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传习录》是明代大儒王阳明的代表作和中国哲学的经典作品,是王阳明对弟子讲学、与他人论道的专著,由他的弟子辑录成书。可以说,《传习录》之于王阳明,犹如《论语》之于孔子。五百年来,阳明学展播全国、流布海外,启迪、影响和成就无数仁人志士,《传习录》一书居功至伟。直至今日,《传习录》仍然是有志之士修心炼胆、立身治事的最佳指导,在儒家文化圈乃至世界范围内,有着崇高的地位。我们编纂《名家会评传习录》,就是希望能够传播阳明学之精华,为读者理解、修习《传习录》,提供一个更为宽广的门径。
王阳明(1472年10月31日—1529年1月9日),名守仁,字伯安,谥号文成,绍兴府余姚县(今浙江省余姚市)人,明代哲学家、教育家、政治家、军事家。青年时期,他曾筑室会稽山阳明洞修学,自号“阳明子”,遂以“阳明”之号行天下,世称“阳明先生”。据《王文成公年谱》记载,阳明的远祖,是晋代的光禄大夫王览,本是琅琊人;到王览曾孙、书圣王羲之这一代,始徙居山阴(今浙江绍兴)。阳明的高祖、曾祖和祖父,都是民间学者,有著作行世,但既不参加科举,也拒绝朝廷的征召。至阳明的父亲王华(1446—1522)一代,始遵母命参加科举,高中成化十七年(1481)状元。王华历仕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官至南京吏部尚书。
阳明幼年聪慧,又成长在这样一个书香世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十一岁时,随祖父进京,路过金山寺时,与祖父的朋友临席赋诗,语惊四座;同年在京读书,便立志“学圣贤”;十五岁时,出游边防重镇居庸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又上书朝廷,请缨靖难,被父亲制止;十七岁时,赴江西娶亲,婚礼当晚偶入铁柱宫,与道士谈养生法甚欢,竟至通宵达旦;十八岁时,携妻回京,途经广信(今江西上饶)时,拜访大儒娄谅(1422—1491),娄谅告诉他“圣人必可学而至”,遂遍罗搜求,广读经史。
当时,宋儒朱熹的学术,是明朝的官方学术。读书人从开蒙到科举,一概以朱子学为宗。阳明二十一岁中举后,在京师随侍父亲,遂按朱子“格物”之说,在父亲的官署中“格朱子”。他坚持七天,累出病来,仍不得其理,因而对朱子的学说产生了怀疑,乃改习辞章之学。此后的十余年中,阳明一方面参加科举考试,并于二十八岁那年中进士,步入仕途;同时又留心军事习兵法,钻研道家学说习养生与导引之术,研读佛经习禅定等等。阳明的挚友、另一位心学大师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总结说,青年时期的王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1506年——编者注)始归正于圣贤之学”。可见,阳明早年追求圣贤境界,气度何等恢弘!视野何等开阔!就在这一年,阳明与湛若水订交,在京师开门讲学,共同提倡“圣学”。
然而,阳明的仕途并不顺利。正德元年(1506),当他的讲学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阳明因上疏为几位被迫害的御史辩护,开罪了当权的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贬谪到贵州龙场驿任驿丞。龙场驿处于万山环抱之中,是一个荒凉偏僻、荆棘丛生、人迹罕至的地方,阳明自己曾说:“某之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阳明已经超脱了生死,乃筑石墩自誓:“吾惟俟命而已。”他静坐思考人生的真谛,思考“圣人处此,更有何道?”一日中夜,忽然“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龙场悟道”,时为正德三年(1508),阳明三十七岁。这是阳明长期艰苦求道的结果,也是他的一个新的精神世界的开始。龙场悟道后,阳明将自己的体悟证之于儒家的五经,发现无不吻合。于是,他全凭记忆,写成《五经臆说》,证明己之所悟,契合于圣人之教。翌年,他在龙场创办龙冈书院,教化当地青年和土著,随即又应贵州提学副使席书之请,主讲贵阳文明书院,传授“知行合一”之说。
