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梧桐子
许多梧桐子,他们真快活呢。他们穿了碧绿的新衣,一起站在窗沿上游戏。四面张着绿绸的幕;风来时,绿绸的幕飘飘地吹动,像个仙人的住宅。从幕的缝里,他们可以看见深蓝的天,天空的飞鸟,仙人的衣服似的白云;晚上可以看见永久笑嘻嘻的月亮,美眼流转的星,玉桥一般的银河,提灯游行的萤虫。他们看得高兴,就提起小喉咙唱歌。那时候间壁的柿子也唱了,下面的秋海棠也唱了,阶下的蟋蟀也唱了。唱歌时有别人来和着,这是何等的有趣。所以他们真快活呀。
里边有一粒梧桐子,他不但欢喜看一切美丽的东西,唱种种高兴的歌儿;他还想离开了窗沿,出去游戏。他羡慕飞鸟;他羡慕白云;他羡慕萤虫。以为若能同他们一样,一定可以看见更多的美丽的东西,唱出更多的高兴的歌儿。这不是难办的,一飞飞开去就是了。于是他告诉母亲道:“我要出去游戏,到处飞行,像鸟、白云、萤虫们一样。我就可以看见更多的美丽的东西,唱出更多的高兴的歌儿。回来的时候,我要讲给你听所看见的,唱给你听所能唱的。”
他的母亲摇摇头,身体也摇了几摇,很和美地说道:“你本当出去游行的,哪有不许你去之理?可是现在你身体还没有强壮,且等待几时吧。”
他听了没有话说,心里却不大高兴。看看自己,身体很肥胖结实呢。他断定母亲实在不肯放他走;说什么身体还没有强壮,不过推托罢了。就决意不告诉母亲,偷自飞去。但再一思想,又有些害怕。飞到外面去有什么灾害呢?独自来往,找不到个同伴吧?这等都是可怕的。于是对他的哥哥弟弟们说道:“你们羡慕飞鸟吗?羡慕白云吗?羡慕萤虫吗?你们要看到更美丽的东西吗?唱出更高兴的歌儿吗?你们是做得到的,只要跟我走。我们同飞鸟、白云、萤虫一样,也可以到处游行的呢。”
他的哥哥弟弟们,性情都和他差不多,哪一个不欢喜出去看看广大的世界?便拍手大呼道:“我们去呀,我们去呀!”
他们就换了褐色的旅行衣,在窗沿上等待。那时候绿绸的幕换了黄锦的了,而且减少了许多,因为太阳的光不觉得太炎热了。风从稀稀的幕间吹来,他们乘着风势,想离开了窗沿飞去。谁知身体摇了几摇,还是站在窗沿之上。只有他一个飞去了。
他是何等起劲呀。他自以为领了头,带了许多哥哥弟弟们去游行这广大的世界了。所以头也不回,只是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飞行。后来觉得有点儿力乏了,才回转头去招呼哥哥弟弟们。啊呀,不好了!他们哪里去了呢?心里一慌,身体就笔直地掉下去了。
刚掉下去的时候,他头脑里一阵模糊,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了。后来渐渐清醒,四面一看,原来在田旁。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正在种菜秧呢。他才想起了哥哥弟弟们,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离开了自己去了。现在要去寻他们,那是何等的不容易,但若不去寻,一个人独自游行,总有点儿不敢。想他们总在附近的地方吧?便欲纵身飞起,来看一看,哪知一动也不能动!
他着急了,眼泪也自然流出来了;看看四面,只有这个小娘子,或者她能够帮助一点儿,便带着哭声说道:“小娘子,你看见我的哥哥弟弟们吗?他们往哪里去了呢?愿你告诉我,可爱的小娘子。”
但是小娘子仍旧种她的菜秧,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种满了六畦的菜,穿上了放在田旁的那件青布衫,两手扣着钮子,眼睛随地面。她看见了他,就把他拾了起来。
他在小娘子的手里了,周身触着柔软的肉,而且温暖,觉得非常舒服。因此就不哭了。心里还想,她大约知道哥哥弟弟们所在的地方的,现在她把我送去了。她真是个可爱的小娘子。
小娘子到了家里,把他放在沿窗的一张桌子上。他以为到了哥哥弟弟们所在的地方了,急忙向四面看。但是哪里有一个呢!他又忧愁了,喊道:“小娘子,我不要到这里来,我要找我的哥哥弟弟们。你把我送到他们那边去呀!”
