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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蔚蓝

“肢肥!肢肥!”

大嗓门儿响彻整个走廊。员工们一听就知道,又是胡子在喊三郎呢。

所谓胡子,指的是这个诊所的村木所长。他鼻子底下留着大大的恺撒胡[1],所以员工们暗地里都这么叫他。

所长的胡须别具一格,嗓门儿也特别大。按理说,人到了五十五岁,说话也多少沉稳些了,可他的大嗓门儿好像是与生俱来的。

走廊上那个被他叫住的男人,立刻转身走回到站在诊室门口的所长跟前。

“下午要割阑尾,你来做吧。”

听所长这么一说,被叫做肢肥的男人用力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名叫相川三郎。“肢肥”是所长擅自给他起的绰号。

这个外号源自于肢端肥大症这个词。不过三郎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作为一个男人并不算高大。

但是稍微仔细一瞧,就会发现他的手脚的身子比起来,显得比较大。若是比手掌大小的话,诊所里还真没有人能与他匹敌。而且他的脚有二十六码,和身高比起来,也略微大了一点儿。再加上他的脸本来就长,下巴还有些兜齿,从侧面看犹如一轮弯月。

所长初次见到三郎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他半天,然后问道:“你有糖尿病吗?”不用说,三郎从没得过这种病。他摇了摇头,所长就说“让我看看”,便观察起了三郎的手和脚。

所长之所以对三郎这么有兴趣,是因为所长年轻时曾经发表过有关肢端肥大症的论文。虽然所长对于学习没怎么上过心,却自负地认为对于肢端肥大症还是有一知半解的。

病如其名,这是一种身体末梢增大的病。据说是由于脑下垂体分泌了过多的成长激素造成的。

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成长期之前,身体就会越长越大,变成所谓的巨人症。据说,相扑和摔跤运动员里就有患这种病的人。

若是在成长期之后得这种病的话,那么只有手脚和脸部等末梢部位变大。这就是所长最擅长的肢端肥大症了。

再来看看三郎,他并没有被诊断为肢端肥大症。即便是正常人,手脚稍大、脸像马一样长的也不少见,但并不等于这些人都得了肢端肥大症。

如果怀疑自己得了这种病,查一查血液里所含的成长激素量就一目了然了。患有肥大症的人,激素量会增多,分泌过多的话,还会导致糖尿病或心脏病等并发症。

所长开口就问三郎是否患了糖尿病,正是这个缘故。

当然,三郎的成长激素量没有异常,也并非肢端肥大症,只不过与身体相比,手脚稍大了些而已。

一般来讲,人的身体上总会有那么一处是近乎畸形的。

按照这个逻辑,所长就可能是患了“下垂体性矮人症”吧。

反正“肢肥”也不算是个特别难听的绰号。况且是肢端肥大症这个生僻外来语的简称,听上去还挺深奥的。

再说,手脚比别人大,也不能算是缺点。虽说有“傻大脚”一说,但对于男人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有人还说脚大好,可以稳稳地站在地上呢。

而手大则可以断言是有益无害的。手指细长的人大多心灵手巧,三郎就特别擅长组装模型和做手工,对机器和电气等也十分精通,诊所里出了毛病的东西,都是被他修好的。

手指长的他,当投手时相当棒,就连打曲线球和下坠球也威力惊人。

小赌一把的时候也极为有利,尤其是打麻将码牌时,手指头长的人比较占便宜。

只可惜,三郎是个死心眼儿的男人,不会做那种投机取巧的事。只有一次,他说只要自己想做就没问题,并且在码牌时露了一手役满[2]和牌的技巧。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和他较劲儿了。

总之,他是个无所不能的人,而且好像还特别爱学习,具有遇事喜欢思考的天性。

三郎是三年前来到这家诊所工作的。他高中毕业后一直无所事事,得知诊所招聘员工,就来应聘了。

这座诊所位于伊豆群岛[3]南边的一个小岛上,因此很少有人愿意来这里工作。虽然属于东京管辖,但是距离东京有二百多公里,即便是直航船也得花费七个小时才能到达。当地的年轻人中学毕业后几乎都去了东京。

与之相反,三郎却从东京来到小岛。他的履历上写着,从东京郊区的高中毕业后,曾在新宿和涩谷做过一阵子调酒师。麻将貌似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

只是走个形式的笔头考试,他成绩超群;面试时,他给人的感觉也是个很本分的人,完全看不出曾经在酒吧那种地方待过。

给他面试的干事长问道:“你为什么想在离岛[4]工作呢?”他答道:“只是特别想来这边。”

总体来说,这个男人似乎既没什么欲望,也没有多大抱负。即便是问他:“如果聘用了你,你准备做什么?”他也只回答:“我想轻松自在地工作。”

他来到岛上的时候还是单身。诊所的职员来码头迎接他时,他也只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塞着几本推理小说和内衣裤。

这座诊所只有胡子所长一个医生。曾经有过一个内科医生,还有东京大学的妇产科医生每个月来出诊两次,但他们都只干了一年就辞职了。

从东京乘船七个小时才能到这里,即便给出超高条件,医生们也都敬而远之。

胡子所长的专业虽然是外科,但作为诊所唯一的医生,不可能只看外科。在岛上,从内科到儿科都是他一个人接诊,有时还得接诊妇产科。名为接诊,不过是做些简单的应急处理,实在治不了的,就送到东京的医院或者乘船两小时的邻近岛屿的医院去。

在这个所长之下,有一名干事长、两名办事员、一名药剂师以及五名护士,另外还有两名炊事员和两名勤杂工,这就是全体员工了。其中一名办事员还兼任X光技师。

诊所起初打算安排三郎当实习办事员,因为正好有个女办事员结婚了,有个空缺。

但是,所长早就想聘用一个专门的检验师了。

就算是一家只有一位医生的小诊所,如果连验血和验尿都做不了可不好办。这些工作一直是让护士兼做的,但所长觉得她们不太让人放心。护士不怎么用心且不说,还总是给人脸色看,意思是这又不是我们分内的事。

来诊所后一年来,三郎一直在办公室实习,所长渐渐看出他知道的不少,什么都做得来,不但头脑聪明,也很有眼力见儿。

于是所长和干事长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三郎培训为检验师。

三郎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

所长给三郎一本《临床检查法纲要》并进行了讲解,三郎领悟得也非常快。

由于他本来就动手能力强,所以无论是从耳垂采血,还是通过显微镜查血球数,他都能马上学会。

过了一年左右,三郎从事务工作改为专门做临床检验,顺便还接手了其他办事员兼任的X光拍片工作。

也就是说,他身兼临床检验师和X光拍片师两项工作。

这下子,诊所有点医院的样子了,但准确地说,三郎做这些工作是违法的。

无论是检验师还是X光技师,都必须毕业于专业技术学校,还要通过国家考试才行。在大城市的医院里,都是由拥有资格证的人担任的。

但是,在离岛的诊所里不可能这么奢侈。即便聘请专门的技师,他们也不会过来,就算来了,这里患者少,整天也是无所事事。

对于离岛的诊所来说,像三郎这种水平的技师就足够了。

而且实践证明,三郎的水平和专门的技师没什么两样,甚至应该说手巧的三郎还技高一筹呢。

反正有什么事,都是所长负责,这样的话就没有问题了。因为只要是医生,兼任检验师和X光片技师就不算违法。

所长渐渐器重起三郎来了,由于三郎是他从检验的基础开始手把手教出来的,即所谓的直系弟子,而且三郎悟性好,人也实在。

一有什么事,所长就喊“肢肥!肢肥!”交给他去做。

两年后,不仅是验血和验尿,就连肝脏和肾脏的检查也交给他了。

“咱们医院的临床检验,绝不输给中央医院。”所长还说起了这种大话,甚至还让三郎给自己做了手术助手。

做手术时让员工帮忙,并非是从三郎开始的。以前所长还让护士做过创口的缝合和打开,有时还让她们用钳子夹住血管。

本来诊所就没什么大手术,充其量也就是割阑尾或简单的骨折手术。即便如此,一个医生往往忙不过来,需要找个人当助手。

让护士做助手,在城里的私人医院很常见,只要不执刀,不是医生也可以凑合使用。

但护士都是女的,力气小,而且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时,她们总是动作迟缓。虽然她们是干这个的,对血也不发怵,却不能说适合做手术。

既然需要其他人来帮忙,还是男的比较合适。

胡子所长经过考虑,任命三郎为助手。手术时,就让三郎穿上和自己一样的手术服,给自己打下手。

三郎的确是做事麻利,悟性也好。而且面对男性,所长也好发脾气。即便是冲三郎嚷嚷“这样不行,再用点力”,他也马上照做,不会像护士那样闹别扭,或者撂挑子不干了。

如今三郎在诊所里,已经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了。他不但担任检查技师兼X光片技师,还兼任外科医生。

即便如此,三郎对外的职务仍然是实习办事员。因此,其工资也与高中毕业的地方公务员相近。

在诊所里,他的工资仅高于厨师和勤杂工。

即便如此,三郎也没有一句牢骚。事实上,这种事情靠发牢骚是改变不了的,他干的是违法的事,怎么还能要求涨工资呢?

