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浅春
树间透出大海的波光。
外廊前丛生的山茶树后,一棵百日红伸着腰肢,将正面的海景分为两半。
安艺隆之喜欢从这屋子望出去的景色。从面对大海的和式房间,可以欣赏环抱其周围的树丛和四季各异的趣景。
但安艺尤其感到称心的,还是从这间屋子看出去的浅春景色。
东京虽然还是严寒刺骨,甚至有时还会下雪,但这里却已经是春天了。
这次有意来这家旅馆,也是想要早点儿呼吸到春天气息的缘故。
而另外一个目的,就是陪浅见抄子一起来。
也不知为什么,那天一听抄子说可以出一天远门,安艺立刻就想到了伊豆山的这家旅馆。
“那家旅馆很僻静,而且从热海坐车十分钟都用不着。”
听了安艺的介绍,抄子轻轻点了点头。
“那家旅馆叫‘蓬莱’。在中国的传说里,蓬莱是东海上的一个仙境,那里住的都是长生不老的神仙。”
“那么,到了那儿就回不来啦?”
“是啊,回不来了。”
不用说,回不来只是抄子嘴上说说的,其实她压根就不相信。
但安艺却有点想入非非,心里巴不得真能回不来。
“我一直想跟你一块到这儿来。”
安艺坐到靠近廊边的阳光里,点着了一支烟。
“到了这儿我就放心了。”
“放心?”
“你不放心吗?”
这幢房子造在陡坡的中段,朝下望去,满是高大葱郁的樟树和杨梅树。
“海面真平静啊。”
抄子遥望着大海,身上葡萄青的套装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颇为柔和。直到屋里只剩下自己和安艺两个人之后,她心里好像才总算平静下来。
突然,左边树丛里响起一阵尖厉的啼声,一只鸟随着飞了出来。从它细长的尾巴来看,好像是只伯劳。
安艺赶忙探身望去,抄子也朝外弯下了腰。只见山茶树丛的后面就是陡坡,他们等于是在直接从上向下看。
“怎么那么亮啊?”
山崖底下就是海,透过树叶的间隙,看得到微波荡漾的海面辉耀在阳光之下。
“太阳都偏西了。”
“刚过四点。”
抄子看了看手表应道。安艺摁灭才抽了几口的烟,抬头看着天空。
眼前山茶树丛后面的那棵百日红婀娜地朝上伸展着,枝头尽处是开始变红的天空。虽然春寒未尽,但空气湿漉漉的,似乎已经有了不少水分。
“瞧这天空,已经是春天了。”
“跟东京就是不一样啊。”
安艺想起了“春意”这个词。那百日红枝头尽处的天空,不是已经充满春意了吗?
“那些在国外漂泊多年的人,看到这儿久违了的日本风景,就会留下来舒舒服服地休息几天。”
“他们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咱们也跟他们一样?”
抄子一下子把脸扭了过去。那意思好像是说,能到这儿住一晚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怎么能待三四天呢?
“对不起。”
“用不着你对不起。”
安艺从一开始就知道抄子是有夫之妇,他现在只不过是肆意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绪而已。
“你是想一直待在这儿?”
“那倒也不是……”
如果光为了手头要完成的稿子,住在这家旅馆里也不是不能写的。
“这里看得到海,心也定得下来吧?”
“就是定下心来,一个人也没意思啊。”
安艺朝思暮想的,就是跟抄子在看得到海的地方共度春宵,但他也明白,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房子的右边是茂密的山茶和丹桂,树后面是一个铺满草坪的园子。园子虽然被连接旅馆主房大门和各栋客房的回廊环绕着,但因为这是一块在陡坡上开出来的平地,所以看上去显得很开阔。
两个人穿上旅馆备在回廊边上的拖鞋,走到草坪的另一头去看看。
走到这里,就可以看到脚底下那个澡堂的房顶,沿着右边的陡坡,有一条通向澡堂的回廊。
“澡堂里的热水是引来的温泉水,那温泉以前是直接从山上喷到海里去的。”
安艺在那澡堂的泉水里泡过几次澡。
“这一带跟源氏家族渊源不浅。附近好像有一座桥叫初会桥,据说是当年源赖朝被流放的时候跟北条政子幽会的地方。”
听到抄子在窃笑,安艺追问道:“你不相信?”
“我觉得源赖朝的形象跟幽会这件事好像沾不上边……”
“真有那回事,当时大概他还年轻。”
“那棵树是樱树吧?”
通向澡堂的回廊前头有一棵孤零零地开着花的树。
“好像是寒樱。”
“到底是因为这里暖和啊。”
湿润的天空正开始一点点儿暗下来。
“那里就是伊豆半岛。”
右边的海角伸出在海中,对正面的相模湾形成一种包围的态势。不远处那块深色的突出部分就是码头,听说在里边那片泛着紫色的地方,插着不少冬天用来捕鱼的竹栅。
“我们正前方那块平平的地方是初岛,它后面那个看不太清楚的是大岛。天气好的话,从这儿都能看到火山喷出来的烟。”
“离得真近啊。”
说着,抄子把手抬到额前遮光,眯起眼睛来细看。套装的胸口微微敞开,隐约露出三十五岁女人撩人的风韵。
“难得有这么安稳舒心的日子啊。”
两人跟前种着山茶和杜鹃,再往前,重瓣水仙正开着小花。
“跟着你到这儿来,太好了。”
抄子面向大海捋着头发,脸上看不出一丝背着丈夫出来旅行的愧疚。
看完海景残照回到屋里,安艺换上了旅馆的浴衣和外褂。
“到下面的澡堂去看看吧。”
离吃晚饭还有一个来钟头,这点儿时间用来泡泡澡正好。
“那个全丝柏木的澡堂可是这家旅馆一直拿来当招牌的,泡在里头看看相模湾上一点一点儿暗下去的晚景也很不错。”
“可是,浴池是只有一个吧?”
因为要突出温泉的自然情趣,这个澡堂没分男女浴池,只是单独规定了女子的入浴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六点,是男子入浴的时间段。
“刚才我给管澡堂的打过电话,说是现在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这家旅馆只有不到二十间客房,每间客房都有自己的丝柏木浴室,所以会去泡温泉的人并不多。
“去看看吧。那儿比客房里的浴室宽敞多了。”
安艺跟抄子已经一起洗过一次澡了。那是半个月前在原宿安艺住的公寓里,见面后抄子冲淋浴时,他没经抄子同意就偷偷钻进去了。
“咱们还是到澡堂去看看吧,到那儿去的回廊也挺有情趣的。”
抄子总算同意了,但似乎有点儿勉强。
她起身去换衣服,过了一会儿,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浴衣走了出来。
“这是你自己设计的吧?”
“不好?”
