了何等的心理负担。安艺对此只能感到痛心,根本没有责备她的理由。

望着抄子身后窗外渐入夜幕的大海,安艺问道:“那你有看中的房子吗?”

“还没有。我想这就去找找看。”

“你是打算在那儿工作?”

“反正是想有个能一个人待的地方。”

这个有着几张面孔的抄子,现在似乎在寻求一个真正能解除自己疲惫的场所。

在公司里,肩上压着主任设计师的重任,回到家,又得完成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外面还有一个与自己一起坠入情网的男人。

她必须扮演的不止是两个角色,而是三个甚至四个角色。要想完成全部这些任务,有时就必须克制自己,背叛对方。在这些相互对立的矛盾之中,抄子确实已经精疲力竭了。

安艺又偷偷地瞥了一眼她的胸口。

从微微敞着的衬衫领口,看得到白色胸罩的上沿,那下面应该还留着昨夜留下的吻痕。

她就要带着那爱的痕迹回家去了。

抄子之所以想要一间能一个人待的房子,或许就是为了要从那种背叛、自责的心绪中逃脱出来。

“我也跟你一块儿找房子。”

安艺感到自己在恋爱中正陷得越来越深。他又问道:“你要是租房子,想租哪一带的?”

“还是在家和公司中间的比较好。”

抄子工作的公司在日本桥,家在驹込。

“那还是山手线圈里面比较方便吧?”

“可那种地方太贵了。”

“但你是租单间吧?只要我拿得出来,我帮你。”

“谢谢。”

抄子轻轻点了点头,但好像又改了主意:“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列车好像靠近新横滨站了,周围房子多了起来,越来越密集。过了新横滨站,再过十几分钟就是东京了。

安艺摸着她柔软温暖的手,嘟哝着:“哎,太快了……”

每次都是这样,好像两个人就是为了品味离别的凄凉才幽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