比起这些来,三郎对于做检验和协助手术倒是乐在其中。事务工作不过是对着办公桌算算诊疗费用、数数现金收入而已,而协助手术则趣味无穷。

虽然工资很低,但三郎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

“今天你要不要试试割阑尾?”

突然被所长叫去,听到这句问话,三郎眨了眨眼睛。

“是个初中男孩。”

今天的患者是一位十三岁的少年。

少年从昨天就开始腹痛不止,上午从学校直接过来的。所长立刻诊断为阑尾炎,马上让少年躺在病房里,并把孩子母亲叫来,告诉她决定实施手术。

“今天是第二天,适合做切除。”

急性阑尾炎在发病后第二天,患部会发炎且局部增大。这种状态就和那个一样,称为“勃起”。

阑尾位于盲肠顶部,发炎时就会鼓起来,从表皮上很容易发现。因此,此时切除比较容易,术后恢复也比较快。

过了这个时期,阑尾就会化脓,然后烂掉。那样一来,它就会和周围组织发生粘连,引发腹膜炎,那就麻烦了。

然而,太早做手术的话,阑尾太小,往往要费好大劲儿才能找到。

“可是,我行吗?”

“有什么行不行的?没事的,有我在你旁边呢。”

所长说得很轻松。于是三郎也动了试试看的念头。以前他一直是给所长打下手的。

用手术刀切开腹膜,寻找盲肠,然后夹出阑尾,从根部切除,再将切面四周的组织收拢起来缝合。这一连串动作三郎已经看过无数遍,早就烂熟于心了。

以前看所长做这种手术的时候,三郎觉得自己也能做。

但是,突然让他实际操作,三郎不禁紧张起来。

“如果你连割阑尾都不会的话,我也不能在这岛上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了。”

“为什么呢?”

“这个岛上的外科医生只有我一个。岛上的人要是想切阑尾找我就好。但是,如果我自己得了阑尾炎,就没人能给我切了。”

“……”

“这个岛之所以没有医生愿意来,不光是因为太偏远,更重要的原因是,万一自己得了病,没有能救自己命的医生,许多医生是因为害怕这个才不来的。”

确实,一旦海上变天,这个岛就完完全全成了一座孤岛。

“可我不是医生啊。”

“所以要偷偷做啦。”

胡子所长啪地拍了一下三郎的肩膀,给他鼓劲儿。

少年的手术,是从下午两点开始的。

手术组成员有所长和三郎,以及递器械的护士长。

所谓“递器械的”,就是负责递送手术器械的人员。根据手术执刀医生的要求,要快速递出手术刀或血管钳。如果递送不及时,手术就不能顺利进行。

一般来说,执刀医生都紧盯着手术创口,不怎么看器械。即便嘴上说“手术刀”,也只是把自己的手伸向递器械的。递器械的要把手术刀刀背朝下,刀尖朝向自己,递到医生手里。万一递反了,就会割到执刀医生的手掌。也有外科医生因此而受伤。

传递血管钳和皮氏钳等止血钳时,也要将止血钳把朝前递出。通常经验丰富的护士,传递器械的时机把握得比较好。执刀医生说出手术刀的同时,手上就接到了手术刀。此时,器械碰到执刀医生的橡胶手套,会发出“啪”的一声。这声音既能增强手术室里的紧张感,也很好听。

递器械干得时间长了,几乎能记住手术的整个流程,知道执刀医生下一步需要什么器械。不知道流程的话,就无法流畅地递出器械。

护士长已经在这家诊所工作了二十年。她原本就是岛上的居民,高中毕业后去了东京的高等护士培训学校学习,毕业后在东京的医院工作了两年多后,又回到了这座小岛。

她和岛上的一位小学老师结了婚,但是四年前丈夫因病去世,她一直没有再婚。她虽已四十过半,但在诊所里是唯一一位拥有高护文凭的护士。

其他四个护士都是初高中毕业的实习护士。

从这座岛走出去,在大城市里考取了护士资格证之后,几乎可以笃定这人不会再回到这座岛上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岛上的护士不足问题就永远得不到解决。

再也按捺不住的干事长,建议设立一项以毕业后回岛工作为条件的奖学金,但是由于村里财政困难,他的建议还八字没有一撇。

护士长有正规的护士资格,还在东京的综合医院工作过,所以对这家诊所来说非常金贵。大家之所以背地里叫她“副院长”,也是因为她在这家诊所里,实力仅次于所长。

除了这名护士长担任器械递送以外,手术中还需要一位“打杂护士”。这个人不用穿手术衣,只穿着平时的白大褂,戴上口罩,干些打下手的活儿。

比如在手术中测量患者血压、查看输液情况、按照医生指示打针等等。除此之外,还要担负在麻醉时按住患者、回收带血纱布等诸多工作,所以被冠以这个称谓。

今天的打杂护士由四名实习护士中经验最为丰富的铃木明子担任。今年是她在这家医院工作的第三年,她是实习护士里工作时间最长的。

明子觉得留在这家诊所没什么前途,曾经提出想去东京读非正式护士培训学校的请求,但是所里以“再干最后一年”为由,挽留了她。

剩下的村濑洋子和川合智惠子,手术时都留在门诊处。

从原则上来讲,诊所都是在上午接待门诊患者,下午比较空闲。所以手术和检验工作主要都放在下午进行。即便如此,偶尔也会有患者来看病。虽说大多只是来换纱布和拿药的患者,但是没人接待也不行。

而且诊所里有四间病房,十位住院患者。虽说是住院,大部分是老年人,患有高血压、糖尿病、风湿病等慢性病患者。正值青壮年的,也只有住三号病房的右腿骨折的杂货店老板了。

加上照顾这些住院患者,至少需要两名护士。

如此一来,包括护士长在内的五名护士,就是维持诊所运行所必需的最低人数了,一个也不能再少了。

现如今,如何稳定并补充护士,成为干事长的主要工作之一。

少年袒露着下腹部,躺在无影灯照射下的手术台上。

由于事先进行了轻比重的腰椎麻醉,他的脑袋被放低了些,于是肚子稍稍挺了起来。

消毒之后,用硫代硫酸钠擦拭过的少年的腹部,显得又苍白又单薄。

所长在这洁白无瑕的腹部右下方用手术刀背划了一下,马上浮现出一道宛如指甲挠过的红印。

“就是这儿。”

所长把手术刀递给三郎。三郎仍旧有些不知所措,所长将手术刀划过的红印指给他看。

“你就沿着这个印儿……”

所长本想说“切开”的,但没有说出来。因为说得太清楚,被少年听到就不好办了。

三郎终于慢慢拿起了手术刀。

“要使劲儿拉平。”所长用手指将少年腹部的皮肤绷紧。

三郎慢慢将手术刀尖抵在那条红印上。

“等等。”

所长松开绷紧皮肤的手,从三郎手中拿过手术刀。

“要这样……”

所长将食指按在刀背上,用拇指和其他三根手指握住刀两侧,给三郎示范了正确的握刀方法后,才把手术刀还给他。

“就这样,猛地一下子。”