“不,很漂亮。衬着白底的花很适合春天的晚上穿。”
看样子这是身为和服设计师的抄子专为这次旅行带来的。
“待会儿可能会凉,你还是披件外褂吧。”
抄子身材并不算高,但很苗条,穿上和服反而显瘦。她把外褂披到身上,又拿起了一条毛巾。
自己是在偷人家老婆啊,这个念头忽然闪现在安艺的脑子里。
去澡堂的必经之路是那条沿着陡坡的石阶回廊。回廊单边围着丝柏木,廊顶铺着杉树皮。一路上随处可见裸露的大树巨根,这样利用斜坡上繁茂的自然树木,更突显了古朴的意境。
石阶两旁的落地座灯照着脚下,从树间望出去,黄昏的余晖尚未退尽。原来从屋子里朝下看的时候,只感到斜坡上林木茂密。从近处看,这里除了凤尾松和椰枣树,还杂生着鬼蕨和八角金盘。有意思的是,那小小的山白竹也密密丛丛地长在椰树之类热带植物周围。
下了一半石阶回过头来,只感到巨树参天。暮霭之中依稀辨识得出那是微黄的樟树和浓绿的杨梅树。
“橘子结果啦。”抄子指着半坡处说道。
仔细一看,原来是回青橙。微微发红的橙黄果实衬在薄暮之中分外好看,要是刚才早点儿来的话,夕阳沐浴下的回青橙一定更鲜艳。
再顺着石阶拐弯下去,走过两个座灯,就到澡堂门口了。拉开板门进去一看,果然没有人。抄子还在欲进不进迟疑不决,一个看澡堂的老人伸出头来说道:“不要紧,大概不会有别的客人来了。”
看安艺开始脱浴衣,抄子好像也横了横心。她把毛巾放进衣物筐里,开始解腰带。安艺先走进澡间,把身体浸到浴池里。
听说这温泉里有含钾、钠等元素的氯化物,但看上去无色透明,泡在里头感到滑溜溜的。
在温泉里让水浸到肩膀,抬头望去,屋顶有七八米高,全部是用丝柏木搭造的。上边吊下来四个圆玻璃球,里面的灯泡在蒸气中发出白蒙蒙的光。
安艺伸开双腿,背靠在浴池边上。
正面开了个大窗户,透过林木,可以把相模湾尽收眼底。天空已经暗下来了,海面却出人意料地明亮。就在安艺眺望着暮色下的大海时,他听到澡间的木门拉开,应该是抄子进来了。
热腾腾的泉水不停地漫出宽敞的浴池,又透过丝柏木做的泄水板静悄悄地流走。
更衣室的板门明明开了,却不见抄子到浴池里来。安艺回头一看,只见她蹲在浴间门口,身上还是穿着浴衣。
“怎么这么亮啊?”澡间里的亮度好像让抄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没关系,下来吧。”
“不要,我看还是算了吧。”
抄子好像下定决心似的站了起来。
“也许会有人来的。”
“放心吧,刚才那个看澡堂的不是也说不要紧的吗?”
“可是,要是万一有人进来了呢?”
嘴上说怕万一有人进来,抄子还是好奇地环视了一下浴间。
“看来水里有盐分,身上觉得滑溜溜的,很暖和。你来都来了,就趁晚饭前的时间泡一泡吧。”
“我还是在房间里的浴室洗吧。”
现在是没有别的客人,但没法保证等一会儿绝对没人来。万一来了人,他们俩还泡在浴池里可就躲都来不及了。
“真可惜啊……”
安艺虽然还不死心,但抄子既然决定不一块儿泡澡,那看来是不会下来的。这个女人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很有主见的。
“要不咱们夜里再一起来?”
“等你睡着以后我再自己一个人来。”
“什么呀,到时候我也会醒的。”
深更半夜,两个人一块儿边泡温泉边看看大海的夜景也不坏。
“那我回房间去啦。”
说完,抄子拉上澡间的门走了。
她还是那么小心谨慎。这次出来旅行,也不知道她对丈夫打的是什么幌子。
安艺跟抄子是在一年半前认识的。
那时,日比谷的饭店里正在举行秋季新款和服展销会,安艺无意中拐了进去。
主要展品是女式和服,但也有男式和服的展区,其中一套是在灰绿色的结城茧绸和服上配了一根深绿色的腰带。就在安艺被这种稳重的颜色搭配吸住眼球的时候,一个女店员走上前来。
“您觉得这套怎么样?”
安艺喜欢和服,在家休息或出去吃饭,他都经常穿和服。因为他是个作家,穿着不用那么拘谨。
“要是您觉得喜欢,可以拿来比比看。”
看来这店员是和服店派来的,她熟练地拿过衣料,准备搭在安艺肩上。
“这是你们店独创的吗?”
“衣料不是的,但搭配是我们的专职服装师设计的。”
“颜色配得真好。”
“谢谢您的鼓励。要是您方便的话,我把那个设计师叫来好吗?”店员转身朝里面招了招手,“真巧,今天她正好也来了。”
就在安艺接着端详那套衣料的时候,另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别的店员全都是藏青色和服的打扮,唯独那个女子穿着白衬衫和深藏青的裙子,一条枯叶色旋涡花纹的丝巾围在脖子上。
“就是这位客人很喜欢这套和服的颜色搭配……”
女子听完矜持地点了点头。她两侧的头发微微蓬松地朝上梳着,使得瘦削的脸庞显得愈加清癯。因为设计的是男式和服,安艺本以为设计师一定是个老太太,不料她看上去才三十来岁。
“这套和服是你设计的吗?”
女子一听立刻摇了摇头:“我设计的只是这条腰带。”
“你是说它跟这件和服……”
“我觉得好像很配,就把它们搭配在一起试试看。”
或许是因为服装设计师很少有机会直接跟客人谈话,她的回答有点儿不自然,那副紧张的表情反倒显得她挺纯真的。
“您常穿和服吗?”
设计师问这话的时候,安艺还是在仔细琢磨着那套和服。
见这位男士对和服真有兴趣,设计师似乎稍稍定下心来了。
“偶尔吧,想穿的时候就穿。”
“我们另外还有几套别的和服。”
设计师又把排在架子上的几块和服料子拿给安艺看。每件和服料子都配有腰带,有的还配上了外褂和衬里的料子。
可是,看了一遍,安艺还是觉得结城茧绸和腰带搭配的第一套好。他又取过那块料子,设计师在镜子前帮他把料子搭在肩上。
“好像稍微暗了点儿吧?”
“不暗啊。它看上去是灰色的,但里头还带着点儿绿呢。”
设计师说得的确不错,灰绿色乍看上去是显得很深,然而那灰色里头带着青苔般的光泽。
“腰带是你设计的吧?”
“我觉得它好像最配这种颜色了,所以……”
日光灯下,苔绿色的腰带更突显出了灰绿色的稳重。
“好吧,那我买下来吧。”
安艺倒是那种看中了东西马上就买的人,但他这次决定得也太快了。本来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来逛这个展销会的,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在这里买和服。同样感到意外的还有那个女设计师。将近五十万日元的结城茧绸衣料再加上新款腰带,那就超过六十万了。也许,像他这样只把衣料搭在肩上比一比就买下来的顾客是很少见的。
女设计师接过安艺的信用卡,说了声“谢谢”,随即递上一张印有浅见抄子姓名的名片。
“要是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请给我打电话。”
虽然事出偶然,但或许从安艺见到那块灰绿色的和服料子时起,他和抄子就被那根深绿色的腰带连在一起了。
后来安艺跟抄子单独见面,是在那件灰绿色的结城茧绸和服做好之后的十二月中旬。见面的时候,安艺当然没忘了系上那根抄子设计的深绿色腰带。
“我想穿上请你看看……”
其实他是对这个总有点儿不自然的女子感兴趣,所谓和服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因为天气突然冷了下来,所以他们约好在筑地的一家河豚料理店见面。安艺先到那儿等了一会儿,抄子在约定的六点整走进了店门。
看来是因为第一次跟男士在料理店单独见面,抄子显得很不自然。但逐渐习惯以后,她跟安艺谈得也就开始投机起来了。
那次见面,安艺还知道了抄子是个三十四岁的有夫之妇,有个三岁的孩子。
展销会场的那个女店员说抄子是他们公司的专职设计师,但抄子告诉安艺自己是个自由职业者,只是长期以来主要为那家开展销会的公司搞设计。所以,她也接其他公司的设计活,还弄一些与和服配套的手提包、装饰品之类的小东西。
“那你可是个名人啦。”
安艺的这句调侃让抄子急忙矢口否认。
“其实,干和服设计师这一行的人并不多,工作也跟时装设计不一样,没他们那么招摇。”
确实,像抄子那样单打独斗的个体设计师似乎是很少的。
但抄子居然执着于这个既不起眼又没什么前途的和服设计,这倒令安艺颇有好感。
抄子说她原来就喜欢设计,从东京美术方面的大学毕业以后,先到一家图案设计公司工作,后来进了一家大型和服公司才正式开始搞和服设计。开始设计的都是浴衣和碎白点花纹布,以后才逐渐全面搞起了从和服到腰带的设计。
抄子是在和服公司工作的时候结婚的,对象是医疗器械经销公司的职员。对于涉及自己丈夫的问题,抄子只是三言两语应付几句,安艺也不想问得太深。
起初抄子并不知道安艺是干什么的,那次看到他信用卡上的名字,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才总算想起来安艺是个作家,自己以前曾经读过他写的关于女性问题的随笔。
“真对不起。”抄子抱歉地说道。其实她并没有什么义务必须知道安艺的名字,然而她这样实话实说,反倒使安艺对她好感愈增。
但是,抄子似乎对安艺还是存有戒心的。
“您写那么可怕的事情,会不会越写越讨厌女人?”