正德五年(1510),阳明在杨一清等朝臣的力保下,离开偏远的贵州,起复为江西庐陵县令。不久,刘瑾伏诛,压在阳明头上的一块巨石除去,阳明的仕途略显顺遂。此后,他曾调任多个职位,无不是一面做官,一面讲学。他将学术与事功合为一体,如在任所创“十家牌法”、改税法、移风易俗;兴学校、办书院、教化民众。这时,追随他求道问学的学子越来越多,阳明在政务之余,随时讲解圣学之道,一时声名大振。正德十一年(1516),在兵部尚书王琼的荐举下,阳明奉命巡抚南(安)、赣(州)、汀(州)、漳(州),主要任务是平定当地匪患。这是阳明人生中的一大转折,开启了他的军事生涯。当时的南赣山区,地瘠民贫,强悍之民啸聚山林、扰攘地方已数十年之久。朝廷屡次征讨,收效甚微。阳明的前任,竟因匪患托病辞职。阳明上任后,以招抚为主、用兵为辅,短短七个月,即彻底平定匪患,“自是境内大定”“远近惊为神”(《明史·王守仁传》)。阳明在匪患最严重的地方,奏设和平县,设立学校、择贤治理,此后百余年,匪患再未出现。
正德十四年(1519),阳明奉命处理福建军官叛乱事件,途经丰城时,听说宁王朱宸濠发动叛乱。阳明主动调兵平叛,“凡三十五日而贼平”,生擒朱宸濠,用兵之神速,古今罕见。然而,阳明的大功遭到皇帝和权臣的猜忌,有人诬陷阳明与宁王勾结。在极度艰难的处境之中,阳明因其学养,应对得当,危机才有缓解,阳明因此大功被封为新建伯爵位。事后,他竟悟得“致良知”之教,“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年谱·正德十六年》)。嘉靖元年(1522),阳明父亲王华去世,阳明依例回乡守制,开始了向往已久的讲学生活。据阳明弟子钱德洪记述,“四方来游者日进”,“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阳明阐发“致良知”之教,在师生问学思想激荡之中,其学术渐臻化境。他的弟子曾言“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神变无方”。
嘉靖六年(1527),朝廷因广西的思恩、田州土著卢苏、王受反,总督姚镆不能定,召阳明前往平叛。阳明无奈,只得带病出征。临行前,与门人钱德洪、王汝中论道于天泉桥,将自己学术的宗旨概括为“四句教”,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的“天泉证道”。阳明在广西,不足一年,通过军事威慑与良知感召,前后五个月而乱平。阳明上奏要求班师,因病势加剧,未等上谕到即启程。在归途中,一路皆有门人弟子往迎随侍,无奈天不假年,行至江西南安青龙铺,不幸病逝。临终前,门人周积泣问先生有何遗言,阳明告之“此心光明,亦复何求”八字。
纵观阳明一生,其追求圣贤之道的人格境界和身体力行的赫赫事功,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更是他“知行合一”与“致良知”之学的完美例证。阳明一生饱经患难,然追求圣学之道未尝有断,他曾言:“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阳明去世时,因权臣构陷,他的荣封被剥夺,他的学术被斥为“异学”遭禁。然而天理昭昭,嘉靖皇帝死后,隆庆帝为阳明平反,恢复荣封;万历帝下诏,令阳明从祀孔庙,成为明代从祀的四人之一。隆庆六年,谢廷杰巡抚浙江,请阳明弟子钱德洪等主持刻印《王文成公全集》,凡三十八卷。这是王阳明著作第一次结为全集,也是历代阳明著作的母本。《传习录》三卷,即是隆庆本《王文成公全集》的前三卷,代表了阳明学说的精华。本书所用底本,即是这个版本。