三郎听了,就把手术刀插进了皮肤里。不用害怕,反正有所长呢,他现在已经想开了。他将手术刀插进了皮肤,一股脑儿地往下切。

他本以为自己切得够深了,但切口还是很浅,手术刀左右晃动着。即便这样,还是从一处切得比较深的地方冒出血来。

“再使点劲儿……”

听到指示后,三郎在浅浅的刀口上重新切了一道。

他没想到一直看着很简单的手术,实际操作起来竟然如此困难。

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人的皮肤比想象的要柔软,很不好把握。不能像切菜板上的鱼肉那样切。这回,鲜血一下子从那条五厘米左右长的创口中冒了出来。

三郎急忙把手术刀搁在少年的腹部上,用纱布擦拭创口。以前一直是所长执刀,三郎打下手,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

所长苦笑着拿起手术刀,分开了皮下组织,腹膜立刻露了出来。由于患者很年轻,皮肤下面几乎没什么脂肪,只有些淡红色的肌肉。

“我给你夹着。”

所长说完就用镊子夹起了腹膜,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三郎“切吧”。

三郎慌忙从护士长手中接过了尖刀。

“轻轻地。”

听到指示后,三郎把手术刀尖对着那腹膜最上边,先轻轻地敲击了一两下,才插入了手术刀。这也是看着所长的做法学来的。

终于,“扑哧”一声,腹膜像断了线一般切开了个口子。虽然切口很小,但已经能看到下面蠕动的肠子了。

“好了,剪刀。”

按照所长的指示,三郎接过剪刀,将小窗口一般的切口上下剪切,将腹膜开大。

三郎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被无影灯直射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几颗汗珠。

“请等一下。”

三郎叫打杂护士给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等护士擦完汗,所长递给他两把大号镊子,让他夹着肠子寻找阑尾。

“顺着这条筋找。”

所长把一条连在大肠侧面的白筋指给他看。只要顺着这条筋,一定能找到盲肠的位置。这就是寻找阑尾的窍门。

三郎一边用长镊子往前捯着肠子,沿着那条白线寻找起来。

以往,所长捯两三次肠子就能找到阑尾,偶尔慢了点也用不了一分钟。

但是,这也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三郎刚要用镊子去夹肠子,肠子就滑落下去。肠子滑溜溜的,很难夹住。

“再用点力。”

虽然所长这么说,但三郎总觉得太用力会把肠子弄断。其实肠子比三郎想象中要结实得多,如果用镊子使劲儿一夹就断的话,那还了得。

“还在前面吧。”

听所长这么说,三郎继续往深处找去。额头上又有汗珠渗出,快要滴落下来了。如果汗水滴进了腹膜里,那可不得了。他虽然想让护士擦一擦,但是不到五分钟前才刚刚擦过。他正寻思着这样说会不会受到嘲笑,只听打杂护士铃木明子说道:

“我给您擦汗。”

“对不起。”

三郎把脸转向后面。明子对三郎很温和,空闲的时候,她有时还来检验室帮他的忙。

让明子擦完了汗,三郎重新夹起了肠子,再次找到了白线,开始往前寻找。

肠子依旧很滑溜,三郎感觉镊子的金属尖很不好使,真恨不得把手伸进去抓。

寻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阑尾,只有长长的蛇一般的管子绵延不绝。

到底在哪儿呢?难道这个少年本来就没有阑尾?以前曾经听所长说过一个移动性盲肠导致阑尾移到了左侧的病例。既然在右侧找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到,会不会和那个病例一样呢?

已经找了两三分钟了,三郎额头上又开始冒汗了。

所长把手术都交给三郎去做,自己在一旁悠闲地哼起歌来。虽然有些跑调,却是新近年轻歌手唱的演歌。最近,所长总唱这些酒馆里放的歌。

突然,少年呻吟了一声。

“怎么了?”打杂护士明子跑了过来,“觉得难受吗?”

少年没有回答,扭曲着上身。肚子随之摇晃起来,肠子也从镊子上滑落了。

“放松,想吐就吐。”明子说。

所长还在哼歌。很多患者都在手术中恶心想吐。这种状况对所长来说一点也不稀奇吧。

三郎可顾不上哼什么歌。他全身都被汗湿透了,膝盖嘎达嘎达直打战。一紧张就更找不到了。

“您来吧。”三郎刚想开口请所长帮忙,只听护士长说:“先生……”

所长停止哼歌,看向护士长。

“请您快点来吧。”

“不是在做吗?”

护士长慢慢摇了摇头,口罩上边的大眼睛死死地瞪着所长。

少年又叫唤了一声,吐了些污物。

护士长锐利的目光直逼三郎,然后立刻移到所长身上,仿佛在说:“快把镊子从三郎手里拿过来,您自己找吧。”

“没关系的。”

“这样不行。”

所长也有点怕护士长。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从三郎手里拿过了镊子。

只用了不到三十秒的工夫,所长就找到了少年的阑尾。

从三郎找了很多次的地方稍稍靠里一点,所长像变魔术似的找到了红肿的阑尾。

“还是年轻人有精神啊。”

所长一边说着,一边切掉了肿起的阑尾。

“马上就结束了哦。”明子对少年说道。

所长接刀以后,少年立刻安静了下来。

“好了,现在缝合。”

把阑尾切除后的创口缝好,缝上腹膜,最后缝合皮肤,手术就完成了。这个过程三郎做过很多遍,所以速度很快。

“OK,剩下的像平时一样就行了。”

所长说完,很快摘下口罩和帽子,走出了手术室。

之后的包扎创口、卷腹带和用搬运车推患者回病房,都是三郎的活儿。

“已经没事了。”

三郎安慰着自己,把纱布包在创口上。护士长对他说:

“你跟我来一下。”

三郎被叫到了手术室旁边的准备室里,护士长喝了口水后说道:

“你不该干今天这样的事哦。”

“我也没干什么……”

并不是三郎自己要求做手术的。

“甭管所长怎么说,你都应该拒绝。你可不是医生,你干的事情是违法的哦。”

“这个我知道。”

“因为你,那孩子多受罪啊,你知道吗?”

“对不起。”三郎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又不是医生,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护士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一个人静下来想想,护士长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个没有医生资格的人做手术是违法的。而且,万一发生医疗事故就变成刑事案件了。

但这不是三郎主动要求的,只是听从所长的命令而已。

话虽如此,三郎确实也有心一试。协助所长做了几次手术以后,他也想过哪怕只是一次,要是能主刀就好了。

护士长说他“应该拒绝”。可能是自己脸皮有些厚吧,确实做了不合实习办事员身份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护士长这么说也过了点儿吧?对于始作俑者的所长,她什么也不敢说,只知道训斥三郎,实在有失公允。

护士长对三郎总是很冷淡,还动不动就挑毛病。有一次静脉抽血时,她从患者那里听说三郎抽了两次都失败了,就话里有话地说:“作为一个检验员,技术那么差,真是麻烦啊。”一次手术后,她说三郎缠的绷带“太松了”,自己重新缠了一次。

每件事情她都要找三郎的碴儿。护士们也都知道,明子安慰三郎说:“那个老太婆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三郎也不想放在心上,但护士长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对待他,让他也抑郁起来,仿佛无时无刻都被坏心眼儿的婆婆监视着一样。

可是护士长为什么只对三郎这么刻薄呢?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三郎刚来这家诊所的时候,护士长对他很亲切。在写收费件数时,三郎不清楚手术内容的话,她都会耐心地给他讲解。三郎一个人在厨房吃晚饭的时候,她也会给他拿一些好菜来。三郎还去护士长家玩过两次。

可是过了两年后,自从三郎被委任负责临床检查之后,护士长态度就逐渐变了。

即便如此,刚开始时,她还是教给三郎验血和验尿的方法,有时还客气地说,“你脑子好使,一教就会”。

但是,当三郎基本掌握了检验工作以后,护士长的态度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连资格证都没有,也太自以为是了。”“才高中毕业,就这么狂妄。”三郎还听说护士长这么说过他。

没有正式资格证的确属实,但三郎也没觉得自己哪里狂妄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给人这样的印象,但是其他护士都说没这回事。

明子说:“护士长是在嫉妒你学会了临床检验和拍X光片之类的技能。”