也许是因为比较紧张吧,这个问题抄子问得有点儿贸然。
“我没写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可是,您是一直在冷静地审视女性吧?”
“那也就是在写文章的时候,平时我是稀里糊涂的。”
安艺本来还想说,自己其实跟一般的男人一样,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对其他的女人就都会视而不见了。但如果第一次就对她那么袒露真心,也许反而会弄得她不知所措。
从此以后,抄子常给他寄来展销会或服装秀的票,安艺只要有时间一定会去看,看完以后去喝喝咖啡,或是一起用餐。
安艺本以为抄子有工作,而且既为人妻又为人母,如此身兼三职一定累得够呛。但抄子从来就没让他感到过自己有家庭的拖累。不仅如此,要是单从外表上看,根本想不到她已经三十过半。这当然也是因为她身材娇小,而清秀的容貌和敏捷爽朗的言行举止更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小。
譬如,谈到工作和公司的事情时,她会不时脱口而出“真邪门了”“那怎么行”之类的话来。抄子对于和服行业过时的体制和把设计师视为可有可无的现象也是满腹牢骚。
单从这些情况看,抄子说的确实都没错,但世上的事并不都是讲道理的。听了安艺的这套处世之道,抄子会气恼得满脸通红。
“可是,我说错了吗?”
看来抄子的心里只有正义与邪恶的黑白之分,模棱两可的灰色是不存在的。
对她这种傲世出尘般的清高,安艺自叹不如,却也颇为欣赏。
看你能清高到什么时候啊?安艺常会一边看着得理不让人的抄子,一边想象着她的家庭。
她那年长她一岁的丈夫,也像她一样信奉绝对正义,也在努力构筑家庭的幸福吗?
虽然开始是被她的设计才能所吸引,继而又为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高而吃惊,但现在安艺渐渐动起了想要摧毁她那清高的念头。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撩开她的面纱,看看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后边到底潜藏着什么。
安艺和抄子的关系发展到更深一步,是在展销会场相识一年以后的秋天。那时安艺正巧住在东京芝区的一家饭店里写作。也许是因为去那儿之前刚喝了一点儿酒,抄子似乎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安艺邀她到自己房间去时,她嘴上说着“那样不妨碍您工作吗”,却还是怯生生地跟了进来。
当时,也许她既对进入一个男子的房间心存戒备,又对这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男子感到好奇。
自那天以后,两个人几乎天天电话往来,每个星期都要见一次面。
本来安艺的工作就是可以自由调节时间的,抄子也是个自己单干的人,所以很容易把时间凑到一块儿。
这两三年来安艺不怎么回家,大都一个人住在原宿的公寓里。安艺不回家不是因为对妻子有什么特别的不满,也不是她干了什么错事,只是因为长年以来各种隔阂日积月累,等安艺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貌合神离、形同路人了。
当然,从妻子的角度来说,对安艺肯定也有许多不满。之所以还不离婚,多半是因为在长期分居的状态下,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现实,不觉得有什么别扭了。或许应该这么认为,安艺所生活的世界,不是抄子所说的那种非黑即白的世界,而是一种不黑不白的灰色世界。
每天会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到安艺的公寓来打理他的日常生活,她一离开,公寓里就只有安艺自己了。
早上要睡懒觉的安艺晚上时间很多,抄子也就借着这段时间来。
可以说,他们两个人已经具备了幽会的所有条件。即便如此,安艺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被抄子吸引。自己引诱在先却还如此辩解,这似乎是在强词夺理。但当初安艺接近抄子,倒确实是出于一种对从事完全不同工作女子的好奇心。
她比实际年龄显得纯真,又有才能,这些都吸引着安艺,而爱恋就在不断接近中悄然而至,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不能自拔了。
当然,安艺以前也跟妻子以外的女子亲近过,其中不乏在相貌或社会影响力上胜过抄子的人。
但现在抄子吸引安艺的不是那些表面上的东西。
每次跟抄子幽会,安艺都深感自己越来越不能自拔。这样发展下去,势必陷入一种无以回旋的境地,但他已无法逃避这一现实。
也许,是“反正我已经五十岁了”的想法促使他横下了一条心,但无论如何,他想都没想过能跟抄子两个人一起出来旅行过夜。
安艺从浴池里爬上来,又冲了冲身,就擦干了身体。是温泉滑溜溜的缘故吧,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也变得光滑了。
穿上浴衣披着外褂走出浴室,夜晚的寒气扑面而来,刚泡完澡的皮肤格外舒服。天黑以后,好像温度一点点儿低下来了。
安艺一手拿着毛巾,沿着斜坡的石阶朝上爬。下来的时候是背对蓝天眼望海,回去的时候却是耳听波涛面朝山了。一路上安放的不少落地座灯,把脚底的石阶照得清清楚楚。
爬到一半的时候,安艺停了下来。石阶太陡了,加上刚泡过澡,他感到有点儿气喘吁吁。这条利用自然地形修造的石阶看上去情趣盎然,一旦靠自己的力气去爬,却不免让人累得可以。当然,正是考虑到这一点,途中修建了亭子和歇脚处,还放了几个竹凳,像是专让走累的人在那儿喘口气的,但安艺无意小憩,他一口气爬了上去。
他把这当成是对自己体力的测试。走到通主楼的回廊,眼前的拐角里摆着个很大的备前烧制的陶壶,壶中的梅花迎着夜色正在怒放。那梅花就像是谁信手抛进去的,不见雕琢之气,让人觉得益显村野情趣。
看过梅花沿着回廊朝前走,就到了那片宽敞的园子,月亮已经从左侧樟树丛的后边爬上来了。安艺在园子里呼吸着海上吹来的微风,过了一会儿才回房间去。
“我到家啦……”
虽然不是家,但他还是这么招呼着走了进去。抄子没在门厅里。在浴室里吧?拉开门,也没有。他又朝相邻的和式房间看了看,只见抄子背朝着自己,正坐在那里听电话。
安艺急忙拉上门,回到放有桌子的房间,点了一支烟。
是工作上的电话,还是给家里打电话?不管是跟谁打电话,自己都是不该管的。
这间屋子的壁龛下铺着榻榻米。右边的圆篓里插着白山茶,占去了这间和式房间的一隅。看那细长的花瓣和吊钟式的花形,像是佗助山茶。两朵开着,一朵含苞欲放。
抄子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安艺正背对着壁龛喝茶。
“澡泡得怎么样?”