小娘子一声也不答应。她拍去了衣服上的灰尘,走到沿窗,取起他来,用手指捻着玩弄。他如在摇篮里一般,一摇一侧,很觉舒适。她捻了一会儿,又丢他起来,再将手心接着;这样一回一回地玩弄。他身体一高一低,又快又稳,倒也觉得有趣。不过想起离开了哥哥弟弟们,就不免不高兴了。
小娘子被母亲唤去了,他仍被弃在沿窗的桌子上。他心想更无望了,她又离开了。当初站在家里窗沿上的时候,总以为一出去之后,要到哪里就哪里,身体很自由的。谁知现在自己做不得主,一动也动不得。不要说四处去游行了,就是要想回家去看看母亲,问问哥哥弟弟们的消息,又哪里能够呢?他一点儿方法也想不出,只有对着淡淡的太阳光叹气。心里方才懊悔没有听了母亲的话。若是等她说“你的身体强壮了,可以出去了”,那时候定可以自由地飞行,到各处去呢。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
窗外飞来一只麻雀,歇在桌子上对他看,头侧了几侧,身体跳了几跳,就“居且居且”地叫了。他想麻雀或者知道哥哥弟弟们的消息,便央求道:“麻雀哥,你看见我的哥哥弟弟们吗?他们往哪里去了呢?愿你告诉我,可爱的麻雀哥。”
但是麻雀仍旧侧动着他的头,跳跃着他的身体,“居且居且”地叫;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叫了一会儿,就一口衔了梧桐子,飞向窗外去了。
梧桐子在麻雀的口里了,周身觉得很潮润;麻雀的舌头时时触着皮肤,仿佛在那里替他搔。他本来很干渴了,身体又有些痒,所以很觉舒服,于是又快活起来了。心里还想,他大约知道哥哥弟弟们所在的地方的,现在他把我送去了。他真是个可爱的麻雀哥。
不知怎么,麻雀的口忽然一张,梧桐子就从半空中掉下来了。还没有着地的时候,他心里万分着急,想道:“不好了,又要掉下去了!这回比第一回高得多,一着地,一定没有性命了!我的母……”
他还没有想完,着地了,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实在他好好地躺在和软的泥床上。落了几阵春天的雨,吹了几阵春天的风。他醒了。自己一看,褐色的旅行衣不在身上了,却穿了一身比从前绿得更鲜丽的新衣。四旁的邻居,都是些草儿们,他们的新衣也一样可爱呢。他觉得很有意思;他觉得不寂寞了。但想起了母亲和哥哥弟弟们,不知他们现在是怎样情形了,总觉得心里不大畅快。
他慢慢地长大了,那些邻居的小草们本来同他一样高的,现在只齐他的脚踝了。他的身躯很挺拔,笔直立在那里,真是个美丽的少年。那些小草们都羡慕他,同他很要好。他们常常说道:“你是我们的领袖,你是我们的领袖。你跳舞的时候,我们也跳。你唱歌的时候,我们也唱。不过我们的身躯太软了,不及你的姿势好看;我们的喉咙太细了,不及你的声调好听。但是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们里面有了个你了,你是我们的领袖了。”
他很感激他们的好意,所以情愿做他们的保护人。狂风来的时候,大雨下的时候,总给他们遮护了。
有一天,飞来一只燕子,歇在他的肩上。燕子本来是当邮差的,他看见了很是喜欢,就写了一封信交与燕子道:“燕子哥,善良的邮差,我这里有一封信,给我的母亲和哥哥弟弟们的。我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请你为我去探听。探听到了,将这封信给他们一个一个都看到,最好带了回音来。多谢你,好心的燕子哥!”
燕子答应了这个托付,带了信去了。不到一天,背了一大袋的信回来了,向他道:“你的信来了,他们都有回信给你呢。”
他快活得说不出话,只是嘻嘻地笑。先拆开母亲的信来看,里面说道:“你的消息来了,我很快活,我现在很好。你的哥哥弟弟们同你一样到别处去了,但是常常有信来。现在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欢喜听的,就是你又将有许多小弟弟了。”
他又拆开哥哥弟弟们的许多的信,大概是以下这些话:
“那一天你太要紧,先去了。但是我不久也离开了家,现在在王家的花园里。”
“我离开家的时候,耽搁在李家的屋檐上。后来他们修屋,匠人把我扫了下来,就住在他们的天井里了。”
“我最有趣,到过一位很美丽的女子的口里,耽搁了一分钟。”
“你的新衣是什么颜色?我的新衣绿得真美丽呢。”
“我将有孩子了,你将来可以来看看你的侄子们。”
他看完信,心里安定了。他们都很好地在那里,自不用过分地想念,每隔几天写封信去问问就是了,好在燕子天天来问有没有信呢。
他至今很快活地站在那里,挺拔的身躯,只顾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