但这个理由很牵强。临床检验工作交给三郎之前,都是护士长在负责,因为忙不过来,三郎才担起来的。虽说是三郎自己愿意的,但也没理由受到护士长的褒贬。

“可是,你都拿得起来了,她就觉得没意思了。”

明子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可话又说回来,护士长的态度也变得太极端了。三郎是从两年前的夏天开始意识到这一改变的。在那之前,护士长曾以“要多吃蔬菜”为由,给单身的三郎拿来过蔬菜沙拉,还让三郎交出脏内裤给她洗,但突然之间就什么也不为三郎做了。

三郎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夏天,拒绝了护士长让他去家里玩的邀请。

来这个岛上后,三郎一直租住在距离诊所三百米远的自行车铺二层。虽然房屋有年头了,但是屋子有八叠[5]大,对于习惯了东京狭窄小房间的三郎来说,已经很宽敞了。

由此继续沿着山脚下的一片小苍兰花田往上走,半山上有一幢小楼,那就是护士长的家。那里风景极佳,隔着船坞能望见大海。

护士长经常在自家院子里召集护士们开烧烤派对。三郎参加过一次,还单独去玩过一次。第二天就尽人皆知了。

由于城镇很小,谁哪天去哪里,马上就会被人知晓。三郎之所以单独去,是因为跟护士长请教有关检验标本的制作方法时,护士长说“来我家里吧”,他才去的。

护士长为他做了晚餐,还亲切地教给他怎么制作标本。之后他就回家了,没想到有人造起了谣,说“护士长和三郎关系暧昧”。

“死了老公,护士长太寂寞了嘛。”还有的男人这么说。

“你最好小心一点。”明子提醒他。

于是三郎拒绝了护士长的再一次邀约。

虽然三郎并不认为护士长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却总感觉这是护士长对自己冷淡的导火索。

火上浇油的是,从那时起,三郎和明子走得越来越近了,偶尔还一起去村里唯一的饭馆吃个饭,喝喝咖啡。可能是有些风言风语钻进了护士长的耳朵里。

并不是三郎自恋,但护士长没准儿就是因此才对他冷淡起来的。

不管什么原因,这样下去可不妙。

在诊所里工作,整天处在护士长的监视之下,做事太别扭了。虽然和那些护士不同,护士长并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但是工作上免不了经常接触。况且对方还是拥有副院长外号的实力人物,必须得找个机会改善一下和她的关系。

但是,事已至此,他实在不情愿以后点头哈腰地去拍护士长马屁。再说,自己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没必要道歉。

三郎唯一的弱点就是没有资格证。别人要是说一句“你又不是检验技师”,或者“你又不是医生”,他就无言以对了。

只要被人按住了这个七寸,三郎就只能俯首帖耳。护士长或许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这样虐待三郎的。

少年做完阑尾手术的第二天,少年的哥哥也患上了阑尾炎。

由于兄弟二人接连得阑尾炎,他们的母亲问医生:“是不是传染的呀?”

原则上来说,阑尾炎不会传染。阑尾炎并不是因为细菌感染引起的那类病症,但是双胞胎和兄弟姐妹,经常会同时得阑尾炎。虽然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很可能和偶然在身体状况相近的时期吃同样的东西有关。

这样的例子也偶尔发生在夫妻之间。

“说不定是因为他们体质一样,所以连得的病都很像。不过两个人一起做手术的话,你也能轻松一点吧。”

所长找了个牵强的理由安慰三郎。

当天下午,马上进行了手术。

“肢肥,你再做一次吧?”三郎去报告血液中白细胞数量的时候,所长一边享用着爱妻做的便当一边说。

所长留着大胡子,看外表挺强悍,其实在家里是个超级妻管严。已经年过五十,还每天带便当上班,被职员们都调侃为“爱妻便当”。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上次的执刀经历,令三郎不敢再尝试。

“难得我这么给你提供机会,栽培你,真是傻孩子。”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给患者增加痛苦了。”

“那个程度没什么影响的。我第一次割阑尾的时候,找了三十分钟呢。因为时间过长,中途麻醉都失效了,可不得了。”

“可我本来就不是医生……”

“是不是医生都一样。医学院那种地方只会教人空洞的理论,毕了业也只知道纸上谈兵。比起那些徒有其名的年轻医生,你要能干得多。”

“您过奖了。”

“真是这样。即便请年轻医生来,他们也是光拿钱,什么也指望不上。所以我才不同意请他们的。”

所长曾经为了聘请医生,多次去东京的大学拜托人家。每次都因为岛太远而遭到拒绝。

“现在的年轻医生,脑子里净想着怎么在大城市里夜夜笙歌。”每次去东京,所长都愤愤而归,所以这句话里也不乏泄愤的因素。

“我就是要让他们瞧瞧,即使不是科班出身,也能成为出色的医生。”

所长的愿望是好的,就是有些难为了做其试验品的三郎。虽然从临床检验到手术,三郎都有幸得到所长亲自传授,但他缺少的正是最重要的资格证。所以越是跟着所长学,就越是犯法。

“像你这么聪明,过不了多久就掌握了。关键要多实践。”

“……”

“外科医生首先要有胆量,其次是经验,理论知识统统没用。”

外科医生当久了,自然而然地都会变成这样吧。所长就是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切开再说”的类型。手术刀优先于头脑。因此,所长看起来挺勇武,也令人稍感不安。

“怎么样?试试吧。”

“请等一下。”三郎急忙伸出手阻止他。

“当然,您什么都放手让我去尝试,这点我非常感激。但是,昨天我被护士长批评了。”

“那老太婆说什么了?”

所长在患者面前称她为护士长,但在其他场合都喊她“老太婆”。护士长也毫不示弱,叫他“糟老头”。

“她说,你又不是医生,怎么能做手术。甭管所长怎么说,都应该坚决拒绝……”

“那家伙这么说的?”

所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胡须和肥胖的上半身一起摇晃起来。

“她也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了。看来得给她介绍个好男人了。”

所长望着窗外陷入了思考。从所长办公室的窗口,能够望见午后风和日丽的大海。右手边的松树对面,联通伊豆七岛间的渡船正在航行。

“渡轮公司的冈本怎么样?那家伙五十二岁,年龄合适,但是只有初中文凭。那个老太婆对学历要求很高,估计不成啊。”

三郎无心听这些,他更担心下午的手术。他可不想再一次因为拿起了手术刀,被护士长当软柿子捏了。

“总之,由于这个原因,手术我就不……”

“简直是个傻瓜。”

突然,所长一拳打在办公桌上。

“是男人就要敢想敢做。”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让你做你就做。”“是!”

三郎不禁挺直了身子。

“无论什么事情,做了就不吃亏。”

所长确实说得有理,但是一想到护士长的脸,三郎又直冒冷汗。“如果又挨护士长骂,我该怎么回答她呢?”

“就说是为了这个岛。”

“为了岛……”

“就说是为了保护岛上的居民,才做手术的。”

“但是我……”

“你确实不是医生,但是这座岛上没有医生。除了我以外,没人会做手术。如果我病倒了怎么办?”

“……”

“可能过一段时间,会有新的医生过来,但短时间内是来不了的。这期间谁来诊病,谁来做手术啊?”

三郎眼也不眨地盯着所长的脸。

“不管是不是医生,总得有个人能顶替医生才行。你现在就要为了那一天,多多实践,做好准备,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所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换成了温和的语气说道:

“说实话,我已经累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是独自在岛上咬牙干过来的,现在想歇歇了。我真想让贤给年轻人,自己好好休息休息,但是年轻医生都赖在大城市不肯来。这样的话,我只能让你来做了。就算违反规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这次手术也是从下午一点半开始的。

所谓的手术开始时间,实际上是以手术刀直接碰触患者皮肤的时刻为准,消毒和麻醉等工作都是在术前进行的。

不用说,助手和护士都早于执刀医生进入手术室做准备工作。

在大学医院和综合医院,当教授或主任医师进入手术室时,应该是万事俱备,只等下刀了。在诊所里,所长也是比大家晚进来一会儿。

刚过一点,三郎进入手术室时,明子已经在准备纱布和腹带了。她今天好像也担任打杂护士。

“护士长呢?”