“那么多泉水,我舒舒服服地把身上都泡暖和了。”
安艺心里悬着刚才那个电话,抄子却跟没事似的问道:“回来时候的那段石阶爬得很够呛吧?”
“真不好意思,我走到一半就喘不过来气了。”
“我也在当中休息了两次呢,上了岁数的人爬起来可够费劲的。”
“听说不久就要在石阶旁边造电梯了。”
“真装了电梯可就轻松了。”
“但那样的话,自然韵味也许就要少多了。”
看来生活便利与自然韵味总是势不两立的。
“屋子里的浴室怎么样?”
“小是小,但有木头的香味,感觉很好。”
看着抄子从耳垂到脖子尚未褪去的出浴红润,安艺真想去摸摸。他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把视线投向大海。
“天已经全黑了……”
关上外廊的玻璃门,波涛声立刻听不见了,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白色的拉门似乎格外显眼。
就在他们静静地眺望夜色中的大海时,女服务员送晚餐来了。
是因为泡完澡又爬了长长的石阶吧,安艺正好饿了。女服务员微微弯腰行完礼,在两人的桌前放好食盘。仔细一看,食盘里淡绿色的雁皮纸上面用淡墨写着“早春”二字。
“这是旅店的老板娘自己写的。”
抄子闻言小心地用手指按住食盘的两端。
“到这样的地方来,真能长不少见识。”
“上次我来的时候,这上面写的是‘秋风’。”
“真是不到漂亮的地方就做不出漂亮的东西来啊。”
也许抄子又在看着食盘构思新的和服设计了。
因为立春才过不久,开胃小菜上的是干炸银鱼,大拼盘是油炸豆腐包的寿司再加芥菜花、百合和鮟鱇鱼肝。美食的乐趣,本来就是要能尝到各个季节的时令菜。
“真漂亮,光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抄子喜欢地左瞧右瞧,舍不得下筷。安艺先举起啤酒:“那么……”
接下来的“为了咱们俩第一次结伴出游……”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那样也许会使抄子想家的。
“干杯!”
抄子只说了两个字。她双目凝视着安艺,眼光里充满了柔情。
安艺又要了烫热的酒。刚认识那会儿,抄子不怎么喝酒,但近来已经挺能喝了,而且一喝酒眼角就会微微泛红,也比平时健谈。
这一年来抄子真正变了的,也许就是喝酒时的表情。
以前即便喝醉了,她也依旧不改是非分明、扶正压邪的强硬态度。但现在她似乎已能虚与委蛇地听凭对方言东道西,还学会了调侃对方。
抄子的内心原本就沉睡着柔和的本能,一年来,这种柔和开始一点一点儿醒过来了。安艺颇为得意地想,唤醒她这柔和本能的人正是自己。
大拼盘之后端上来一个小碗。白色的文蛤芋粉丸、红色的胡萝卜,再加上绿色的树果,看上去都很养眼。
“烹饪也是一种设计啊。”
“所以说日本菜肴是得用眼睛来一起吃的嘛。”
“这么细致的手艺,西餐里头是没有的吧。”
生鱼片上的是龙虾、海松贝和比目鱼的拼盘,盘中衬着比目鱼的鳍骨,看上去很讨人喜欢。
安艺尝了一块,又要了一壶烫热的酒。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声:“可以进来吗?”
门随即拉开,是旅馆的老板娘进来了。
抄子脸上一时紧张起来。安艺倒是觉得,事到如今,跟抄子两个人的关系,也没必要对老板娘遮遮掩掩了。
“好久没见了,您好吗?”
老板娘向桌子对面坐着的安艺寒暄之后,又朝抄子微微点头施礼。
“还是老样子。这次又到这儿换脑子来啦。”
说完,安艺介绍了一下抄子。
“这位是浅见女士,她一直很想到这里来看看……”
“那太感谢了。不知能否称您的心,请慢慢享用。”
突然被这么介绍给老板娘,抄子显得有点儿心慌。
“我以前就一直听他说您这里很美……”
“下边的澡堂您去了吗?”
“没进去洗,但已经参观过了。”
“从那儿上来很费劲吧?”
老板娘说起话来很爽快,抄子好像也已经渐渐松弛下来了,她挪开生鱼片的盘子,指着食盘说:“刚才我让这个给迷住了。”
“不好意思,我这是写着玩的。”
老板娘今天穿着晕染的黄绿色绉绸和服,系着一根同样颜色的织锦缎腰带,淡雅之中隐现着华丽。头发跟往常一样都拢到了脑后,更凸显了那白晳额头的艳丽。
“等一会儿您方便的话,请到下边的欧式房子去看看。”
这家旅店正下方的海边上,有一座别致的欧式饭店。那里原来是纪州德川侯建造的日本最早的西洋式图书馆,后来成了源氏家族第十六代源赖贞的大矶官邸的一部分。旅店老板娘因为听说它要被拆掉,才赶紧把它买下来,改建成了现在的饭店。
“看来老板娘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了。”
这个老板娘最邪门的地方就是,一遇上房产方面的机会,就撂下旅馆经营的正业,不顾一切地要把它抓住。
上完糯米蒸鱼的小吃后,又送来了烤鲫鱼,旁边配着椒盐海带和生姜,是用来解鱼腥味的。老板娘声称自己一喝酒脸就红,只陪着喝了一小盅,就为安艺和抄子斟满酒,旋即站起身来告辞:“请慢用。”
无论是进门还是退出,老板娘的举止都很得体。
接着,女服务员送来了蔬菜拼盘,又看了看窗外问道:“要不要把窗帘拉上?”
夜深了,玻璃门外已沉浸在黑暗之中,看得到的只是在室内电灯散射光下偶尔摇曳的树叶。
“拉上吧,请留下一点儿缝。”
虽说已是夜幕沉沉,但把窗帘全拉上似仍有些于心不甘。女服务员拉上白窗帘,但把从他们的位置看得到的地方留了出来。
房间里又剩下两个人了。安艺给抄子斟满酒盅。
“已经喝得够多的了。”
三个空酒壶放在一旁,一大半是安艺喝的。
“反正洗完澡了嘛。”
安艺不以为然。他从抄子浴衣领口看到她胸部已经稍稍泛红了。
“今天晚上喝多少都没关系。”
幽会的次数不算少了,但每次到最后抄子都非回家不可。即使醉得再厉害也必须回家——这条戒律一直紧箍着他们。唯独今夜,无论多晚都用不着回去了。
“喝得这么爽,还是第一次啊。”
看着抄子微微发红的眼角,安艺想起了两人走过的幽会之路。
开始的时候,一看快十点了抄子就会急忙回家,也许十一点是她设定的到家极限吧。后来不知不觉地她能待到十二点多了,最近有一次她是过了凌晨两点才回去的。
而今夜,两个人将要这样一直相依到天明了。是抄子的日趋大胆使她对安艺愈爱愈甚,还是那愈爱愈甚导致了她的日趋大胆?这一点很难说得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你差不多该开始准备秋天的新款和服了吧?”