《传习录》堪称王门“圣经”,它涵盖了阳明的基本思想,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传习录》的名字,典出《论语·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朱熹注释曰:“‘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阳明认为,“习”亦可训为“觉”。
《传习录》从首次刊刻到最终成书,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今本《传习录》三卷,正好代表了《传习录》刊刻的三个时期。正德十三年(1518)八月,门人薛侃首次刊刻《传习录》于虔州(今江西赣州),这是首次使用“传习录”这个书名,其内容主要是今本《传习录》上卷的内容。嘉靖三年(1524)十月,门人南大吉以薛侃刻印的《传习录》为上册,另补入阳明“论学书”九篇作为下册,刊刻于越(今浙江绍兴)。嘉靖三十五年(1556),钱德洪又收集一些同门的笔记,编成下卷,并把南大吉刊刻的改为问答形式,三卷合在一起,在湖北黄梅一并刊刻。隆庆六年,谢廷杰刊刻《王文成公全集》时,又请钱德洪在下卷中附录上《朱子晚年定论》。至此,今本《传习录》才通行于世。
《传习录》是儒家人生哲学的巅峰之作,为宋明时期日益僵化的儒学,注入了独立思考和个性解放的元素,对后世产生了诸多的积极影响,并且早在明末就远播海外,在日本、朝鲜等国有着重要的影响。历来学习阳明学者,无不从《传习录》入手。如梁启超说“读此(指《传习录》——编者注)可知王学梗概”,陈筑山说“忙中修养者,由此入手,必能却有所获”,钱穆则把《传习录》列为七部“中国人所人人必读的书”之一。
评点名著,是中国特色的一种著作体例,有着悠久的历史,至明清时期而大盛。明代袁无涯有言,名家评点名著,可以“于一部之旨趣,一回之警策,一字一句之精神”,无不拈出,起到“通作者之意,览读者之心”的作用。明代黄汝亨也说:“书之有注,犹食物之有本草;其有评,犹廷尉之覆驳、老吏之狱究;其为批点,犹画家之点眼、堪舆家之点穴,皆的有所据。”明代的出版,已经重视把原著和一些名家的评点汇集一处,称为“会评”、“汇评”或“评林”。这种会评的名著,评点者或指出一段的精华,或加入自己的理解,或与原作者“论辩”,种种形式,不一而足。对读者来说,这样的方式更容易理解原作者的精髓,开拓阅读的视野,取得事半功倍的阅读效果。因此,我们采取了这样的形式,广搜博采名人名家对《传习录》的评点,编纂出这部《名家会评传习录》。
本书所辑录的评语,包括了十余位中外名家,包括明代的冯柯、刘宗周、施邦曜,清代的孙奇逢、黄宗羲、陶浔霍,民国时期的孙锵、梁启超、许舜屏等人。他们或为学派宗师,或为饱学先生。虽有个别与阳明学不合之处,但都限于学术探讨,可以互为参照;大多数则为对阳明学造诣深厚之人,其中如刘宗周、施邦曜等,更是对阳明学身体力行,学术功业足为后人景仰。另外,自明末以来,阳明学传入并兴盛于日本,形成了日本幕府时期与朱子学、古学并立的阳明学派,产生了一大批学有专长的阳明学者。因此,本书还辑录了日本的阳明学者三轮执斋、佐藤一斋和东正纯等人对《传习录》的评语,以期读者一览域外阳明学之风采。
《传习录》一书,多为师生问答,语近平易浅白,今天的读者阅读起来难度不大;而其评语更是钩玄提要,与原著一起相得益彰。故本书未做白话翻译,仅就书中涉及古籍引文及人物之处,做出注释,以裨读者阅读。至若孔孟、程朱等国人耳熟能详之人,注释亦可免去,以节约篇幅及读者时间。本书是民国初年孙锵先生策划出版《传习录集评》之后的第一次以“会评本”形式出版《传习录》,而所收评语,远多于《传习录集评》,并加入了《传习录集评》中所不曾有的日本阳明学学者的评语。
在编纂本书过程中,我们参考了中外阳明学者的成果,在此一并谨致谢意。惟其编者水平所限,难免有疏漏之处,尚请读者、方家批评指正。