“应该快来了。”

三郎在内衣外面围了一个塑料围裙,开始洗手。手消完毒后,护士会为他套一件已消毒的手术衣。

“又得被护士长批评,我真是不想做这个手术,可所长非让我做。”

“不用在意。所长都同意了,你就大大方方地做。”

明子正说着,护士长进来了。她微微发福的身上穿着白大褂,头上戴着白头巾,宛如一个白色雪人。

“早上好。”明明不是早上,三郎却鞠了个躬说道。

护士长没有理他,站在旁边的水龙头处洗起手来。

她好像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三郎很想和她搞好关系,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两人并排洗手的工夫,患者被搬运车送了进来。

到底是昨天那位患者的哥哥,两人长得非常相像。哥哥大两岁,今年十五岁,体格却健壮许多。也许在病房里已经打过镇痛剂了,他的眼神涣散无光。

“所长说他要晚来一会儿,让你们先打麻醉。”护送患者前来的护士走到三郎身旁对他说道。

“让我打吗?”

“是的。”

一瞬间,三郎感到护士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三郎洗完了手,让护士给他穿上了手术衣。由于手已经消毒完毕,只能由明子为他穿。她拽了拽三郎穿上身的白衣后襟,把带子系上。

少年身上盖着毛巾被,不安地望着天花板。

来所这么长时间,三郎只做过两次腰椎麻醉。让患者的腰部弓成虾状,在腰椎的缝隙间扎入穿刺针。虽然第一次没能成功,但是第二次就轻易地扎了进去。当然了,这两次都有所长陪在身边,告诉自己扎针的角度和推针的方法。对于大致的要领,三郎虽已了然于胸,却不敢说可以独自顺利地完成。

不管怎么说,递器械的护士长不参加是不行的。但是今天护士长似乎比平时洗手要仔细,好半天不离开洗手池。这期间,三郎和明子一直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护士长终于洗完了手,穿上手术衣来到器械台前,整理起台子上的器械来,但还是一言不发。

“可以开始了吗?”看时间差不多了,三郎问道。

护士长还是没有回答,那态度仿佛在说:“随便你吧。”

“好了,现在要给你麻醉啊,你侧着躺,双手紧紧抱住双腿。”

明子让少年侧身躺着,摆好了姿势。

少年恐惧地环视了一下周围,但马上听话地蜷缩起来。由于还是个孩子,少年的身体很软。他屈着膝,抱着两腿,将后背完全暴露在无影灯下。三郎用碘酒和硫代硫酸钠在突起部位消了毒之后,对护士长说道:

“请给我腰椎穿刺针。”

“你进行局部麻醉了吗?”

在插入麻醉腰椎的麻醉针之前要先进行局部麻醉。三郎由于过度紧张,竟然忘了这个步骤。

“局部麻醉……”

他重新说了一遍,护士长马上问道:

“药量用多少的?”

局部麻醉液好像分为0.5%、1%等各种浓度。现在应该用百分之几的,三郎并不知道。

所长在的时候,护士长从来不这么一一细问,都是直接将所需的麻醉液递过来的。她平时不问,今天却故意问,肯定是在刁难自己。

“那个,请给我平时用的那种……”

“是0.5%的。这个还是要记住的。”

“对不起。”

三郎道了歉之后,护士长才把针筒“啪”地递到三郎手里。动作合拍的执刀医生和器械护士在每次传递器械时,都会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响声构成了手术的节奏。

但是,刚才的这声响远不是呼吸合拍之音,感觉更像是将所有不愉快一股脑儿拍在三郎的手掌上。

三郎接过针筒,先在准备插入腰椎麻醉针的地方进行局部麻醉。一日元硬币左右的范围就够了。

然后就到了往腰椎里扎针的时候了。

“请给我腰椎穿刺针。”三郎又一次对护士长说。

护士长还是不说话,递给他一根约有十厘米长的腰椎穿刺针。

希望能顺利扎进去……

看着针尖,三郎心里祈祷着。

后背皮肤表面和腰椎的脊髓膜之间的距离,成年男子大约有五六厘米。这少年还是个孩子,所以要短一厘米以上。针要沿着脊柱的骨骼排列,稍稍朝斜上方扎入。进入脊髓膜后,会遇到轻微阻碍,紧接着,脊髓液就会通过针里面的孔流出来。

这些过程都写在临床检验的“腰椎穿刺”项目里,三郎曾经看过一次。

“来,身子再弓一些,要把现在医生按住的地方向后弓起来哦。”

明子牢牢按住少年的身体。三郎听到自己被叫作“医生”,有点不好意思。

他调整好注意力,深深换了口气,然后确认了一下脊椎骨之间的缝隙,把针头抵在了皮肤上。他知道护士长和明子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他。

位置和方向都没问题,三郎再次确认后开始用力推针管。

由于事先在皮肤表面进行了麻醉,少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可能是心里害怕吧,他的肩膀在轻微颤抖。

“就这么躺着,不要动哦。”明子对少年说。

三郎把针管推了进去。已经进去了四厘米,再一推,四点五的刻度也消失了,但是针管尾部还是没有脊髓液流出来。他又插进去一厘米,还是没有流出液体。

三郎把针稍稍抽回一些。估计有可能是中途扎偏了。他把针抽回,再次试着插了进去。针头又到了四厘米处,但还是没有液体出来。

“奇怪……”

他想起所长曾经教导过他:扎进不去的时候,最好退后一段距离,重新观察一下。于是他从手术台向后退了一步,查看起来。

针头果然稍稍往右偏了一些。插入位置虽然没错,但是针头貌似从中途开始偏离了方向。三郎再次把针头全部拔出,准备再扎一次试试。

他小心翼翼地把针头插进去五厘米。但是这次还是没有液体流出来。

体内不可能没有脊髓液。他正准备重新扎一次,少年的后背动了一下。

“不要动,医生不好操作了。”

明子训斥了那个少年。恐惧和紧张令少年的后背上全是汗。

不能半途而废。三郎再一次进行尝试,又扎进了四厘米,快到五厘米了,还是没有流出任何液体。

“为什么进不去呢……”

三郎又一次审视针头走向。

刹那间,他听见了护士长的咂嘴声,还听见了她用脚上的拖鞋啪啪踩瓷砖地的声音。

在腰椎穿刺上耗费时间过多的话,不仅会令患者疲劳,护士们也会焦躁不安。越是菜鸟医生,花费的时间就越长。但是护士长这么咂嘴和踩地面又是什么意思?

若不是在这个手术室里,三郎真想冲她嚷嚷了。

我也是拼尽全力在做,但针就是进不去,我也没法子。

“要冷静。”三郎对自己说。然后他又一次退后看了看,确认好位置之后,把针扎了进去。

缓慢地,稍稍朝上笔直地扎了进去,四厘米的刻度消失了,到达了四点五厘米。刹那间,他遇到了轻微阻碍。与此同时,从针管根部流出了透明的脊髓液。

“好了。”

三郎点点头,按住了针管,大大地吐了口气。

“进去了,瞧见没有?”他真想冲护士长说一句,但是护士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看着别处。

“针扎进去了,请给我注射液。”

“用哪个呢?”护士长问。

“啊?”

“低比重的,还是高比重的?”