安艺故意问了她一个与家庭无关的问题。
抄子现在最耿耿于怀的就是和服行业里男子一统天下的现状。
有的时候,女服装设计师不管设计出多好的款式,那些因循守旧的纺织厂和印染厂都不愿意采纳。
“‘女人心血来潮搞出来的东西哪里卖得出去?’这种古板的偏见现在还是根深蒂固的。”
发牢骚的时候,抄子的表情又变得像当初那样孤傲清高了。
“就是去了他们那里,也不会马上跟你谈工作,总是先寒暄半天,再东拉西扯些毫不相干的闲话,临到我快要走了才跟你进入正题。”
“那恐怕是他们很重视人际关系的缘故吧。”
“可那样无用功做得也太多啦。”
抄子的话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批发商和纺织厂方面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跟一个与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人打交道,心里有点儿抵触,多少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种状况以后慢慢会改变的。”
“可现在是没办法啦。”
“话说回来,女设计师本来就不多,他们还是很重视你的吧?”
“重视倒是重视,但我不得不陪他们喝酒,那可真痛苦啊。”
“我现在不也是在让你陪我喝酒吗?”
听了安艺这句话,抄子的表情才慢慢平静下来,拿起酒壶给他斟上了酒。
上完醋拌蘑菇芹菜、虾仁和炸刺龙芽的山菜料理,就差最后一道汤了。
安艺扭头对女服务员说道:“再来两壶酒。”
抄子一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还要喝?”
“还早着呢……”
这是一套三间屋子的客房,面对大海的外廊并排着卧室和现在吃饭的屋子,客房门口旁边还有一间点着暖炉的小房间。
晚饭吃完,安艺和抄子一起转移到这间有暖炉的屋子里来。房间小巧玲珑,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因为不朝海,让人觉得更为隐秘。
安艺以前来的时候,在这间屋子里写过稿子,但今晚怎么也提不起写作的欲望。
“该喝威士忌了吧?”
安艺清酒喝到一定的份上就喜欢再喝威士忌。从味道上来说清酒最好喝,可是喝过量了第二天会头晕。抄子从屋子里的小吧台里取出苏格兰威士忌和冰,开始调制兑水威士忌。
“我有点儿醉了……”
“我也是,刚才站起来觉得有点儿晃悠。”
“那就待在这儿别动弹啦。”
安艺靠在无腿背椅上,抄子在他左边坐了下来。刚才他们是隔桌对酌,现在这种坐法,随时都能伸手摸到对方。
“稍微兑淡点吧?”
“不,跟平常一样。”
以往喝酒老想着抄子还得回家,所以一直不敢尽兴。但今晚要是喝醉了就睡上一觉,然后再行云雨也不为迟,这也是能够一起过夜的好处。
“你总算不用去赶电车啦……”
安艺喃喃自语着把手搭到抄子膝盖上,抄子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
“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你前年秋天也到这儿来过吧?”抄子目光戏谑地问道,“那次是跟谁一起来的?”
这突然袭击让安艺有点儿不知所措。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一个人来的啦。”
“得了,还是照实说吧。谁会相信你是一个人来的?”
抄子自从开始出入安艺的公寓以后,对他的生活几乎了如指掌,而事到如今,安艺当然也不打算对抄子隐瞒什么。
但要说在第一次碰到抄子前后的那段时间,可就不尽然了。现在自当别论,而过去的安艺是有不少摆不上桌面的风流韵事的。
抄子有个喝醉了就喜欢找茬的毛病。说是找茬,也不是不阴不阳地恶意损人,她就喜欢捅安艺的软肋来寻开心。
“喂,老实交代。”
抄子颇为自得地斜视着他。说到底,那是一种自信,因为她知道现在安艺最爱的就是自己。
“我总不至于带你到跟别的女人住过的旅馆来吧。否则的话,老板娘会不知道?”
“那个老板娘可是个守口如瓶的角儿啊。”
“反正我怎么说你也不信啦。”
“当然啦。来过就是来过嘛。”
确实,直到几年以前,安艺的生活还是极其荒唐纵欲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怎么会那么放荡不羁。
安艺的放浪人生并非始于今日。如果盘点一下他从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那段荒诞经历,真可以说是劣迹斑斑。现在想来,他从那时开始就以无赖自居,认定了要想成为无赖,首先就得拈花惹草,花天酒地。有时一直写不出理想的作品,他会相信这种放浪能给他提供无限的创作源泉。而事实上,这种放浪确实曾对他的创作有所助益,但同时也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四十多岁得的胃溃疡即为其中之一。
总之,迄今为止的生活没有一点是他可以引以为豪的。
抄子自从认识安艺以后,他一点点儿暴露出来的累累前科让抄子惊愕不已。她似乎后悔自己怎么跟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人走到了一起。
可是,面对安艺比比皆是的劣迹,抄子渐渐感到无力再去追根问底。
“重要的是认识了我以后他怎么样。”
抄子最近变得越来越宽宏大度。要是以前的话,光听他提到昔日的旧相好,抄子就会气不打一处来,而现在她已经能够对此神色自若地一笑了之了。这或许是因为如果穷追不舍的话,只恐怕破绽越来越多,自己根本就追究不过来吧。
实际上,安艺自己也对抄子现在还纠缠自己的旧账感到很尴尬。
“自从认识你以后,对别的女人,可能有点儿不太仗义吧,我连看都不看一眼了。”
“有什么不仗义的?”
但安艺的话也未必夸大其词。对于一个放浪惯了的人来说,能像现在这样只专注于抄子一人,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下去的话,没准儿我会什么都写不出来的。”
“你那是强词夺理。”
虽然抄子不买他的账也并非没有道理,但一直处于满足状态,确实会使好奇心渐渐淡漠,会使视野变窄,而这些对于创作都是非常不利的。
“要是我写不出东西来了,你会养活我吗?”
“当然会啊。只要你不嫌我势单力薄就尽管靠着我好啦。”
安艺一边开玩笑,一边试探着抄子的态度。
“到了要紧关头,你不会把我甩了吧?”
“你当我是那种女人?”
抄子吸引安艺的正是她这种敢于断然承诺的爽直性格。就算是开玩笑,这种慷慨大度也不能不令人感动。
“那我就放心啦。”
不知为什么,最近安艺常想豁出自己的一切去干件什么事。那不同于以往的放浪,而是把全部身心豁出去。对象可以是人、风景、旅店,或是食物。
总而言之,只要这不是虚假的,而是真正美好的事物,他愿穷其一生追求不舍。
为了这种追求,他可以抛弃工作、储蓄等等所有的一切。他已年过五十,也许,之所以耽于这种想法,与他到了已能看到人生尽头的这把年龄不无关系。
抄子起身去卫生间时,安艺才注意到已经是十点多钟了。
虽然他觉得时间还早,但那是都市生活的习惯。今天是六点半开始吃晚饭的,也就是说,已经过了快四个钟头了。
“喝了不少啦……”
安艺嘴里一边对回到屋里来的抄子嘟哝着,一边数着桌上的小瓶子。
一瓶能调两杯兑水的威士忌,已经喝光了八瓶。
“你已经没法去看下面的欧式建筑了吧?”
“现在去的话,是有点儿费劲。”
看来是因为想着今天能跟抄子一块过夜,放量豪饮喝过头了。
“咱们差不多该休息了吧?”
对于熬夜熬惯了的安艺来说,这么早就寝实属罕见,但只要有抄子在身旁,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明天早晨能不能早点儿起来到下边去泡泡温泉?”