三郎不解其意。如果是所长的话,说句“注射”就行了。只要这么一说,护士长就会把麻醉液灌进注射器递给他。把这个注射器接在腰椎麻醉针后面就行了。

“您不知道吗?”护士长突然用起了敬语。

“在这里要使用的是低比重。由于液体很轻,会浮在上面,所以要在麻醉后把腿抬高。”

“……”

“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三郎哑口无言。自己只会一些技术的皮毛,基础知识完全是零,不知道这些也无可厚非。

即使是护士长也不是无所不知的,但人家可是护士学校出来的。

“对不起。”

三郎又一次低头认错,然后接过麻醉液。

麻醉程序终于完成,三郎让患者平躺,为他消完毒以后,所长走了进来。

所长照旧是匆匆忙忙的,好像忙得不可开交似的。

“怎么搞的,我以为都已经开始了呢。”

“腰椎麻醉浪费了很多时间。”护士长在旁边回答。

“不过还是扎进去了吧。”

“是的。”

“那就开始吧。肢肥,你再来试一试。”

所长把手术刀递给了三郎。三郎瞥了一眼护士长,接过了手术刀。

三郎像昨天所长教过的那样切开皮肤,打开腹膜。一回生二回熟,切腹膜的时候,刚开始有些犹豫,不过后来就一切顺利了。

“请给我肠钳。”

可能是因为所长在场,护士长不再故意刁难了。她顺从地递来了器械。

这回,三郎夹肠子的时候比昨天大胆了些。他顺着大肠旁边的白线找了起来。可能是麻醉打得足,少年很老实。

顺着肠子找了快一米,宛如袜子头一般的盲肠部位露了出来。把它夹起后,在其顶头便出现了一个食指大小的阑尾。

“是这个吧。”

“对,还挺红的啊。”

正如所长所说,这阑尾确实又红又肿,鼓鼓的。

“终于找到了啊。”

“非常感谢您。”

三郎高兴地鞠躬道谢。

“用皮氏钳夹住前端。”

既然找到了就不能再让它溜走。切割过程三郎已经看了多次,早就记住了。

“皮氏钳。”

就连对护士长下的指示都增添了几分威严。

“血管钳。”

三郎再次下令。话音刚落,护士长就说:“用过的器械要还回来。”

她这么一说,三郎才意识到,镊子、皮氏钳和血管钳等用过的器械都堆在创口周围。由于他太专注于手术,以至于忘记还器械。

“肚子可不是器械台,请你下次注意。”

护士长说的每句话都令人嫌恶,但是三郎现在并不生气。

我终于靠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企盼已久的阑尾,还割掉了它。腰椎麻醉也是我一个人做的。如此看来,我也可以独立完成这种手术了。

“非常感谢你们!”

手术结束后,三郎冲着所长和护士长深深地鞠了个躬。

“是不是有点自信了?”所长问道。

护士长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所长,今天摘掉的阑尾我能留下吗?”

“要它做什么?”

“我想把它作为手术纪念,放在福尔马林液里保存。”

把手术时摘除的器官随意据为己有是不行的。话虽如此,但是貌似还没有法律明文禁止。医师法里也没有相关条文。

看起来,这只是医生之间一条不成文的道德约定,恐怕还不到那么夸张的程度。

实际上也没有人想要手术中被切除的胃肠等器官吧。再说,即使拿回家也没有地方可放。

不过,听说偶尔会有人工流产的妇女想要堕下的胎儿。

为什么想要保留被自己杀死的孩子呢?是打算放在盒子里每天瞻仰它来赎罪吗?虽然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实用意,但是这种时候医生也不能把胎儿交给她。

“这是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给我?”

据说,还有人这样叫嚷,但这只不过是一时激动所致。

无论如何舍不得,把害死的婴儿保存起来也太怪异了,而且,胎儿和器官会马上腐败的。这可不是非专业人士能轻易保管得了的。

从这点来看,像结石和牙齿等东西就比较干净,保管也简单得多。

在胆结石和肾结石手术后,常常有人会把摘出的结石带走,这也许是出于作为手术纪念或提醒自己今后注意之意。或许还有些想显摆一下的意思:“瞧,从我身体里取出了这么大一块石头。”

如果单是牙齿和结石,医生会轻易地给你,但若是身体器官,就不能这么做了。

原则上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在医生确认后进行废弃处理。当然不是随便扔掉就完了,而是尽快在适当的地方烧掉,以便不让他人看到。

但是,偶尔有罕见病症,或者用于医学研究的珍贵器官等,会浸在福尔马林液或碳酸液里保管。这种情况一般医生不会特意告诉病人。因为即使告诉患者,想必患者对自己的器官正被人保管在某处,也不会感到高兴吧。

这样看来,手术中所切除器官的流向全凭医生有没有良知,这就是现状。

而肢肥想保留这阑尾,只不过是想把自己第一次成功切除的器官留作纪念而已。

虽然不少医生都有这种想法,但是特意张口要的几乎没有。最多也就是注视良久,独自感动一番罢了。

但是三郎得到了所长的允许,拿到了少年的阑尾,并把它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液里,用的是装过试剂的空玻璃瓶。当然,这件事没有告诉少年。

少年的阑尾约有小指大小,顶端红肿。它的顶端稍稍歪斜着,漂在福尔马林液里。三郎把它摆在了自己房间的书架一角。

“喂,阑尾君,把你摘掉的可是我哦。”

有时候三郎还会和阑尾说说话,当然阑尾不可能回答什么,但是三郎却欣喜若狂。正因为自己并非医生,却凭着一己之力把它切除了,这份感动可是一般的医生感受不到的。

三郎虽然在手术中顺利切除了一个阑尾,也不过是学了些操作技能。要真正掌握手术技能,还需要掌握更基础的医学知识。

如果还像现在一样不学习医学知识的话,就算会做手术,肯定还是会被护士长轻视的。

从什么开始学起好呢……

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据说在医学院的最初两年里,要学习解剖、生理、药理以及生化学等基础医学课程。可是,自己这个年龄,再从头学起的话,是很难赶上他们的。而且连课本都没有,靠自学太困难了。

“你的目的是掌握临床技术,所以看看临床方面的书就行了。”听所长这么说,三郎就看起了医务室书柜里的外科全书。

他看了看卷尾,得知这本书发行于三十年前,相当有年头了,但是所长说,基础的东西不会有多少改变。

他先翻开了第一卷总论,第一章损伤,第二章外科传染病,以下是皮肤外科、血管外科、神经外科等科目。

三郎决定从第一章开始读。光是读一遍容易忘,他还专门准备了笔记本,用来记录重点。

第一页首先是关于损伤的定义。

“损伤,指人体受到外界的各种物理或化学刺激所造成的身体伤害。创伤属于损伤的一种,特指由于外力的机械作用给皮肤及其他部位造成的伤害。损伤不仅包括创伤,还包括扭伤、烧伤、冻伤、腐蚀、放射线损伤等,总之,损伤比创伤的范围更广。”

三郎看得似懂非懂。这段话里不但有一些不熟悉的词语,还有种把简单事情说得很复杂的感觉。总之,损伤的范围比创伤更广,只有这句话他看懂了。

“创伤是指由于外力带来的身体伤害,造成皮肤或其他组织同时发生联系剥离,或造成此类组织的部分缺失。”

这里也用了“联系剥离”等生僻词汇,这意思可能是指皮肤破了的伤。同样叫作“伤”,皮肤破还是没破,不是一码事。

三郎半是佩服,半是吃惊地继续往下读。

原来创伤也是一样,根据其原因有许多种称呼。

书里写了十多种,有割伤(Schnitt wunde)、刺伤(Stich wunde)、咬伤(Riss wunde)等等。

三郎在记翻译过来的日本语的同时,也顺便学了德语。这些横写文字一定得尽量多背些,好在护士长面前说给她听。

即使如同看天书,三郎也只能硬着头皮一页页读下去。

既然跳过大学课程和医学基础,直接接触临床,就要有这样的精神准备。对于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他心里完全没有底,现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能是知晓三郎正在学习,所长越来越多地让他参与临床治疗了。

阑尾炎手术后,诊所里来了一位脚腕骨折的患者和一位胃溃疡患者。

只需要给骨折患者缠上石膏绷带即可,所长缠了一半说道:“你缠缠试试。”

三郎虽然看过好几次缠绷带,可轮到自己上阵,绷带差点从手中滑落。用力过大的话,石膏粉会和气泡一起冒出来,缠松了又会脱落,而且把石膏绷带从热水中拿出来时也需要技巧。什么事情都是看着简单做起来难。

“要好好爱抚。爱抚一下就会好很多。女人和石膏绷带是一样的。”

所长一边说一边悠闲地在一旁观看,但是三郎总也缠不好。

缠石膏绷带时,护士长不怎么过来。她可能觉得这个比手术简单多了,自己不在也没关系吧。

抬着患者腿的是明子,所以三郎感觉轻松多了。他按照所长说的那样,抚摸了一下石膏绷带的表面,果然容易抻开了,也能够和下面贴合得更紧密,凝固速度也快。

患者平躺着,只有腿被人抬高,所以他好像没注意到是谁在缠。即使发现了,所长就站在旁边,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好了,把这部分切掉。”

缠完之后,所长在石膏绷带的顶端用红铅笔画了道印。如果不把这部分去掉,露出脚尖的话,石膏绷带里面出现血液流通不畅也发现不了。

“今天不能把腿放下来哦。”

所长对患者说完就走出了石膏室。三郎对着所长的背影鞠了个躬,心里琢磨起来:所长之所以让患者这么做,肯定是因为如果把腿放下的话,血液就会下行,脚尖一肿胀,石膏会变紧的缘故。

从前,所长说什么,三郎只管听着就是了,但是今后得一一究其原因。通过多多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不断增加知识。

为胃溃疡患者做手术时,所长也心情极佳。

由于这座诊所是岛上唯一的医院,患者还是挺多的。按说每一千个患者就应该配备一位医生,但这座岛的总人口是2800人。尽管岛上的人得了病不像城里人那样马上去医院,许多人仍然是靠常备的家庭小药箱,自己对付一下。虽然这个习惯减少了不少工作量,但只靠已经上了岁数的所长一个人,还是非常辛苦的。

患者多手术自然也多。就连阑尾炎手术,平均一周也会有一次。再算上开刀摘除肿瘤和缝合伤口等,手术就远远不止这个数量了。

只不过和大城市相比,这里的重伤比较少。用所长的话说,“全是小毛病”。这也许是因为岛上车辆少、比较悠闲自在、老人居多的缘故吧。总之,岛上没有高中,初中一毕业,年轻人就都移居伊豆或静冈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很少会受严重的伤。

当然了,胃溃疡患者和癌症患者还是挺多的,但大部分人得知病症后,就转去本土医院了。这也是令所长扼腕叹息的事,他总是遗憾地说:“其实我做的手术,比那些本土医生强多了……”

岛上居民们虽然对所长的话举双手赞同,但一遇到大手术还是会离开这座岛。虽然他们知道这位长胡子医生医术高明,却还是觉得:“诊所的设备……”

这也难怪,所里既没有全身麻醉的器械,也没有其他医生专门负责这项工作。以前所长曾经考虑过购买这个机器,再招聘年轻医生专门负责,却被村政府告知没有预算,只能作罢。

“如果一直窝在这地方,我高超的医术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所长总是如此叹息。

就在这时,出现了要求做胃溃疡手术的人。患者是长年在町政府当办事员的五十五岁的男性。五年前,所长帮他医好了腿部骨折,之后他就成了所长忠诚的崇拜者。所长刚一建议他做手术,他当场就表态:“那就拜托您了。”

一听这话,所长比患者还要感激涕零。

“你愿意让我做吗?”

所长不禁握住了患者的手。

这座诊所已有一年没做过胃部手术了。这期间,虽然有过四五名应该做手术的患者,但是都转到本土医院去了。

即使冲着他们,所长也得炫耀一下自己精湛的医术。

所长铆足了劲儿。

一般来说,时间长的手术最好采用全身麻醉,但是没有麻醉器械也没法子。其实给腰椎麻醉稍稍加量的话,也是能做手术的。实际上,全身麻醉在如今这般普及之前,都是靠腰椎麻醉进行的,所以并没有做不了的道理。

不用说,手术肯定是所长执刀,护士长传递器械,三郎是第一助手。别小看这家小岛诊所,手术器械还是一应俱全的。同样是打开腹腔,胃部手术和阑尾手术完全不一样。阑尾手术时,只在右下腹切开三四厘米的小口,但胃部手术就要从心窝一直切到肚脐以下。

打开腹膜后,从胃部到小肠一览无余。正如诊断结果所示,胃部弯曲成钩型,并转移到了小肠的这部分有溃疡,约有拳头那么大范围的黏膜溃烂,中央仿佛被剜去一块似的凹陷下去。

所长用长手术钳夹住胃两边,开始切除。胃被切掉了三分之一,再把其顶端和肠子重新缝合。

“这里必须要缝牢靠了,不然食物会从缝隙间漏出来,那可就玩完了。”所长心情颇佳地告诉三郎。

协助所长做手术,三郎又一次激动不已。第一次看到胃肠,自然很惊讶,但更多的是自己能全程参与这么大的一台手术。还作为第一助手夹胃、缝合,这些事让他更加感动。

“我也是有用的……”

三郎第一次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自己正在参与一项重大的工作。

说起来,所长的技术的确非常高超。难怪他自诩“不输给本土医生”呢。

尽管三郎没看过其他医生做手术,不能立判高下,但所长一边给三郎说明要领,一边从容悠然地做手术,而且只用了不到一小时,医术不可能不高超,一看就是满怀自信。

“怎么样?觉得有意思吗?”术后所长问道。

三郎使劲儿点点头。

“我太感动了。”

“你很快也可以变成这样的。”

“真的吗?”三郎欣喜地问道。随后马上想起自己没有医生执照。

虽说没有医生执照,也不能总是这么忧心忡忡的。先不管去其他地方会怎么样,只要身在这座岛,就用不着在意执照的事。虽然违法,但我这么做是为了这座岛,我是在拯救岛上的居民。

三郎经常这样告诉自己。如果不这样自我暗示的话,他就会感到不安。

“不会被谁告密吧?”

胃溃疡手术后,三郎有些担心地问。但所长泰然自若。

“别战战兢兢的,有我呢。”

一听所长这话,三郎立刻坦然多了。

“大胆地干,继续努力吧。”

在实际工作中,所长也不断地让三郎承担起了各种各样的手术。

从早春到初夏的这三个月里,三郎为六名患者做了阑尾炎手术,给十个人缠了石膏绷带。

这期间,共有十一位阑尾炎患者,就是说,三郎独自完成了其中半数的手术,而且石膏绷带也几乎全都交给了三郎来缠。

这样一来,手术时倒是没人说什么了,但是三郎一缠石膏,有两个患者不乐意了。

一个是小学老师,另一个是种植小苍兰的农家主妇。那位老师有些不满地说:“不是所长给我缠呀?”

“现在所长很忙。”

明子这一句话,那人就闭上了嘴。

另一位农家主妇则说:“不好意思,我想让所长为我缠。”

三郎只得去叫所长,所长走进石膏室,对她说道:“我说大妈,比起我这老头子,这位年轻医生缠得更好。没事的,放心吧。”还拍了拍主妇的肩膀。

“是吗?你是年轻医生啊,真是对不起。”

主妇还缠着石膏,却低头给三郎道了个歉。

“我又不是医生,您那么说可以吗?”事后三郎问道。

所长却满不在乎:“没关系,将错就错吧。”

实际上,有些患者还常常称呼三郎为“医生”。他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有人会跟他打招呼:“你好,医生。”三郎一瞬间不知道对方在跟谁说话,但马上就反应过来是自己,急忙低下了头。

老病号都知道三郎不是医生,但是伴随着新病人的增加,这个问题渐渐地变得含糊起来了。

在三郎执刀的六例阑尾炎手术中,三例都是十五分钟左右就结束了。阑尾找得很顺利,切除后的伤口也缝得漂亮。

外科医生中总有人喜欢在手术时间和伤口大小上争长短。就阑尾炎手术来讲,五分钟结束战斗、伤口只有三厘米等等,这些都是他们引以为荣的战绩。

但是,即便伤口再小、时间再短,手术如果失败,这些就都抵消了。无论是从五分钟延长到十分钟,是三厘米还是四厘米,其实区别并不大。最重要的是要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地做。

这一点三郎表现优异。他本来就动手能力强,性格也很谨慎。切除阑尾时,他也是反复确认位置,缝合后也要细细确认是否缝得太松。

刚开始时,他觉得难于登天,习惯了以后竟然变得易如反掌。“我也能行。”一旦有了这样的自信,他与生俱来的灵巧就发挥出来了。

话虽如此,由于手术还是做得太少,半数虽然顺利结束,但另一半手术做得有些磕磕绊绊。

其中有两例手术,光找阑尾就花了二十多分钟。三郎把肠子夹起来,翻来覆去地找,好不容易才找到。其中一个是因为盲肠扭曲在肠道内侧;还有一例是移动性盲肠,已经转移到相当靠左的地方了。虽然费了不少劲儿,但三郎也借此机会,摸清了盲肠部位的各种情况。