“我就是还没醒,你也把我拽起来。”
安艺把脚从暖炉中抽出来,拉开与隔壁房间相连的拉门。只见那里已经铺好了两套被褥,枕边放着一盏小灯。
“我先躺下啦。”
安艺说着把稍稍分开的两条被子拉拢,就脱掉外褂钻进了被窝。
他闭上眼睛,心里掂量着自己酒醉的程度,抄子走进屋来,把小灯熄了。一时间安艺感到一片漆黑,只从拉门缝里透进一丝外廊长明灯的微光。
“真静啊……”
抄子在被子旁边坐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在倾听海浪起伏的声音。
“过来呀……”
安艺揭开自己的被角招呼道。
抄子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边上钻进来。她先轻轻地伸进两腿,再把被子盖住全身,然后脸朝天躺平不动了。
“听得到海浪的声音呢。”
安艺没有回答,他摸到了抄子的手。
“困了吧?”
跟抄子做爱早已不是第一次了,现在更用不着那么猴急。但今夜安艺觉得有点儿亢奋,似乎有一种不同以往的庄严感。抄子也有同样的感觉,她觉得在以往此时的神秘感中,今天似乎更增了些许甜蜜的柔情。能在看得到海的旅馆共度春宵,让两个人都觉得兴奋不已。
安艺终于抑制不住冲动,把抄子抱了过来。
抄子的身体像风一般柔软,她屏住呼吸,像小鸟归巢似的轻轻依偎到安艺的怀抱里。
两个人静静地拥抱着。过了好一会儿,安艺才如梦初醒似的开始解抄子浴衣的腰带。
虽然另一只手枕在抄子肩下,只能用一只手解,但他并不着急,耐心地慢慢解开腰带,轻轻抚摸抄子袒露的丰满胸部,又去脱她浴衣的袖子。
抄子既不抗拒也不主动配合,但最后还是轻轻扭动身子抬起肩膀让安艺把袖子脱去。
抄子是那种穿着衣服显瘦的体形,一旦脱去衣服,却是让人想不到的丰满。她身体里潜藏着的那种三十五岁女人的风韵,平时从外表是看不出的。
不知为什么,贴着她那温暖的肌肤,安艺觉得好像回到了童年。抄子比自己小得多,但刹那间自己的感觉却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中一般。
安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陶醉在抄子肌肤的温馨之中。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从头到脚,紧得不能再紧。
许久,安艺回过神来,他松开手臂,开始爱抚抄子的脖子和后背。手指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地轻轻抚摸着,像是和着那远远的波涛声。
抄子沉醉在他的爱抚中。时间在异常寂静地流逝,她的身子随着不停的爱抚轻轻震颤起来,愈燃愈旺的欲火眼看就要让她忍不住发出甜蜜的呻吟了。
醒来的时候,一个错觉刹那间让安艺不觉心头一紧,他以为抄子已经走了。
以往每次云开雨定,抄子最后都不得不回家去。抄子临走时当然会向安艺道别,但安艺睡完一觉醒来,房中照例只剩自己孑然一身。
也许他已经太习惯这种心境了吧。
“嘿……”
还没叫出口,他忽然发现抄子正睡在自己旁边的被子里。
昨夜一番恩爱过后,安艺马上就睡着了,似乎是他的率性贪杯催他过早入睡的。
但他模模糊糊记得,睡着之前,抄子应该是枕在自己手臂上的;然而她现在睡在另一条被子里,看来肯定是安艺睡着以后她自己起来移过去的。
安艺定下心来,欣赏着抄子睡觉的姿势。
她稍稍背对着自己,头发朝后梳着,从被口的肩头看得出她又把浴衣穿上了。
安艺环视了一下周围,床头的小灯没开,还跟昨晚入睡时一样。与外廊相连的拉门缝里透进一丝微光,安艺借着光看了看表,四点了。
他侧过耳朵仔细听,隐约传来轻轻的海涛声,看来离天亮还得有一段时间。
安艺又看了看抄子的肩头,然后朝天花板望去。
他睡眼惺忪地望着屋顶模模糊糊的方格,喃喃自语道:“要是今天也不回去就好了……”
醒来能看到抄子睡在身旁,心里颇感欣慰。想想往常每天孑然一身的早晨,他愈发觉得这次来得真是太值得了。
“还可以一起待不少时间呢……”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像又睡着了。
朦胧之中,耳边仿佛响起了鸟鸣,好多只小鸟聚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安艺醒了过来,仔细一听,鸟鸣又都消失了。
那嬉闹的鸟鸣只是一时的梦境,还是醒来的时候鸟都飞走了?
想着想着,安艺终于想起自己现在是睡在伊豆山这个俯瞰着大海的旅馆里。
好像有鸟飞到山茶树丛后面的樟树上来了。拉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亮,那不是外廊的长明灯光,倒像是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晨光。
看来天已经大亮了。他急忙朝旁边一看,抄子已经不在了,只有被子还像昨晚一样平平地铺在那里。
到哪儿去了?总不会回家去了吧?正担心的时候,他发现拉门外头好像有人。
“你起来啦?”安艺问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门拉开了,抄子就站在门口。
“你醒了?”
抄子身穿自己带来的浴衣,套着旅馆的藏青色外掛。睡觉的时候她头发全是梳到脑后去的,现在已经稍稍朝上箍了起来。
“几点了?”
“七点了。”
“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泡温泉的吗?”
“我已经去过了。”
抄子脸上真的红通通的。
“干吗不叫我起来?”
“我看你睡得挺香的。”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他还打算一大早跟抄子一起泡着温泉看日出呢。
“那再去一次吧。”
“那哪儿成啊。我刚从那里回来,再说别的客人也开始去泡澡啦。”
就在安艺为自己的懒觉后悔不迭的时候,抄子把通外廊的拉门打开了。
“你不起来看看吗?早晨的大海在发光呢。”
安艺探了探头,又听到拉门外头鸟叫了起来。看来刚才快醒的时候听到的鸟鸣不是在做梦。
鸟语叽叽,催促着安艺赶紧爬出被窝。安艺穿上浴衣外褂走了出来,来到外廊时,抄子正俯瞰着树丛的下方。
“你看,是在发光吧。”
抄子说得不错,那似乎被杨梅树和樟树一分为二的海面上,荡漾的海波正辉映反射着春日的阳光。
“刚才太阳美极了。”
抄子指着左边的海岸说道。
“朝阳爬出海面那一刻,整个大海都染红了。”
现在太阳早已升出了地平线,但东边海面上还在泛着淡红的波光。
“真该早点起来。”
“我叫是叫你了,但你睡得太沉了……”
“坏就坏在天没亮我醒过一次,一看才四点就又睡着了。”
自己借着拉门缝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光看时间的事,安艺倒还记得。
“那时候你睡得可沉了。”
“你怎么会那时候醒过来的?”
“我想看看你回家了没有。”
也难怪,醒过来时抄子不在身边早成了安艺的习惯了。
“看到你还在旁边,我就放心了。”
耳朵里又传来了鸟鸣声,安艺抬头一看,只见两只鸟飞快地掠过百日红光秃秃的枝头。听那尖厉的鸣声,看来多半又是伯劳。
安艺又想要抄子了。准确地说,现在他想要的是再跟抄子享受一次被褥中的温暖。
“再睡一会儿吧。”
抄子好像没听见,依旧望着晨曦中的大海。看着她的脖子,安艺不禁想起了昨夜事毕之后抄子的喃喃自语。
“都快搞不懂了。”这是她高潮过后自我感觉的告白,紧接着她又说道,“怎么每次都不一样?”