另外一例是阑尾已经破裂,一部分黏连在周围的肠子上。这例手术虽然由所长执刀,但是三郎学会了如何剥离黏连和插管。

虽说一共才做了六例,但由于这些经验,一般的阑尾炎手术差不多都能做了。三郎觉得无论去哪里,自己都有信心单独去应对了。

除了阑尾炎手术以外,所长还让三郎做了些门诊部的小手术。

缝合伤口、切除脓肿、为治疗瘭疽而拔指甲等,这些手术技能都非常实用。

在缝合或切除之前,要先进行局部麻醉。

一开始,所长命令三郎进行麻醉。因为要在伤口处进行注射,患者会感到疼痛。医生就要一边安抚患者情绪,一边注射。之后再进行切除或缝合。看了几次以后,所长说了句“你来试试”,便把手术刀递给了三郎。

三郎第一次进行切除手术时,由于害怕总是不能一次切开。但是做过多次这种手术后,他发现自己如果畏畏缩缩、犹豫不决的话,反而使患者更疼痛,更加不安。还不如果断地一刀下去,这样既快,又减少了患者的痛苦。

缝合皮肤时的窍门是,要仔细对齐皮肤接缝后再缝。如果某一部分没有对齐,或者出现卷边,愈合时间就长,愈合后的伤疤也比较难看。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每缝一针,他都要仔细用镊子对齐伤口。

在做指尖手术时,要在手指根部进行麻醉。先让这部分神经麻痹,由此遮断通往指尖的神经。这时要用浓度为1%或2%的麻醉液。

对这些要点,三郎都一一仔细观察,记在本子上。若所长让他试试,他才初次实地尝试。无论学习什么,第一步都是观察,为此,他必须无时无刻不跟在所长身边。

幸好,手术和患部处理大多安排在下午。三郎每天早上都比别人早来医院一个小时,完成头天送来的住院患者的化验单,然后再做门诊病人的化验,尽量把下午空出来,好去观摩学习所长做手术。

只要有时间,他都会跟在所长旁边,便于观察和打下手,结果有的病人误以为他是来实习的医学院学生。

有的患者还对他说:“学生哥,能不能再给我点绷带?”

不消说,三郎一拿起手术刀或注射器,就有人明显地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如果不是所长给我做的话,我就走了。”还有人这么说完,就要拿包回家。

“那就我来吧,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所长边说,边不情愿地拿起手术刀。

“外科医生一过五十岁就不行了,体力跟不上,精力也不足了。如果让那些大学里的老教授做手术,可就傻到家了。其实还是交给年轻有活力的副教授或者讲师比较好。礼金也用不着给那么多,而且这个阶段的医生是最肥美的。越老越值钱的只有古董和青苔之类的。”所长边开玩笑边开了刀。

然后,他再说“相川君,下面你来吧”的时候,大部分患者就不吭声了。

多亏了所长,患者这边倒是糊弄过去了,问题还是在护士方面。

护士长还是老样子,整天绷着个脸,三郎一来门诊处,她就满脸不悦地背过身去。诊病时,三郎要是站在患者身后,她就露出厌烦的神色,仿佛三郎挡了她的路似的。

有时候,她就像算好了似的,三郎一来,就扔给他一堆检验单。站在护士长一边的护士们,也对他有些冷淡。

即使如此,护士长不像前一段时间那样当面找碴儿了。不知道是不是所长对她说了“别对三郎那么苛刻”,不过,她好像也逐渐承认了三郎的存在价值。

实际上,三郎来不来门诊帮忙,会关系到治疗结束的快慢。即使只是切除手术,所长会和患者唠叨个没完,缝合速度也很慢。在这点上,三郎话不多,做事也利索。

所以年轻护士们更倾向于和三郎共事。

在进行临床实践的同时,三郎学习医书也有了不小的进展。虽说有进展,也只读完了第一册的总论,但他觉得自己对于外科学的轮廓有点朦朦胧胧的认识了。

刚开始时,即使是一页,他也要边查字典边看,得花上一两个小时,但现在就好多了。阅读速度渐渐快起来,一晚上能读五六页了。不但记住了好多医学用语,所长写在病历上的字也能看懂一半了。

随着知识的增加,三郎发现病历上写的并不是什么特别难懂的内容。与其说是文章,其实不过是单词的罗列。

每读一页,都会有无数新的疑问冒出来。在临床治疗中,也有许多怎么想也搞不懂的问题。

幸好所长好像并不讨厌三郎问他问题。

他还说让三郎“从最常见的不懂的地方开始问”,于是三郎每天都从实际碰到的问题开始问起。

医学院的学生和年轻医生往往担心自己提的问题会被人笑话,但是三郎就用不着想那么多。原本就不是科班出身,就算一无所知也没什么可耻的。

门诊时他也会提些问题,但主要还是趁着门诊比较清闲的下午,直接去所长室问问题。敲了门进来后,所长点点头说:“哦,来啦。”只要不是忙得不可开交,他都会悉心为三郎解释疑问。

“今天什么问题?”

“测血压的时候,有最高和最低,那是什么意思呢?”

所长思考了一会儿,答道:

“一般来讲,血压指的是动脉压。这个动脉压肯定会在心脏收缩和舒张时有所变化。所谓最高血压,就是这个心脏在收缩度最大时送出血液的压力。健康男性平均在120左右。这个数字的意思是该能量相当于把水银柱顶上120毫米的压力。”

所长中途起身,在后面的黑板上讲解起来。三郎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记了下来。

“与此相对,最低血压就是心脏在舒张时送血的力,平均在90左右。这个最高压和最低压之间的差值就叫做脉压。这个脉压一般在40上下,但因人而异。如果这个差值变小,最低和最高接近的话,说明心脏在收缩和舒张时送血的力没有太大差别。也就是说,收缩力不够,意味着心脏的功率低。”

所长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讲课的腔调。

说不定所长在回答三郎的提问时,找到了一种给学生上课的感觉。

“我的学习成绩优异,只是因为和教授吵了一架,才来到这座岛上的。如果没吵架的话,现在我就是大学教授了。”

正如平常总是这样挂在嘴头上那样,所长或许是把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通过给三郎上课来获得满足。

“还有吗?”

“阑尾炎手术后,如果病人排气了,您就会说‘没事了’,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

所长重重地点点头,接着讲了起来。

“肠道即使没人去碰它,也会自己蠕动,拥有一种所谓自动能力。开腹之后,你也能看到肠道在缓缓地蠕动吧。正因为有这种功能,食物才能从胃部运送到肛门,这五六米长的肠道从来不会变成一团乱麻,全都顺溜地收拢在腹腔里。”

三郎一边点头,一边回想开腹时看到的肠道模样。确实,肠道宛如一条盘着的蛇,看似静止,其实在轻微蠕动。这和本人意志无关,完全是肠道的自发行为。

“但是一旦打开腹腔,把肠道折腾一番后,这一能力就会减弱。如果手术时间过长,肠道就恢复得比较慢。如果肠道静止不动,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中毒,威胁人的生命。排了气,就意味着这个自动能力已经恢复,肠道开始正常运行了。”

三郎第一次知道了人体构造竟然如此精密,佩服不已,也发现很多民间流传的俗语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提的问题也逐渐专业起来了。”

所长满意地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下次我让他们都叫你‘医生’吧。”

注释

[1]恺撒胡,如同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胡须一样,两端向上翘起的胡须。

[2]指日本麻将中较难以凑成的牌型。累计达一定翻数以上或较难达成的和牌方式等情况都称之为役满。

[3]伊豆群岛是日本所拥有、位于太平洋中的一个群岛。群岛中10个主要岛屿均是火山岛,位于伊豆半岛以南,小笠原群岛以北,行政上属东京管辖,面积296.5平方公里。

[4]离岛意指远离主体的岛屿。

[5]叠,是日式房间面积的单位,一叠即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有1.62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