这一年来,抄子似乎真的完全变了。
不仅以前那种非要弄清是非曲直的强硬气派已经荡然无存,而且她的身体也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至少安艺还记得他们最初几次做爱时,她快感的反应度很低,表达方式也很幼稚。与做爱本身的感觉相比,她似乎更渴望被紧紧抱在怀里的感觉。
开始的时候,这种幼稚让安艺感到束手无策。这种幼稚表现得那么笨拙呆板,与已有一个孩子、三十过半的职业女性的外表极不相称。安艺虽然对这种笨拙呆板感到头疼,却也享受着不断对其进行消融、化解的乐趣。
男人爱女人的乐趣之一,就是切实感到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了这个女人。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安艺可以为自己促成了抄子的脱胎换骨而感到自豪。
但是,他并没有自负到以为是自己改变了抄子的一切。
抄子确实变得面目一新了。但也可以说,那是因为她自身正处于一个待变期的缘故,只要有某个契机,她的身心都能改变。或许恰恰就在这个当口,安艺走进了她的生活。
但不管怎么说,看着自己所爱的女子能有这样的转变,是很快意的。那不仅是女人的喜悦,也是男人的喜悦。
但是,这种转变一旦变得过分,有时也会引起不安。
就拿抄子来说吧,她的变化如此之快,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她似乎现在就在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手足无措。
“我这是怎么啦……”
她有时居然会在与安艺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发出这样的疑问。在那梦呓般喃喃自语的瞬间,她似乎变得迷失了自我。
当然,这个问题安艺是不会回答的。明知安艺不会回答,她却还是继续追问:“接下来会怎么样啊……”
对那种渐入佳境、摄人心魄的快意,她似乎既感到向往,又感到胆怯。
“来呀……”
安艺自己拉起被角,又催促了抄子一遍。
抄子拉拢玻璃门的窗帘,又关上了拉门,但晨光还是透得进来。
亏得早春的阳光还不那么炽烈,只在外廊上洒下一片灰白,屋子里面又恢复了寂静。
寂静之中,安艺再次把抄子抱近身旁。像往常一样,他让左臂枕在抄子头下,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如果兴头上来了的话,他随时都能紧紧抱住抄子,但此时两人之间靠得并不特别紧密。他们就这样依偎着,相互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温暖。
很早以前,安艺就想象过自己跟抄子在温馨宜人的早晨共享床戏的场景。
如果是雨天,早晨会益发沉稳恬静;如果是晴天,听着鸟鸣翻云覆雨也别有一番情趣。安艺一直想的就是忘掉工作,忘掉未来,忘掉家庭,忘掉所有的一切,只和自己心爱的人共度良辰。
现在,梦想中的早晨已经成为现实。
“很久没有这么悠闲了。”
安艺轻声叹道,抄子缓缓点了点头。她枕在安艺的手臂上,头发蹭得他下巴发痒。安艺轻轻撩开那些头发,贴着抄子的耳朵说道:“昨天夜里惊醒的时候,看到你睡在我旁边,真是如释重负。”
“我也是的。起来看到你还睡着,才总算定下心来。”
“那个时候才想起来我们是一起在外头过夜。”
“一起过不过夜,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再住一天吧……”
说到这里,安艺忽然把话打住了。
安艺其实等于已经抛弃家庭,他是无所谓了,可抄子还有家有孩子。安艺知道这一点却还要为难她,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分了。
“还能跟我来吗?”
“只要你叫我来。”
“真的?”
“真的。”
说完,抄子把头埋进了安艺怀里。
第二次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左面陡坡上杨梅树丛的当中了。
早晨把无数光束洒向大海的太阳,此刻又在把密密麻麻的树叶变成反光的波浪。
安艺从外廊穿过客厅走到门口,门缝里已经塞进来一份报纸。他拿起报纸回来拉开卧室的门,抄子正在里面换衣服。
“啊……”
抄子回身一看,立刻蹲了下去。她用脱到一半的浴衣遮住前胸,但后背露在外面,白皙的肩上挂着胸罩的吊带。
尽管抄子的身体一直到刚才都依偎在安艺的怀抱里,但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下,却显出一种别样的艳丽。
安艺看得呆住了。
“你到那边去。”
抄子嗔怪起来,安艺反而好像挪不动步了。抄子的皮肤本来就很细润,最近好像更增添了几分丰腴。现在她用浴衣遮住的腰臀部,已经看不出什么骨骼的棱角了。
女人长得丰满自然没什么大惊小怪,而以前抄子身上比现在的确是僵硬不少的。同样还是她那女人的身体,现在只是变得更加丰盈娇嫩了。
“快点儿啊……”
安艺被逼得只好到卫生间去了。等他在那儿洗完脸,又回到客厅看报纸的时候,抄子出来了。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套葡萄青套裙,只是领口微微敞开着。
“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变得更漂亮了。”
“你说什么呀……”
抄子微微摇摇头笑了笑。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女服务员的声音,门拉开了,早饭送了进来。
昨天晚上女服务员送晚饭来的时候,抄子还有点儿紧张。一夜过后,她现在已能主动上前接过碗盘,再把它们摆放在桌子上了。
早饭上了竹荚鱼干和凉拌芝麻菠菜、煮羊栖菜青豌豆、干炸豆腐,还有蛤仔豆酱汤和酱菜。竹荚鱼干是旅店自己精制的,不仅味道新鲜,而且形状好看。
“我动筷子啦。”
抄子吃饭前必定要双手合十。也许是从小受到的家教吧,她在这方面非常较真,看来是在一个很传统的家庭长大的。
“真舒服啊。”
外廊的玻璃门开了一扇,微微晨风正从那里徐徐而入。
“这个心愿总算了了。”
安艺慢慢地喝着豆酱汤。
“我一直都想跟你一起吃早饭。”
以往他们见面以后,如果要用餐,都是去小饭馆或饭店吃的。现在像在家里似的一起吃早饭,不禁使他们产生了恍如一直生活在一起的错觉。
“再来一碗?”
安艺一边看着抄子给自己添饭,一边想象她母亲的样子。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抄子处事较真、办事勤快这一点,一定是她母亲的遗传。抄子说过,三年前父亲病故以后,母亲就一个人住在老城区根津的家里。抄子的母亲比安艺大五岁,今年五十七了。抄子忙的时候,她还到附近抄子的公寓去帮他们带孩子。
“拖着个孩子还要工作,要是身边没人帮忙,真是太难了。”
这些话以前抄子就告诉过安艺,想来恐怕这次她也是请母亲来帮忙看孩子的。
可是,抄子的母亲会怎么想女儿的彻夜不归呢?看来,眼前这个麻利地给自己添饭搛菜的抄子,内心似乎也有各种难言的苦衷。
吃了饭,慢慢喝完茶,安艺又走到了外廊上。
日头已经很高了,左边陡坡上那漫成一片的杨梅枝影散落在一丛丛山茶树上。右边防雨隔板前山茶树上的花已经谢了。今天才发现,一朵紫色的野牡丹,就绽放在靠近山茶树根部的地方。
那枝可爱的花引得安艺穿上拖鞋下到园子里,抄子也随后跟了下来。
“风还是挺冷的呢。”
待在屋子里的时候,觉得春天已经来到了园子里,但一走到外头,才发现春天还远在大海彼岸。
“大岛看得真清楚啊。”
“刮点风的时候天气才会好,看也看得远。”
阳光虽然灿烂,但风里还留着冬天的寒意。
“这是金桂吧?”
抄子指着山茶树后面的树丛问道。那树现在还没有香味,树叶细长,树干的纹理很像犀牛皮,看上去像是桂树。
“那棵是交让木吧?”
园子虽然不大,但因为这里面朝相模湾,相当温暖,所以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
“交让木也叫父子草,叶子越老就越向下垂。它的形状看上去像是要让位给新叶子似的,所以也有人把这种叶子叫作交让叶。就是为了要讨这个源源不断、子孙繁荣的吉利彩头,因此交让叶常被用来做新年的装饰。”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这个以前我看到过。”
抄子采下一片交让叶,放在手心上。
“以前的人,从一片叶子也会联想到各种事情呢。”
安艺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什么多子多孙。爬格子那样的工作也是没法代代相传的,就是硬要孩子继承自己,那也只会成为孩子的负担。
整天挖空心思、搜肠刮肚,这么爬格子早已爬得疲惫不堪,有自己这一代已经够了。对于交让叶这种繁荣昌盛的象征,安艺没有一点儿好感,也许树木自己也对这个被强加的名字叫苦不迭呢。
“回屋子里去好吗?”只穿着一件衬衫的抄子轻声问道。风吹得她的头发都飞起来了。
回到屋子里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做回去的准备。
安艺倒是没什么马上得办的事,但抄子最晚必须在中午赶到公司。即使要在十二点整到达东京站,也必须在十一点前离开热海。
收拾完行装以后,抄子又站到外廊上去看了一遍大海。
“真不想走啊。”
确实是依依不舍。住了一宿刚刚熟悉了周围的风景,又不得不回去了。虽然意犹未尽,但从两个人的现实情况来说,能在一起过上一夜,或许也应该知足了。
有人报告接他们的车来了。两个人走出房间,跟着女服务员,穿过看得到草坪的回廊,走进了主楼。主楼除了连接大门的候客厅之外全是和式的,从那间西洋式的候客厅也可以看得到下面的园子。
回想起来,除了去过园子和泡过温泉之外,其他时间都是在屋子里度过的,更不用说看热海的夜景了。这可以说是他们尽情享受了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光,也说明那看得到海的屋子颇得他们的偏爱。
穿过候客厅走到大门,老板娘已经等在那里了。
“太谢谢了。您二位远道而来,不知满不满意?”
“贵店让我们享受了日本最早的春天。”
对于安艺的这种回答,抄子也含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们一定要再来啊,反正又不远。”
“没错,每次来我都是这么想的。”
大门的接待室里摆着一幅金色的屏风,屏风前石板地面的一头放着一个古朴的茶色大坛子。昨天来的时候,那里头还放着一个红红的木瓜,今天就换成了盛开的白山茶。安艺又一次回头看了看那沉稳古雅的大门,才坐进车里。
“去热海火车站。”
吩咐完司机,又对出来送客的老板娘和女服务员颔首致意,安艺这才感到一夜的浓情蜜意已接近尾声了。
坐在新干线快车的座位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安艺靠在椅背上抽着烟,抄子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两个人看上去都似乎很疲惫。
但那不过是不知情者的臆测罢了。此刻,他们其实正迷失在如愿以偿之后的百无聊赖之中。
无论什么样的欢宴,曲终人散之后,留下的必为萧索冷清。盛大的华宴自是毋庸多言,即便是两个人的隐秘私旅,也难逃怅然而归的寂寞空虚。
只有一个小时了。到达东京车站以后,他们将不得不各奔东西。
虽然他们倾心相爱,但分开以后,却无法了解彼此的讯息。说句有点离谱的话吧,就是以后安艺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能立刻告诉抄子,而抄子要是发生什么不测,安艺也无法立刻知悉。
他们这种不为世人认可的关系,总是伴随着变数与危机的。
既然如此,人们自然要问:那从昨天到今天这段令人心满意足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共度春宵固然使他们情爱益深,却无法保证这种感情能从明天延续到未来。今日的销魂一刻诚然实实在在,而对未来的展望却犹如雾海行船。
然而,两个人都不谈及这个话题。虽然心里想谈,但倘若一说出口,两个人势必都会陷入无边无底的泥沼。即便两个人觉得陷入泥沼也未尝不可,却也不是毫不畏惧。进退两难的结果,是两个人都只能默默地咀嚼欢宴散场后的寂寞空虚。
“在一起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啊。”
欢悦愈甚,欢宴的脚步就愈像冲刺一般转瞬即逝。
过了新横滨站,离东京就不到二十分钟了。像是被这所剩无几的时间逼迫着似的,安艺终于低低地吐出了几个字:“快到了……”
“非常感谢。”抄子致谢的口吻显得颇为郑重其事,“我真的很高兴。”
既然抄子高兴,这一趟就没有白去。
“下了车你是直接奔公司去吧?”
“是啊,要跟厂家的人碰头。你去哪儿?”
“我想到书店去转转。”
“工作来得及吗?”
“明天再干也来得及。”
最近,安艺积欠了一大堆文字债。但他只写一点儿真正喜欢的东西,不感兴趣的全都撂在一边。
“那你不回公寓去吗?”
“回去也行……”
抄子眼望着窗口,好像又在考虑什么似的。列车已经开过多摩川,进入东京了。
“傍晚我倒有点儿时间……”
“大概什么时候?”
“要是五点以后的话……”
“不过,你时间不多吧?”
抄子微微点了点头。
“那还是下次吧?”
要是只有一个小时的话,就是见面也只会留下未尽的思恋。而且想到抄子还有家得照顾,安艺也不忍挽留她过长的时间。
然而新干线列车到达东京的时候,安艺终于下了决心:“我直接回公寓去,要是有空就给我打电话。”
“明白了。”
“还见得着的。”
安艺说着笑了起来。抄子也笑了,看上去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默默地并肩从站台走下楼梯,挤在人群里出了新干线检票口,到了这儿就该分手了。安艺要直接到八重洲出口去叫出租车,抄子得坐山手线到秋叶原去。
“再见……”
安艺停住了脚步,抄子朝他点了点头。像是被她那眼神拉了一下似的,安艺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抄子也伸出手来。他感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但还是轻轻地握住了抄子的手。
“这次真高兴。”
“我也是……”
两只手松开了,一直握着手的话会引起更多人注意的。
安艺朝山手线站台的方向使了个眼神,意思是说“你走吧”。抄子又一次点了点头,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似的突然转身走去。几乎是同时,安艺也朝八重洲出口的方向迈出了脚步。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抄子也正朝这儿回头呢。
已经离开了一段距离没法再交谈了,安艺稍稍举了举胳膊,抄子也轻轻摇了摇手。安艺眼看着那穿着葡萄青套装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每次都是这样,分手以后,安艺总会去想象抄子的家庭。
等一会儿她赶到公司,处理完剩下的工作,六七点钟的时候就能到家了吧。
她到家的时候丈夫已经回来了吗?或者是母亲正在帮她照看孩子?抄子说过她家住在公寓里。是两房两厅还是更大点儿的单元?她会跟丈夫谈些什么?会对孩子说些什么?
不用说,安艺还没见过抄子的丈夫。抄子说丈夫比她大一岁,那应该属于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的时候。抄子没说过他是什么样的人,安艺也没问过。
只有一次,抄子小声抱怨过:“他对我不错,但指望不了他……”这也许是因为抄子自己独立在外工作的缘故吧,在她眼里,年龄相仿的男人也就那么回事。
但不管怎么说,一回到家里,抄子就必须扮演妻子与母亲的双重角色。
抄子果真在出色地扮演这两种角色吗?是不是她已经演砸了?想来想去,安艺还是无法想象出抄子扮演妻子和母亲时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